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必文
(浙江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 浙江杭州 310051)
自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并不断演变,疾病预防控制(后简称“疾控”)人员在抗疫战场上发挥重要作用。新冠肺炎疫情为疾控人员不仅提供了职业实践的舞台,也经由媒体报道和国家重视引来了更多社会关注,更提供了一个集体言说的象征机会。抗疫过程中,他们对于自身职业的感知和评价发生了变化[1]。
围绕战疫经历,疾控人员形成了日志、战记、采访等丰富的话语实践,其中一部分通过记者转述和媒体报道成为时代的记录[2][3][4][5];事实上更多的是在自我言说中重述、反思、评价。疾控人员借此“关键事件”和“热点时刻”,在共同体内部发生丰富的讨论[6],进行重述、反思、评价,明确和调整疾控职业的角色、行为和规范,重申和强调疾控职业的理念、情感和价值。
然而,暂未有研究关注到疾控人员在此语境下的话语实践。2021-2022年浙江省疾控系统内部发起了“我的战疫故事”征文活动,收集起了疾控人员众多真实的战疫故事。本文聚焦浙江疾控“我的战疫故事”话语文本,分析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疾控人员如何言说抗疫故事并由此构建职业认同。
职业认同是指个体对所从事职业的目标、理念、规范、社会价值、道德标准等因素总的认知、情感和评价[7]。它直接影响从业者对工作的看法和投入,从而影响其工作效率、工作质量、离职意愿等[8][9][10]。近年新冠肺炎疫情之后,出现了一些聚焦疾控职业认同的研究。它们通过调查疾控职业认同现状,开展相关因素分析,并对如何提升职业认同,从而提升工作效益,提出思考和对策。它们发现,疾控人员的职业认同度并不高,虽然有着较好的职业归属感,但是职业期待和社会认可都比较低[11]。主要有三类方向:一是从疾控人员的地区、工龄、工作时长等入手,探究职业认同的影响因素[12][13],二是从组织角度分析组织支持感与职业认同的相关性[14],三是关注外在因素如新媒体在新冠肺炎疫情下对职业认同的影响[15];并提出了相应的参考策略,如分享工作经验、增加组织支持、健全疾控体系等。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缺乏前后对比,许多研究提示新冠肺炎疫情很可能对疾控人员(以及公共卫生与预防医学专业学生)的职业认同——在职业认知、职业行为、职业情感以及职业期望等方面产生了作用[16]:从疾控人员身上看,一方面在抗疫过程中责任感得到加强,另一方面情绪耗竭增加影响职业奉献度和满意度[12];从体制机制上看,疾控体系、薪酬待遇、人才配置等问题凸显,影响职业稳定性[14];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带来的社会关注预测了更高的职业价值感[16]。
然而,抗疫经历如何影响疾控人员的职业认同,还只停留在数字之间相关性的猜想上。疾控人员如何看待和讲述自己战疫经历?由此他们如何构建其职业认同,即如何认识、感知和评价疾控职业?目前,还未有研究关注到疾控人员在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的这些话语实践,及其对疾控职业认同的建构意义。本文试图弥补这一空白,通过对疾控人员的抗疫故事开展话语分析,描绘出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他们所建构的疾控职业认同及其建构方式。
笔者首先分地市随机抽取了“我的战疫故事”征文活动中的投稿文章(55篇)作为话语文本,并进行标序。“我的战疫故事”征文活动由浙江省卫生系统思想政治促进会疾控专业委员会从2021年起在浙江省疾控系统内发起,收集疾控人真实的抗疫故事。写作时,对文本进行匿名处理。
随后采取质化路径,通过反复阅读,确定明显而常见的主题,检视这些文本如何讲述疾控战疫故事并建构职业认同。最后,使用社会学家威廉·甘姆森(Willam Gamson)提出的“建构性话语分析”方法,把相关文本结构打散,再反复重构,归纳为几个意识形态集束,从而获得一种全面而崭新的理解[17]。每个意识形态集束由隐喻、举例、整句、描写、道德原则等元素组成。
回顾抗疫历程,疾控人员重新对自己的职业角色、工作内容以及职业行为、职业素质进行了定位、阐释和评价。
我们是谁?因为疾控人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前较少受到社会关注[1],他们感到了一种自我阐释的必要。首先,为职业定性,“我们都是疾控人,是人民群众身体健康的守卫者”(9)。并且有意识地和其他医疗职业作区分:“临床是减少存量,疾控是控制增量”(18)。
其次,按照分工介绍岗位,“疫情研判的‘智囊团’、病毒检测的‘排雷兵’、流调追踪的‘侦察兵’、环境消杀的‘消防员’”(10),并展开解释:比如“流行病学调查就是要弄清楚所有的可能性,尽可能细致地摸清重点人群的来龙去脉”(37)。
再说明抗疫时期职业特性。一是既具有高危险性,“深入患者生活地点”(25)“可能产生气溶胶引起感染”(28)“近距离面对100多名存在潜在阳性患者的旅客”(55)等风险和隐患被提及;但又关系重大,“每一个判断、每一个结论、每一次操作,也许都和疫情的控制、人民的安全息息相关”。(13)二是任务量超常,比如“往常H市一年预防接种针次数6700多万,而现在仅上半年新冠病毒疫苗接种就可能达到800万的接种针次数”(2),还常伴有紧急、突发事件。三是操作规范严格,比如“深入疫点,消杀队员必须严格按照规范穿戴防护用品,包括防护口罩、防护服、护目镜或面屏、防护手套、长筒靴套、防护帽等”(17)。四是常常因环境艰苦、设施不完善、物资紧缺等不利因素,使得操作变得非常辛苦:“持续的高强度工作以及密不透风的工作环境常让人感到缺氧、头晕”,“一个班次出来,脱下防护服,鼻梁、脸颊常常被勒出深深的红印,汗流浃背,累到虚脱。”(10)
抗疫本身就是疾控人员的职业行为。通过重述抗疫故事,一些专业规范作为门槛和标杆被树立起来。
最重要的是对专业性的强调。疾控工作有很高的门槛。监测、流调、检验等一系列流程都有相应的规范标准。科学的理念、方法、结果,是疾控人员坚持的专业规范之首;科学专业这一品质突出的人员也会成为标榜的先进:
“她作为‘智库’团队成员,充分发挥了优秀的数据统计分析专业技能,与团队成员每日梳理流行病学调查报告,用流行病学方法描述疾病的传播过程,理清病例之间的关系并将其可视化,绘制疫情风险‘五色图’,用最精准的数据展现最新进展,为疫情的科学防控和政府的精准施策提供强大依据。”(2)
最明显的是对速度的强调。因为疫情的突发和关系重大的特点,疾控工作要“与时间赛跑”(10)。高效且有序是疾控人员在技术操作层面的基本素质。他们常常会用与时间、顺序相关的修饰,来强调这一专业规范,并表达对职业行为的熟习,比如“领导马上下达指令,首先要对在船上的船员先进行简单的流行病学调查;其次将船员等相关人员专车送往县集中医学观察隔离点进行核酸及血清学样本采集监测,同时通过电话访谈的方式对情况有一个更细致的了解;然后要采集集装箱表面和集装箱内货物的样品送检;最后要对环境进行消杀,对集装箱内的货物进行集中处理。”(12)
除了技术层面的专业素质,疾控人员还特别强调了心理方面上的职业素质。
其一是处理工作流程的细致严谨。“疫情防控无小事。”(19)疾控工作数据结果、报告分析是控制疫情的重要参考,容不得一丝差错。用细心确保准确,“不漏一个细节,不留一点空白,弄清每位患者的流行病学史,了解患者临床特征和活动轨迹,找出传染线索,掌握患者的密切接触者”(1);用严谨确保安全,“边消杀边检查,确保不留一处死角”(17)。
其二是与病人等公众沟通的耐心。抗疫经历中,与公众尤其是病例沟通方面的职业素质被频繁提及:“作为公共卫生工作者,除了过硬的专业技术,还需要良好的沟通技巧。”(21)一方面是“设身处地地考虑,注意方式方法”(38),帮助公众理解配合疾控工作,比如“苦口婆心地和病人讲述排查密切接触者和溯源的重要意义……帮助病人回忆每一天的行踪”(16);另一方面是作为“心理师”(26),“给与调查对象适当的安慰和心理支持”(21)或“疏导市民的不安情绪”(37)。
其三是工作中的投入与坚强。“不分日夜”(1)“通宵加班”(2)“宵衣旰食”(4)是抗疫常态。工作紧张,但他们只关心“多采集一个样品,多排除一个病例,多减少一点风险”(8)。甚至很多人因此出现了身体的状况,仍然“默默给自己打气:坚持住,一定要完成采样任务”(5)。
另外,不少抗疫故事中表达了对工作经验的肯定,认为抗疫等公共卫生应急任务的历练是职业素养提升的重要渠道,并且能提升职业警觉性。
为什么冲上了前线?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这些明晰角色、训练有素的疾控人脱口而出的答案非常本能。而抗疫过程中,他们又不断丰富和肯定了这一答案。
疾控人在抗疫面前表露出强烈的使命感:一是他们必须上,“身为疾控人,我辈岂能言退!”(31)所以即使忐忑、不安,他们会自我激励、互相勉励,积极投入抗疫;二是他们必须胜,“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3),即使“困难重重”(1),他们态度坚决,勇于承诺。
这一份使命来自何处?一方面是工作岗位和专业学习让他们觉得抗疫本来就是“职责所在,义不容辞”(27),是“坚守岗位职责”(3),是“学以致用”(19)。另一方面是“一切为了人民健康”(4)的职业初心。“只要能打赢这场战役,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即使工作再晚,跑得再多,也是值得的。”(2)守卫人民健康让他们的职业有了价值支撑。
感召疾控人投入抗疫战斗的,还有他们的群体认同。社会认同理论认为,个体会自动地将人进行社会分类,并明确自己所属的群体,以所属群体身份定义自我,产生群体认同[18]。个体对内群体的认同越高,就会越倾向于以群体成员的身份行事,表现出与群体身份相符的行为。[19]即“蓬生麻中,不扶自直。”(4)在团队的号召、前辈的榜样、战友的鼓舞之下,很多疾控人加入抗疫,感到“团队的力量、荣誉与共的参与感和自豪感”(33),“看到了为民服务的态度,学到了专业高效的工作方法”(55),从而强化了对疾控的职业情感。
而单位领导派医生给家里老人看病(51)、给予一线抗疫人员荣誉(45)等组织支持性行为,使他们感到温暖和重视,有职业归属感[14],并在抗疫中有更积极投入的行为表现。
另外,许多人表达了党组织的“战斗堡垒”(40)作用和“党员初心”(6),强调共产党员的特殊身份、责任、组织性和纪律意识;疾控党员在抗疫中服从“党的领导”(18),“不忘初心、牢记使命”(18)。
南水北调工程供水息税前利润(EBIT 调)=工程供水价-水资源费-工程成本-管理维护费。这里,水资源费应充分考虑给南水北调工程水价带来的成本压力,应免征或延后低征。
疾控人如何从自我感受出发评价抗疫——自我实现。出征之前,这表现为一种满满的抱负:“让我去吧,我能吃得消”(13),“在抗疫战场上绽放无悔的青春”(55)。重述中,他们将此视为“人生财富”(5)、“思想积淀”和“技术资本”(6):
“回想起那些日夜连续奋战、与病毒“亲密接触”的日子,虽然辛苦,虽然危险,但油然而生的是职业的自豪感,自我价值实现的幸福感,以及看到防控成效以后满满的成就感。”(5)
“从这次经历中了解并熟悉了大规模核酸检测的操作流程、岗位分工、注意事项等,自身的能力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这次疫情让我体会到了作为一名疾控人的使命感和荣誉感,也让我在疫情防控工作中成长许多,逐渐找到自己的人生定位。”(35)
重新检视这一段历程,他们对职业和自我有了更积极的评价和更肯定的信念,并乐于对职业和人生做出承诺:“用实际行动诠释对疾控事业的热爱和坚持”(22),“时时处处严格要求自己,立志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成绩”(38)。
疾控人员还将目光放到了他们以外的社会角色上,通过他们与社会的联系和互动,明晰其职业角色,肯定其职业价值。
既往研究认为,疾控享有的社会认同是较低的。“受传统医疗观念和当前就医环境的影响,目前人们的健康观为重治疗、轻预防,对公共卫生、疾病预防的知晓度和认可度低,未充分认识到疾控人员的社会价值”[20]。而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甚广,牵涉甚多,它不仅通过媒体让疾控人员走入公众视野,而且让人们在流调、采样、隔离管控等防疫工作中与疾控人员直接发生互动。
疾控职业的社会认可度在战疫过程中悄然变化。一些疾控人坦言遇到过许多不理解和不配合:“这名疑似病人情绪激动,一度将口罩摘下,挥动双手赶人”(14);“打电话的人也是形形色色……甚至有民生问题、举报投诉等”(37);“(流调对象)或是因为心理压力较大不愿说,或是因为询问内容太详细而厌烦,或是出于保护家人朋友隐私等原因不太配合”(38);还有企业“或通过敷衍,或通过讨好,或通过欺瞒的手段来达到复工的结果”(18)。
“看到有网友评论说,疾控中心工作的同志要做好防护措施,遇到这样的情况要确保自身安全”……“我们的价值也被群众肯定着。”(12)
“虽然寒冬的凌晨很冷,人也很疲惫,但有他们的全力协助配合,我们的采样工作队员心里都感觉暖意十足。”(21)
抗疫中与其他社会角色的互动,通过一种内外比较,让疾控人员对职业的社会角色有更清晰的认识,并通过感知其他职业对疾控职业的态度,影响他们的职业价值观。
“(社区)负责密接管理的工作人员,(一得到我们通知)总是马上落实隔离每一位疑似病例和确诊病例的密切接触者。”(16)
“所有接种工作人员都是从医疗机构在临床上新抽调过来,除了接受新上岗理论培训,对预防接种仍是一片空白!(21)”
“看着前方警车为我们开道,看着深夜寒风里机场执勤人员齐刷刷向着我们的车辆敬礼致敬,感受到了S市用它的方式对远道而来的我们表达的深深敬意与谢意。”(32)
在和其他医护、公安、社区管理人员等的协作之中,疾控人员肯定其职业的不可或缺性和不可替代性;他们既感受到尊重,更感受到责任。
社会支持还来自于最小的社会单位——家庭。许多人都提到了对家庭的亏欠。疾控人员牺牲小家;家人无言支持:“妈妈你去出征,要保护好自己,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不用担心”(32);“(爸爸)虽然很累很疲劳仍然为我们奋斗着”(18)。即使对家庭的愧疚曾动摇过他们的职业忠诚,但家人的理解支持又让他们备受鼓舞,产生更高的职业认同感。
新冠肺炎疫情让疾控人员亲眼见证了自己的职业为社会带来的巨大改变,从“空荡的马路、静谧的街道、紧闭的商铺、零星的路人”(45)到“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国泰民安”(50),疫情防控的成果认可了疾控人员的付出,他们的职业价值感不断得到增强,而这又反哺了疾控人员的使命感、荣誉感、认同感。
面对反复的疫情和社会的未来,他们一方面抱有美好憧憬和决胜信心,“相信不远的将来,我们将共同战胜新冠疫情。”(12)另一方面,总结经验,保持警惕,“新冠疫情常态化防控仍未结束,保卫人民健康的使命还未完成,我将继续以饱满的精神面貌继续战斗下去!”(27)通过在社会联系中重新定位和审视疾控职业,他们再次肯定和强调其职业角色和社会价值,进一步强化了自己的职业认同。
本文发现疾控人员通过重述抗疫经历在职业、自我、社会三个面向建构了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的职业认同。
首先是对疾控职业的透彻认知,通过角色定位、工作复盘、要点强调,详细介绍了职业性质和内容,以及技能、心理层面的职业素养。职业行为是指在实践中的行为倾向,如职业技能和行为特征等[21]。疫情为疾控人员提供了集中熟习和展示职业行为的机会;通过重述经历,他们进一步内化职业行为,深化职业认知。
其次是自我层面强烈的职业情感,可以分为使命感、归属感和实现感。一是以守护人民健康为职业使命,实现自我感召、积极承诺;二是以疾控人的身份寻求群体认同,获得支持感;三是以自我实现为导向,视抗疫为职业发展和自我成长的重要途径,表现出满足感和获得感。这验证了既往研究高职业情感可以预测高职业承诺的观点[16],从而强化职业认同。
最后是与社会联系的面向。新冠肺炎疫情将疾控人员直接推向公众;社会肯定、家人支持和社会面抗疫成果,给予了疾控职业相当的正向反馈。在不断加强的社会联系中,疾控人员重新评估职业的社会价值和地位。
本次研究还存在以下不足。一是话语材料来自于浙江省卫生系统思想政治促进会发起的征文活动,虽然还原了内部语态,但这可能会妨碍话语表达的真实性、客观性、完整性。二是这些故事所涉时间不一,可能(如通过工作强度等因素差异)对职业认同的建构有所不同,无法具体体现。另外,目前没有浙江疾控职业认同的量化研究;未来可以从量化的路径做针对性的验证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