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彩云,任 刚
(1.伊犁师范大学 伊犁学研究中心,新疆 伊宁 835000;2.伊犁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伊宁 835000)
清代流放至伊犁的文人众多。“在贬谪经历的影响下,一些文人成为了当地诗坛巨擎,更由于流寓的生存状态形成了他们与当地文化血脉相连的亲近关系,进而使其作品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洪钟巨响”[1],祁韵士即是其中之一。祁韵士被流放至伊犁,他在完成《西陲总统事略》之余,创作了大量的诗歌作品。这些诗作保留于《西陲竹枝词》和《濛池行稿》两部诗集中,不仅有描写天山、雪和松树的风景诗,也有意味深长、寄托遥深的咏怀诗,还有令人感慨万千、慨叹离别的赠别诗。其赠别诗反映了诗人内心深处对亲友的复杂情感,体现了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在一定程度上也寄寓了其深重的忧患意识和戍边受命著史的家国情怀。
《至家辞墓告别》[2]71是一首送别诗。该诗集中描写诗人被流放边疆后心理上遭受的沉重打击和痛苦,诗人启程之前,先归家与家人告别。“焚黄廿有四年前,拜扫徒虚岁月迁”,初次入仕时,在祖先和父母墓前祭拜,至今已有二十四年。诗人感慨自己虚度年华,从未想到“一事无成今罢职,百年已半去投边”。他想起自己前半生在朝为官,本该安享晚年,却在暮年时被流放至边疆,苦叹“室家妻子心何系,险阻艰难命可怜”。家中的妻子儿女是他最大的牵挂,西行之路必将凶险重重,而这一切不敢向家中的亲人哭诉,只好向地下的祖先和父母哭诉:“欲向双亲诉衷曲,九原不见泪如泉。”九原本是春秋时期晋国卿大夫的墓地,此处指代祁韵士祖先和父母的墓地。该诗是祁韵士诗集中感情表达最为沉痛的一首诗,不仅表现了诗人遭遇政治挫折后的伤痛,还体现了他对自己前半生的怀疑,这次打击迫使诗人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和仕途。该诗在抒发情感之外,也展现了诗人完整的家族谱系图。面对墓地的祖先和父母,诗人是儿子和后辈,他可以将自己内心的伤痛毫无保留地一一吐露;但回到家中,诗人是父亲、是丈夫、是长辈,他是家中唯一的支柱,既担心妻子孤苦无依,又担心子女无有所托。这是一种政治上、情感上都进退两难的处境,诗人为此伤痛不已。该诗没有一个集中告别的对象,诗人既是对父母、对妻子、对子女进行告别,也是对自己的前半生进行告别。
祁韵士的送别诗体现了士人怨别和重土轻离的观念,同时多了一份史地学家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展现出诗人暮年遭遇政治挫折时大起大落的心理历程。“更为难得的是,由于贬谪、出任地方官职的经历,他们将送别诗的创作活动从‘宫廷’扩大到‘江山’”[3]。祁韵士送别诗的创作内容,也从京城扩大到西北边疆。
祁韵士不仅有写给自己的告别诗,也有送给他人的赠别诗。《晤平凉太守阎柱峰赋赠》[2]111即是一首典型的赠别诗。“恻怛为仁政,贤名一郡知”,诗人从山西老家启程,行至甘肃平凉。平凉知县阎柱峰对其礼遇有加,诗人别时赠诗一首。此诗中的“太守”是一种拟古用法,实指知县。该诗起句“恻怛”二字出自《礼记·问丧》“恻怛之心,痛极之意”[4],以此描述阎柱峰的仁政爱民之心。“我从所部过,民颂使命慈”,诗人来到平凉县,听到百姓对阎柱峰的称颂,亲身感受到阎柱峰的贤德。临别时不忍分别,感慨“有子真堪慰,无钱莫自疑”。诗人替百姓高兴,有阎柱峰百姓就有好日子。然而如此贤德的朋友即将分别,诗人内心充满遗憾与不舍:“故人明日去,万里寄相思”。全诗充满了对阎柱峰仁政和贤德的赞颂,也体现出自己对阎柱峰的依依惜别之情。
《抵兰州,蔡小霞方伯话别感赋》[2]116是诗人西行至兰州时创作的一首送别诗。“何时脱驾到伊滨,且向兰山一问津。”该句中“脱驾”表面指马不再驾车之意,实则指自己脱离宦海沉浮,与过去为之奋斗的理想告别。“伊滨”貌似指流放地伊犁,但实指离开官场去乡间水边信步。韩愈《与崔群书》中云:“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亦当终得之”[5]772。《祭十二郎文》:“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5]1469诗人化用韩愈语词,对自己前半生在朝为官颇有悔恨之意,他希望自己能像陶渊明一样,离开浑浊的官场归于乡间颖水。在如此心境下遇到的蔡小霞可谓知己,诗中“兰山一问津”即是此意。“念我艰难金石告,服君肝胆笑言亲”,诗人想起自己被流放伊犁的痛苦,感念蔡小霞的坦诚相见与肝胆相照。“心交自觉情偏厚,赠别还思语最真”,诗人和蔡小霞推心置腹,还未分开,离别之感伤就已涌上心头。“纫佩难忘良友意,始知古道属同人”,诗人借助《离骚》意象表现自己和蔡小霞的高洁品格。诗中多次提及自己和蔡小霞心心相印,彼此引为知己,最后一句将全诗感情推向顶峰。
如果说《晤平凉太守阎柱峰赋赠》重在展现阎柱峰的贤德和政绩,从客观角度表达诗人对友人的依依不舍之情,那么《抵兰州,蔡小霞方伯话别感赋》则是从主观情怀、人品志趣等方面展现诗人和蔡小霞的情感契合,从而表达对友人的不舍之情。前者是送别诗客套中的不舍;后者则是发自内心的不忍分离,更是与自己过去为之奋斗的理想进行告别。祁韵士的送别诗大多表达对亲友的不舍之情,但诗歌描写的切入点和情感侧重点各有不同,主题丰富,内涵深刻。
《抵凉州刘苇亭观察见招》[2]121是祁韵士送别诗中较有特色的一首。“马蹄蹩躄下岩阿,日傍防秋故垒过”中“蹩躄”二字出于《庄子·马蹄》:“及至圣人,蹩躄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6]“岩阿”则出自王粲《七哀诗》:“山冈有余映,岩阿增重阴。”[7]该诗起句描述诗人骑马缓慢行过山腰,从白天行至傍晚时分,眼中看到“山外有山皆拥雪,水中无水尚名河”,几乎看不到行人。“地邻边塞人烟少,路隔乡关客感多”,此二句化用崔颢《黄鹤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8]语意,表现客愁思乡之情怀,但这愁绪远比崔颢的浓重。诗人独自在雪路上愁绪万千时,“愁里忽逢东道主,衔杯不觉醉颜酡。”东道主刘苇亭雪中送炭般给了诗人及时的温暖,诗人心情开始好转,不觉贪杯。“衔杯”二字与李白《广陵赠别》一般无二:“系马垂杨下,衔杯大道阃。”[9]可见诗人和刘苇亭相见之欢。该诗意蕴含蓄,描写诗人一路西行时逐渐荒凉的外部环境,与之相应的是日益增加的内心愁绪。与上述送别诗中表达颂赞和引为知己的感情不同,该诗多了一层咏怀意味,可谓送别诗外衣,咏怀诗内在,诗歌形式整齐,读来音韵和谐。该诗展现了诗人难得的欢颜,可以看出他对戍边生活仍然抱有希望。
上述几首赠别诗主要写诗人和初见初识的人道别,《饮阎观察署中》[2]127则描写自己和老友重逢又道别的场景。该诗是一首五言律诗,全诗押“an”韵,具有鲜明的节奏感,富有音乐美,亦将诗人的哽咽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读来感人至深。“一别竟三年,相逢到酒泉。那期今夕话,远在塞云边。”诗人三年前和老友分别,从未想到自己会被流放,更未想到和老友话别塞外,真可谓“相见时难别亦难”。此时,唯有就着满腹的不舍将酒干尽。同时,诗人的不舍中蕴含了对戍边生活的希望和憧憬。
与致友人的赠别诗歌不同,《寄内》[2]129是写给妻子的“报平安书”,该诗意境幽深,具有托物言志的特点。“一车兀坐当枝栖,终日驰驱任马蹄”,诗人像离巢的孤鸟一样,乘坐于西行的车辆上,不分昼夜一路西行。“凤驾未过葱岭北,宵征已到玉关西”,早上还未过葱岭,晚上就行驶到了玉关。“凤驾”指早上,《诗经·鄘风·定之方中》:“星言凤驾,说于桑田”[10]88。“宵征”指夜晚出行,《诗经·召南·小星》:“肃肃宵征,夙夜在公”[10]40。诗人年过半百日夜兼程,十分艰辛。“音书久隔怜儿辈,井臼亲操念老妻”,长时间没有儿孙的消息,内心十分挂念。想起家中老妻承担家族的全部事务,诗人内心十分愧疚。让家人得知自己过得很好,是宽慰家人的最佳方式。故诗歌结尾部分言:“手勒平安聊寄语,莫从风雨怨凄凄”。该诗写得情真意切,蕴含着诗人对家中亲人的无限牵挂。诗人在宽慰妻子的同时,也是在宽慰自己。
《途中呈丁立斋、凤祥庵、遐九峰》[2]135一诗描写了祁韵士和宝泉局前任同僚告别时的场景。嘉庆六年(1801),祁韵士奉旨担任宝泉局监督,属正三品。按照惯例,每任监督更替时,都是凭册接任,并不盘点仓库现货。积年累月,亏空十分严重。祁韵士与前任监督交接,按惯例行事,对所辖仓库物资没有查点,为日后流放伊犁埋下了隐患。嘉庆九年(1804),宝泉局亏铜案发,朝廷将祁韵士等人发往伊犁效力赎罪。该诗记录了亏铜案带给诗人的痛苦之情。“何处最销魂,西去过玉门。见沙不见草,无水竟无村”,流放地方圆几百里都是戈壁沙漠盐碱地,没有水源。路长山青、风高日昏,即将经过玉门关,诗人内心沉痛不已。玉门关历来被视为春风不度的地方,“此行偕旧侣,差幸笑言温”,所幸有三个同僚相互照应,不至于孤苦无依,诗人内心有了些许的安慰和疏解。该诗意境幽深,送别中又寄寓了诗人对自我的慰藉。
祁韵士的赠别诗数量不少,质量也颇为可观,与其风景诗、咏史诗、咏怀诗、咏物诗相比毫不逊色。这些诗歌记录了诗人流放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感,体现了诗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诗人经受政治挫折,反思自己的人生,一方面与亲人、朋友以及自己的前半生进行告别,另一方面与过去之奋斗的理想进行告别。在经历了与众多亲友的告别后,诗人无处安放、沉痛的心灵得到一丝安慰和解脱。诗人在送别中蕴含着对自我苦难人生的慰藉、对戍边生活的希望和憧憬。生活并没有辜负诗人,祁韵士到达伊犁后,遇到了赏识他的“伯乐”松筠。松筠时任伊犁将军,受其委托,祁韵士着手编著西域史地丛书,实地考察民风民俗,最终完成了《西陲总统事略》《西陲要略》《西域释地》等著作,记录了清代西域的山川地貌、政治经济、文化风俗等。该书文献资料精炼详实,为我们研究清代西域历史文化提供了珍贵的史料。诗人在中原生活时甚少涉及文学创作,流放伊犁后,将所见所闻所感录入《西陲竹枝词》《濛池行稿》和《万里行程记》三部文学著作中,其凄怨心情也逐渐得到消释和疏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