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人刮歪

2023-03-10 17:31:02刘亮程
作文周刊(中考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草棚麦垛村人

刮了一夜大风。我在半夜被风喊醒。风在草棚和麦垛上发出恐怖的怪叫,像女人不舒畅的哭喊。这些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的草棚麦垛,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让它追不上前面的风。她撕扯,哭喊。喊得满天地都是风声。

我把头伸出草棚,黑暗中隐约有几件东西在地上滚动,滚得极快,一晃就不见了。是风把麦捆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着它刮走。我比一捆麦子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见自己了。风朝着村子那边刮。如果风不在中途拐弯,一捆一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来,看见一捆捆麦子躲在墙根,像回来的家畜一样。

每年都有几场大风经过村庄。风把人刮歪,又把歪长的树刮直。风从不同方向来,人和草木,往哪边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场风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树在各种各样的风中变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几乎可以看出它沧桑躯干上的哪个弯是南风吹的,哪个拐是北风刮的。但它最终高大粗壮地立在土地上,无论南风北风都无力动摇它。

我们村边就有几棵这样的大树,村里也有几个这样的人。我太年轻,根扎得不深,躯干也不结实。担心自己会被一场大风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树叶,随风千里,飘落到一个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風把你一扔就不见了。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你的命运被改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个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场相反的风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没有一场能刮起你的大风。你在等待飞翔的时间里不情愿地长大,变得沉重无比。

去年,我在一场东风中,看见很久以前从我们家榆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又从远处刮回来。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摇摇晃晃地落到窗台上。那场风刚好在我们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刹住了车。许多东西从天上往下掉,有纸片——写字的和没写字的纸片,布条、头发和毛,更多的是树叶。我在纷纷下落的东西中认出了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树叶。我赶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这片叶的边缘已有几处损伤,原先背阴的一面被晒得有些发白——它在什么地方经受了什么样的阳光。另一面粘着些褐黄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远又被另一场风刮回来,一路上经过了多少地方,这些地方都是我从没去过的。它飘回来了,这是极少数的一片叶子。

风是空气在跑。一场风一过,一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了,有些气味再闻不到,有些东西再看不到——昨天弥漫村巷的谁家炒菜的肉香;下午晾在树上忘收的一块布;早上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风把一个村庄酝酿许久的、被一村人吸进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窝子空气,整个地搬运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个地方。

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我们不认识的云,停留在村庄上头,模样怪怪的,颜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内如果没风,这几朵云就会一动不动赖在头顶,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看顺眼的云,在风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见。

风一过,人忙起来,很少有空看天。偶尔看几眼,也能看顺眼,把它认成我们村的云,天热了盼它遮遮阳,地旱了盼它下点雨。地果真就旱了,一两个月没水,庄稼一片片蔫了。头顶的几朵云,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颜色由雪白变铅灰再变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阵北风,这些饱含雨水的云跌跌撞撞,飞速地离开村庄,在荒无人烟的南梁上,哗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们望着头顶腾空的晴朗天空,骂着那些养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开会,做了一个严厉的决定:以后不管南来北往的云,一律不让它在我们村庄上头停,让云远远滚蛋。我们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们要挖一条穿越戈壁的长渠。

各种各样的风经过了村庄。屋顶上的土,吹光几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记不清楚。无论南墙北墙东墙西墙都被风吹旧,也都似乎为一户户的村人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有些人不见了,更多的人留下来。

什么留住了他们。

什么留住了我。

什么留住了风中的麦垛。

如果所有粮食在风中跑光,所有的村人,会不会在风停之后远走他乡,留一座空荡荡的村庄。

早晨我看见被风刮跑的麦捆,在半里外,被几棵铃铛刺拦住。

这些一墩一墩、长在地边上的铃铛刺,多少次挡住我们的路,挂烂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们的镢头连根挖除,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掉。可是第二年它们又出现在那里。

我们不清楚铃铛刺长在大地上有啥用处。它浑身的小小尖刺,让企图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践它的蹄远离之后,就闲闲地端扎着,刺天空,刺云,刺空气和风。现在它抱住了我们的麦捆,没让它在风中跑远。我第一次对铃铛刺深怀感激。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选自《一个人的村庄》,有删改)

●读与思

刘亮程的文章是朴实的,是坦诚的,是自然的,让人了解到他的村庄,又让人了解到村庄带给他的意义,也让我们去思考自己的村庄抑或是自己的家乡给我们带来了怎样的思考。身边发生的任何小事都可以被他记录在文章中,村里发生的一举一动也都成为他行文的素材。

“风”是人们生活中最常见、最离不开的事物之一,但也是最易被我们忽略的事物之一。作者从一个独特的视角,用轻松戏谑的笔调描写了风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几个别有情趣的场景,亦虚亦实,夸张地写出了风与小山村的人们的特殊关系。风肆虐、风张狂,但人们不畏惧风,而且也离不开风,所以,尽管风把麦捆刮走、把树刮扭曲、把屋顶的土吹光甚至把人“刮歪”,但人们仍愿意留住它们,把它和一株草、一棵树一起,看作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读与悟

1.开篇引人入胜。

本文的标题富有情趣,引人遐思。风能把人刮走,把人刮倒,居然能把人刮歪么?起笔开门见山,“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一句,运用比喻和拟人的修辞手法,形象地描绘了风的猛烈,虽没有直接点题,但已酝酿足了气势,让人足以相信这样来势汹汹的风真的会耍出“把人刮歪”的把戏。“麦垛”这一特定场景让人感到亲切,“头伸出草棚”的细节,把一个在风中惊恐惶惑的“我”刻画得惟妙惟肖,而“麦垛”被刮走,还能在风中跑回村子,则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2.描写生动形象。

作者笔下的“村庄”是具有生命的。开头写:“风”是一个撕扯的女子,具有了形象,“云”模样怪怪的等。大风可以把“歪长的树刮直”,但人能在被风刮歪后“自己扶直”;一棵树被各种各样的风“扭曲”,最终立在地上,那么人被刮歪,当然也能坚强地挺立人间。“它浑身的小小尖刺,让企图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践它的蹄远离之后,就闲闲地端扎着,刺天空,刺云,刺空气和风”等句子风趣幽默,写出了铃铛刺的特点。

3.语言充满哲思。

“我太年轻,根扎得不深,躯干也不结实”“有些人不见了,更多的人留下来”……本文语言充满哲思,特别是结尾部分,作者认为,人是和自然万物有机地组合在一起的,当我们把“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都看作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时,我们对自然、对社会、对人生就有了更多的生命情怀。

【王贵成/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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