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科学与实践的未来
——科幻人类学的中国缘起

2023-03-09 06:37姜佑怡姜振宇
关键词:人类学科幻人类

姜佑怡,姜振宇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晚清时期,殖民者的坚船利炮护送着西方文明进入中国,古老的帝国遭遇到了“三千年馀年一大变局也”①[清]李鸿章:《筹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1872年),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5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07页。。人类学与科幻同作为自西方引入的“舶来品”,在这场西学东渐的潮流中进入了国人的视野。在民族危亡的历史背景下,无论是科学的人种学,还是科学的文学,这二者都像我们引进的许多其他西方文化一样,在当时都被急切地赋予了救亡图存的重任。这些责任在此后百余年的发展当中,以各种方式被消化、转移和重构,特别是在当今,世界格局乃至人类文明形态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科技不仅仅作为“器”,推动着人类社会快速发展,毋庸置疑地改变了人类的日常生活,而且更深刻地呈现出其作为“道”的一面,成为人类理解、想象与建构未来的重要路径。在这股力量的影响之下,人文学者也不得不将目光从历史的尘埃之中,投向迷雾中的未来。而此时我们也不难发现,中国科幻已经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试图挣脱文学的藩篱,展现出对人类科技经验的敏锐觉察和对科技未来的强大的建构作用,而这样的价值却并不能为单一的文学方法所充分挖掘。与此同时,中国的人类学也在试图突破“汉学”或“少数民族学”的边界,面向整体和终极的“人”进行讨论和关怀。于是,在这样一个变革的时间节点上,人类学与科幻又再次相遇了。二者的相互照鉴,或可成为彼此拓展学术疆域、推动范式转型的重要契机,也可成为人文社会科学打破学科限制、参与未来想象与建构的一种可能。

一、人类学与科幻的相遇与重逢

人类学甫一进入中国,便因之具有“进化论的人类史观”而受到了当时知识分子的重视。正如梁启超所说:“于是人人不敢不自勉为强者、为优者,然后可以立于此物竞天择之界。”①梁启超:《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原载《新民丛报》第一号,1902年2月8日),梁启超著、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68页。作为中国人类学的奠基人之一的吴文藻主张人类学要为国家现实服务,把人类学研究与改变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现实联系起来,推动人类学研究从原始民族扩大到现代民族。吴文藻的弟子费孝通也传承并发扬了这种思想,在燕京大学求学时就将学习和应用人类学定位于为“认识中国”“改革中国”而服务。在战火交织的年代,费孝通又进一步将中国学者的精神具体化为“救国与富民”②何月华、张发钦:《中国人类学的百年品格与新时代使命》,《广西民族研究》2021年第2期。。因此,可以说自其引入之初,人类学在现代中国的发展基本是以达尔文主义为根基,围绕“救亡图存”这一核心任务而展开的。③徐新建:《回向“整体人类学”——以中国情景而论的简纲》,《思想战线》2008年第2期。

同样在20世纪初,中国科幻的开端也与西方现代科学有着重大的关联。1902年,《新小说》创刊号发表了三部科幻作品:由梁启超创作、当时还被指认为“政治小说”的《新中国未来记》,由法国天文学家弗拉马里翁创作、梁启超翻译的“哲理小说”《世界末日记》,以及法国作家凡尔纳的《海底旅行》(即《海底两万里》)。前两者在当时尚无科幻之“名”,但业已开始尝试行科幻之“实”;而《海底旅行》则在汉语世界中第一次用“科学小说”来命名——其首倡者仍是梁启超。他眼中的“科学”实际指的是具备一定学科研究范式和大致研究对象的一切真理性现代知识系统,故此他的“科学小说”更近于“学术小说”或“知识小说”的意涵。④姜振宇:《论中国科幻小说与现实关系的流变》,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

作为中国小说史上第一批描绘未来世界的作品,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想象了六十年后,中国从维新成功,再到成为联邦共和国,国力逐步强盛,直至击败西方列强,成为东方强国的“未来史”,以光明的未来鼓荡民气。⑤吴岩主编:《20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21-24页。此后,这一时期的许多作品,如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吴趼人的《新石头记》、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等,都表达了类似的主题。在当时,有着类似主张并对科幻抱有重大关切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则是鲁迅。他翻译了若干部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并在其中《月界旅行·辩言》中发出号召:“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⑥鲁迅:《月界旅行·辨言》,《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4页。。虽然他所谓的“科学”与梁启超略有差异,是将其视为古希腊以降人类文明演化的一个方面,他所称的“科学小说”以凡尔纳的作品为范,与今天所谓的“科幻小说”基本可以等同。⑦姜振宇:《论中国科幻小说与现实关系的流变》,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

以梁启超和鲁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认为“科学小说”可以起到普及科学知识、开启民智的作用,进而救国家于危亡之中,建设更加美好的未来。梁启超曾作《格致学沿革考略》,鲁迅则有《科学史教篇》,都热忱而真切地尝试通过科学发展历程,体悟科学时代的发展逻辑。而与此同时,怀抱着强国富民之宏愿的第一代人类学家,也在其本身学科范式的框架之中,试图用努力了解中国的方式,为未来寻求一条道路。第一位获取哈佛人类学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李济曾经表明,他的志向是“想把中国人的脑袋量清楚,来与世界人类的脑袋比较一下,寻出他所属的人种在天演路上的阶级出来”⑧张光直:《人类学派的古史学家——李济先生》,李济:《中国民族的形成》,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页。。

因此,无论是科幻还是人类学,在起点上都有着清晰的国族立场和世界眼光。二者虽然在此后的实践道路上分道扬镳,看似无甚关联,但事实上却始终在共同的历史背景和时代召唤下,如同一曲复调乐章,始终给予中国社会现实以重大关切。而此时我们也逐渐发现,在中国的现实历史条件和政治境遇的影响下,人类学的输入、引进均朝向“社会发展”“民族再造”与“国家抗争”等主题贴近。⑨徐新建:《回向“整体人类学”——以中国情景而论的简纲》,《思想战线》2008年第2期。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漫长发展,在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的同时,也逐渐暴露了一些缺憾,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学科发展之疆域自限于“汉学”或“少数民族学”的藩篱,缺乏对整体和终极之“人”的讨论和关怀。①徐新建:《回向“整体人类学”——以中国情景而论的简纲》,《思想战线》2008年第2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人类学”,数智时代的人类学该如何与数智关联,关注数智、理解数智、阐释数智,由数智派生,与数智博弈;承继演化论,建立共时观,以未来眼光关注本届人类共同体②徐新建:《人类学与数智文明》,《西北民族研究》2021年第4期。——这是当今人类学发展所必须面对的问题。

而中国的科幻文学也在经历了作为科普工具的时代后,转入低潮,直至新时期,尤其是21世纪以后,得到了迅猛发展,从边缘的类型文学逐渐进入主流的视野,并在国际取得了突破性成就。但其百余年的创作与研究实践在面临着时代转型的浪潮中,一个疑问也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科幻应当自限于文学——甚至带有强烈的娱乐化倾向的类型文学中吗?科幻作为一种观察视角、研究方法和实践活动,对人类科技经验的敏锐觉察和对科技未来的强大的建构作用,时常为文学的虚构性所遮蔽,而对于科幻的讨论与研究也不应自限于单一的文学方法。因此,在面临着科学技术这个时代重大议题的今天,在数智时代业已到来并渗透于我们日常经验深处的今天,人类学和科幻的相遇——或者说重逢,本就内蕴于人类现代文明的发展逻辑之内,成为人类想象与建构未来的一种必然要求。

二、以文学方法介入科幻研究的成就与困境

以文学方法介入中国科幻研究的路径,是在相关领域的历史发展演进过程中逐步生成的,在今天则日益暴露出其局限性。

中国科幻研究的历程始于晚清时期,当中国科幻创作滥觞之时,科幻理论也处在酝酿、发轫的阶段。此时,梁启超、鲁迅们对科幻文类的热切提倡,使得他们在深度介入创作、翻译之余,还留下了许多影响深远的个体思考,特别是青年鲁迅“经以科学,纬以人情”的文体论和“导中国人群以进行”③鲁迅:《〈月界旅行〉辨言》,《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3-164页。的实践论,奠定了此后半个多世纪中国科幻发展、科幻理论探索的基础。此后,中国科幻在文类内部,形成了科学与人类社会、日常现实、未来幻想等多种人类的“非科学”要素的对立;在外部文类定位方面,则始终处在对“四个现代化”“科学的春天”等政治宏大叙事的依附当中。这种情况直到1980年代初的大讨论之后,才逐渐松动。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到1970年代末,这段时期可以视为中国科幻理论的学习和摸索期。在苏联科普事业和科学文艺制度的影响下,中国科幻托庇于“科学普及-科学文艺-科学幻想”的三级机制④中国科普界自1950年代起,集中引进了苏联对科学普及事业的管理经验和理论提法,其中也包括了“科学幻想小说”这个名称。在经过本土化的调整之后,其最宽泛的管理部门被称为“科学普及”,其中以文学艺术形式来进行知识传播的门类被称为“科学文艺”,“科学幻想小说”是“科学文艺”的一种,与“科学诗”“科学报告文学”“科学小品文”等并列。之下,但同时也逐渐积累起了寻找自身道路的动力。在郑文光、童恩正、叶永烈等编辑、作者的笔谈、创作谈当中,中国科幻理论逐渐迈出了树立本土脉络的第一步。一方面,他们热切地支持科幻创作是科学普及这项“改造社会的任务”⑤编者:《把科普工作当作一项伟大的战略来抓》,《科普创作》1980年第3期。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另一方面,他们也强烈地意识到,科幻“不同于科学文艺读物”⑥郑文光:《往往走在科学发明的前面——谈谈科学幻想小说》,科学普及出版社编:《怎样编写自然科学通俗作品》,北京:科学普及出版社,1958年,第161页。,它们非但不应当被简单地工具化为科普的附属材料,而且也不能仅仅以科学主义的态度去面对已知的知识内容。从这里开始,中国科幻理论的文学进路逐步得到全方位的探索。

伴随着对于科幻文类合法性的强烈焦虑,中国科幻理论从1970年代末开始走入了爆发式的生长期。当童恩正提出科幻应当从刻板的知识普及当中挣脱出来,去传播“科学的人生观”⑦童恩正:《谈谈我对科学文艺的认识》,《人民文学》1979年第6期。之后,科幻文类的自主意识得到了充分的发扬。在一场又一场的争论和批判当中,中国科幻作家、编辑、爱好者广泛地向海外科幻界、文学理论界、科学界寻求话语资源。在急迫的学习和争辩当中,作家们与世界科幻界建立了影响深远的联系,也为中国科幻汇入世界科幻文学文化做出了贡献。

在这短暂的理论爆发时期,相关讨论的核心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尝试赋予“科学”以更丰富的内涵,特别是要求将其放在普遍的社会实践当中,作为科学文化、科学精神、科学方法来进行理解;其二,是要求对“幻想”进行全方位的重新定义、推演和论证,尝试解决与它密切相关的“幻想与现实”“幻想与科学”“幻想与情节”等多种重要关系。

这些讨论不但直达科幻文类的核心,而且借由相关创作,去撬动启蒙运动以降,被视为人类现代化进程当中默认组成部分的一系列观念和逻辑。重要的提法,如“表达科学的人生观”(童恩正);“引起读者们对科学的关心,兴趣和爱好”(萧建亨);“科幻现实主义”(郑文光);“惊险科幻”和“走向通俗文艺”(叶永烈);“现实科学研究的继续”(刘兴诗)等,对于今天的科幻创作仍旧以各种形式发挥着或隐或现的影响。其中不少观念脍炙人口,如“蝙蝠论”“两种构思”“硬科幻和软科幻”“社会性的科幻小说”等提法极具理论穿透力和生命力,是本土科幻理论观念当中的典型代表。这些提法不但应当被视为以英语世界为主导的科幻理论体系之外的重要补充,同时也具备与达科·苏恩文以降世界科幻理论主潮进行对话,甚至促使其革新的理论潜力。①以上讨论参见姜振宇:《论中国科幻小说与现实关系的流变》,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吴岩主编:《20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遗憾的是,这些讨论和探索虽然一度获得了广泛的社会关注,但并未形成系统完备、能够良性发展的中国科幻理论体系。而从21世纪初开始,中国科幻文学理论走上了由逐渐复苏突然跳跃至急速膨胀的阶段。科幻研究的文学进路在繁杂的理论交汇面前反而迅速暴露出了自身的局限性。一方面,在各类文学、文化、产业、科技的学术会议当中,科幻往往作为单独议题或者活动板块频繁出现;另一方面,科幻研究也常常深刻介入到各种并非纯粹学术的文化活动和产业运作当中,理论与实践因此形成了极为丰富且难得的互动。科幻研究者的队伍日渐庞大。除去长期以来作为中坚力量、不同层次的“科幻迷”研究者之外,更多来自传统学术界的学者也开始在全面超越种种学术成见和理论窠臼的情况下,更深入地探索和丰富中国科幻理论;重要的科幻作家,如刘慈欣、韩松、陈楸帆等,时常能够以明确的理论姿态,直接介入到科幻研究的现场。

此时被反复研讨的理论困境中,最为突出的主要有三个方面:其一,是中国科幻的历史发展仍未得到有效梳理,其中蕴含的重要理论资源和先辈的深刻思索,尚未被充分挖掘;其二,是对于科幻之“中国性”“中国式科幻美学”“科幻理论的中国脉络”等问题,未能得到有效的展开和讨论,这使得中国科幻理论无法作为一个具有世界眼光和国际影响的强力话语发挥作用;其三,是中国科幻文化本身正处在快速发展变化当中,其文本形式在网络、新媒介的影响下正在迅速演变,其影视、游戏等产业实践同样未获得足够的理论关注。

科幻研究的文学进路尚处于逐渐成熟的路途中,便隐然有自限于狭小话语桎梏的风险。回顾前述中国科幻理论的发展演变历程,我们容易发现历代学者、作者所关注的议题,往往极大地超出了文类内外的理论界限,其横向往往跨越数个学科,纵向总是要求文本之外的人类想象与社会实践,深处则直抵根源性的理论逻辑和世界观念。更加具有统摄性和贯穿性的理论进路,正是科幻研究亟待整合与召唤的。

三、以人类学介入科学的成就与困境

自1666年以降,现代科学的诞生引领人类世界进入新的纪元;1860年代以来,工业革命的兴起与发展更是将人类社会发展带入科技引领的快车道。虽然在C.P.斯诺的“两种文化”②斯诺认为,存在着两种相互对立的文化,一种是人文文化,一种是科学文化,它们彼此的分裂造成了社会的损失,因为大多数知识分子只了解一种文化,因此会对现代社会做出错误的解释,对过去进行不适当的描述,对未来做出错误的选择与估计,而两个知识分子团体间的距离也“像是横渡了一个海洋”。参见[英]C.P.斯诺:《两种文化》,纪树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的视域下,人类学属于人文社会学科的一支,但自其诞生之初便脱胎于达尔文的进化论学说,其后在法国社会学学派和结构功能主义等影响下,科学理念与方法也一直内蕴于人类学研究之中。而诸如体质人类学这样的分支,其本身就拥有很强的自然科学属性。将人类视为生物的一种,利用分子生物学方法寻找人类演化的踪迹和族群特征,是其当今的基本的研究方法之一。

进一步地,在1970年代以后,由于殖民地纷纷独立,世界交往逐步密切,可供文化人类学进行研究的处于孤立状态的简单社会越来越少。一些原生态的独特风俗,甚至被改造成了旅游项目,损失了其原有的文化价值。W. Lepenies等学者甚至把这种情况称之为人类学面临的危机。①W. Lepenies,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 in the Sociology of Science”, Sciences and Cultures, E. Mendelsohn and Y. Elkana ed. ,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81, p. 256.在这种情况下,一些人类学家选择回归本土,将其视角转换到对现代社会的研究上。正如David J. Hess所言:“有一系列的原因,其中包括如经费拮据和入境困难等实际问题,造成了人类学的新的关注焦点——科学技术。”②David J. Hess, “Introduction: The Anthropolog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Knowledge and society Vol.9: The Anthropolog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Jai Press Inc, 1992, Preface, p. x.此时,科学家的实验室便成为了人类学家的新的田野。

这一领域内早期的一些研究成果,因其说明和解释框架仍然是科学社会学的传统范式,所以影响不大。③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成果如美国社会学家斯华茨运用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方法对加州大学劳伦斯实验室进行研究,以及加拿大人类学家安德森对费米实验室和印度的科研机构进行的研究等。参见R. S. Anderson, “The Necessity of Field Methods in the Stud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ciences and Cultures,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81, p.218, p. 241.此后,以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为代表的一批学者,在科学社会学领域提出了新的研究范式。这些学者以科学史家和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所阐明的思想为理论出发点来讨论科学知识问题,其共同观点是:科学知识一如其他各种信念体系,是受社会条件制约的,是社会集团的产物,是特定环境中特定人群活动的成果。他们认为,自然科学知识和社会科学知识一样,是社会建构的。④刘珺珺:《科学技术人类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的新领域》,《南开学报》1999年第5期。他们采用了人类学的方法来考察科学知识的产生,来论证关于自然科学知识的根本观念。⑤刘珺珺:《科学社会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60-290页。

类似的情况也在中国发生,且表现出了源自本土的丰富性。首先,是被称为“科学人类学”或“科技人类学”的研究领域,其渊源可追溯到1950年代的少数民族科技史研究,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成果如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陈久金研究员的《彝族天文学史》等。其次,是自我定义为“科学技术人类学”的领域,则来源于前文所述的西方科学社会学,最早由南开大学社会学系的刘珺珺教授于1998年引进我国。⑥这三个名称的溯源,参见田松:《科学人类学: 一个正在发展的学术领域》,《云南社会科学》2006年第3期。

虽然围绕这些定义的边界仍存有一些争议,然而诚如刘兵所言:“在国内对科学人类学的定义中,可以采取一种最宽泛的理解,将各学科(包括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学学科)中,运用带有人类学意味的研究方式(包括理论与方法两方面,而且两方面当中理论或理念是绝对不可缺少的),以最广义的科学及其相关现象为对象进行的研究都包括在内”;“科学人类学所要强调的,恰恰不是那种以现代科学为标准的辉格式的参照,而是将最广义的科学概念包容中的各种‘科学’置于平等的地位”⑦刘兵:《中国语境中的“科学人类学”之定义问题》,《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这比较近似于国际学术界对待此问题的做法,并不过于强调学科边界和学术管理体制,而是更多地以问题为中心,聚焦具体的研究理论和实际的研究工作。

国内外科学人类学的诞生与发展,为人类学乃至整个人文社会科学提供了新的范式,打开了新的局面——但问题也由此产生。1990年代,一些自然科学家深感这类研究是一群无知者对自身的冒犯,以“索卡事件”⑧为了揭露人文对科学研究的肤浅与荒诞,量子物理学家索卡(Alan Sokal)模仿后现代文化研究的行文风格,写出论文《跨越边界:迈向一种量子重力的转型诠释》(Transgressing the boundaries:towards a transformative hermeneutics of quantum gravity),向著名的文化研究期刊《社会文本》(Social Text)投稿。这篇故意写得漏洞百出、胡编乱造的文章居然能够过审,被杂志接收了。随后,索卡得意地宣布揭开了“皇帝的新衣”。参见张劼颖、李雪石:《人类学以何研究科学:反思科技民族志》,《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为代表的一场“科学战争”随之展开——科学界与以科学为研究对象的科技史、科学哲学、文化研究,以及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的论战。这场论战关于“科学知识的本质以及科学与它所探讨的世界之关系的……对立哲学观点的多元之争,即建构论与实在论的争论。”①陈瑞麟:《科学的战争与和平——“科学如何运作”的建构论与实在论之争》,《欧美研究》2015年第1期。为此,拉图尔提出了其政治生态学主张,描绘了一种超越建构论的社会思想。他认为,建构论与实在论的分野乃起源于柏拉图的洞穴隐喻的“两院制”——纷繁复杂的社会世界,与哲学家(科学家)掌握其真理的真实、本质、稳固的自然世界。这种“科学-社会”的二元论已然暴露出严重的弊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应将二者视为是同一个相互交织的集合——亦即“行动者网络”。这一理论将社会事实视为不同的行动者——包括人类及非人类行动者(如科技、设备、环境、生物)——共同参与编制的动态网络,分析网络中不同的要素是如何联结起来的,并追溯这些联结、转译和协商的过程,从而描绘一种复杂动态的社会事实。②Bruno Latour, Reassembling the Social: an Introduction to actor-network-theory, New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247-262.这样的视角能够帮助我们打开科技黑箱、打破科技霸权,让人类学家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切入自然科学,在不同学科之间建立起相互理解的桥梁,具有非凡的意义。但另一方面,面对人类数千年积累起来的浩繁的知识系统、学科高度细分的学术现实,要打开这一科技的黑箱并不容易。正如赵毅衡认为:“文科学者只应当讨论人工智能技术与人文价值的关联,对人类前途的影响。人工智能的操作原理与设计,对于这一行当之外的任何人(包括文科学者,也包括其他理工科人士),都是一个黑箱。”③赵毅衡:《人工智能艺术的符号学研究》,《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这类观点从浪漫主义诗人的年代开始,就为相当大比例的人文社会科学学者和普罗大众所接受,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得不认为这实际上是面对科技霸权的一种退缩。

更进一步来说,在中国要弥合“两种文化”之间的裂痕,我们还将面对许多更具有本土特征的问题,因而也将生产出更具原生性的思路。在西方传统之中,对认知和把握现代社会的无力,源于人类可掌握的知识上限的有限;而中国的问题更多源于自晚清以来的科学主义传统,二者出发点并不相同。当今人类进入了数智时代,重新讨论和理解“科学”已成为时代的必需。但从前中国的人类学一旦涉及科学话题,很容易与科学主义纠缠不清,抑或干脆成为科学史研究当中的一种方法,成为其他学科的附庸,从而遮蔽了“科学”本身意涵中所具有的哲学、审美等面向。因此,要想解决中国的人类学如何介入科学的问题,仅仅学习西方理论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探索符合中国历史和现实的新的道路。

四、科幻人类学的诸多可能

人类学是一个与真实世界紧密相连的学科,我们要通过观察并且实践,对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去进行书写。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我们的研究工作不仅要“向后看”,也要与人类的实践经验保持同步,对它做出描述和阐释,甚至在此基础上能够做到“向前看”——因为在“想象的共同体”之后,虚构和想象也被视为了现实的一部分——问题在于,人类学如何将幻想深刻地纳入研究视野之中,甚至将它们放置在视野的中央,而非物质世界的附属地位呢?

代表我国人类学研究前沿之一的人类学高级论坛,其在2020年和2021年举办的第19届、第20届会议,主题分别名为“人类学与数智文明”和“迈向人类未来的人类学”,从中已然能够看到我国人类学研究领域对科技与未来的重大关切。但如前所述,我国人类学领域中与科技关系最为切近的科学人类学,或脱胎于少数民族科技史,存在自限较窄和界定不清等问题;或源于西方的科学社会学,始终无法解决文化相对主义与科学主义、辉格范式之间固有的冲突。因此,在实践层面,多为科技史及科技哲学领域的学者利用人类学方法进行研究,较少有从人类学的学科本位出发去介入自然科学。故而并未呈现出理想的效果。

面对这个问题,我们容易发现人类学与科幻实际上早是同气连枝的理论体系,打通二者在历史演进和人为设置的界限,进而融合而成“科幻人类学”,或可成为我们介入当下科技现实、理解数智时代的人类以及瞻望未来社会发展的一条有效路径。它至少在以下三个层面形成了不可替代的理论特征。

首先,科幻人类学关注幻想,因为幻想是现实的。随着科技的急速进步,现实生活中的幻想成分正在被我们不断重新发现和确认。例如,数字支付以经验的方式,重新讲述了货币作为社会契约和一般等价物的书本概念;互联网通信不断模糊着地域时空、线上线下的区分;虚拟现实、增强现实则更进一步迫使物质世界朝着赛博空间所打开的无限可能性逼近。这样的状况早在1980年代,当中国本土科幻从科普话语中逐渐挣脱出来的时候,就已然被科幻作家们所预见了。郑文光、童恩正等人提出,幻想同样也是科学的组成部分——这一判断的前提是将科学视为一种人类的实践活动而非一种理念上的真理体系。科幻人类学将正面处理幻想对现实发挥的繁复作用,它不仅需要研究、总结诸多概念(常常是技术的和隐喻的)从虚构到实践的一般过程,而且强调从“想象的共同体”角度,探讨幻想如何以社会建构、寓言和预警的方式影响着人类的实践活动。

其次,科幻人类学关注未来,因为未来是当下的。未来总是当下的现实世界在时间维度上的拓展和延伸,在此刻是以其“不在”彰显其“存在”,在将来则能够通过历史实践,验证其成为“存在”的过程。自晚清以降,中国人的历史观已逐渐从古代时期的循环观,慢慢地将未来纳入了观察视野。但长期以来,“未来”这一维度在很多时候空有理念,实际上却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而随着科技发展成为广泛的社会实践,许多将在未来发挥作用的关键性事件、人物以及其他因素,实际上已然在某些相对狭小的圈层内发挥作用。诚如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所言:“未来已经来到,只是尚未流行。”①William Gibson,“Broadband blues”, The Economist, December 4, 2003, p.152.尤为有趣的是,科幻作为最具未来感的文化形态,在1980年代之后正在不可避免地堕入一种“复古未来主义”(Retrofuturism)的尴尬处境当中。科幻作家们似乎难以立足当下去想象更为遥远的未来,因而时常回到过去——尚怀有关于未来之希望的过去——去寻找遥远未来的可能。“过去的未来观”,正是诞生于科幻时代的独特人类文化现象。

第三,科幻人类学关注科技,因为科技是经验的。当科技突破实验室和科学家的桎梏,成为一般人类日常生活经验的组成部分,它就不得不成为审美、伦理和哲学思考的对象。人类进入数智时代以来,科技美学成为生产和销售所必须直面的命题。科技产品的风格化标识,已然是附加在使用价值之上所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而科幻尤其长于从经验和想象中提取审美的现象,研究背后的逻辑。例如刘慈欣的科幻小说《西洋》,文中的白人小姑娘和黄种男性这两个人物,借由一块煤达成了超越——超越西方主义、东方主义,甚至人类主义——煤块同“孔子号”宇宙飞船从月球带回来的一块矿石,都是亿万年的自然的造物,它们凝结着超越人类的美。②参见刘慈欣:《西洋》,韩松主编:《2001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77-392页。

更进一步而言,我们将在此时面对现代文化重构——特别是在以中国为代表的后发现代化国家中进行重构的宏大命题。例如互联网在中国,迅速从一小撮城市文化精英的新型娱乐方式,转变为继水电煤气之后的城市基础建设。这些充满异质感和挑战性的现实网络经验,迫使中国作家们以更新鲜的方式,来回应控制论视角下数字化的人类经验和未来梦想。在这样的背景下,1980年代郑文光们提出的命题终于变得无可回避——在表面上,是如何去书写“被科学全副武装起来”③郑文光:《科幻小说要塑造共产主义新人》,《科普创作》1982年第4期。的中国人;在内里,则是必须去创造中国式科技语言乃至中国式的科技文化,以便书写和理解中国式的科技经验。

我们在这里面对的并非是“后现代”或“后人类”的语境。因为这些“后”学往往意味着存在一个完满的或者正义的、“被后”的“现代”或“人类”——这当中所蕴含的傲慢的自我中心主义文化观念是不足取的。中国科幻在这个意义上卸去了另一层面的“历史包袱”:现代或人类都未发展完全,因而也无法可谓“后”。

五、结 语

在当今数智时代,人类面对着无法把握的现代社会庞大复杂的结构和知识体系,如基因编辑、人工智能、赛博格、脑机接口等等,这些“黑科技”的出现甚至对人类的本质提出挑战——我们在此过程当中,失去了世界想象的稳固性。我们只是被这些未来裹挟其中,不见全貌,也无法想象,更毋庸说理解。科幻的价值正是在此时显现:它诞生于现代性抵达之后,人们共同面对无法捉摸的世界,用“想象”的传统与之对接起来——所谓想象,就是把原本与我没关系的东西变成我的知识结构的一部分——并且理解它。只有当外界技术对我们产生意义的时候,我们才能真正想象它。克鲁伯说:“人类学是人的科学。”①A. L. Kroeber, Anthropology,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 1923, p.1.当今时代,技术正在模糊着人与非人的界限。有相当多的知识分子,尤其是人文学者,总是会主动让渡出对技术的理解和解释。可是我们怎么能让渡呢?在这样一个充满变革的历史节点,人类学更应该帮助我们承担起重建对世界进行认知的任务,对人成为非人的未来发挥作用。科幻人类学有着非常大的空间值得我们去关注和研究,这是我们的机遇,更是我们的使命。

猜你喜欢
人类学科幻人类
《审美人类学》评介
VR人类学影像:“在场”的实现与叙事的新变
PL-01:科幻飙车党
人类能否一觉到未来?
到达科幻里的未来
1100亿个人类的清明
人类学:在行走中发现
如何挑选100本科幻书
人类正在消灭自然
体质人类学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