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里的“少年中国”
——抗战时期青年形象及其心态转折

2023-03-10 03:19吕彦霖
华中学术 2023年2期
关键词:延安抗战

吕彦霖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1121)

全面抗战的历史情境,激发了民众的“青年崇拜”思潮与除旧布新的“少年中国”想象,而此时身处延安、大后方及战区的青年又因为现实语境的差异呈现出不同的行动逻辑与精神取向。长期以来,学界多聚焦于大后方知识青年与延安革命青年[1]的研究,对战区的火线青年[2]却关注较少,更少有将三者置于同一语境下的比较论析。笔者认为,火线青年虽然流动性强、活跃期短,却不应以战时青年走向“延安/大后方”的中间阶段简单视之。相反地,该群体所在环境乃是呈现战时中国复杂景观,发掘战争造就的心灵嬗变的重要窗口。因此,深入发掘火线青年形象,进而建构三种战时青年形象/精神的多维比较系统,无论对于还原战时青年的心灵世界,还是揭示战争对现代文学创作空间、美学风格的拓展,以及呈现国民意识与战争的互动关联,都具有一定的文学史意义和学术价值。

一、战时语境与抗战青年的诞生

自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直至1943年7月转入对日战略反攻。敌强我弱的现实情境,使得“以拖待变”成为抗战中我们的唯一选项,而以空间的牺牲换取的时间则必须寄托于代表未来的青年。因此青年所肩负的历史重任也在诸多场合被反复强调:

青年是时代的骄子,时代给青年预备着许多有意义有兴趣的工作。……他们凭着健强的体魄,敏锐的思想去克服一切困难,去扫除一切障碍,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去开发这时代的深山。[3]

这种“青年崇拜”并非抗战所催生的孤例,而是近代以来逐渐形成的社会共识。传统社会所推崇的是长幼有序、尊奉长者的文化秩序,而青年的主要任务是跟从长者学习经验。及至晚清,历经“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国人恍然发现,尊奉传统文化秩序的中国暮气深沉,而西方列强朝气蓬勃,旧有的“德本论”已为“力本论”所取代。倘若不锐意进取,国家难免衰败灭亡的命运,于是“青年/少年”成为进取的象征,梁任公曾言:“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则全在我少年。”[4]民国代清,不满现实的陈独秀也将青年视之为启蒙、改造社会的根本动力,赞美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5]。他们对青年的赞美开启了“五四”以来“青年崇拜”的序幕。抗战时期“青年崇拜”仍旧延续,而战争语境对抗战青年的责任有了更为具体的要求。时人强调青年乃是“抗战的中坚分子,也就是民族全体的灵魂”,不仅需要努力完成诸如“(一)积极参加战时动员;(二)实施军事训练;(三)实施政治训练;(四)促进文化建设;(五)推行劳动服务;(六)培养生产技能”等任务,还需提升自身的“体、德、智、群”等思想品质[6]。

综上所述,抗战建国的重任要求青年们从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两个层面做出改变。它不仅召唤刚毅坚忍的意志品质,也格外强调集体主义、理想主义、律己主义等思想品格的形成,同时也希望抗战青年们在学习与实践中锻炼自己的行动能力,成为推进抗战观念深入大众的桥梁。面对历史的选择,身处三种不同地理空间的青年群体——战区的火线青年、延安的革命青年及大后方的知识青年,将如何回应时代的期许,其回应又与所处的地理空间具有怎样的关联,则是本文下一步将要探究的问题。

二、延安的革命青年形象

抗战时期的延安虽然生活艰苦,却是诗人眼中“黑暗在那里扎不住根”的“最光明的部分”[7]。以革命为中心话语的延安,对于深受30年代左翼文化熏陶的青年具有难以估量的感召力,他们坚信“延安不仅抗战,在那里还摆脱了政治压迫和经济上的不平等,他们去延安是为了‘干革命’,去寻求生活的真正意义”[8]。曾经造访延安的孙陵,曾经对这座城市及青年在日常生活中所展现出的崭新气象进行过细致描摹,在他看来,生活在此地的人们衣着相近,已经消泯了国统区随处可见的等级差异,他确信这里“有的是一种新的信念,新的精神……是这些人们将这座偏远的老朽的,从来不被人们注意的土城活跃了起来,带来了一股不可比拟的新鲜的气象和力量”[9]。

作为核心话语的“革命”构成了延安青年们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的主题。强势的革命话语与青年自我发展需求的遇合,使得“抗战建国修养”只是阶段性任务,通过持续的革命实践最终生成一种足以重新阐释、改造世界的革命价值观才是终点。作为高度意识形态化的社会,延安青年们分属于不同组织,军事共产主义的社会体系保障了基本的生活需求,强大的动员机制实现了革命理想与生活实践的无缝对接,内在于革命理想的多种道德追求成了现实生活的准则,使得青年们多有焕然一新的情感体验。

在涉及延安革命青年的相关论述中,集体主义、理想主义和律己主义成为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

集体主义意味着思想与话语体系的一致,预示着对青年常见的个人主义倾向的克服,也意味着一种以革命为前提的平等关系。在延安青年的笔下,它一方面被表现为平等、纯洁、直率且温暖的同志之爱;另一方面又呈现为克服旧有观念,向工农大众学习,最终消除彼此隔阂的不懈努力。丁玲曾回忆自身抵达延安后的心路历程,坦言自己之前虽然主张文学大众化,“但总有一点勉强,我不真的爱那些,我的情感还是不能接受那些”[10]。而跟随西战团的战斗经历,使得她最终真正地爱上了这些来自人民的小曲与歌谣,完成了化身人民文艺工作者的最后步骤。

而理想主义则表现为革命价值观萌发所带来革命激情,推动着青年们的身心转向。在革命青年眼中,无论是延安的生活,还是地理景观,都成为赋情的对象,带有别样的光辉。无论是陈明在抵达延安后感叹“一点也不觉得生活艰苦,却有一种整个身心都获得自由解放的强烈感觉”[11],还是咏唱延安的诗歌中对白羊肚手巾、宝塔山、延河等意象的反复申说,都体现了革命激情推动下的延安青年朝气蓬勃的精神风貌。同时理想主义还意味着内在于革命理想的,世界革命/解放全人类所赋予的国际主义视野。在这里,青年们原生的乡土观念/籍贯意识更多是被抽象的五湖四海所代替,身在偏远的土城的青年们密切关注的竟是佛朗哥叛军攻击下的马德里城的安危,还产生了田间的《致西班牙》等声援诗作。杜赞奇认为“民族主义一般被看做一个社会中压倒其他一切认同”[12],然而在延安,民族主义的核心地位却被一种崭新的宏大革命话语体系所取代,这在民族国家观念日益被危机强化的抗战时期,无疑是独特的存在。

最后是律己主义。强调律己主义是延安的生活条件与革命道德要求的共同结果,也是许多投奔延安的知识青年认定的自我改造途径。在当时的话语体系中,律己主义多与奉献精神相伴而生,两者共同被视为建构理想同志关系的支柱,同时也是深刻融入集体并获得自我意义的不二法门。譬如负责领导西战团的丁玲就曾特意提点新成员田间:“一切都应该与全体一样,劳苦吃力的工作要抢着去做,要留心政治,留心团内整个工作,这样你才有意见……”[13]

三、大后方的知识青年形象

较之由革命话语宰制,高度组织化的延安,身处昆明的西南联大环境则较为宽松。除去联大自由包容的学统外,这也和云南省主席龙云与中央政府的利益冲突有关[14]。在这种情况下,声誉卓著的西南联大自然是最佳的团结对象,龙云因此“大胆与冷淡的联大教师发展关系”[15],掩护抨击蒋介石的联大师生,塑造自己开明民主的地方领袖形象。

与地方统治者的良好关系,对西南联大成为“民主堡垒、学术高地”虽有助益,然而其能在短短八年成为中国教育史传奇,除去三所学校的雄厚实力、地方主政者的关照与兼容并包的学术氛围之外,与众不同的战时教育方针也发挥了重要作用。面对教育界普遍存在的战时大学教育应调整学科、全面服务于抗战的动议,时任教育部高教司司长的吴俊升强调,当下仍需保持一种“战时须作平时看”的沉稳气度[16]。而这种气度与决心,则构成了联大与联大人精神气质的重要面向。

与延安革命青年生活基本无忧,经济地位平等不同,联大学生无法仰赖军事共产主义的配给制度。虽然国民政府为保证流亡学生完成学业创设了公立学校贷金制度,然而面对不断高涨的物价,政府贷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学生之间的贫富差距分外鲜明。绝大多数学生为了维持生活,不得不在课外另寻生路[17]。除了困窘的生活,学生还要承受战时教育资源的匮乏,以至于当时的学生“图书馆里要抢位子,抢灯光,抢参考书,教室里有人隔夜就占有位子的,拥挤在图书馆的同学,有一次竟为云南朋友误认为是挤电影票”[18]。

然而艰难的处境并未造就联大的“左”倾,相反“个人主义是这座学府的鲜明特色”[19],也是学校力图传递给学生的核心价值理念[20]。这在当时“要求个人自觉放弃与社会对立的个体性立场,加入民族解放的群体性目标中来”[21]的历史情势下,确实显得与众不同。而联大对个人主义的推重,又被学生们阐释出不同的意涵。有人从这种个人主义中发现了“联大的个人主义源于内心深处的自信”[22],而在小说《未央歌》中,金先生则以宋捷军轻易的堕落,提示学生修心的必要性——“‘做事要挑阻力大的路走’。同时人要抵抗引诱,而引诱永远是付不出抵抗引诱那么大的酬劳的”[23]。有人则认为这种个人主义预示着联大精神的真谛——“永远不断的追求真理”[24]。有人则赋予这种个人主义以存在主义底色,为了摆脱战争造成的深重精神危机,相当数量的知识分子选择了存在主义,他们认定,面对动荡的时代,不能随波逐流,必须扬弃自欺心理,勇于自我决断,从自在的存在抵达自为的存在,这种个人主义意味着个体对真实自由的主动追求,也意味着对责任的全部承担,在生活中则外化为严正而又从容的态度和“工作而忍耐”[25]的姿态。

如前所述,各界希望肩负抗战建国重任的青年们成为传递民族抗战理念,沟通官方与大众的文化桥梁,因而格外强调青年对民众的动员能力,呼吁他们主动调整与民众的关系。这对于延安革命青年来说自然不成问题,但对于身受精英主义教育的联大知识青年却非易事。新式教育造就的知识鸿沟成为他们深入乡土中国的障碍。更重要的是,在大众被视为历史主体,人民史观被广泛接受的时代,他们对历史认识仍偏向于天才/英雄史观。典型的例子是童孝贤在《未央歌》中“何为历史本质的判断”,代表着一种“哲思精神”,在他看来,群众乃是盲目的,庸庸碌碌的,他们无法认识真理,却偏又缺乏主动追随掌握真理者的觉悟[26]。既然认定追求真理只是少数人的事业,那么“接近大众,深入大众……把自己当做大众的一份子”[27]的要求就显得过于繁难了。个人主义的精神底色,知识体系与认知模式的隔膜使得他们更倾向于与乡土中国的大众保持一种“各安其事”的“和谐且疏离”的关系[28]。

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则是他们的求知热望和对友谊的珍视。求知本是学生的天职,然而在烽火遍地的战时中国,能够在昆明的最高学府里经历“那种又像诗篇又像论文似的日子”[29],无疑是极大的幸运。战时物资的匮乏,也促使青年们以真知的营养来滋润疲弱的肉身,每有所得,他们就“忘了衣单,忘了无家,也忘了饥肠,确实快乐得和王子一样”[30]。另外,中国知识分子感时忧国传统的影响同样不可忽视,经历了“万里长征”,目睹了“九州遍撒黎元血”的联大学子,自然会将当下的刻苦求真与未来“多难殷忧新国运”的远景结合起来。与延安青年更强调革命理想的“道合”不同,联大青年在缔结友谊时则更重视性情、趣味的“志同”。在联大,友谊不仅带来情感的慰藉,也扮演着一种互助共生的“应急机制”,在平日里始终保持着礼貌的生活距离的同学们,如今“一个人有了钱,人人都晓得,一个人挨了饿,谁也不会袖手旁观”[31]。这种战时的校园情谊如此动人,以至于回忆者在书中“处处找机会描写友情之可爱”[32]。因为崇尚个人主义,联大对于男女同学的交往问题也持肯定态度,这与鲜少谈论感情的延安青年又有所不同。

有意思的是,比之于五湖四海取代乡土观念的延安青年,思想新派的联大青年反而不时会触景生情,勾动桑梓之思。譬如《未央歌》中的桥段:

“这地方就像我们杭州一样。”薛令超说:“笕桥中央航空学校就是这个样子,一片田,那边飞机一个劲儿地起落。背后一片山。”

“水田又像我们吴兴一样,也是河沟,也是树,不过,河里太狭不能走船。”乔倩垠说。[33]

然而这种“动心忍性希前哲”的恬静生活没能维持太久,联大师生开始从对学术中抽身,转向对政治和时事的关注,其中原因——据闻一多的回忆——是因为蒋介石《中国之命运》的出版[34]。如果说闻一多的不满,是由于《中国之命运》公然否定近代以来知识分子为救亡图存所推动的“西学东渐”,宣称知识界“学西洋文化而在不知不觉之中,作了西洋文化的奴隶了”[35],那么他依然是以个人主义的姿态为个人主义传统张目。然而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联大青年的“个人主义”幻梦最终被摧毁。在1945年的联大“五四”纪念中,吴晗道出了青年心态的剧变[36],而“一二·一”惨案的发生,则更加速了联大青年的“集体左转”。从这个角度来看,联大青年似乎在缩短他们与延安青年的思想“差距”。吊诡的是他们“向左转”的动力却并非革命信仰,而是联大赐予他们的个人主义。

最后,需要注意的还有联大学生的从军经验。抗战后期,国民政府出于提升军队素质和战斗力的需要,号召“十万青年十万军”,大量外国作战人员的到来也迫切需要翻译人员,联大学生于是大量进入军队。然而在联大学生笔下,自己满怀热情的报国之旅却毁于掌权者的腐化与堕落。贪食兵血的军中权力阶层,不仅无视对学生的许诺,还对立意正风清源的学生军必欲除之而后快,对他们进行人格侮辱、肉体折磨和组织解散,无法寻求公义的学生军只能化悲愤为歌咏[37]。对于满怀理想的联大青年来说,从军使他们走出象牙塔,“钻进了中国现社会最阴暗的一面”[38],进而开启了投身民主运动的征途。

四、驱驰战地的火线青年形象

火线青年是对抗战期间驱驰于战地的救亡青年形象的概括。虽然火线青年的形态确定性相对较弱,但其数量及历史作用都无法忽视。不仅如此,作为兼受家园沦丧苦难与直面敌人威胁的群体,他们的行为、情感最直接地反映了抗战给个体带来的精神嬗变,其见闻也最全面地呈现了战时中国的复杂景观。

火线青年的来源除了失学离乡,意图杀敌报国的知识青年,还有活跃在第五战区的抗战文化人。根据李宗仁的回忆,他在1937年11月抵达徐州后,接收了大量平、津、沪爱国流亡学生,将其编入第五战区徐州抗战青年干部训练团,进行短期军事训练后,派发到前线参与抗敌斗争[39]。由此可见,比之于仰赖革命组织的延安青年和寄身最高学府的联大青年,火线青年处境更为艰险。身处战区这一动荡的地理空间,行政当局态度的变动,战局的失利,都可能使他们陷入绝境。他们在此时选择投效军旅,就意味着必须承受精神/肉体的双重蜕变。

作为战斗机关的一员,敌人侵略造成的无学可上,甚至无家可归的境遇,激发了他们格外强烈的战斗和工作热情,然而由于缺乏稳定的外部环境,加之兵火对原有政治架构的持续冲击,战区无法如其他地区那样形成对内部的统一治理,因此造就了相当数量的权力真空地带。而背景庞杂的军事力量,以及秘密社会色彩浓郁的民间抗敌自治组织(如红枪会、大刀队等),则是战区最需要争取和团结的力量,如何对他们进行抗战宣传与动员,是火线青年的一项紧急任务。而这一任务的执行,在军队与抗敌自治组织上又各有不同。

动员民间抗敌组织的任务,格外需要青年们思维模式的转换。既然立意于介入与动员,便要卸下思维定式,深入了解并借助其特有的文化符号系统进行宣传教育。由于这些组织内部保留的浓厚的乡土宗法社会色彩,这就意味着受过新式教育的火线青年必须重新回到封建传统之中,充当乡民走向国民的意识桥梁。这对他们而言,也是极为独特的“化大众”体验。臧克家曾经以诗歌的形式,对此进行了细致的描述:

我们在土匪群里/说着“黑话”,/一寸舌锋/把一串黑心拉向光明。/在红枪会里,/学会了咒符和经文,/我们把更多的东西/教给他们。/认干爸,认干妈/结兄弟,拜姊妹,/把感情做了/救亡的线繐。[40]

而对封建色彩浓厚的军队的宣传工作则更为艰难,不仅动员工作不可操之过急,还需要从军官和士兵两个层级分别入手。对于思想落后的军队长官,青年们强调“以身作则”,“小心的在行动上和谈话上去影响他们,转化他们”[41],在宣传教育上,则投其所好,根据军官的兴趣制造救亡故事,辅以京戏、大鼓书、说书等传播形式,“去消灭流行在部队里和社会上的汉奸理论”。对士兵则以“启发的,民主的,避免板起面孔来讲道理”[42]为原则,思想教育与文化教育并重,为他们编印《抗日三字经》等战地教材,组织识字小组。与此同时,“为着使士兵们养成集团生活的好习惯,每晚举行歌咏会,每星期举行生活检讨会”[43]。青年们的努力没有白费,自此他们与军官和士兵建立起了良好互动关系,并成为他们在思想上转型为现代的抗战队伍的指引者。

在抗战宣传工作层面,火线青年基于工作经验对在民间推行大众化的见解同样值得注意。他们认为,“一般的说来,街头剧,歌咏,漫画和讲演,这些办法我们都采用。不过想深深的钻进民众里,这些办法还不够”[44],因为要想动员乡民,就必须按照“乡下的规矩”行事,直接以知识者的大众化设想介入乡土中国,只会被看作不懂乡下规矩的洋学生。他们发现在城市中已经过时的礼教传统,在乡土社会仍有效力,“重长幼”“别男女”仍是常态,于是“男同学的头发剃光了,男女的工作分开了,在谈话的技术上也纠正使用新名词和缺乏土语的毛病了。并且为求得农人的信任起见,我们第一次到某一个村子去宣传,总要通过一点旧关系,比如我们有时拿地主的一封介绍信,有时请一位稍孚众望的乡绅跟着去,有时就请保长替我们做介绍。这效果是出乎你想象之外的:农人们对我们热情招待着,再也不怕我们了”[45]。

不难发现,战区的特殊环境使青年们必须应对各种复杂情境,“我们在学习,我们也在工作”[46]成了生活的常态。同时,作为接受新文化洗礼的知识青年,面对思想差异巨大的工作对象和充满风险的工作环境,行动与思想上的集体性就显得尤为重要。这种集体性的日常化造就了极为深厚的战斗情谊——“女的是姊妹,/男的是弟兄,/立脚在一条战线上,/我们一点也不陌生”[47]。为国牺牲的奉献精神、坚韧乐观的意志品质,将他们淬炼成不畏艰险的“一块整个的钢铁”,在相互依赖的集体之中,青年们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紧紧地被一条时代的铁索牵连在一起了”[48]。而具体的家乡之思已逐渐被整体性的祖国之爱取代,正如臧克家的回忆,“他们不是念不起家乡,然而更罣怀祖国”,“他们都肯为祖国去死”[49]。令人惊讶的是,这批生活在动荡战区,每日应付繁难工作,徘徊于生死线上的年轻人,却鲜有低回抑郁的情绪流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支配着我们每一个人的情绪,有如一团火燃烧着我们的心”[50]。这种坚忍、乐观、昂扬的情态,正与他们经历的战争洗礼密切相关。战场的淬炼使他们突破了对自我意识的过度耽溺,融入了时代的共同脉搏,进而将张扬个体生命价值的现代性追求与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抗战实践结合在一起,而这种结合也为我们审视“救亡压倒启蒙”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作为火线青年形象的刻画者,第五战区的抗战文化人虽然多是以青年导师的身份出现于青年面前,实际上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而他们对各种火线青年形象的勾勒,相当程度上也是自我想象的映射。作为大革命失败后走上写作道路,深受革命风潮影响的“新文学运动的第二代”[51],目睹建构自身的思想,并鼓舞他们青春激情的国民大革命在1927年的落幕,成为他们无法遗忘的创伤体验。抗战带来了民众的再次集结、国共的二度携手,恰似时光倒转十年。参与抗战对他们来说,不仅是义不容辞的爱国职责,更是重启中断十年的革命理想,实现青春再兴的契机,正如臧克家所言:

穿起同样的戎装,/手握一支枪,/在“一九二七”的大潮流中,/作过猛烈的激荡。

从什么时候起,/我被握在平凡的掌心/,生活的钝刀/锯断了我十个年头的青春。[52]

与臧克家有着相似人生经历的姚雪垠,也沉浸于这种青春再兴的集体情绪之中。他此时在均县城内一所抗日文化工作讲习班担任唯物辩证法讲师,选择这门课程,也是为了圆自己青春时代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梦想。同时这种集体情绪也深刻地影响了他在此时创作的长篇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强调,自己之所以将小说命名为《春暖花开的时候》,是因为他认定“一二·九运动是一声春雷,抗战开始后就进入春暖花开的时候。虽然会有急风骤雨,但春天的来到毕竟不可阻挡……很多青年会锻炼得更成熟、更坚强、勇敢地投身民族革命的洪流”[53]。而这种青春再兴的集体情绪,也赋予了小说明快流丽的情感色调,使得观者赞叹“本书在人读完后,仿佛听得一群少女的笑声”[54]。由此可见,五战区作家笔下的火线青年们坚忍、乐观且昂扬的形象特质,恐怕就得益于这种青春再兴的集体情绪。

结语

总体而言,有关抗战青年形象的书写,延续了“五四”“人的文学”与30年代以来左翼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呼应了日益高涨的民族形式与大众化诉求,在创作题材与美学风格上都有明显突破。革命所赋予的集体主义、理想主义、律己主义等道德追求,形塑了延安青年心系民众,朝气蓬勃的精神面貌,造就了其心怀世界的思想质地。不同于延安青年一切从“信”起步,以个人主义为核心价值的联大知识青年格外强调“思”的重要性,他们试图以理性与责任感激发救亡的勇气,维持“永远不断地追求真理”的执着。而战地复杂多变的环境造就了火线青年乐观激情的精神气质与坚忍不拔的战斗意志,促使他们重新走向民间,从而获得对现实本相的深层认知。他们的相似之处在于,延安革命青年与火线青年都极其强调“在实践中学习”,而上述三种青年均已重新调整乡土与国家的价值序列,而这种转变也昭示着抗战文化在国民意识生成中的重要意义。

注释:

[1] 刘欣玥指出,“延安青年的歌唱行为,蕴含着特殊的战时青春想象、抒情主体的解放,以及内在于20世纪青春话语谱系中的延安青年的‘诞生’”;康宇辰以宗璞的《西征记》为例,探讨作者如何在“诗与史的激荡和张力中凸显了战争年代青年积极从军的爱国主义崇高精神”;陈平原则从历史、追忆及其阐释的角度呈现了联大青年身上的“民族精神以及抗战必胜的坚强信念”。参见刘欣玥:《抗战时期的延安歌咏与“青年”的诞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7期,第45页;康宇辰:《作为“诗教”的战争书写:论宗璞〈西征记〉中的诗与史》,《文学评论》2019年第5期,第205页;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页。

[2] 对战区火线青年的研究大多集中于亲历者回忆与史料整理:杨洪承梳理了抗战期间战时作家组织笔部队支援抗战的史料;姚雪垠与臧克家则分别回忆了自己在第五战区“文章入伍”以及指导流亡学生进行抗战工作的经历。参见杨洪承:《抗战文学中活跃的“笔部队”作家群体考察》,《文艺争鸣》2015年第7期,第13~21页;臧克家:《高唱战歌赴疆坊》,《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4期,第51~66页;姚雪垠:《学习追求五十年》,《姚雪垠文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1~168页。

[3] 李宗仁:《怎样做一个大时代中的青年:三民主义青年团二周年纪念告第五战区支团团员》,《建设研究》1940年第4卷第1期,第93页。

[4] 梁启超:《少年中国说》,《饮冰室文集之五》,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1~12页。

[5] 陈独秀:《敬告青年》,《青年杂志》1915年第1卷第1期,第1页。

[6] 吕一尊:《青年抗战与抗战青年》,《青年月刊(南京)》1938年第6卷第2期,第5~6页。

[7] 臧克家:《别长安》,《臧克家文集》第1卷,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224页。

[8] 高华:《革命大众主义的政治动员和社会改革:抗战时期根据地的教育》,杨天石、黄道炫编:《战时中国的社会与文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31页。

[9] 孙陵:《十月十日在延安》,《七月》1937年第2期,第54页。

[10] 丁玲:《前记》,丁玲主编:《战地歌声》,武汉:生活书店,1939年,第1页。

[11] 陈明口述,查振科、李向东整理:《我与丁玲五十年:陈明回忆录》,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第31页。

[12] [美]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王宪明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8页。

[13] 丁玲:《序》,田间:《呈在大风沙里奔走的岗位们》,武汉:生活书店,1938年,第4页。

[14] 有研究者指出:“龙云一方面控诉战争,与中央政府合作,另一方面反抗重庆当局在军事、政治和经济方面对云南的逐步渗透,以维护其自治。”参见[美]易社强:《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饶佳荣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78页。

[15] [美]易社强:《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饶佳荣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79页。

[16] 吴俊升指出:“教育为百年大计,只应对于战时需要,作若干临时适应的措施,不应全般改弦更张,使有关百年大计的正规教育中断。”参见金以林:《战时国民党教育政策的若干问题》,杨天石、黄道炫编:《战时中国的社会与文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3页。

[17] 据秦泥回忆,“因为战争,绝大多数学生的经济来源都断绝了。全靠学校发的贷金糊口”,“金额最高的甲种贷金,也只能够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平。为了维持生活,不少学生给初创的分校作些零活,如挑水、挑粪以及抄抄写写的工作”。参见秦泥:《联大叙永分校生活纪实》,西南联大校友会编:《笳吹弦诵在春城:回忆西南联大》第1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32页。

[18] 资料室:《八年来的生活与学习》,西南联大《除夕副刊》主编:《联大八年》,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54页。

[19] [美]易社强:《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饶佳荣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318页。

[20] 据杨道南回忆,联大教授的教学方法,“都是启发学生以自学为主,提倡独立思考”,“联大非但考试严格,学术空气也浓厚;但是并不是死读书,读死书;相反的,学术空气比较自由,学生可以选择自己喜爱的课程,还可以申请去自己最感兴趣,能发挥自己才能的院系”。参见杨道南:《刻苦攻读弦歌不绝:联大的衣食住行及其他》,西南联大校友会编:《笳吹弦诵在春城:回忆西南联大》第1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08~209页。

[21] 段从学:《穆旦的精神结构与现代性问题》,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9页。

[22] [美]易社强:《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饶佳荣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318页。

[23] 鹿桥:《未央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102页。

[24] 冷眉:《我是联大一年级生》,西南联大《除夕副刊》主编:《联大八年》,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113页。

[25] 冯至:《冯至全集》第4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99页。

[26] 童孝贤认为:“群众,庸庸碌碌的一般学生是无作用的。他们不过是纳税人。每人只纳一点税来建造这名誉的宫殿。这宫殿是阻拦不住被建立起来的,一两个人反叛也不能成功。……那就是只有真理是目标,盲目的群众或者亲手杀害了他们的领导者,然后又走上了领导者留下的路。”参见鹿桥:《未央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73~75页。

[27] 杨晋豪:《怎样写抗战文艺》,广州:战时出版社,1938年,第86页。

[28] 《未央歌》中对于童孝贤与农夫的刻画就很典型:“他虽然忘不了上次就是这老人迫他放去那只有麻雀大的飞蛾,他也无从把他对这一小瓶浑水的野心,说给这老农夫听,他们仍快乐地谈了许久。他这样一个离家很远的学生是很容易把爱父母,爱家庭的一片热情,一股脑地倾在一个陌生慈颜的老年人身上的。老年人也喜欢年轻人有耐心,有礼貌。他们彼此都觉得作个邻居很不错。”参见鹿桥:《未央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3页。

[29] 鹿桥:《前奏曲》,《未央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页。

[30] 鹿桥:《未央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3页。

[31] 鹿桥:《未央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13页。

[32] 鹿桥:《未央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612页。

[33] 鹿桥:《未央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23页。

[34] 闻一多称:“我简直被那里面的义和团精神吓一跳,我们的英明的领袖原来是这样想法的吗?五四给我的影响太深,《中国之命运》公开向五四宣战,我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参见闻一多:《八年来的回忆与感想》,西南联大《除夕副刊》主编:《联大八年》,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10页。

[35] 蒋中正:《中国之命运》,北京:平津支团部,1946年,第51页。

[36] 吴晗总结了联大青年的四点变化:“一、从反帝反封建到反独裁反法西斯。二、从文化革命,到政治经济的革命。三、从校内到校外,都市,工厂,农村,到人民大众。四、从过去的步调的不一致到一致,从散漫到集体。”参见资料室:《三十四年五四在联大》,西南联大《除夕副刊》主编:《联大八年》,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37~38页。

[37] 由联大学生组成的“天声服二连”被无端解散后,学生刘离创作了一首名为《从军苦》的军歌:“从军的热情,/到这里已经从头冷到脚跟,/从军原来的动机,/为的是提高军人的素质,/为的是建立国家的军队,/为的是想从党的武力变为人民的武力。/可是国民党,/只会骗人,/只会说谎,/只会造谣,/说让最好的军官训练我们,/说绝不受党的统治。”参见刘离:《从军苦》,西南联大《除夕副刊》主编:《联大八年》,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147页。

[38] 资料室:《八年来的生活与学习》,西南联大《除夕副刊》主编:《联大八年》,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55页。

[39] 据李宗仁回忆:“原来在抗战开始之后,平、津、京、沪学校泰半停办。青年人请缨心切,纷纷投入军旅报效。我于1937年11月抵徐时,平、津方面退下的大、中学男女学生、教授、教员不下数千人。无不热情兴奋,希望有杀敌报国的机会。为收容这批知识青年,我便命令长官部在徐州成立‘第五战区徐州抗战青年干部训练团’,共有学员四五千人。……经过短期训练后,毕业学员都分发至地方行政机构或各部队担任组训民众和宣传等政治工作,以提高军民抗敌情绪,成效颇著。”参见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写:《李宗仁回忆录》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66~567页。

[40] 臧克家:《祖国叫我们这样:为河南“战教团”同志们作》,《臧克家文集》第1卷,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283~284页。

[41] 姚雪垠:《战地书简》,《四月交响曲》,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0页。

[42] 姚雪垠:《战地书简》,《四月交响曲》,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2页。

[43] 姚雪垠:《战地书简》,《四月交响曲》,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2页。

[44] 姚雪垠:《战地书简》,《四月交响曲》,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5页。

[45] 姚雪垠:《战地书简》,《四月交响曲》,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6页。

[46] 黑丁:《我们在潢川》,《文艺阵地》1938年第2卷第2期,第445页。

[47] 臧克家:《别潢川:赠青年战友们》,《臧克家文集》第1卷,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243页。

[48] 黑丁:《我们在潢川》,《文艺阵地》1938年第2卷第2期,第445页。

[49] 臧克家:《“铁的一团”:第五战区青年军团在前线》,《新语周刊》1938年第1卷第1期,第9页。

[50] 黑丁:《我们在潢川》,《文艺阵地》1938年第2卷第2期,第446页。

[51] 姚雪垠:《感激与惭愧:在“三老”创作活动纪念会上的发言》,《姚雪垠文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333页。

[52] 臧克家:《换上了戎装》,《臧克家文集》第1卷,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226页。

[53] 姚雪垠:《学习追求五十年》,《姚雪垠文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38页。

[54] 李长之:《春暖花开的时候》第1部,《时与潮文艺》1944年第3卷第5期,第1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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