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青年的诞生与1920年代的文化政治
——以《诗》杂志为中心

2023-03-09 06:37:41宋夜雨
关键词:俞平伯朱自清新诗

宋夜雨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1920年代初,历经“尝试”阶段的新诗,并未像预设的前景那样,呈现出脱胎换骨、步入正轨的成长迹象。相反,初立的“新诗坛”日渐显露出“消沉”“老衰”之势。①周作人:《新诗》,《晨报》1921年6月9日。甚而,在一些新诗人看来,“新诗热已经过去”②朱自清:《新诗》,《朱自清全集》第4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10页。。对此,周作人的说法更为形象:“几个老诗人不知怎的都像晚秋的蝉一样,不大作声,而且叫时声音也很微弱,仿佛在表明盛时过去”,“大家辛辛苦苦开辟出来的新诗田,却半途而废的荒芜了,让一班闲人拿去放牛”。③周作人:《新诗》,《晨报》1921年6月9日。周作人将新诗的发展与民初政治的反复进行比附,对新诗的前途表现出无比的忧惧。周作人的担忧并非多余,新诗此时的问题在于,一方面其强烈的情感政治面向对被“新文化”激荡起来的“新青年”构成了强烈的表达吸引;另一方面,“新诗”与“新青年”同处于现代性的开端,青年只是看到新诗表达自我的单面,机械性地忽视了作为表达手段的新诗同样具有成长性,在形式与内容上都并不成熟,需要青年不断地修养完善,进一步达成形式的改造。如此一来,在一种无限扩张的浪漫化诗风中,新诗的有效性不仅呈现出空洞化、模式化的趋向,青年能动的自我也陷入沉溺与停滞状态,二者之间相互成长、相互辩证的有机张力慢慢消解。

进一步来看,“五四”之后,思想革命、社会改造的整体性的方案想象逐渐分化出歧义纷杂的路径方向。新文化运动在思想解放的一面提供众多可能性的同时,事实上也在造就着新的问题框架和矛盾结构。与“新文化”一起“运动”起来的“新青年”,作为社会的一个有机部分,呈现出了崭新的历史动能。然而,内含于“新”的框架之中的,还有尚不稳固的主体形象、模糊分散的伦理意涵。并且,社会的改造面向意味着其并不完全具备安顿、消化这些青年的组织能力,也就是说,无论是青年还是社会,作为问题,二者都处于一个需要改造的位置。如果说,社会改造在统一的行动目标之上也整合了大多数青年的人生意义,那么,1920年代初的思想分化必然意味着,青年的人生方向、价值观念又将重新处于一个调整和被提问的历史位置。据时人观察,当时的青年“颓废,失意,悲观之程度更甚而显著”①黄日葵:《我理想底今后底诗风》,《晨报副镌》1921年11月12日。。在沈雁冰看来,“青年的烦闷,烦闷后的趋向,趋向的先兆”都是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②沈雁冰:《创作的前途》,《小说月报》第12卷第7号,1921年7月10日。

在此前提下,无论对于当时的“新诗坛”,还是身处其中的青年新诗人,都面临着新一轮的反思和改造。对这一问题的展开,一方面,新诗在1920年代初的历史位置大致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描摹和勾勒;另一方面,青年的诗歌活动,在“后五四”的历史情境中,有着怎样的社会实践意义,包含着怎样的伦理意涵和文化心理,以及作为一种文化选择,新诗为1920年代的青年开启了怎样的生命情境,在青年人生道路选择上具有怎样的组织整合作用,也可得到一定的透视和宽解。“新诗”“青年”“社会”之间的思想张力就此也会呈现相当辩证的话语支点。

一、“诗的泉源” :一种生活政治的兴起

新诗发生的同时,反对的声音就开始存在。这其中自然有新旧争辩的成分,但相比于外部的辩难,某种内在的危机似乎更为紧张。1920年代初,社会改造的整体面向连带出一种分工自治的社会意识,历经一系列小团体、小组织的改造实践,“社会”逐渐地实体化。在此过程中,“新诗”也慢慢从“思想革命”的气氛中具体落实为一个自足的文类空间。在表达青年的同时,新诗也在成为被消费的对象。青年中间一时弥漫着“专门做新诗的风气”③邓中夏:《新诗人的棒喝》,《中国青年》第1卷第7 期,1923年12月1日。。“专门”在这里并不意味着专业,而是在于,新诗成为了隐匿逃遁的空间场所。如此,大多数青年借助新诗在表达自我生活感受的同时,并未能够实现情感层面的主体超越。新诗作为改造的手段,不仅没有对青年苦闷混乱的生活起到规整、引导的作用,反而在自我空洞化的同时,成为青年苦闷混乱的一部分。那么,在能动的青年与急需改造的社会之间,新诗似乎成为了一道关卡。这样一来,“本来怀疑新诗的人不用说,便是本来相信新诗的人,也不免有多少的失望”④朱自清:《新诗》,《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210页。。不仅“创作之浅薄,模仿之弊病”,“极须纠正的必要”⑤叶圣陶:《盼望》,《文学旬刊》第18号,1921年11月1日。,如何借助新诗“把光明的道路,指导给烦闷者,使新信仰与新理想重复在他们心中震荡起来”⑥沈雁冰:《创作的前途》,《小说月报》第12卷第7号,1921年7月10日。,也成为了必然要反思的问题面向。对新诗的怀疑,不仅呈现出一种文类在社会语境迁变中的升沉起伏,在深层次更透视出做诗的青年在历史结构中的动荡位置和心灵迷思。因为,新诗并不仅仅是外在于青年的身外之物,对于这些思想分化、处境茫然的青年而言,新诗是一种重要的人生选择,而个体的选择事实上与人生志趣、价值信仰是无法分隔剥离的。这也就意味着,新诗在社会心理中的位置升沉,更为深刻地指向了1920年代青年的生活境遇、心灵状态和情感结构。

“新诗坛冷落的因果”,在朱自清看来,“生活的空虚是重要的原因”:

我想我们生命里,每天应该加进些新的东西。正如锅炉里每天须加进些新的煤一样。太阳天天殷勤地照着我们,我们却老是一成不变,懒懒地躲在命运给我们的方式中,任他东也好,西也好;这未免有些难为情吧!⑦朱自清:《新诗》,《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214页。

换言之,朱自清并不是简单地将新诗的问题仅仅归结为艺术手段的高低成败,而是更为深刻地注意到艺术与生活之间的一元机制,看到生活之于新诗的发生器作用。由此,诗的问题被纳入到青年自我的生活情境。在查尔斯·泰勒的研究中,“生活”对于现代社会的建立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生活’的重要在于,它是维持沉思的‘善良生活’和作为公民的行为的必要的背景基础。日常生活是善良生活的真正核心”①[加]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韩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18页。。因而“生活”并不只是琐碎浮泛的生存表象,更重要的是它内含着自我的生活理想和价值追求:“我如何生活,这与什么样的生活值得过有关;或者什么样的生活能实现蕴含在我特殊才能中的希望;或以我的天资要求成为某种人的责任”②[加]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韩震等译,第19-20页。。可以说,“生活”构成了现代自我的思想基底,自我的困境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归结到一种“生活”的困境:“根本性的现代困境,是什么使人的生活值得过,或者什么赋予他们的个体生活以意义”③[加]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韩震等译,第14页。。

1920年代初,与“手创诗国的先生们”共同“改造社会”的“五四”青年,在打造社会实体的同时,自身也开始步入社会,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然而,无论是社会还是青年的主体自我都始终处于一个变动调整的位置。前面提及,“五四”在思想革命的一面为社会改造提供了众多的可能性,但可能性换个角度看,也意味着不断需要解决应对的问题。这些问题随着思想层面的讨论最终周流落实为具体的生活感受,大问题分散为小问题,随着这些小问题的铺陈、共振,解决问题而不能的苦闷、烦恼成为青年一时普遍的心理结构,当时一些青年就曾感概:“这个悲戚的,消极的烦闷,实是现在的最大一个问题”④西谛(郑振铎):《文学中所表现的人生问题》,《文学旬刊》第5号,1921年6月20日。,“人心至此疲惫萎靡到了极点”⑤黄日葵:《我理想底今后底诗风》,《晨报副镌》1921年11月12日。。沈雁冰也认为:“‘混乱’与‘烦闷’也大概可以包括了现社会之内的生活。”⑥沈雁冰:《创作的前途》,《小说月报》第12卷第7号,1921年7月10日。可以说,苦闷、迷乱构成了一代青年主要的心理结构。此时的青年就像“迷途的鸟”,生活“充满着空虚,烦闷与无意义”⑦俞平伯:《迷途的鸟底赞颂》,《诗》第2卷第1号,1923年4月15日。。那么,如何既能够对松散的生活加以把握,又不被生活的不确定性压倒倾覆,这是当时青年的人生困境。有关人生的意义感,查尔斯·泰勒认为,这需要建立一种有效的叙述和表达:“我们必须努力给我们的生活以意义或实质,而这意味着不可逃避地我们要叙述性地理解我们自己”,“意义的出现也来自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探究与表达有关。我们是靠表达而发现生活意义的。……发现生活意义依赖于构造适当的富有意义的表达”。⑧[加]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第76、25页。吉登斯同样将意义感的获得归结到一种“个人化的叙事”:“作为可信自我的成就的个人完整性,来源于在自我发展的叙事内对生活经验的整合,这就是一种个人信仰体系的创建”,并且“个体为了能够保持‘正常外貌’而同时又确信拥有超越时空的个人连续性,必须有效地将其行为举止整合到个人化的叙事之中”。⑨[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91、113页。作为一种“叙述”,对于当时的青年而言,新诗成为了一种重要的人生选择。它不仅为青年内在的郁结提供宽广的抒情通道,将散乱迷失的自我编织进入一种形式秩序当中,进而借助形式的连续性重新组织自我,赋予人生意义感的同时也完成自我的再生产。因而对应于更为广泛的生活结构,新诗本身也成为了一种相当重要的提问方式。

以《诗》杂志为例,它的构想和创制,大致就带有鲜明的“生活”底色。1920年,浙江一师经历了一场解聘风波,在蒋梦麟的推荐下,朱自清、俞平伯、刘延陵奔赴一师接替了相关工作。生活空间的变动,事实上也在调整一个人的心绪、情感,诗意的生成机制某种程度上也暗含其中。俞平伯后来追述:“在杭州时,我开始做新诗,朱先生也正开始做,他认为我的资格比他老,拿他做的新诗给我看”,有了这些“做诗的朋友”,自然“兴致也就高起来”。⑩萧离:《朱自清先生的治学和做人——俞平伯先生访问记》,《平明日报》1948年8月26日。其后,朱自清回到扬州,就聘省立第八中学,几个月后,因为校长的处事不公,愤而辞职。此后,经刘延陵介绍,又到上海吴淞的中国公学中学部任职。而叶圣陶此时也应舒新城之邀,前赴中国公学教授国文。生活的奔波,烦恼苦闷自然郁结心中,但一种新鲜的生活感受也在暗暗滋长,而一种诗歌杂志的构想也在其中酝酿。正如叶圣陶所说,“生活是一切的泉源”,因而“也就是诗的泉源”。⑪叶绍钧:《诗的源泉》,《诗》第1卷第4号,1922年4月15日。回忆当时的情形,刘延陵说:

早一年的九月里,朱、叶两兄和我一同在上海吴淞的某中学教书。……我们三个人都是过惯城市生活的;那时我们日日看见的,无非是大都会里人群紧张拥挤来来去去的情形。一旦换了一个模样完全相反的环境,而与大自然中恢宏阔大的景象早晚相见,我们便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面,而有一种新颖而兴奋的情绪在胸中激荡。后来我们匆匆地决定出版一种专载新诗的刊物,也与其时我们的这种情绪不无关系。①刘延陵:《〈诗〉月刊影印本序》,《新文学史料》1990年第2期。

而生活空间的位移也在生活感受的层面得到具体细致的回应,个人生活中的变换总是需要心理重组。这不仅从实践层面触发了《诗》的创制,更揭示了诗的某种发生机制。生活在打开诗的话语空间的同时,其作为内容也构成了《诗》的主体面貌。面对一种结构化的烦闷,新诗首先构成一种表达、疏解的通道。借助新诗的话语组织,无论是“长蛇”般的“烦恼”,还是个人在世界中位置感迷失的“心悸”②徐玉诺:《跟随者》,《诗》第1卷第1号,1922年1月15日;朱自清:《心悸》,《诗》第1卷第3号,1922年3月15日。,都得到一定程度的整理和安顿。但新诗的重要性在这些新诗人那里显然并不只是一种表达,而更是探寻生活意义的形式结构。在烦闷的外表之下,对生活的意义感、归属感的思考呈现出更为广泛的写作幅度。而意义、归属的寻求必然伴随着一系列的疑问:“怎样能得到一个平静而安慰的快乐的灵境?”“怎样保持我们一闪的生命。”③参见王统照:《烦激的心啊》、徐玉诺:《杂诗》,《诗》第1卷第1号,1922年1月15日。“理不清的现在,摸不着的将来”在刻画青年“漂泊者”的形象位置的同时,也呈现出一种进退维谷的生存困境:“这样莽莽荡荡的世界之中,到底那里是他的路呢?”④朱自清:《转眼》,《诗》第1卷第1号,1922年1月15日;郑振铎:《漂泊者》,《诗》第1卷第3号,1922年3月15日。深刻之处更在于,纵然有“路”可寻,但是“一阵风起,车痕履迹都模糊了。人生就是这样了!”⑤叶绍钧:《路》,《诗》第1卷第1号,1922年1月15日。这种空虚感,在郑振铎看来:“他好像一只空的船,漂泊在失望的海上,没有风也是会颠簸的”⑥郑振铎:《空虚之心》,《诗》第1卷第3号,1922年3月15日。。这里不难看出当时青年的矛盾状态,一方面,在烦闷之中努力追寻意义,另一方面,生活的意义归于空虚。但是,虽然青年“也知道将来带回来的无非是失望;但觉得这是他底仅有的道路”,因而,“他底一生,只知道径行心之所安,宁可跟随众生一起迷失了路途,不愿问‘生’底究竟是什么”。⑦俞平伯:《迷途的鸟底赞颂》,《诗》第2卷第1号,1923年4月15日。

如果说一种切实可行的生活方案彰显了横向的空间意义,那么这种存在主义式的反思毋宁指向了一种现代性的内在深度。这些青年显然认识到生活的“哀与乐”并不在于一时的摆脱和超越,这也就意味着生活建设并不是进化式的。在吉登斯看来,“把握自己的生活”包含着一定的风险,“因为它意味着遭遇种种开放的可能性。个体必须准备与过去形成某种程度的彻底隔离,如果必要,个体还要想出新办法,以避免简单地用旧有的习惯来导引新的行动进程”⑧[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第83页。。如果说作为文类的新诗也意味着一种现代性,那么现代性对于《诗》周围的青年而言,与其说意味着朝向一种无限的未来,不如说意味着一种相互缠绕、相互辩证的矛盾结构的生成和发现。而矛盾性作为一种内在深度打开现代的心灵空间的同时,作为“叙述”的新诗,则以形式的面貌具体而微地呈现了这一矛盾的过程。新诗的内外之间,不仅涵容了青年的日常生活的伦理与道德,思想的、心灵的、精神的内在世界也在其间交织缠绕,也非常密切地关联呼应了1920年代知识青年心灵世界苦闷、失落、彷徨的生命样态和人生情境。新诗不仅成为青年暂时委身的想象空间、自我的抒发,既提供了身心安顿、抛却苦闷的话语缝隙,事实上也是在调整着他们的生活位置、人生目标。

生活的支撑,无疑为面目模糊的新诗提供了稳定的内容框架。相比于当时空疏、矫造的诗歌风气,《诗》的出现在营造一个完整的诗歌空间的同时,也在为新诗坛提供一种踏实稳重的诗歌态度。在刘延陵看来:“一个人只有与生活接触的方面很广,从生活上感受到的也很深,然后他所经历的非常的事故和日常的事情才都可以成为他写诗的资料。”⑨刘延陵:《〈诗〉月刊影印本序》,《新文学史料》1990年第2期。与生活相交涉,构成了《诗》杂志的基本写作倾向。而在作为诗的构成性内容的同时,“生活”事实上还承担着一定的评价责任。刘延陵认为:“想教他的诗的内容丰富的人,则似乎也不可专在书与玄想之中搜索,而应注意生活。”①云菱(刘延陵):《去向民间》,《诗》第1卷第3号,1922年3月15日。“内容丰富”显然并不只是诗的皮相,某种程度上更是一种高下优劣的评价标准,而诗的“内容丰富”与否,又是与生活成比例的。一旦诗人的“生活充实”,那么,“除非不写,写出来没有不真实不恳切的,绝没有虚伪浮浅的弊病”;这样一来,生活就不仅仅是诗的参量,更关涉着一种写作态度。然而,从生活向诗的跨越并不是简单的横向移植。因为生活在作为“泉源”的同时,也在呈现出一定的规定性。生活并不是平面表层的,而是有“空虚”“充实”之分,在这种区分下,“惟有充实的生活是汩汩无尽的泉源”。②叶绍钧:《诗的源泉》,《诗》第1卷第4号,1922年4月15日。也就是说,诗在安顿生活的同时,也在呈现出对生活的规定和塑造。对于当时迷乱、困顿的青年而言,这或许是更为重要的。

在《诗》创办的过程中,朱自清和俞平伯之间有一段较为密切的“人生”通信。面对“诱惑底力量,颓废底滋味,与现代的懊恼”,朱自清意识到“只有狭小的情绪,实在辜负了我的生活”,因而“以后颇想做些事业,抉发那情绪的错”。③朱自清:《信三通》,作于1922年11月7日,收入《我们的七月》,O.M.社编,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第196页。而新诗也是被当作一种事业来加以对待的,这一时期,朱自清陆续创作了《睁眼》《静》《灯光》《毁灭》等诗歌,在发抒“悲哀”“幻灭”的生活苦闷的同时,一种“积极”“崇实”的人生态度也在暗暗培养。朱自清自言自己虽“潦倒”,但“态度却颇积极”,“丢去玄言,专崇实际”的生活,是他这时新诗写作的主要企图:“摆脱掉纠缠,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不再低头看白水,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④朱自清:《毁灭》,《小说月报》第14卷第4号,1923年4月10日。朱自清将这种态度概括为生活的“刹那主义”:

我第一要使生活底各个过程都有它独立之意义和价值。——每一刹那有每一刹那的意义和价值!每一刹那在持续的时间里,有它相当之位置;它与过去、将来固有多少的牵连。……我们只须‘鸟瞰’地认明每一刹那自己的地位,极力求这一刹那里充分的发展,便是有趣味的事,便是安定的生活。⑤朱自清:《信三通》,作于1922年11月7日,收入《我们的七月》,O.M.社编,第197-198页。有关“刹那主义”的研究另可参见谭桂林:《俞平伯:人世无常与刹那主义——现代文学主题的佛学分析之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年第2期;段美乔:《论“刹那主义”与朱自清的人生选择和文学思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年第3期。

借助诗的想象,可以暂时逃离生活烦闷,但是显然相比于逃离,更重要的是字句的安置、辗转,作为一种解决方案,诗人的内心生活被重新编排、组织,“我要一步步踏在土泥上,打上深深的脚印”⑥朱自清:《毁灭》,《小说月报》第14卷第4号,1923年4月10日。,人生的位置感、方向感在这样的语言节奏中也得到了一种安顿和慰藉,诗与生活之间的张力结构也由此呈现。新诗作为一种新的文类,不仅需要一种新知识的界说,更对应着一种新生活、新境界的创制。新诗的创制,大抵也有一个挣扎的过程。对于朱自清而言,“向着圆满生活的努力”⑦朱自清:《自治底意义》,《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2页。,诗是一种相当重要的“努力的痕迹”⑧朱自清:《小舱中的现代》,《小说月报》第13卷第9号,1922年9月10日。。而这与其说是朱自清个人的生活体验,毋宁说是一代青年共同的情感结构。对于“这种入世的实际的刹那主义”,叶圣陶后来说:“当时有些人颇受感动”,“充分表现出近几年来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不是他一个人如是想,如是说,是他说了一般知识分子所想的”。⑨叶圣陶:《新诗零话》,《叶圣陶集》第9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12页。而这也让“另造新生活”的人生理想有了某种社会层面的实现可能。

对生活的关注,不仅将新诗从传统的焦虑之中拉入现代的语境,与此同时,作为新诗的内容构成,生活在参与新诗建构自我的过程当中也将现代性的经验结构植入其中。而作为叙述的新诗,在表达现时的生活感受的同时,亦在通过重建内心秩序的方式,创制一种新的主体自我。正如吉登斯所说:“生活制度之所以对自我认同具有中心的重要性,正是因为它们把习惯与身体的可见外表方面联系起来”,作为一种“仪式表演”,生活“也指明了个体的背景以及其培育的自我意象”。⑩[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第69页。由此,《诗》在呈现新诗形式体制构造的努力之外,也在兴起一种“生活的政治”,青年的生活向诗歌提供内容输出的同时,新诗也借助形式的再生产指向了生活的改造和更新。

二、“怎样做诗”与“怎样做人”

作为一种新的文类,新诗其时不为“一般社会所欢迎”,这固然在于“社会实在没有容纳新文艺的程度”,但同样也在于新诗处于成长阶段的上升属性。不仅在于“一般社会”,就是当时的诗歌青年也曾感叹“白话做诗的苦痛”“白话诗的难处”。①俞平伯:《社会上对于新诗的各种心理观》,《新潮》第2卷第1号,1919年10月30日。尽管如此,在青年当中,新诗却具有相当大的感召力。在提供一种崭新的表意方式之外,“新”的心理特质也在作为一种强大的内驱力量。“新”不仅描摹着一种世界面貌,更意味着占据着一种进步的社会身份、呈现着一种可供追寻的理想目标,而“驱新”则成为了提升自我的重要手段,促使一代青年自问理想上的“我”应该如何认知这个世界,理想上的“我”应该追求何种价值。然而,“新”也意味着一种真空状态,意味着动荡与不安,不仅作为文类的新诗需要去建设,一代青年的内在人格也需要去培养和塑造。胡适就在《谈新诗》中提及,当时有许多青年向他寻求“做新诗的方法”②胡适:《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星期评论》纪念号5,1919年10月10日。。而在俞平伯看来:“如真要彻底解决怎样做诗,我们就先得明白怎样做人。”③俞平伯:《〈冬夜〉自序》,《冬夜》,上海:亚东图书馆,1922年,第3页。“怎样才能解放做诗底动机?”也是和青年“人格底修养”密切相关。④俞平伯:《做诗的一点经验》,《新青年》第8卷第4号,1920年12月1日。对诗的提问,实际上也是对人的提问。可以说,早期新诗的兴起不仅关涉一种文类的规划与建设,一种知识场域的开掘与深拓,更与一代青年的历史位置调整、内在人格养成密切相关。

“五四”前后,紧凑的知识气氛造就了一条相当清晰的社会改造思路——“点滴的改造”“零碎的改造”,作为“点滴”的基础分子,自我、个人自然是相当重要的落实环节。当时的青年普遍认为,改造自我即是改造社会。在这样的思路之下,“五四”之后,青年应该如何自我完善,应该具有怎样的心理素质,应当追求怎样的人生理想,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人格修养成为青年改造自我的必要环节,康白情甚至把“做人”当作一种“事业”来看待⑤康白情:《新诗底我见》,《少年中国》第1卷第9期,1920年3月15日。。蒋梦麟观察到“五四以后青年的态度和从前大变了”,而这个态度在他看来可叫做“心的革命”,实际上就是青年人格内在的“革命”,而这并不仅仅关乎青年自我的提升,“这个态度的变迁和中国将来的事业很有关系”。⑥蒋梦麟:《学潮后青年心理的态度和利导方法》,《新教育》第2卷第2期,1919年10月。作为“事业”的一部分,“诗的改造”,在周作人看来,“实在只能说到了一半”⑦周作人:《新诗》,《晨报》1921年6月9日。。这自然是出于新诗幼稚的弊病,但在诗的框架之外,新诗人自身也是处于被提问的位置。在一些青年看来,“要写出好诗真诗”,除却“要作诗底艺术的训练”,还要“做诗人人格的涵养,养成优美的情绪,高尚的思想精深的学识”;只有这样,一个新诗人才能养成,进而才能“造出健全的、活泼的,代表人性国民性的新诗”。⑧宗白华:《新诗略谈》,《少年中国》第1卷第8期,1920年2月15日。

然而,无论“做诗”还是“做人”,在当时,都不具有系统完整的方法图示可供选择借鉴,这也就意味着,“做诗”与“做人”不是哪一方占据主导的问题,而是同处被建设的位置、被填充的框架,二者如何描写彼此、又塑造彼此。换言之,“做诗”与“做人”鲜明地呈现出相互交织、缠绕彼此的张力结构。这其中,“真”“善”“自由”的诗学追求广泛地分布在这一时期的诗歌话语之中,大致构成了一种诗歌共识。对于怎样做诗,俞平伯就说:“我怀抱着两个做诗的信念: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真实”⑨俞平伯:《〈冬夜〉自序》,《冬夜》,上海:亚东图书馆,1922年,第3页。。在《雪朝》的“短序”中,郑振铎宣称:“我们要求‘真率’,有什么话便说什么话,不隐匿,也不虚冒。我们要求‘质朴’,只是把我们心里所感到的坦白无饰地表现出来,雕斫与粉饰不过是‘虚伪’的遁逃所,与‘真率’的残害者”⑩郑振铎:《〈雪朝〉短序》,《雪朝》,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这样的提法,自然是针对当时诗坛上的“模仿”“滥作”的弊病。对此,叶圣陶也给予了相关的“箴言”:“我所希望于新诗家的,不是鹦鹉的叫声,而是发自心底的真切的呼声”①叶圣陶:《对鹦鹉的箴言》,《叶圣陶集》第9卷,第87页。。不难看出,对“真”的要求,不仅需要落实在新诗的内容层面,同时也是对一种严肃诚挚的诗歌态度的要求和规范,这与新诗的品质追求构成了内在的呼应。而“新诗的精神端在创造”②康白情:《新诗底我见》,《少年中国》第1卷第9期,1920年3月15日。,创造不仅在于文类的现代性建设,更在于青年借助新诗的声音创造出一种内在的自我。新诗在承担表达的同时,诗歌形式与内容的打造、配合,也在呈现青年自我的一种形象。模仿之风盛行,意味着青年模糊了自我、迷失了自我,不仅人格锻造无从谈起,一种主体性的建设流于空洞,创造的时代精神更是无法伸张,而社会改造也就失去了统一明确的方向。也就是说,“真”在新诗弊病的纠正之外,有着更为深刻的问题指向。“五四”之后,“对事事都要问为什么,对事事都要怀疑”③蒋梦麟:《学潮后青年心理的态度和利导方法》,《新教育》第2卷第2期,1919年10月。是青年普遍的心理态度,这就意味着无论是社会、国家,还是个人、自我,始终都处在一个动荡变化的问题框架之中。求真作为一种解决方案覆盖于不同的社会层次之中。真实、自由被认为是一种进步、向上的人格的表现,是通向完美人格的进阶道路。而“要有真实而自由的生活,要有真实而自由的文艺,须得创作去,只有创作是真实的。”④佩弦(朱自清):《文艺的真实性》,《小说月报》第15卷第1号,1924年1月10日。作为创作的新诗,自然是青年必然的人生选择。“真实”“真诚”除了在诗的层面作为一种标准之外,对于青年的人格养成更是一种重要的理想目标。在此,“真实”与“真诚”也成为了连接诗与自我的有效通道,对于从事新诗写作的青年来说,新诗应当理解为一种自我修养。“做人”与“做诗”的问题二分也恰好由此得到了目标的扭合和统一。与此同时,新诗对“真”的追求有着更为广泛的话语分布。这一时期,在一种普遍性的文学氛围中,“真精神”“真文学”⑤参见《通讯:翻译文学书的讨论》,《小说月报》第12卷第2号,1921年2月10日;郎损(茅盾):《社会背景与创作》,《小说月报》第12卷第7号,1921年7月10日。的观念不断被提倡,大致可以窥探文学场域之间较为内在的联动关系,一代青年共识性的文学趣味和心理状态也大致浮现出来。

那么,既然“作者真实的话”构成了当时“所要求的文艺”的重要标准,“怎样才是真实的话”⑥佩弦(朱自清):《文艺的真实性》,《小说月报》第15卷第1号,1924年1月10日。这个更为关键的问题就不得不纳入思考讨论的范围。在一些诗人看来,“诗是独立的表现自我”,因而要“创造‘真’的文学”,就要“努力发挥个性,表现自己”。⑦冰心:《文艺丛谈(二)》,《小说月报》第12卷第4号,1921年4月10日。初看起来,“真”似乎就意味着自我,自我与真实之间似乎是可以相互替代、没有间距的。但是自我并不是一个静止的平面、可以自由生发的自主场域。换句话说,自我与真实之间并不是没有距离的,自我需要一种外向的伸展和行动。对于做诗的真实与否,叶圣陶认为,“可以把‘我的’两个字来作鉴定的标准”,意思是“这一些材料须要不是物的,也不是他人的,而是我自己得来的”。⑧叶圣陶:《亭居笔记》,《文学旬刊》第75期,1923年6月2日。但在“我”的基础之上,“得来”的实践意义似乎是更为紧要的。对于一个处于空位的自我而言,一系列的知识实践和文化动作是塑造其人格主体性的重要步骤。再者,在新旧杂糅的社会结构中,与其说是把自我当作一种完整自主的场域加以凸显,不如说是在建设的层面上为自我的“向上或品格的增进”创造“自由”的社会气氛。要强调的是,虽然,自由是“五四”精神品质的中心话语,但一种观念的提倡,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适当的时间、距离来落实和消化。1920年代初,社会在呈现分化的同时,与“五四”整体性的内在关联也是不容忽视的,在理论与实践的逻辑之外,某种深化的意义更为关键。而“新诗的精神乃是自由的精神”⑨刘延陵:《美国的新诗运动》,《诗》第1卷第2号,1922年2月15日。,新诗的主要目标就在于“希望作者再不要被诗形支配自己”,“在形式上则夺回被占去的支配权,要绝对自由地驱遣词章”⑩叶圣陶:《亭居笔记》,《文学旬刊》第74期,1923年5月22日。。在这里,“我”是在自由的一面被凸显,可以说,自由是达到理想自我的一种手段,而理想在这里显然就意味着真实。与此同时,自由不仅作为自我的内涵构成,更对应着新诗的形式品格。也就是说,诗形不仅仅是新诗的外在风貌,更规范和界定着动荡中的自我,新诗的伦理内涵也在这一相互激荡的过程之中呈现出来。但是,对于早期新诗而言,自由并不是一个完成状态,而实现自由是一个相当困难的过程。俞平伯就说:“白话诗的难处,正在他的自由上面。”①俞平伯:《社会上对于新诗的各种心理观》,《新潮》第2卷第1号,1919年10月30日。某种程度上,对自由的处理,是关乎一首诗成立与否的关键,同样这也是新诗成长道路上的重要环节。在《诗》的具体展开中,“长”“短”大致构成了其中的诗形面貌,然而两者并非处于同一位置,“长”“短”之间的辩证关涉着新诗的内在品质。《诗》一卷四号集中刊载了“小诗二十二首”,这也影响到一般的社会风气。“短诗底流行”,在朱自清看来有两方面因素:一是周作人翻译的“日本的小诗”的推进;一是“泰戈尔飞鸟集”的影响。这两方面本在“境界”“作风”的内在环节加以推介,孰料,短诗的形制之“短”开启了做诗的“便宜”之径。“世间往往有很难的事被人误会为很容易”,这样一来,因为“容易”“滥作”,短诗“便只有感伤的情调和柔靡的风格”;在朱自清看来,“短”并不意味着“容易”,相反,“短”的集中性要求着更高的“境界”和“涵养”,而“短诗的单调与滥作”,减损的不仅是诗的品质,自我借以实现的修养目标也难以达成。相比之下,“长诗”出现在了朱自清的期待视野当中,较之于短诗,长诗在体量上要求着“丰富的生活和强大的力量”,而体量意味着丰富的内容和扩展的能力,因此,长诗“能表现情感底发展以及多方面的情感”。而有了好的长诗,“才有诗的趣味底发展,才有人的情感底圆满发展!”②朱自清:《短诗与长诗》, 《诗》第1卷第4号,1922年4月15日。不难看出,长在诗形体制的追求之外,也规范着新诗的内在品格,同时,更深刻对应着自我伦理内涵的修炼和完善,在这一层面,新诗的伦理也就是自我的伦理。新诗与自我在空间的层面得到了某种隐喻性的表达:新诗的内在品格需要身体的自我磨砺、修养,与此同时,借助新诗的空间展开和体制规范,自我又得到新一轮的构造和提升。

在早期新诗的话语实践中,真实、自由作为一种显豁的诗学追求,对于成长中的诗和自我,都起到了相当重要的组织作用。诗的真实意味着“表现自我”,而自我又始终处于动荡的过程,需要一定的知识力量和伦理意涵加以引导和塑造。在形式和内容两方面,新诗承担了这样的角色,在有限的自我与尚未成型的诗歌体制之间寻求一种建构和调和。换言之,诗与自我从来就不是相互割裂、分隔彼此,自我在为诗提供真实、自由的内涵的同时,诗也在作为一种规范性的力量对自我的真实、自由的内容加以改造。泰勒认为:“知道我是谁就是了解我立于何处。我的认同是由承诺和自我确认所规定的,这些承诺和自我确认提供了一种框架和视界,在这种框架和视界之中,我能够在各种情境中尝试决定什么是善的,或有价值的,或应当做的,或者我支持的或反对的。换言之,它是这样一种视界,在其中,我能够采取一种立场。”③[加]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第37页。新诗作为自我的一种想象,同时也扮演着一种人生的意义构成。由此,“做诗”与“做人”不仅在理想目标层面达到了统一,更在具体的方法论层面融合了彼此。

三、“另辟一世界”:走向社会改造

“做诗”与“做人”在沟通彼此,各自开启一种崭新的生命情境和伦理意涵的同时,并未固步于各自的封闭空间。在诗与自我的动态过程中,实际上都隐含着社会的背景纵深。对于1920年代初的诗歌青年而言,所要解决的问题就在于:借助新诗的表达,在形式和内容方面,怎样将自我的人格理想与僵硬冷漠的社会环境相调和,进而如何创造一种既是个人的又是社会的自我。以此为基础,在诗歌青年的眼中,新诗创作“实在是另辟一世界”④佩弦(朱自清):《文艺的真实性》,《小说月报》第15卷第1号,1923年1月10日。。那么,在自我与社会之间,新诗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承担着怎样的责任?

新诗之所以能够在自我与社会之间扮演相应的沟通角色,在于当时的知识青年普遍把新诗看作一种强大的社会改造力量。“五四”前后,在社会改造的总体框架之下,“如何改造”是当时青年的主要思想动力,但在寻求方法的同时,对问题的认识程度也在一天天地深化。相继经历“平民教育团”“新社会”等小团体试验的朱自清、俞平伯、郑振铎等人逐渐感受到改造社会的“障碍”:“人和人中间心灵上底差异”造成了一种“隔膜”①俞平伯:《诗底自由和普遍》,《新潮》第3卷第1号,1919年10月1日。。然而,社会的造就在需要众多团体拼凑铺展的同时,更依赖于其中隐含的联结、凝聚关系。而“文学的使命”,就在于“使那无形中还受着历史束缚的现代人的情感能够互相沟通,使人与人中间的无形的界限渐渐泯灭”②沈雁冰:《创作的前途》,《小说月报》第12卷第7号,1921年7月10日。。某种程度上,这与当时青年的“有机体”想象是密切相关的。在当时一些青年看来,“宇宙”“事物”都是“文艺的实质”,其结构都是“文艺的方式”,而“文艺”又是“浑然的一个有机体”。③叶圣陶:《文艺谈》,《叶圣陶集》第9卷,第26页、42页。由此,文艺、自我、社会虽然各自独立,但某种空间性的想象方案又在勾连彼此,所以,透过“文艺”的改造,“也可以影响到社会底改造上去”;作为文学的一部分,“诗底效用是在传达人间底真挚,自然,而且普遍的情感,而结合人和人底正当关系”。④俞平伯:《诗底进化的还原论》,《诗》第1卷第1号,1922年1月15日。如此,不仅个人自我的内涵深度得到了强调,一种带有广泛扩展性的“普遍的情感”也是新诗写作的主要追求,在这一层面上,普及与提高不仅不相互龃龉,反而具有了统一融合的可能。叶圣陶就认为,新诗的“创作和欣赏两面,固然希望逐渐地提高,更希望逐渐地普及”⑤叶圣陶:《“民众文学”》,《文学旬刊》第26期,1922年1月21日。。不止于此,“普遍的情感”实际上也指向了自我的修正。1920年代初,社会空间日益分化,新诗也被独立界分出来,成为一个独立完整的专业领域。然而,作为一种改造的力量,新诗本身就处于一个被改造的阶段,这样的情境让新诗始终呈现出一种矛盾张力,在承担情感表达的责任的同时,也成为了自我沉溺的一种手段。情感的肤浅、矫作,新诗的内涵意境自是流于空泛,自我的心灵锻造也走向歧途,社会改造的能量也随着青年行动感的丧失而日渐消散。在这种情形下,普遍的声音就不仅仅是突破封闭自我,一种广泛性的联结动机更是包含其中。换言之,在“普遍的情感”视野之下,诗与诗人都被置放在一个被评判的位置。那么,新诗如何处理情感,如何超越自我,进而造成“普遍”的态势就成为了问题的关键。

白话诗阶段,“尝试”的先生们,大都“仅仅把新诗的作用当作一种描摹的(representative)”⑥俞平伯:《〈草儿〉序》,《草儿》,上海:亚东图书馆,1922年,第2页。,意在刻画社会苦痛、激发民众不满,以此造成改造社会的鼓动之势,然而收效甚微。这其中,“描摹”手法的单调性让唤醒民众的责任担当大打折扣,而且“描摹”的工具性逻辑在“我们”与“他们”之间划分了彼此,对于不同层次的社会划分,行为动作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一种未曾自觉的融入态度蕴藏其中。“描摹”流于表面,不仅民众的内心不曾被深探、体会,诗人的自我也没有经历一种他者的审视,始终处于一个知识者的位置。诗人虽然“常在社会前头”“指导社会”,“却不是在社会外面。因为外社会去指导社会,仿佛引路的人抛弃游客们而独行其道,决是不可能的”。⑦俞平伯:《诗底进化的还原论》,《诗》第1卷第1号,1922年1月15日。相较之下,在1920年代初新诗的反思中,《诗》杂志周围的青年处理得更为深入,在描写自我、修养自我的同时,与一般民众接触、交涉也构成了“自我”外向展开的一个步骤。“去向民间”“努力创造民众化的诗”成为朱自清等人的一个行动方向。⑧参见云菱(刘延陵):《去向民间》,《诗》第1卷第3号,1922年3月15日;俞平伯《〈冬夜〉自序》,《冬夜》,上海:上海亚东图书馆,1922年,第4页。在朱自清的诗中,对民众的观察,也是净化自我的一部分,被“侮辱”的阿庆不仅没有反抗,他“如常的小心在意,更教我惊诧,甚至沉重地向我压迫着哩!”⑨朱自清:《宴罢》,《诗》第1卷第4号,1922年4月15日。观察并非是完全客观地对外部世界进行分析性的技术处理,而是连带着观察主体的情感认知和道德体悟,自我完成自省的过程,实际上也是抹平心理落差、树立情感姿态的过程。在俞平伯看来,这正是所谓“诗人的态度”:“他决不耐只去旁观,是要同化一切而又为一切所同化的”⑩俞平伯:《诗底进化的还原论》,《诗》第1卷第1号,1922年1月15日。。在另一些诗作中,自我与民众不仅不是分立的,相反,民众与我的社会位置甚至发生了完全的翻转:“他远远见着——,见了歧路中徬徨的我;他亲亲热热地招呼”,“从这些里,我接触着他纯白的真心。但是,我们并不曾相识”。⑪朱自清:《人间》,《小说月报》第12卷第8号,1921年8月10日。对于“歧路中徬徨的我”,“他”的“招呼”无疑是一种重要的情感姿态,在抚慰之余,更为“我”构造出一种方向感。这正如俞平伯说的:“在社会一方面看,诗人自然是民众底老师,但他自己却向民间找老师去!”①俞平伯:《诗底进化的还原论》,《诗》第1卷第1号,1922年1月15日。如果说“民众”与诗人在知识的层面被各自分划,那么恰恰是在情感的层面二者得到了融合。而情感在当时并不意味着是不需要分辨的:“个人在他底情感和思想,无时无地不受社会势力所影响,不为社会势力所约束改变。”②俞平伯:《诗底自由和普遍》,《新潮》第3卷第1号,1919年10月1日。一方面,情感本身是一个社会化的过程,置身并受制于强大的社会和道德规范;另一方面,特定的社会情境召唤并规定着特定的情感。换句话说,新诗与情感同样是一个相互生发的过程。

1920年代初,作为一种新的文类和新的现代性主体,新诗和青年自我的建设规划无疑都是相当艰难的。然而,置身于具体的社会情境中,各自建设的同时,如何既普及情感,与民众联结,进而又把情感作为提高的目标,造成改造社会的普遍态势,是更为复杂却也相当必须的。这就意味着,诗“不但是自感,并且还能感人”,“一方自己底心灵,独立自存的表现出来;一方又要传达我底心灵,到同时同地,以至于不同时不同地人类”;“这种同感的要求”,俞平伯认为,“在社会心理学上看来,是很明显而且重要的”。③俞平伯:《诗底自由和普遍》,《新潮》第3卷第1号,1919年10月1日。也就是说,作为联结方式的情感既有着具体的内容,也有着明确的方向。在讨论“五四”前后的改造道路问题时,费约翰认为,启蒙实际上是一种“代表”关系,而“知识分子对被压迫者的代表,是通过‘人类的同情心’而实现的”。④[美]费约翰:《唤醒中国:国民革命中的政治、文化与阶级》,李恭忠、李里峰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466页。这一期间,对当时的文坛起到相当的组织作用的文学研究会,把“扩大同情”“深邃慰藉”“提高精神”当作“文学的使命”“责任”和“努力”建设的方向加以看待⑤参见西谛(郑振铎):《文学的使命》,《文学旬刊》第5号,1921年6月20日。,在其成员之间构成了一种广泛的呼应。作为文学研究会的一部分,《诗》大致分享着这一整体性的观念氛围。在一些新诗人看来,诗固然是“人生底表现”,在此基础上,“还是人生向善的表现”。⑥俞平伯:《诗底进化的还原论》,《诗》第1卷第1号,1922年1月15日。“向善”在作为诗的内容构成加以提倡的同时,也隐含着一种外向联结的目标和方法。因为新诗“是有社会性的”,所以“若只能自感便不算有效的诗”,那么“向善”在指向诗人自我的同时,更指向读者;这就要求,新诗在“自感”之外,还要“感人”:“能从他们心田里,唤醒了那久经睡着的,不相识者的同情”。⑦朱自清:《转眼》,《诗》第1卷第1号,1922年1月15日。在“感人”之外,更要“感人向善”:“作者底态度是向着善的,并且还要使读者感受之后,和作者发生相同的态度”。⑧俞平伯:《诗底进化的还原论》,《诗》第1卷第1号,1922年1月15日。如此一来,不仅诗人自我被提升,在新诗的具体内容得以达成的同时,也开辟出具有“普遍的情感”的“另一世界”,“走向民间”的联结机制也由此产生。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此一面向以一种合目的的方式为当时的青年和新诗开启新的人生命意和内涵意境。正如朱自清所说:“越能‘兼善’,才越能‘独善’,否则所谓‘善’的也就很浅薄了!”⑨朱自清:《自治底意义》,《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2页。这样的“混融”和“综合”无论对于1920年代初的青年还是新诗,都是相当重要的。《诗》的创制,通过杂志的集纳,新诗在社会层面对1920年代初诗歌青年的联结聚合起到相当重要的组织作用,新诗特有的情感交流方式,不仅重新组织、安顿了青年的内心生活,使得诗人群体之间的“隔膜”壁垒在诗与思的流通环节被消融、打破,透过出版阅读的社会化过程,对于如何造成更为广泛、普遍的社会联合也提供了相当有效的方案路径。

四、结 语

1920年代初,历经“尝试”的新诗进入一种“停滞”,个中因由,既有一种新文类建设的艰难,又在于一种接纳新诗的社会心理、社会机制尚未成型,由此形成了一种颇具张力的问题结构。新诗的问题性,不仅关涉自身的进取方向,更与一种现代自我的人格内涵、改造社会的动力机制密切相关。对新诗的批判已然构成一种将要之势,问题是以什么样的姿态进行批判。深处复杂多变的社会结构,新诗的抒情面向极易被当作自我沉溺的一种手段,因而在走向社会的过程中被认为是一种行动的障碍。这就意味着,新诗与青年、社会不再具有统合的可能,这样,新诗就从社会批判的位置走向被社会批判的背面。与之相反,《诗》周围的诗歌青年并不反感走向社会,他们也对把新诗作为逃避现实的象牙塔的态度抱持相当的警惕和一定的批判。他们的关怀在于,在走向社会的感召下,青年是否具备分担责任进而改造社会的能力。也就是说,青年以什么样的主体形象、伦理意涵参与到社会之中。在这样的思考框架之下,新诗成为了一种重要的人生选择。在开启新的人生境界的同时,一种崭新的主体自我也被新诗叙述出来。而新诗的形式面貌、伦理内涵也在此一过程中被构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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