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中的民俗书写

2023-03-09 06:37袁博
关键词:新生代民俗书写

袁博

(南方科技大学 人文科学中心,广东 深圳 518000)

吴岩教授在《科幻文学理论和学科体系建设丛书·总序》中这样定义“科幻文学“的主要特质:“科幻文学是科学和未来双重入侵现实的叙事性文学作品。”①吴岩:《科幻文学理论和学科体系建设》,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年,第1页。由此可见,科学技术、未来、现实是科幻小说的三个基本立足点。这一概括是在多位科幻小说作者和研究者所做科幻小说定义基础上的简要总结。与读者通常对科幻小说产生的“科技+未来”的印象不同,现实书写也是构成科幻小说的一个基本支点,在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中体现尤为明显。1990年代末,科幻小说作者及研究者杨鹏首次提出了“新生代科幻小说”②吴岩、吕应钟:《科幻文学入门》,福州: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年,第36页。的概念,用来指称中国1990年代开始科幻文学创作发表的年轻一辈作者的作品。尽管“科幻现实主义”这个概念最早由老一代科幻作家郑文光在1981年的一场文学座谈会上提出③姜振宇:《贡献与误区:郑文光与“科幻现实主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8期。,但这个概念在1980年代并没有流行起来。不过,在新生代科幻小说作者中,近几年有不少作者的作品被评论家、出版商或作者本人冠以“科幻现实主义”的标签,如在2012年星云奖“科幻照进现实”的高峰论坛上,科幻小说作家陈楸帆再次提出关于“科幻现实主义”的讨论④孟庆枢:《科幻现实主义的多重意涵》,《中国文学批评》2022年第3期。,并在以后几年的访谈中宣称“科幻是最大的现实主义”⑤董美圻:《专访陈楸帆:科幻是最大的现实主义》(2015年9月10日),https://www.tmtpost.com/1430551.html.;科幻小说作家凌晨2018年出版的小说集《潜入贵阳》的副标题是“凌晨科幻现实主义小说集”⑥凌晨:《潜入贵阳》,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年,封面。;作家庞贝的新作《独角兽》在研讨会上打出“科幻现实主义”的旗帜⑦饶翔:《专家在京研讨庞贝长篇小说〈独角兽〉:“科幻现实主义”的新收获》(2019年5月19日),http://culture.gmw.cn/2019-05/19/content_32845708.htm.。这些现象并非孤例,说明了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在“科学技术、未来、现实”三个维度中对“现实”这一维度有所偏重的趋势。

1990年代之前,中国科幻小说作家大多将科幻小说视作科学普及与幻想的结合物。尽管这些科幻小说作品有不少幻想中的未来民俗生活方式呈现,但其中鲜有着笔于传统民俗事项的书写,将传统民俗视为与科技和未来难以调和的陈年旧物。而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对传统民俗书写的留意,则使科学幻想环境通过这些“陈年旧物”建立了与现实大地的联系,而不流于空洞。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擅于通过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传统民俗事项,潜移默化地将读者引入现实世界中让读者感到熟悉的地域文化空间,然后再一点点将与现实中的地域存在差别的未来幻想异质因素与科技幻想异质因素呈现,使幻想之物拥有了更广阔的现实着陆点。以下将借助新生代科幻小说作品中的民俗书写案例,发现这些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民俗书写方法,同时探讨这些作品中的民俗书写何以构成一种描述未来民俗变迁状况的文本分析素材。

一、书写传统民俗标志地域文化空间

包括科幻小说在内的幻想类小说固有的难点,在于如何带领读者沉浸于小说中所书写的环境。与写实题材的小说作品不同,幻想类小说中的幻想因素是用文字搭建起来的物象,而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事物。幻想类小说面临的一个难题是,如何用有限的文本展示使读者具有深度沉浸体验的小说世界情境。优秀的写实题材小说中所唤起的令读者能够沉浸其中的深度体验,往往来自于真实存在的地域背景和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场景,简单的文字描述即能唤起读者在生活中对这一背景的多方位认知,而这往往是现当代中国幻想类小说中所缺乏的。因此,在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以来所确立的中国小说评价标准中,存在重写实题材而轻幻想题材的惯例。

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大量引入关于传统民俗事项的书写,可以有效克服幻想文学缺乏现实根基的缺陷。对在现实生活久远历史中所孕育的传统民俗的书写展示,为科幻小说搭建了具有现实生活延展度的地域文化空间。例如,读者在读到凌晨《潜入贵阳》中所写的售卖肠旺面店家的“红轻红重?宽汤?”①凌晨:《潜入贵阳》,第14页。的吆喝声中,可以通过自身生活中的体验带入,脑海中呈现出小说中所难以确切描述的传统小吃店所赋予的古城烟火气息。当读者读到韩松的科幻小说《雪域灵光》(《科幻世界》2006年增刊)中对经幡、石砌碉楼、水葬等诸多藏地民俗形式的描述时,可以通过生活中直接或间接所获得的民俗场景与自然场景融为一体的藏地风光,感同身受地体验到藏地的荒凉萧瑟。新生代科幻小说作者巧妙地利用了读者前置的生活中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传统民俗体验,通过书写传统民俗事物,用有限的文字实现了文本向生活场景的延展,克服了幻想类文学在背景描述中缺乏与现实连接深度的固有缺陷。

在许多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作者和评论家中间,提出了诸如中国科幻小说的“中国性”“中国故事”“民族性”之类的讨论。如科幻小说作者王晋康在自己的作品研讨会发言中所说,他的作品有鲜明的民族风格,是带着红薯味儿的科幻,具有浓厚的民族主义情绪。②孟向东、刁良梓:《南阳籍“科幻大王”王晋康——作品满是“红薯味儿》(2019年11月28日),http://m.xinhuanet.com/ha/2019-11/28/c_1125283136.htm.尽管对什么才是中国风格鲜明的科幻小说仍存有争议,但无可争议的是,新生代科幻小说中对于中国民俗与风物的展示比过去的中国科幻小说更为繁多。现实中存在的诸多传统民俗类型,在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中均有所涉及,诸如包括农工商民俗在内的物质生产民俗、包括衣食住行民俗在内的物质生活民俗、社会组织民俗、岁时节日民俗、人生礼仪、民俗信仰、民间工艺技术、民间文学、民间艺术、民间俗语、民间游戏,等等。

民俗是最具有地方特色的符号之一,可以标志不同地域的文化独特性,也即阐释人类学家格尔茨所说的地方性知识。③[美]克利福德·格尔茨:《地方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杨德睿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民俗的方方面面都体现着地方性特色,有包括衣食住行民俗在内的日常生活民俗,有包括农业生产、商业活动、工匠技艺等民俗在内的生产民俗,有包括地方戏曲、民间歌谣、民间故事等在内的文艺民俗,有包括婚礼习俗、生日习俗、丧葬习俗等在内的人生礼仪民俗,还有信仰民俗、社会组织民俗、节日民俗等等。这些不同的民俗形式,都是区分不同地方人文特色的标志印记。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学作品,往往少不了对民俗形式的书写。例如,沈从文的《边城》书写的湘西吊脚楼建筑民俗,莫言的《红高粱》书写的山东高密婚嫁习俗,曹文轩的《蓝花》书写的苏北乡村帮哭的丧葬习俗。

在许多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中,依然通过文学传统中常见的对地方民俗形式的描述来营造地域质感。例如,在凌晨的《潜入贵阳》中,大量描述了贵阳的地方民间艺术,如布依族的八音坐唱,如青岩古镇的石刻狮子……书中写道:“他们回城途中碰到庆祝瘟疫结束的花车游行。吉普开不动了,只好停在路边等游行结束。但是游行渐渐变成一场狂欢,周围的观众纷纷加入队伍中凑热闹。雷宇被银饰环佩叮当的布依少女拉下车子,在热烈欢快的乐曲声中翩然起舞。伴奏之人坐在花车上,都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们手持月琴、牛角胡、牛骨胡、葫芦琴、勒朗、笛、牛皮鼓和小马锣,敲敲打打怡然自得。 听听,听听,这是北宋时期传入黔地的古乐‘八音座唱’……”①凌晨:《潜入贵阳》,第44-45页。《潜入贵阳》中还描写了许许多多作为饮食民俗组成部分的地方小吃:豆腐果、羊肉粉、独山盐酸、刺梨酒、冰粉、荷叶糍粑、蒸腊肉饭、肠旺面、丝娃娃……对诱人饮食民俗的描述使去过贵阳和没去过贵阳的读者都仿佛身临其境,将科幻小说所想象的未来与现实存在的地域之间的通道连接起来。

对于传统民俗形式的书写,在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中并不少见。例如夏笳《2044年春节旧事》(《科幻世界》2013年第6期)描写了摆周岁酒、抓周、拜年、祝寿等典型的中国传统节日民俗和人生礼仪民俗,鲜明地展示了中国独特的地域特征。在陈楸帆《丽江的鱼儿们》(《科幻世界》2006年第6期)中,对于纳西古乐这种丽江传统民间艺术的描述形成了一条贯穿全文的线索,即使小说标题中不含“丽江”二字,其中的地方民俗也能够说明这是一个在丽江发生的故事。但是,科幻小说中的传统民俗书写的着力点往往并不在于真实世界版图中的地域,而更多着眼于借地域之名所呈现的文化空间。羊肉粉、肠旺面等一系列贵州地方特色鲜明的小吃饮食为凌晨《潜入贵阳》提供了贵阳特有的地域文化空间,但小说中的“贵阳”显然并非是现实世界中的贵阳——现实世界中的贵阳既没有来自未来的穿越时空的来客,也没有像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通过植入皮下的卡片对来到贵阳每位旅客实施健康跟踪。

又如罗隆祥《在他乡》(万卷出版公司2020年版),这篇科幻小说的背景设定是未来人类离开地球世界,以星舰为家。尽管人类离开了故土,却把地球各地故乡的民俗带到了漂泊在宇宙中的异乡:在星舰上的最大城市“长安市”中,有茶馆、有传统民间曲艺,大街小巷满是中国传统城市市井民俗的气氛。这里所展现的中国民俗,是融合了中国各地民俗特色的民俗缩影,而非特指西安民俗。小说中星际舰船上的“长安市”是虚构的,其中展现的中国传统民俗形式却来自于现实,同时也是中国无数地域的代称,而非特指西安。尽管此“长安市”非彼长安市,却留存有中国民俗所标志的共同祖先记忆,形成一种在广袤无边的宇宙之中独特的文化象征,区别于穿梭星海之中的千千万万或源于外星、或源于地球的族群记忆,成为具有中华民族认同之根的独特地域文化空间。无论人类走到多远,民俗中始终积淀着族群在不同发展时期的历史记忆。或许人类的各个族群会逐渐融合,也或许有新的族群产生,但始终无法抹去千万年来形成的民俗传统的影响。传统民俗既是标志地域文化特色的符号,也是人类生活历史发展历程的刻痕。

在新生代科幻小说的民俗书写中,即使当人类的后裔离开地球多年后重返故土时,独特的民俗形式仍然存在,用以说明此地即故乡,而非彼地。就像韩松的科幻小说《雪域灵光》所描述的那样,当生于外星甚至已经发生基因变异的藏人后裔回到地球上的西藏时,仍然能够通过藏族传统舞蹈感受到祖先的召唤。从地理空间角度看,人类发展的历程,是人类将自己的足迹和领域扩展到从未踏足过的空间的历程。从走出东非到遍布世界七大洲,人类族群到达不同地域后,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地域文化,在千百年的时间积淀中形成族群特有的民俗形式。这些民俗形式再伴随着族群后裔的迁徙不断传播、扩展、演变,组成新的地域文化空间。

由上可知,在新生代科幻小说中,一个地方的民俗与地域本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共同形成不可分割的独一无二的地域文化空间,以及小说独特的人文环境风貌。

二、书写传统民俗在技术世界的变形

当我们对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的传统民俗书写进行细致观察后,会发现小说中所书写的传统民俗往往并非对于历史中的传统民俗形式的直接描摹,而更多书写的是传统民俗在技术世界中的变形。这种变形,首先体现在小说中书写的民俗形式的存在空间、展现方式与传统民俗存在显著差异。

在陈楸帆《丽江的鱼儿们》中,丽江的传统民间音乐纳西古乐的演出并非出自技艺精湛的民间艺人,而是由机器人乐团演奏的。作者将机器人乐团演奏的纳西古乐的声音形容为“骟驴”,小说中写道:“骟驴开始了,仿真机器人乐团晃悠着弹奏各种纳西乐器,录制好的音乐从座位后方的音箱涌出。那乐手一看就知道是国产货,动作僵硬滑稽,关节转动角度有限,力反馈模式单调,也就宣科老先生的做工精致点,不时还摇头摆脑做陶醉状,只是让人担心用力过猛把脑壳摇下来”①陈楸帆:《丽江的鱼儿们》,《科幻世界》2006年第6期。。作者把纳西古乐的声音比作驴被阉割时发出的惨叫声,这是一种隐喻,技术世界里的传统民俗同样处于被阉割的状态。从传统民俗本位的观念看,科幻小说中传统民俗在技术世界中的展现是对传统民俗的扭曲。与在原生文化情境中的传统民俗相比,用现代技术方式展示的传统民俗是变形的、不完整的,如同被阉割的怪物。尽管科幻小说中的技术世界图景,是被作者所虚构出来的,但这种技术世界图景并非无中生有。技术世界图景背后,展示的是作为人类之间的交互方式的民俗被机械技术中介所取代的焦虑。技术世界带来的是去除个体情感因素的机械复制,而不是独具个性的情感表达。

原本,作为人类之间交互方式的传统民俗的每一次展演都独具个性,传递着民俗行为者深切而真挚的情感体验,但被现代技术所重复展演的民俗行为本身并不包含民俗行为者的情感抒发,因为这种行为是可以被不断复制的,如同《丽江的鱼儿们》中写到的由仿真机器人乐团演奏的纳西古乐,一遍又一遍发出重复的声音,只不过是机器在一次又一次沿着同样的编码指令在运转,看起来模样像乐手的仿真机器人乐团做着演奏乐器的样子,声音实际上是被录制好之后循环播放的。在这里,表演者是缺失的,因而民间艺术的表演场域实际上也是残缺的。只有听众在单向地收听着被机械复制的民间艺术,但其实在此时此地,并没有能够真正与观众互动、抒发个人情绪的表演者在场。这种民俗展演披着传统民俗的外衣,只是在勉强慰藉听众荒芜的心灵世界。

传统民俗形式的原生情境并非脱离技术而存在,许多传统民俗形式都需要由特定的技术形式与工具来达成的,比如,傩戏仪式,由面具、戏服等用具作为辅助工具完成;“抓周”,则由日常生活中的几种用具辅助婴儿完成。可以说,技术是完成特定民俗行为活动所必需的人类肢体的延伸。在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民俗书写中,现代科学技术手段构成了人类完成民俗形式的全新的肢体延伸,这一点与传统社会中的技术手段在完成民俗形式时所起到的作用相似。在夏笳《2044年春节旧事》中,“抓周”这种中国传统民俗借助全新的技术方式呈现——通过信息技术实现的虚拟网络平台,以二维世界中的屏幕图片代替了实物;“拜年”这种传统节日礼仪民俗的表达,通过全息投影的技术方式实现——全息投影中的拜年问候,取代了近距离的登门拜年。

但与借助传统技术手段所呈现的原生传统民俗形式不同的是,现代科学技术不仅使传统民俗的表达方式发生了变化,还使传统民俗的精神内核发生了变化。在《2044年春节旧事》对于借助虚拟网络平台实现的“抓周”民俗书写中,“抓周”这种预测婴儿前途的民俗传统,被技术所包装的网络消费行为所取代,只要孩子抓到屏幕上的图片,家长马上点击购买,形成了荒诞的一幕。老张刚满周岁的儿子随意点击屏幕,先选奶粉、婴幼儿食品,再选托儿所、幼儿园、课外兴趣小组,然后是选学前班、小学、小学补习班、初中、初中补习班、高中、高中补习班、大学,选毕业后保研,还是工作,还是出国,选哪里工作,哪里落户口,选房子,选车……最后要挑一家养老院、一处墓地。从摇篮到坟墓的一切统统都备齐了,人生所需的一切购物经历都在婴儿点击屏幕按钮的小手中完成了。选完并购物完毕之后,老张大汗淋漓,老张的妻子落泪。老张的妻子为儿子未来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感到悲伤;老张一边焦虑于庞大的开支,一边欣喜于未来几十年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抓周”的人生礼仪民俗原本形成于传统农业社会,本意为通过婴儿抓东西的行为带来长辈对于孩子未来的希望与寄托,希望婴儿之手能够握住自己的命运。在《2044春节旧事》中,被消费所包装的虚拟现实技术所呈现的“抓周”,表面上依旧奉行传统人生礼仪带来祝福,实则更像是一种划定婴儿人生疆界的诅咒。

从新生代科幻小说对存在于现代技术世界的传统民俗书写中,我们可以读出看似完美的现代技术背后包藏了一个巨大的问题:现代技术过于完善、能够虚拟一切的存在条件,让作为主体的人的独立性和创造力趋于消失,使实现传统民俗形式所必备的作为主体的人变得残缺。在新生代科幻小说的书写视角中,传统民俗的精神内核发生了实质性变异,向现代技术世界所精心编织的自成一体的牢笼中塌陷。因而,《丽江的鱼儿们》中的机器人乐团只能披着外壳包装演奏被“阉割”的纳西古乐,《2044年春节旧事》中的老张心满意足地落入消费自身的隐喻之中。

布迪厄认为,所有社会现象都有其场域(field)。他这样定义“场域”的概念:“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型。”①[法]皮埃尔·布迪厄、[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第190页。社会现象组成部分之间的有机关联构成场域的独特性。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每一种民俗形式都有自己原生的民俗场域。一旦传统民俗场域的组成部分发生缺失或者变化,就形成了一种新的民俗场域。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所书写的现代技术世界中的传统民俗正处于这种境况——虽然仍然披着传统民俗之形,却已经失去了传统民俗之神,传统民俗场域被打散,在变形了的新场域中包裹着新的内核。

传统民俗场域瓦解后,在技术世界里又组合成新的场域。在这个过程中,传统民俗形式的原生精神内核不可避免地发生某种程度上的流失与消解,这是现代科学技术带来的人际交互方式出现变化后不可避免存在的现实问题。在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中,通过对虚构的未来先进技术渗入传统民俗的夸张表述,实现对现代技术世界进一步将民俗现实交互状况扭曲变形这一现象的明确表达。

三、作为未来民俗变迁文本分析素材的科幻小说

在中国,现代科学体系在晚清时期从西方传入,经历了近代炮火与枪声的惨重代价之后,现代科学技术在中国人精神世界中的地位才得以确立。对以科学为名的世界观系统的推崇,逐步替代了中国各族神话中的世界观体系在信仰世界中原有的地位。可以说,科学技术对于现代中国社会形态的塑造影响深远,让现代中国与古代中国断然有别。

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人类生活状态和社会形态是有所区别的,并且随着科学发展使技术更迭迅速加快,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差异被不断地放大。而民俗的目的,在于尽可能让人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保持一定的一致性,无论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差异再大,民俗总是维系着三者的可靠纽带,让人类的生活历史具有某种连续性。如钟敬文先生主编的《民俗学概论》中对于民俗所作的定义:“民俗指一个国家或民族中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是在社会生活中世代传承、相沿成习的生活模式,是一个社会群体在语言、行为和心理上的集体习惯。”②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3页。和不断变迁的技术一样,尽管民俗相沿成习,但民俗并非一成不变。例如,从今天回望华夏文明数千年的历史,养蚕织丝技术的出现孕育了一系列与养蚕织造有关的民俗习惯和节日,棉花种植与纺织技术的引入又孕育了一系列与棉花种植、收获、纺织相关的民俗信仰与传说。可是,不断变迁的民俗行为和民俗心理,又受到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中形成的文化积淀的影响。例如,棉花纺织中的一些民俗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原有的粗麻纺织民俗和蚕丝纺织民俗的影响。

技术革新使人类的生产劳动更加高效、人类日常生活更加便利、人类的物质生活与娱乐方式更加丰富,技术因此而为人类所需要,在世界所有人类族群的发展历史中,均伴随着技术变迁,实现了一定的技术积累。在各族群的技术变迁当中,新的技术可以是这一族群原生的,也可以是通过与其他族群的交流获得的。从传承积累的角度看,技术是静态的,而从革新演变的角度看,技术又是动态的。不同的技术革新作用于日常生活,使民俗在不同程度上发生相应变化。

现代科学加速了技术革新的速度。现代科学体系产生之后,科学思维本身也开始参与民俗的构建。并且,从16世纪到今天,科学范式与科学理论模型多次发生了巨变,让不同时期的社会思潮随之发生变化,造成了民俗心理和民俗行为的演变。技术革新与科学理论革新频繁变化的速率,让民俗不得不快速做出相应的响应与调试。在没有渗入现代科技的传统社会中,尽管民俗也因技术演变发生着变化,但技术更替的周期往往很长。新的技术在族群历史中零星出现,在多数时间里,个体在生命周期中并不能觉察出显著的民俗变迁,民俗事项往往需要经过数代的时间才会发生显著变化。而进入现代社会之后,技术演变的步伐前所未有地加快。随着科学技术迅速发展革新,生活中的多种民俗事项相应发生着显著变化。以往几代都不会改变的民俗形式,现在可能每过几年、十几年就发生变化。在现代社会生活的一个人的一生中,从童年到老年会经历许多新民俗的生成,也会经历许多旧民俗的消亡。迅速变迁的现代科学与技术,让传统民俗在不断以比过去更快的速度被解构,让新生民俗在不断以比过去更快的速度被重构。民俗的迅速变化,可以被生活在由科学与技术所组建的现代文明中的个人显著觉察。

人类不仅关注当下,也预测并想象近期可见的未来和遥远未知的未来。那么,在被科技所更深入影响的未来,民俗将何以被科学技术解构与重构?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如果民俗继续存在下去,民俗形态将会发生哪些变化?发生形态变化之后的“新民俗”是否还能称之为民俗?是否还属于民俗学的研究范畴?在现在与未来,民俗学的研究对象该如何确定?这是目前关注于现代民俗研究的学者们所集中探讨的问题。高丙中教授在《日常生活的未来民俗学论纲》中提出,要“补足民俗学的时间意识,让‘未来’在民俗学里确定一个位置”①高丙中:《日常生活的未来民俗学论纲》,《民俗研究》2017年第1期。。可是,当我们展望未来的社会与文化变迁趋势时,想要对民俗的未来做出预判时,常常困于缺乏材料佐证与事实判据。以未来作为主要书写时间对象的科幻小说,为我们思考未来的民俗变迁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角,科幻小说中的民俗书写可以作为分析民俗未来发展趋势的重要素材。科幻小说是一种以科学技术所影响的未来作为想象对象的小说题材,可以成为一扇供我们探讨科学和技术如何重构民俗的窗口。在科幻小说中,作者基于新的科学发现和技术变迁,在科幻小说这座思想实验室中,对未来生活空间进行想象,并建构了一套新的日常生活逻辑,想象在全新生活空间中生成的全新民俗体系。

科幻小说描述了未来新奇的科学技术想象与展望。但是,与科学研究或技术研发不同,科幻小说所关注的焦点并不在于科学技术本身,而在于科学技术对日常生活空间产生的影响,即描述在全新科学技术变迁的作用下,人类日常生活发生了何种不同于当下以及过去的日常生活状态的变化的叙事。高丙中教授认为:“研究民俗是为了研究民俗背后的‘日常生活’。民俗学的对象从‘民俗’扩大到或转变到民俗背后的‘日常生活’。”②高丙中:《日常生活的未来民俗学论纲》,《民俗研究》2017年第1期。在民俗学发展史以及日常用语中,民俗和日常生活并非同义词,民俗学的研究对象是否可以扩大到民俗背后的所有日常生活形式,还有待商榷。但毫无疑问的是,民俗在日常生活中生成,是民众日常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亦即民俗是日常生活中具有传承性的模式化的日常生活文化。

小说这种文学体裁书写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人类行为,几乎所有小说都会涉及到日常生活中民俗特质的书写。小说中的民俗描写与民俗学中的民俗志描述、人类学中的民族志描述有相似之处,例如,曹雪芹的《红楼梦》中对明清城市的市井风俗的描述细致入微,可以使我们了解明清时期的民俗特质;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对于法国19世纪城市生活状态的描述,可以使我们感受到当时当地的风俗习惯和日常生活。这些小说中的民俗描写,在某种程度上都能够起到民俗志中民俗书写记述的作用。小说不仅是可以用于民俗研究的上好文本材料,还可以展示孕育民俗生成的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大量的民俗细节。

和其他类型的小说一样,科幻小说的描写对象也是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而这些正是民俗生成的土壤,因此,在书写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有大量民俗书写的篇幅。只不过,科幻小说中的民俗书写建立在对未来日常生活状态的想象之上。如果我们立足于当下,对未来民俗形态变迁趋势分析、思考和研究,科幻小说是一种绝佳的文本素材。科幻小说中的民俗书写,表达的是一种建立在未来日常生活想象基础上的文学想象,不同于其他小说对于日常生活民俗状态的描述,这正是科幻小说作为一种面向未来的民俗分析文本素材的可贵之处。科幻小说的民俗描述给我们的并非是确切的答案,其民俗描述的细节未必会在未来应验,但同一时期创作产生的科幻小说文本集合,却能够勾勒出包括民俗变迁在内的社会文化与日常生活在科学技术作用下的发展变迁趋势。同时,科幻小说又被称作“点子文学”,包含了对于人类未来及科技进展对于人类影响的反思,在很多时候,文本的思想性大于文学性,是文学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结合物。民俗作为一种人类文化现象,是科幻小说文本所涉及的书写领域中的一种,也是科幻小说的一类反思对象。民俗学作为社会科学的一个分支,也是科幻小说理论思想来源中的重要一脉。

在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的叙事中,我们看到,未来民俗不仅不会消失,还会成为科幻小说营造生活场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未来不仅有多种形式的新民俗出现,传统的民俗形态也会以某种方式保留下来,从而呈现出多种民俗演变的面貌。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中所描述的民俗形态各异,但相似的是,它们描述的未来民俗形态,和传统社会中的民俗形态存在明显差异。正视科幻小说中的民俗想象书写,可以使我们摆脱现实主义文学对民俗历史书写的束缚和窠臼,预见人类在无限广阔的未来民俗发展的可能,拓宽对于民俗本质的认知,使我们更深入地理解民俗在科学技术影响下的未来变迁趋势。科幻小说对于社会关系和民俗文化的推演与展望,比其中关于科技内核的想象,更能引发人们对于未来的预判。在科幻小说为我们展示的未来图景中,民俗以其独有的方式被科学和技术解构与重构,诗性视角与理性视角如同交叠的棱镜,折射出关于未来民俗想象的全息投影。同时,对科幻小说民俗想象的研究,不仅有助于理解科学技术对于中国社会和民俗变迁的影响,理解在科学技术不断更新的世界中民俗未来的发展趋势,也可以更好地探讨并理解民俗的本质,为民俗研究提供理论依据。

在某种程度上,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中的民俗想象,也是当下科技时代民俗焦虑的一种延伸。旧有的民俗正在离我们逐渐远去,每个时期的老一代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对新生的民俗充满疑惑,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面向无限延伸的未来,从可预期的更长的空间尺度看,民俗将如何在科技发展的过程中流变并定格,这可能是当下的大众和学者都会在潜意识中思考的问题。今天的中国,尽管科学技术创新能力与发达国家相比,还存在较大差距,但已经成为制造业大国,拥有系统的工业产业链,科学技术的应用深入百姓日常生活。科学技术的影响渗透进民俗中,在改变着旧有的传统民俗,并在逐渐创造新民俗。而未来的中国将何去何从?未来中国的民俗与日常生活精神世界是何种面目?未来世界中的民俗将往何种方向发展?这是新生代科幻小说的民俗书写给我们提出的问题。

当前,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中的未来民俗想象,为我们预测未来中国民俗的变迁趋势提供了一种预期图景。这种民俗想象的现实依据,主要基于科学技术影响下的当代中国民俗变化和社会变迁。通过对新生代科幻小说中的未来民俗想象进行研究,能让我们反思在现代化进程中,科学与技术何以重构民俗——如何让原有的民俗形态发生变化,如何创造全新的民俗,如何影响未来民俗的发展趋势。借此,我们可以进一步反思民俗的本质,反思民俗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位置。

四、结 语

相比于以往的中国科幻小说作品,新生代科幻小说较多涉及关于传统民俗事项的书写,能够有效克服幻想文学通常缺乏现实根基的缺陷。对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民俗书写方式进行分析,可以发现两种具有代表性的民俗书写方式:一是书写传统民俗标志地域文化空间,二是书写传统民俗在技术世界中的变形状态。在第一种民俗书写方式中,作者借助书写传统民俗,有效利用读者前置生活经验中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传统民俗体验,以有限的文字实现了文本向现实生活场景的延展,克服了科幻小说叙事中缺乏与现实记忆和历史记忆连接通道的固有缺陷。在第二种民俗书写方式中,作者表述传统民俗场域经历技术世界冲击后,民俗精神内涵发生变化,组合重塑为全新的民俗场域。在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为我们展示的当下现实与未来想象交错的图景中,民俗被科学和技术解构与重构,折射出关于未来民俗想象的投影。同时,以未来作为主要书写时间对象的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为我们思考未来的民俗变迁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角,其民俗书写可以作为分析民俗未来发展趋势的重要素材。在某种程度上,中国当下科幻小说中的民俗想象,也是当下科技时代民俗焦虑的一种延伸。通过对中国新生代科幻小说民俗书写进行研究,不仅有助于理解科学技术对于中国社会和民俗变迁的影响,预判未来民俗在科学技术不断更新的世界中的发展趋势,也可以帮助研究者更好地探讨并理解民俗的本质,为民俗研究提供理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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