人工智能背景下马克思主义语言观的哲学阐释*

2023-03-10 04:13
浙江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交际马克思主义人工智能

陈 伟 王 栋

提要:语言作为一种复杂的社会行为,人工智能目前仅处于模拟阶段,离真正意义上的人机语言交互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从马克思主义语言观的视角来看,人工智能不能独立从事人类的实践活动,不具备主体性和意识性,不可能实现对人类智能的复制和超越。通过人工智能与人类语言交互问题的审视,发现人工智能存在具身认知的缺陷、语义理解的主体性缺失、社会生活体验的共同话语困境和机器学习的社会化语境难题等有待突破的实际问题。从另一个维度来讲,马克思主义语言观其实也为人工智能语言交互提供了努力的方向。除语言本体研究之外,人类需要重新认识具体化的言语互动和共情关系对社会存在者的意义所在。在数字化普及的生活世界中,重视和培育这些关系,而不是一味地用虚拟手段取代它们,才是人工智能发展的方向。

人类对人工智能的探索由来已久,可追溯至20世纪初期的图灵实验。无论是起初的图灵实验,还是当今人工智能的实现都离不开语言。人工智能之所以能够实现,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是通过自然语言理解来模拟人类的思维模式,以实现“类人智能”;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是通过语言这一中介,对信息进行加工、储存、识别、转换、执行,以实现“智能交互”。目前,人工智能作为人类生产生活中的重要辅助性手段而存在,与现实社会中人类的语言交互不同。虽然人工智能已有长足进步,但是人类语言系统极为复杂,不仅要处理静态的语言单位,同时还必须考虑马克思主义语言观中所谓“社会性”“实践性”等人类语言本质特征,才能真正实现由“类人智能”向“人类智能”接近,否则只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可持续。

从本质上来看,马克思主义语言观具有唯物史观意义,也可以说是历史唯物主义语言观。就马克思主义看来,语言来源于生活,服务于生活,是现实生活的写照,语言与社会生活生产劳动息息相关,语言阐释生活、生活解释语言。马克思主义语言观作为科学的语言观,从认识论、唯物论和方法论三个层面对人类语言进行了阐释。抽象的语言研究对于人工智能来说只是提供了静态的语言基础,而现实的语言交际是在动态中进行的,与社会生活和切身体会密切相关,是人工智能在互动交流过程中语言识别的瓶颈所在。现代人工智能的困境需要马克思主义语言观对其进行解困,并指明道路。马克思对于语言问题的陈述可谓是少而精的,多年来却产生了丰富的学术解释。由于人工智能语言交互是人类最新面临的问题,学界对该问题的研究还在起步阶段,现有的研究多是从技术哲学角度观察人工智能语言问题的缺陷,但对于其本质问题所在和发展趋势却鲜有提及。

人工智能的不断进步使人机交互成为可能,人工智能系统或基于人工智能的机器人在与人交流的过程中,语言交流的相似性越来越强,似乎有了人类的某些思维特征。与此同时,有以下几个问题值得我们深思:马克思对于语言的本质观点是什么,除了人类能够习得外,人工智能是否能够真正习得?就马克思主义语言观来看,人是否有可能与人工智能体进行深入交流、理解甚至情感共知?人工智能除一定程度的模拟之外,是否可以将实际人类的主观性以及身份、地位、经验等赋予人工智能?本文尝试从马克思语言观的角度对人工智能中的语言问题进行哲学阐释,并从目前人工智能语言交互的困境着眼,对与实际不符的发展趋势提出建议,以期人工智能的发展进入真正的“人类智能”轨道。

一、基于现实生活的语言本质

语言在人类社会的起源和发展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讨论的一个重要话题。对语言本质的探索,能够为错综复杂的语言研究提供理论支撑,对于人工智能语言交互技术的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虽然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语言的言论多数散落在其相关著述之中,相对于西方语言哲学的丰富性来说可谓是凤毛麟角,但其语言理论大都言简意赅、简明扼要,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立场考察人类语言的起源、语言的本质、语言的演变、语言与社会及文化等,为人类解释语言和外在世界关系的问题上做出重要贡献。

语言的本质问题是语言与外在世界关系的问题,即语言与外部世界有着本质的必然联系,还是语言只不过是系统内符号之间互动作用而产生意义的问题。如果仅从语言内部来看,语言符号的运作似乎有着自身的规律特点,但同时还需要意识到语言是随人类社会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的,如从历时角度来看人类各语言的语音、词汇、语法系统,或快或慢无不是在发展变化着的,这都是与社会互动所产生的结果。马克思主义语言哲学将语言视为一种实践方式和社会产物,突出强调了语言的社会性和实践性,十分关心语言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恩格斯在他著名的短篇著作《劳动在从猿到人的过渡中所起的作用》中,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中的语言学研究做出了最具影响力的贡献,即“与工作和社会互动有关”的语言起源学说。(1)V.M.Alpatov, “What is Marxism in linguistics? ”,In: C.Brandist, G.Tihanov, (Eds.), Materializing Bakhtin: The Bakhtin Circle and Social Theory,Macmillan, Houndmills, 2000,pp.173-193.其中详细探讨了语言从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的发展过程,关于语言起源与发展的解释非常恰当地说明了人类语言是在社会生活过程中相互作用的产物。恩格斯明确认为“语言是从劳动中并和劳动一起产生出来的,这是唯一正确的解释”(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3、553页。。

远古人类的群体性生活和劳动,促进了群体成员间的互助协作,产生了新的生产方式,由此仅仅依靠原始的肢体语言已难以胜任日益增加的交际发展需要。而这种交往的需要却“已经达到彼此间不得不说些什么的地步了”(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3、553页。,正是非说不可的交际需要催生了语言。马克思主义认为,生活和劳动不仅创造了人类社会同时也创造了语言,也就是说语言的产生和人类习得语言与社会劳动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在社会生产劳动中,语言作为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工具,其本质的作用在于交际。对话交际才是语言的生命所在。语言的整个生命,不论在哪一个运用领域里(日常生活、公事交往、科学、文艺等等),无不渗透着对话关系。对话行为发生在基于现实工作或生活需要的日常交际中,一个人的言谈是个人思想立场的表达,而对话是两个或多个人的谈话行为,表达的并非一种固定不变的立场,体现的是互动性,这种言谈行为就构成了一个公共话语空间。该话语空间往往涉及交际互动视角下的主体、客体、引发语、应答语、需求驱动、立场驱动、目的驱动等多方面因素。(4)陈伟:《互动交际视角下的应答语研究——以“没问题”的话语形成模式为例》,《外语研究》2020年第4期。由此可见,语言的使用是一项复杂的社会行为,与现实的社会存在/社会语境相关,这与马克思主义语言观中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不谋而合。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同样指出,语言是音义结合的符号,音义结合是社会约定俗成的,社会属性是其本质属性。

古今中外对于语言的研究多数是局限于对书面语的研究,而现实中的语言通常与人类社会关系、意识和理性的发展联系在一起。哈里斯指出,我们的逻辑本质被认为以三种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一种是人类理性思考的能力;另一个是掌握一组任意语言符号的能力;第三是与他人进行口头交流的能力,影响和被语言影响的能力。”这种观点在马克思主义语言观中普遍存在,(5)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语言哲学的研究较为系统且较为熟悉的主要有: 沃尔希洛夫的《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哲学》(1930) 、勒塞赫克勒的 《马克思主义语言哲学》(2004) 、詹姆森的《马克思主义与形式》(1971) 和《语言的牢笼》(1972) 等。本文所指的马克思主义语言观散落在这些著作之中。马克思主义通常将语言与人类社会关系、意识和理性的发展联系在一起,从不把语言作为一项单独的学科或纯粹客观的问题进行研究,而是将其放置在人类现实生活中进行跨学科考察。如果我们分析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语言的陈述,那么我们会发现在许多情况下,他们所关注的并不是具体的语言问题,而是将语言研究作为更好地阐明立场的一种方式,涉及人文社会科学,如哲学、历史、政治经济学等学科。马克思主义认为,“无论思想或语言都不能独自组成特殊的王国,它们只是现实生活的表现”(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 525 页。。对于语言的研究和呈现也应该与社会性、现实性结合起来,因为语言的本质功能特征如认知、共情、评价等,是建立在相互关联的社会实践活动语境基础之上的。

马克思主义语言观是建立在一个相互作用的、交际的、动态关系的人类社会性概念基础之上的。马克思指出,社会无论以何种形式存在,都是人们相互作用的产物,所有的逻辑范畴都将从“人们的交往”出发。(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2页。语言作为人类特有的社会现象,并不是一系列单纯的符号系统,“语言本身是一定共同体的产物,同样从另一方面说,语言本身就是这个共同体的存在,而且是它的不言而喻的存在”(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 140 页。。正是在这种以社会交际互动为目的的动态背景下,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名论断“语言就像意识一样,只产生于交往的需要和必然性”(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64页。被广泛接受。

语言来源于社会生活实践,语言发展至今已不是简单原始的符号系统,而是复杂的语音表义系统,是文化的重要载体。人类在使用语言的时候,表述更多的是言内意外的信息,很多时候特定的语言并不会穷尽相关知识。袁毓林指出,语言只是一种高度具体且非常有限的知识表征……在语言之外,这个世界本身就向人类展示了大量的信息,可供人类探索并使用,人类有了深刻的非语言理解,才使得语言有用武之地。(10)袁毓林:《人工智能大飞跃背景下的语言学理论思考》,《语言战略研究》2023年第8期。非字面意义的语言理解是人工智能语言处理的难点,也是人工智能难以突破奇点的关键所在。人工智能作为一项技术,是人类与自然交流的方式之一,与人类智能相比,目前人工智能尚不具备具身智能(Embodie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即不具备背景知识的共性理解、语境的认知、情感的交流等通过社会生活实践才能习得的关键因素,因此,“交际”这一语言的主要功能就会受到很大限制。那么,人工智能体与人类的语言交互何以可能?这就需要对具体的局限性问题进行分析,探索客观存在的问题,以图为人工智能的发展做出贡献。

二、人工智能背景下语言交互问题的哲学审视

人工智能的进步使人工智能系统或基于人工智能的机器人在与人类交互过程中的相似性越来越强,人工智能体对于语言的使用与人类使用语言有着本质的区别,该区别是由人类语言的本质属性所决定的。人工智能得以实现最重要的是要实现人机互动,在互动交际过程中语言的理解、生成、逻辑运作至关重要。人工智能体除了与人类进行简单机械的交流外,能否实现共情感知?人工智能体除了一定程度的人类语言模拟之外,我们能否赋予其主观性和准社会主体地位?人工智能模拟主体性和真实主体性之间的差别日渐减少,能否通过人工语言的理解,习得并突破奇点超越人类智能呢?接下来将从马克思主义语言观的视角对人工智能相关问题进行审视,对与人类语言交互所面临的相关问题进行透析,以求对人工智能的语言交互处境有客观清晰的认识。

(一)具身认知的缺陷

人工智能作为人类所发明代替人类简单劳动且为人类解决问题的工具,本身不具备生物体的语言习得机制,是通过将大规模语言模型直接用在人工智能体身上来模仿人类交流。从人类习得语言的根本性上来讲,人通过与外部世界(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互动,才能形成具身认知,而语言的使用是在具身认知和具身智能条件下进行的。人类从儿童时期就开始借助玩耍与游戏来接触外部世界,在跟世界万物和社会人群亲身打交道的过程中,学习了物理学、生物学、工程学、心理学、语言学等知识,为语言运用(包括生成与理解)奠定了具身认知的基础,而大规模语言模型及聊天软件、机器人系统等,不具有人那样的肉身及其所具有的“感觉—运动”界面。(11)袁毓林:《人工智能大飞跃背景下的语言学理论思考》,《语言战略研究》2023年第8期。目前,聊天机器人能够与人进行基本的互动交流,但缺乏与环境互动的能力,主要原因是人工智能系统在语义、因果推理和常识等方面的根本缺乏,也就是说不拥有具身智能,无法进行审时度势的无障碍语言互动。

通过大数据语言模型的输入,使人工智能体掌握各种语言结构的样本,能够进行初步的人机语言交流,但这种语言交流实则脱离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本质。马克思主义认为,个体之间具体的语言互动如果仅仅看作是一个抽象的、超个体语言“系统”的投射、处境或实现,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我们原则上接受语言是社会组织的、情境化的互动活动,那么就不能止步于所谓的“语言内部结构系统”(12)P.E.Jones, “Karl Marx and the Language Sciences-critical Encounters: Introduction to the Special issue,” Language Sciences, 2018, Vol.70, pp.1-15.。目前风靡全网的ChatGPT具有自然语言处理功能,并且能够分析语言学经典例句,如“王冕死了父亲”“咬死了猎人的狗”等经典例句,不过从例句分析的结果能够看出,从语言内部来讲它并没有理解语言递归规律,从语言外部来分析,它并没有把语言符号跟语境中的所指物连接起来。从技术本质看,ChatGPT是一种基于统计的神经网络模型,它善于从高频数据中习得相关模式,来正确地预测尽可能符合人类期望的下文,但ChatGPT等先进的人工智能离基于规则的语言学还很远很远。(13)袁毓林:《人工智能大飞跃背景下的语言学理论思考》,《语言战略研究》2023年第8期。缺乏社会实践接触的模拟语言交互行为,充其量仅能机械模仿人类语言内部结构系统,无法进行具身认知的语境识别,因此与人类语言交际还存在较大差距。

(二)语义理解的主体性缺失

马克思主义语言观的立场是建立在人与人之间交流、人与世界互动的基础之上的,马克思主义认为语言“反映”或“代表”客观存在的“现实”,反对将注意力仅仅集中在词语与词语本应代表的事物、观念、事件或事态之间的联系上。人类对于语义的理解即是如此,当我们说一个人能听懂另一个人的口头表达时,意味着什么呢?显然不仅仅是某人仅能够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如果单纯地把语言符号与一个人头脑中所代表的事实联系起来,那么这个联系就成为一种符号链或者是语言输出的触发器,所有这一切也可以通过程序的算法来重现,然而,真正的语义理解意味着要将听到的词或句嵌入己知或预先理解的上下文中,从而产生一种识別、一致、熟悉的感觉。例如,当我听到朋友的请求时,“请把锤子给我!”,我需要将它与我之前对锤子的理解相匹配,同时把握朋友的意图,最后拥有如何把握和交出锤子的身体知识。这种对词语和情境含义的熟悉,是理解请求所必需的一部分。它表现为一种含蓄的“我明白了”的感觉,然后促使我采取适当的行动。因此,一种熟悉和一致的感觉是理解的特征,一一适当的回应或反应仅仅是它的结果。语义理解也绝不是一种纯粹的功能或认知过程,而是一种情感过程,它预设了一种感觉,也预设了一个体验主体。这就是消除主观的、定性的经验并将理解降低到合适的输入输出关系的功能主义描述失败的地方。

如果我们考虑整个交流的情况,就更为明确人类语义理解主体意识的复杂性。理解不仅意味着掌握另一个人话语的意义,而且还意味着意识到他用他的话语对我说话,也就是说,他有意进行理解,他的交际意图是我所理解的话语的必要组成部分。(14)H.P.Grice, “Meaning”, Philosophical Review, 1957, Vol.64, pp.377-388.因此,我不仅理解他者的话语,而且也理解他本身作为一个意向主体,这一事实最终使理解的共同意向性或作为行为主体的我们的意向性成为可能。这意味着我将我的对话者视为像我自己一样的一个有意的主体,以及他反过来也意识到我是一个有意的主体。这就是第二人称视角的互惠关系:互动中的每一方都将自己体验为对方的“你”,作为其交际意图的接受者:“以你的身份与你交往的独特之处在于,你也以第二人称的视角看待我,即你把我当作你的你”(15)D.Zahavi, “You, Me, and We: The Sharing of Emotional Experiences,”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2015, Vol.22, pp.84-101.。这反过来又是将我们与他人联系在一起的“我们”情感认知的基础,一种相互理解的感觉。

因此,为了在交际意义上使人工智能体理解话语,我们不仅要赋予它们在上述意义上对我们话语的实际理解,还要赋予它们第二人称视角,即意识到我们是理解主体,同时还要赋子它们交际意图,即用它们的话语向我们传达某些东西的意愿。即使在一个完美的通信模拟中,一个可以让人工智能系统通过图灵测试的系统,也是缺乏这方面考量的,不可能存在相互理解的问题,更不用说“相互识别”了。(16)I.Brinck, &C.Balkenius, “ Mutual Recognition in Human-robot Interaction: A Defationary Account,” Philosophy &Technology, 2020, Vol.33, pp.53-70.

(三) 社会生活体验的共同话语困境

马克思主义提倡将语言作为一种“有目的活动”,就意味着不再将其视为一种无实体的“符号系统”,也不再将其视为一种用于在社会关系(以某种方式)已经形成的个人之间传递信息的编码系统,甚至不再将其视为“反映”或“折射”社会现实的意识形态。(17)P.E.Jones, “Karl Marx and the Language Sciences-critical Encounters: Introduction to the Special Issue,” Language Sciences, 2018, Vol.70, pp.1-15.语言表面形式是“符号系统”,一旦涉及会话就必然有语用或语义“预设”,在共同的“前提”和“目的”下进行社交活动。在日常会话中,我们从一开始就把他人看作是一种共同生活形式的具体参与者,在这种生活形式中,我们不仅从迹象中推断出自我,而且总是预先假定了自我,这种肉体间的感知与我们共同的活力、化身和生活史密切相关。正如梅洛-庞蒂所说:“我们必领舍弃这样一种基本偏见,即认为心灵是只有我自己才能接触到的东西,不能从外部看到。”(18)莫里斯·梅洛-庞蒂:《1948年谈话录儿童与他人的关系》,郑天喆译,商务印书馆,2023年,第69页。同样,维特根斯坦也问到:“你会审视自己,以便认出他脸上的愤怒吗?”(19)《维特根斯坦文集·心理学哲学笔记》第7卷,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82页。

在现实社会生活中,我们与他人分享出生和成长的存在事实,如对空气、食物、温暖的需要,睡眠与苏醒,最后还有死亡等等,而这也是我们解读所有话语的共同背景。任何不属于这种生命形式的事物,即像计算机或机器人这样的人工制品一概都不受制于主体性的隐含预设,仅仅是表现上的相似性是没有归属的情感体验的。因此,即便人工智能系统或机器人能够通过图灵测试,我们也不应该认定它们的认知表现是有意识的存在。更确切地说,我们每天与他人分享情感和意图的前提是分享生活。凡是能感受到饥饿、口渴、快乐或苦难,从而使我们能对这些状态产生共鸣的,在最广泛的意义上,一定属于我们的同类,也就是说,属于我们这个物种的生物,或者是另一个物种后代,它们的情感表达和努力与我们足够相似。任何对我们说话的东西,都必定能够表达一种内在的体验,从而出现一种我们的“意向性”,简而言之,将他人视为有意识的存在,是以一种共同的生活形式为前提的,这种生活形式使我们能够分享我们的经验,或者是共同快乐的认知体验。

意识体验既不是世界的模型,也不是大脑中的自我模型,而主要是整个有机体的一种活动,在这种活动中,由其当前的内稳态表现出来,体验的出现与生物维持自身与环境交换的不稳定平衡要求有关,这是通过新陈代谢实现的。(20)H.Jonas, The Phenomenon of Life: Toward a Philosophical Biology, Harper,1966. &K.J.Row Kim, &S.B.Cho, “A Comprehensive Overview of the Applications of Artifcial Life,” Artifcial Life, 2006, Vol.12, pp.153-182.如果生物不想灭亡,就必须通过对环境的适当适应行为来记录和回应对体内平衡的偏离。(21)E.A.Di Paolo, “The Enactive Conception of Life,”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gnition: Embodied, Embedded, Enactive and Extend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pp.71-94.对于高等动物来说,是通过感觉价值观来实现的,这些价值观整体上反映了其起伏的内稳状态,感觉的来源如同在钢丝上的生命,平衡它的行为是在荣誉和死亡之间。(22)A.Damasio, The Strange Order of Things: Life, Feeling, and the Making of Cultures, Pantheon Books, 2018, pp.65-66.因此,维持机体平衡,即内部环境以及有机体的生存能力是意识的主要功能,这表现在饥饿、口渴、不愉快或满足及愉悦等现象中。因此,意识并非首先产生于大脑皮层,而是源于整个生物体持续的重要调节过程,这些过程己经整合在脑干和中脑,这样,一个身体情感的自我经验出现了,即对生活的感受及其各种快乐和不快乐的状态,它作为基本的主观性,构成了所有高级心理功能的基础。可以这样表述:一切经验都是一种生活形式,没有生命就没有主观性。(23)T.Fuchs, Ecology of the Brain, The Phenomenology and Biology of the Embodied Mi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pp.78,94.主观性来源于社会生活,人工智能体没有生物身体,不能够参与到社会生活实践中,缺少现实生活感受,也就没有共同话语体验。

(四)机器学习的社会化语境难题

学习伴随着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学习的过程离不开社会生活实践,语言学习也是如此,每一个词句的识记与运用都与社会化语境相对应,以实现社会交际。随着数字技术的快速发展,在大数据的加持下人工智能体(机器人)的信息存储和数据运算功能远高于人类,是人类无法企及的,但是如果要实现真正能够与人类语言交互的智能体,还需要充分掌握人类学习的机制和动因,所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马克思指出:“人是最名副其实的政治动物,而且是只有在社会中才能独立的动物……就像许多人不在一起生活和彼此交谈而竟有语言发展一样,是不可思议的”(2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84页。。虽然学习是个体化展开的过程,但个体化的学习活动是在社会语言环境中进行的,脱离社会的语言是不切实际的。在机器人技术中,我们不仅要模拟人类的表达,而且要越来越多地模拟适应、学习和发展,因为它表征了高等生物的个体发展和生命进程。配备人工神经网络的机器人能够从与环境的相互作用中“学习”,例如通过强化学习或进化适应技术(产生新的行为变体,选择和实施成功的变体)。它们的行为不再仅仅由预先编程的规则决定,而是由它们相互作用的“记忆”决定,这是机器学习与进化的过程,如具备自主学习功能的“象棋机器人”。但是语言更为复杂,即使它们的程序可以通过人工神经网络来适应相互作用和环境,它们仍然是机器,不能通过新陈代谢和生长来维持自己或自我进化以及社会体验。因此,它们也缺乏体验和意义的先决条件。无论它们在未来会多么完美地模拟感觉、感知和思考,即便是我们相信能够移情地理解它们,也是一种错觉,与机器人之间不可能有共同的社会语境,因为这需要基于共同的社会生活实践。

人类语言的学习与习得都需要放置在社会化的语境中才能实现,同样的言语放置在不同的语境中所展现出来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如在汉语中一个简单的“有没有”问句,根据疑惑程度的强弱,就可以分为两个层次六种语用功能:第一层,疑惑程度相对较高,表示征询、催促、寻求认同;第二层,疑惑程度相对较低,表示提醒、质问、设问。(25)陈伟、李静:《 “有没有”测度句的界定与功能特征分析》,《对外汉语研究》2019年第1期。由于人类在社会语境中存在与发展,对于语言功能的复杂性并不自知,但在人工智能体的语言学习过程中却需充分适应人类语言随语境变化而变化的特点。此外,虽然诸如AlphaGo及其进化版,可以通过海量的自适应学习,且不断完善算法和模型,对优劣对错进行判断并不断纠正以达到完美的决策,似乎具有一定程度的智能,但只求结果,对行为意义却一无所知。就如同你说对钱不感兴趣时,你的人工智能机器人立即帮你把你的现金全部销毁一样。由此可见,机械目前仅能执行具体指令,而对人类经由社会化生活实践产生的言语行为却无所适从。

三、人工智能语言问题突破的现实性与可能性

随着计算机科学、脑科学以及认知科学的兴起,语言科学研究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如今,人工智能由于语言关而技术受限,尚无能力完全实现与人类的语言交互功能,机器语言与自然语言之间显然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之间尚存差距,如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智能人机交互,语言问题将是未来努力的方向。

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认为,人与世界的关系是辩证统一的,人类需要不断地将天然自然改造为属人自然,并在这一实践过程中成长和完善。人工智能虽然可以代替人类从事某些行为,但这些行为本身并非实践,在实践中,主体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才能得以确立。(26)陈凡、程海东:《人工智能的马克思主义审视》,《思想理论教育》2017年第11期。人工智能并不具备自我意识,一切行为都是设定好的机器语言指令,没有改造创新的主观性和能动性,从而无法思考自身与世界的关系,更不用说像人类一样反思自我的来源、社会存在的局限性和作用,从而形成对整个世界和自我价值的基本看法。马克思还认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6页。,人工智能在其执行机器语言指令的过程中不可能体会到意义和价值,从而获得一定的社会属性并结成某种社会关系。

人工智能语言交互功能虽然有越来越明显的拟人化趋势,但在马克思主义语言观的审视下不难看出,人工智能不可能实现对人类智能的复制和超越。因为“迄今为止,并没有任何一部真正理解人类语言的机器,因此更不会有像人一样能够进行创造性思维的机器和具有人一样的文化生存方式的机器”(28)蔡曙山、薛小迪: 《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从认知科学五个层级的理论看人机大战》,《北京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 年第 4期。。人工智能的进步,说到底是模拟技术的进步,这使得我们有必要澄清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之间,以及生物和人工系统之间的分类差异。鉴于人工智能越来越逼真,人类的“拟人化”倾向将难以遏制,将感情、期望和希望转移到准主体身上,它很可能会产生一种“数字万物有灵论”,使主观性与其模拟之间的区别日益模糊。由上文可知,沟通、理解和共情的概念必然需要一个被赋予主观性的对应物,而如今人工智能体虽然已栩栩如生并富有表现力,但我们要明确的是它不具有主观性和社会实践性,也就是不具备人类的灵性。因此,需要更仔细地研究人类“理解”的内涵,并说明为什么目前不能进行深入的互动交流。在共情意义上,我们只能理解有感觉的东西,而机器人没有感觉;在语义意义上,我们只能理解想要与我们交流并反过来理解我们的东西,也就是能够进行事物共享或具有共同意向性的东西。因此,理解不仅需要信息的传递,或者将符号适当地链接到句法中,还需要对意义的实际体验和意图的交织进行理解,即“理解某人,而不仅仅是某物”。其实这首先要预设一种共同的生活形式,而且是以共同社会体验为背景。

人机智能体是非社会性的,虽然其逻辑更为严密、推理更为精准,但它并没有走向生活世界,无法实现交际互动和社会化的经验,也并不是主观能动地对现实生活的表现,既不具备自然语言所体现的意向性,也缺乏“以言行事”的实践功能,与根源于人类实践活动的自然语言有着本质的区别。(29)彭婷:《人工智能中语言问题的哲学审视——以马克思恩格斯语言观为视角》,《世界哲学》2020年第2期。如在言语交际理论中,格莱斯(Grice)提出交际双方必须遵守“会话合作原则”,即数量原则、质量原则、关联原则、方式原则,继格莱斯之后利奇(Leech)对该理论进行补充,因为在实际互动交际中经常会出现故意违反合作原则的情况,于是提出“礼貌原则”的六项准则,即得体准则、慷慨准则、赞誉准则、谦虚准则、一致准则、同情准则。如果说格莱斯的会话合作原则具有客观性,那么利奇的礼貌原则更能体现在社会中语言交际的现实性及其人类的主观性和意向性的一面,也就是人工智能无法逾越的语言鸿沟。

假设未来的人工智能系统或机器人在现实中可以发展出一种具有主体性、意识性的智能体,而不是像目前这种只能进行日益完善的智能模拟体,智能体呈现出一种具有自我感知的精神体系和生命观,可称其为具有主观性的人工智能体。那么这种主观性不仅仅是大脑信息处理的产物,而是与自身及周围环境的不断互动相关。人类生命体是经验的首要基础,它预设了体内平衡、新陈代谢等生物过程生长、细胞分化等等。这也适用于感觉运动机器人,它们可以对自己的状态进行建模并将其输入到程序中,或者通过人工神经网络调整自己的行为。即便是未来人工智能突破奇点,像人类一样有了主体意识,那么这种意识的形成也是跟马克思主义语言观中实践及社会环境密不可分的,否则就不是真正意义上能够自主与人类对话的智能体。马克思主义语言观的独到之处,是能够将语言视为社会的一种交流互动的力量,这种力量牢牢地位于人类文化“物质世界”的具体时空动态之中,正因如此,它是社会关系发展、维持和转变的基础,适用性和实践性更加广泛。从方法论上讲,以一种更广泛地捕捉语言行为和互动交流的独特方式来看待语言使用,不是根据所谓的抽象或具体化的类别进行分类,而是根据这些行为和事件如何准确地将相关人员直接或间接地与他人联系起来,以及整个社会结构如何在这些具体的、非个人化的交际中组织与重构。如此才能实现“类人智能”向“人类智能”的接近或是演变。

如果要突破“语言的牢笼”,那么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具体化的互动和共情关系对社会存在者意味着什么。在数字化普及的生活世界中,重视和培育这些关系,而不是一味地用虚拟手段取代它们,才是人工智能发展的方向。马克思认为,人的主体性是在实践活动中形成,并在实践中得以确认和强化,这指引了我们从社会实践功能的角度去研究语言的互动,为人工智能的发展提供了依据。人工智能体及其机器语言虽然不具备社会实践活动的功能,但人类如果以此作为目标来弥补具身认知及主体性的缺陷,将是人工智能发展的真正意义所在。如优先使用“模拟意向性机制”“相似的表达行为”“模拟相关社会互动”等来强化人工智能系统。(30)G.Papagni, &S.Koeszegi, “A Pragmatic Approach to the Intentional Stance Semantic, Empirical and Ethical Considerations for the Design of Artifcial Agents”,Minds and Machines, 2021,Vol.31, pp.505-534.语言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工具、交际的工具,它产生于社会实践,是人类意识的载体。深入研究语言在会话互动过程中的各种动因,有助于实现语言与意识、内在思维与外在世界、物理关系与语义关系的交互作用,建立人工智能语言交互的理解机制和互动机制等等,以实现人工智能模拟具身认知和主体性意识无限接近于人类,真正自主能动地为人类工作和生活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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