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婧帆
搬到如今这个小区里已经十二年了。小区院门口有一片被蒲公英占领的绿化带,每逢春日,那里不用人栽种没有人照看便默默地开满了鲜黄色的小花。然后是盛夏,草丛间不知不觉蹿出一地雪白的绒球,微风掠过,掀起潮汐,整块绿化带毛茸茸地洋溢着从春天收集来的和煦暖意,像只轻柔呼吸着的睡猫。然而,风既带来了蒲公英球们摇曳着的生命,同时却像从枝头卷走枯叶一样带走了它们一粒粒撑着白色绒伞的种子,直到将它们变成光秃秃的草秆,徒留茎尖密密麻麻的小孔昭示着其命运多舛。
事实上,这些蒲公英球们自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刻起就不断地被消耗着,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在风中仓促地与自己的一部分告别,不得不时刻忧虑着生命的下一场摇曳,不得不在这漫长的“生”里感受着同样漫长的“死”。然而它们对“生”之意义的确定,正是基于对“死”的反复体验——那一片片被吹散的小白伞下的种子,正是蒲公英球绽放的意义,而这种意义,诞生于被撕裂的那一刻。
小学时代的我是个有些早熟的孩子,因此在一个以温驯服从为宗旨的集体中未免显得有些“过于个性”。老师并不喜欢这种个性。“人小鬼大,”她每每提到我时总是恶狠狠地说,“主意正得很,咱班的特殊人物。”
抛开一些情感色彩而论,老师的评价是中肯的。我并不尊重学校的纪律,更不用谈有何敬畏之心,之所以遵守它仅仅是为了免于责罚。然而那时的我还远不足以成为规训的反抗者,我压根不去面对它的潜在威吓,总是一声不响地从它身旁悄悄绕过。后来我学到了这个能够准确定义这种半游离心态的词——毋宁说在看到这个词的时候我的思绪一下就跳回到了小学的场景——“思想罪”。最严重的思想罪不是反对,而是轻蔑。
认知和行为终究是趋向相互统一的,一个满心盘算着僭越念头的人臣是无法在一切举手投足的细节中表现得鞠躬尽瘁的。那是一个冬日清晨,窗外大雪纷飞。我踩了一裤子泥浆赶到学校后,发现自己干干净净地把一份作业忘在脑后,在老师索要的时候不得不展示了空白的练习册。老师为此大发雷霆。
“我不是故意不写,我不记得留过这个作业了。”我抗辩,接着立即后悔说出这句话。
“忘记作业?”老师的声音瞬间高了一个八度。“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忘的!你的记事本是摆设吗!”
自从上学期以来,老师就要求我们必须将重要的学校安排和老师布置的作业统一记在一个便携的小本子上,以便查找,防止疏漏。但是,这在“主意正”的我看来完全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作业记在便签贴上、语文书的边边角角上、卷纸的背面,哪里不是一样?更何况小学生的作业也就这么几样,记在本子上属实小题大做。
为什么我的心自幼便是如此的不驯服?后来我也一直在想。不驯服于任何外在的东西和欲望,也不驯服于任何内在的感情与思想。我的心灵如此讨厌被束缚在有尽头的世界里,因而总是不断逃逸,穿梭在上一个归宿与下一个归宿之间。七岁看老,时至今日,我依然在为此使自己的灵魂受饿。
“我没有记事本,我用不着。”我咬着牙,硬着头皮答道。我垂下脑袋,尽量不和老师对视。
我看见老师浅灰色西装里的衬衫一点一点鼓了起来,越来越高,好像老师的上半身越来越膨胀,这件衬衫对她来说变得太小了。
一声咆哮——准是从她的胸腔发出的:“把你爸妈给我叫来,叫他们来给你送记事本。上学连记事本都没有,干脆别上了。”
多么无理,多么蛮横,多么暴力。
当我看到姥姥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隔着一个操场外的校门的时候,我无论是大脑和内心都一片空白,就像这片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大地和依然不断落下雪片的孑然天穹。从四楼教室望过去,姥姥小小的身体被夹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摇摇晃晃,蹒跚在仿佛无边无际的雪地里。如果说把这一整件前因后果拖沓冗长的事情缩减成记忆里一个小小的画面,那就是——姥姥行走在窗外的大雪里,为我的任性买单。
那一刻,我终于感受到规训无差别之于每个人头上的压迫,感受到某种东西在维护其自身时手段的蛮横与卑劣。Herd,这个单词在英文里是指那些被游牧民族所驱赶的兽群,但它还有一个意思——人群、人们、芸芸众生。在达摩克利斯之剑贯穿我的头颅时,我终于真实地感受到它,也感受到我自己。
这样,一个被外在的某种东西统治范围的人死了,一个被异化后进入这片领地的人诞生了。悬剑落下,牧鞭笞鞑,我脑袋上多了道新疤。它撕开我倔强的封闭肉体,使我不再是侧目而是直视规训。
后来我上了初中,因锋芒太盛而遭到同学们的冷眼。我实在记不起当初的自己在集体里究竟是如何去飞扬跋扈、呼风唤雨,因为如今的我已是有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个性的人,一个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对最基本的社交都几乎无法忍受的人。所以不是我不愿诚实地坦露自己种种招人厌忌的行径,而是我一时间着实没法将那段记忆从沉睡里唤醒。算了,让它去吧,它既不能给予如今的我力量,也无法对我的未来有所增益。
不管怎样,我还是受到了同学们的厌恶,这却是实实在在无法忘怀的。在我负责值日的那些清晨,我被安排完成所有最棘手的任务,不得不早早来到教室。卫生委员会在检查工作时冲我大吼大叫,让我重做,给我扣分。每到这时,原本安静自习的教室里就会响起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夹杂着椅子腿晃动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课代表会严查我的作业,每一个因为答不上来而空下的题目都有可能被视作没完成作业的证据告知老师,然后通知家人让我放学留校。整间教室里的同学们随时有可能在某个没有老师在场的时刻,从小声嘀咕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其中一些喊着他们为我起的外号,另一些附和着有节奏地拍桌子跺脚,还有的会起吹口哨——我不会吹那种口哨,他们把食指和拇指围成一个圈,伸进嘴里,把口形撑得大大的,在指间用力吁气。他们每个人如此地乐在其中,大家难得如此众志成城,仿佛这件事使他们团结起来,齐心协力,势必排除集体中的毒素,消灭大合唱里的不和谐音符。
被牧鞭赶进羊群里的我又被从羊群中驱逐了出来。于是我又“死”了一次,那个能够安处人群之中,渐渐消解自身个性的我永远地倒下了,在他脚边站起来了一个因无处为家,变得悲愤而孤绝的我。我的灵魂再也无法被关押在人群里,亦无法被镶嵌进日常生活中,自那以后,它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某个石破惊天的瞬间,期待着天使号角的七声脆响。它在细水长流的明媚日子里兀自做着谋划,向蛮横的规训、向麻木的人群、向杀死过去的它的那些事物复仇。它势必要回到那些痛苦的诞生时刻里去治愈创伤,重新成長,就像蒲公英种子回到抛弃它的大地里去,栉风沐雨,绽出鲜花。
蒲公英球的生命力之无可撼动,在于其大大的“生”里面囊括了无数个小小的“死”。每一个小小的“死”里又孕育着一个迫不及待的“生”。我们被异化,却因此能够面对世界的暴力;我们被驱逐,却因此有了反抗暴力的一腔孤勇。每一次坠落都是一次生根发芽的机遇,每一个死去的时刻都是一个盛大而镌永的生日。我始终坚信,只有像蒲公英球那样一次又一次地体验着死的生命,才能在自己身上雕琢出真正意义。
(作者单位:辽宁大学艺术学院)
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