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 伟
(兰州文理学院 美术与设计学院,甘肃 兰州 730010)
日常生活中,“光”无处不在,可以说人眼“看”的功能依赖于光的存在。对于人类大脑而言,光线是产生刺激作用的一种,从日出到日落,从四季流转到时光变迁,大自然带给我们无尽的色彩变幻,而这“变幻”正是“光”在发生着积极的作用。光,既是视觉艺术的基石,也是控制构图和叙事的关键,它是视觉艺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艺术家们可以利用光的特性来营造不同的氛围和情感表达。在绘画创作中,使用不同的光线来表现物体的形状、纹理与光泽度,通过控制光线的方向、强度和颜色,营造出画面所需的氛围;在影视作品创作中,光成为了链接屏幕与观众之间的主要媒介,为场景创造不同的视觉效果,光的影像代言;在现代装置艺术中,利用光影效果表现作品质感;在智能场景中通过人工智能,数智技术等手段创造出交互式的艺术体验,观众通过触摸、声音或其他互动方式来改变灯光的颜色和形状,使其产生某种想象;现代建筑与都市规划中,光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设计者利用光的线条、块面来突出建筑物的特色与美感,为城市增添艺术气息。
现当代综艺、文旅演艺、戏剧、歌舞等表演性艺术中,舞台灯光在空间分割、强化动作、表现时间、暗示环境、烘托气氛等外部表现手段方面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同时,在人物性格刻画、戏剧情境体现、戏剧精神内核揭示方面也占有很大比重。美国当代著名戏剧家罗勃·爱德蒙·琼斯①对舞台美术有过这样一段描述:“舞台布景不是单纯的背景,而是一种情境,表演者是在布景中演出,而不是在布景前表演。一个好的舞台设计不应像一幅画,它应该是一种意象,它不只是被看到,而应该主动传达情感,唤醒记忆,他无言,却什么都说了”[1]。舞台灯光所追求的是一种态度,一种情绪、期待、预见、张力,一股煽动戏剧燃烧的风,他能产生共鸣、强化力量、赋予生命。
光,本无言,更无法诉说,但当它照明他物,为他物赋予“生命”与“活力”时,它的价值才得以体现。我们很少被“光”所感动,但在光的作用下,我们常常为表演而感动,当一位英雄人物出现在由舞台灯光所创造的富有“力量感”的“逆光”下时,人物所显示出的气魄与伟岸的形象感染着每一位观众;当我们为一位母亲形象投上一束温暖又柔和的光线时,形象所传递给我们的这种充满爱和慈祥的“气息 ”,其实就是光“无言的诉说”。
舞台灯光既是一门技术与艺术相协调发展的艺术门类,又是一个时间与空间相统一的学科体系。纵观舞台艺术发展史,舞台灯光的设计工作始终遵循着:以科学技术为支撑;以文学理论为依据;以艺术体验为核心;以视觉表达为手段的艺术创造法则,更是一种不断自我完善并逐渐完成独特舞台艺术语言的审美追求。
随着十八世纪末蜡烛与煤油灯进入欧美剧场(约1800年前后),在解决了些许照明的情况下,带来的更多的是烟雾和火灾,整个演出常常弥漫在烟雾之中,由于其不可控性,剧场火灾也是家常之事;十九世纪中后期煤气灯、弧光灯等在剧场中的运用(约1820—1870年以前),舞台上出现了由人工光带来的超乎人们想象的光明,利用这一光明开始在舞台上模拟人们在生活中见到的光线,如月光、雷电、太阳光等;十九世纪末到20世纪初,随着爱迪生灯泡的发明(1879年),到20世纪水银灯、钨丝灯、荧光灯、氙灯等电光源进入剧场,这些光源的发明为舞台灯光这一学科的存在和发展奠定了基础。21世纪以来LED光源、数字技术、人工智能、数智技术等新科技手段加入舞台灯光行业中来,并被广泛运用[2]。
纵观舞台灯光发展史,历史上很长一段时期,由于技术性因素所限,如19世纪以前,舞台灯光只能停留在照亮、照明的层面,从艺术角度看,灯光不能作为戏剧的一个艺术表现体系相对独立地承担其职责,其功能只能停留在“可见”的层面。那么舞台灯光如何提升自身的美学价值?如何作为戏剧艺术中相对独立的艺术语言而存在?在以人类社会生活为前提,以科学发展为基础条件外,舞台灯光的艺术追求唯有从各个时期戏剧流派中去汲取营养,探寻舞台灯光的美学真谛。
有着Romanntic情怀的浪漫主义运动②作为古典主义对立面产生于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强调艺术家的主观能动性与创造性,德拉克洛瓦《自由领导人民》便是很好的例证,为舞台艺术打破传统思维定式提供了积极引导作用;以左拉论文集《戏剧中的自然主义》发表为标志的自然主义文艺思潮在法国初露端倪,自然主义文艺思潮又与浪漫主义思潮相悖,它强调要再现真实,如实地接受自然,而摒弃想象,主张戏剧艺术创作要反映人民真实生活,舞台美术(舞台、灯光、服装、化妆等)创作自然要去掉那些装腔作势的部分,以尽可能地再现生活真实的画面,更有甚者为了还原真实,尽从千里之外运来木头建材在舞台上搭建房屋,这一系列“僵化”的举动导致自然主义在戏剧领域遭到诟病[3];19世纪下半叶,可谓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欧洲舞台上现实主义活跃起来,出于对生活的笃信,在舞台上严格按照生活的逻辑组织戏剧冲突和场面铺排,无论是出于对人物的心理刻画,还是对外部动作的描绘都做到以生活为原型的逼真和准确。更多的反映当下人们的现实生活,剧场艺术中“第四堵墙”③的概念便是在这一思潮主张下被提出。反对写意性与装饰性的舞台美术设计,在舞台上创造出看起来真实的“幻觉布景”④,也成为这一时期舞台美术的风格。舞台灯光遵循这一美学原则,为戏剧发展创造一种现实生活空间,以达到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戏剧美学追求。特别是由于舞台灯光技术性因素的增强,使这种演剧美学观与艺术观在灯光这个系统中获得了实现的可能性,舞台灯光的功能由“可见”向“可塑”演变,具体体现在对风、雨、雷、电四季更迭等自然现象的摹拟,对物体质感的描绘,对人、景、物外部形象的塑造等。
综上所述,舞台灯光在各个时期戏剧思潮影响下,已基本达到了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演剧美学要求,实现了对表演所需特定环境的外在形态的模仿。已经逐步介入到戏剧动作之中,用自身特有的表现手段去再现一个符合戏剧氛围的环境。但是,它所体现的创作方法,仅仅停留在技法与技巧等“外部塑形”的层面,并不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4]。
由于技术所限,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演剧中的灯光在其有限的技法、技巧层面上“被动”地参与到戏剧动作中,在后来的象征主义⑤演剧中,舞台灯光则更积极地成为戏剧动作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并把它的艺术表现特征提升到了具有相对独立的审美意义层面。象征主义思潮则对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提出异议,认为戏剧艺术要否定真实,客观地描写现实、强调直觉与幻想,注重艺术家的主观思想与内心情感的表达,追求所谓内心“最高的真实”⑥。通过奇特、夸张的想象将抽象的观念和有形、无形的事物,都化为具有象征手法的形象,表现某种不可控的神秘力量。如话剧《商鞅》⑦,舞台设计不仅运用了自然主义对于内心“再现真实”的艺术处理手法,而且恰当地运用了象征主义对于表达“内心最高的真实”的美学追求。运用了夸张的手法,舞台上空悬挂着的面具的“大”,与台面上真人的“小”形成了对比。写实的五匹马,从造型到神态无比真实,但它是象征葬送商鞅走进坟墓的利器,使舞台美术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灯光设计在对景物进行外部形象塑造时,抓住文本主题和景物的形象特征,采用了自下而上的投射方式,突出大面具那副狰狞的眼睛,似乎就是为商鞅代言,可以将这双眼睛理解为死不瞑目,从造型语言中读到商鞅的坚韧品格。也可以理解为商鞅虽死,但他的精神,他所建立的律法依然像这双眼睛一样注视着秦国的发展。
如果说在戏剧舞台上把自然主义“复制生活的真实再现”美学风格概括为“写实”,那象征主义“选择最具表现力的形象表达戏剧的内涵”的美学风格则称为“写意”。所谓“写意”,主要是指塑造气氛情调,抒发设计者的胸臆,重在一个“意”字的表现上。将象征主义演剧美学发挥到极致的便是被誉为“现代舞台灯光之父”阿道尔夫.阿庇亚⑧。 阿庇亚主张通过暗示或隐喻来创造环境、地点以及气氛。强调减弱布景的功能性,要简炼明了的表达并增强灯光的功用,用光来创造环境、营造气氛。至今都被人们广为流传的名言:“不要去创造森林的幻觉,而应去创造处于森林气氛中的人的幻觉”,强调舞台幻觉要通过演员的“动作”表现出来,而不要繁琐地模仿自然,在舞台上人是主要的,物是次要的,只要运用光影效果制造出森林的气氛,使观众感受到演员是在森林里“动作”,而没必要将森林(做一大堆类似森林的布景或树的景物)搬上舞台。这一经典至今依然是现代舞台美术设计者的座右铭,这一点更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戏曲舞台上的写意与虚拟化的意象不谋而合。虚构的剧情、虚拟的表演、虚幻的舞台、虚实交错的角色等。中国戏曲舞台通常是一个虚实结合的环境,舞台上的布景、道具和灯光都是为了更好地呈现戏剧情境而设计,模拟不同的场景和环境,从而帮助观众更好地理解剧情。
捷克舞台美术家约瑟夫·斯沃博达对于揭示戏剧内在的精神意蕴,则表现在运用光束、光幕、多屏幕投影以及电影技术,创造了一个个充满想象、充满诗意、充满隐喻力量的视觉幻象世界。在斯沃博达看来,戏剧是一个由光与影像构成的有意味的世界,光、色、影在运动与节奏中创造出一种随时能适应戏剧表演的空间氛围,更主要的是在巨大感染力的表现形式中,所形成的一种新的戏剧空间的创造[5]。这一表现不止于戏剧舞台,现当代文艺作品中比比皆是,2022年北京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文艺演出就是典型范例,以数字技术营造冰雪奥运的沉浸式体验,呈现中国数字科技与艺术设计的发展面貌,并以数字科技为媒介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做出深度解析,生动诠释了中国从古至今源远流长并辉映世界的生态观与人文观[6]。再如,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0周年大型情境史诗《伟大征程》中,演出形式多样,综合了戏剧、影视、歌舞等多种艺术表演手段,舞台利用现代科技,展现建党百年以来的辉煌成就。舞台灯光发展到当下,绝不仅仅是一种作为照明的物质手段,也绝不仅仅是作为辅助者的戏剧元素,光已经成为表演本身。
舞台灯光的心理造型空间是通过光的外部造型手段所创造的一种心理反应过程,通过光的明暗、色彩、方向、形状、运动、光束等变化和组合,创造出具有情感表现力、心理暗示和空间感的视觉体验,使观众能够更深入地理解和感受表演所要传达的情感与主题,在视觉上获得更深层次的情感体验。
色彩是人类视觉系统感知到的一种视觉刺激,不同的色彩对人的情绪、认知和行为都有不同的影响。在舞台上,通过不同颜色的灯光来创造不同的氛围,产生不同的心理效应。红色,通常与激情、活力联系在一起,不仅增强表演者的热情与动力,同时也传达一种紧张和危险的感觉;蓝色则与平静、冷静联系在一起,亦可创造出梦幻般的氛围;黄色通常呈现出快乐和兴奋,表现阳光明媚的感觉,也代表皇权;绿色代表宁静、平和,同时也可创造出大自然的氛围或表现新生和希望;紫色创造出幻想和梦幻的感觉,增强表演的神秘感和权威感;白色代表纯洁和清新,增强表演者的清晰度,富有宗教色彩;黑色灯光传达出神秘与恐惧之感,增强戏剧性。
舞台灯光的明与暗,是依靠光的强度属性来控制的,也是舞台灯光设计中重要的一环,通过改变光线的明暗程度创造出各种心理感受。人们常常将明亮的光线与阳光、希望、生命力等积极的意象联系在一起,表现出轻松、愉悦、开放、活跃等心理感受,此类光线在舞台表演中多用于喜剧、歌舞等欢快的场景中。常常将暗淡的光线与黑夜、死亡、恐惧等消极的意象联系在一起,暗淡的灯光创造出神秘、压抑、紧张、寂静等心理感受,在舞台表演中多用于悲剧、惊悚、恐怖等紧张压抑的场景之中,以增强舞台戏剧性。同时,运用明暗对比凸显场景中的重点与焦点,引导观众注意力,有效传达出角色的内心感受和情绪变化,增强观众的情感共鸣。
光的运动不仅包括光的变化,还涉及到光的强度、色彩、方向和质地等多个属性的相互组合。在舞台上,灯光就像流动的音符一般,通过不同的变化,创造出动感、流畅的光、色、影效果。这对演出和观众的心理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使演出更加生动和具有感染力。如在音乐会、演唱会等表演中,灯光通过闪动、色彩变幻、强弱对比等手段来烘托现场气氛,强调节奏,诱导观众情绪。舞台灯光的心理造型空间包含了多种元素与技巧,设计者结合戏剧情境、故事主题、角色特点等因素,运用光的可控属性,创造出与表演相适应的心理空间,以达到良好的视觉效果,帮助观众更好地理解和感受表演所表达的主题思想,增强与观众的情感共鸣和参与度。
当戏剧情境在光的作用下得以发展,人物性格得以突显,那么光“诉说”的意义才能够彰显出来。当代舞台灯光设计,不应仅仅只是“被看见”,同时它也能传达情感,产生共鸣;不炫耀却能稳稳地托住戏剧的发展而行进。舞台灯光不仅追求美的画面创造,它所追求的更是一种态度、一种情绪;能引起共鸣、强化力量、赋予生命,更是一种期待、一种预兆、一种张力,它,虽无言,却“说”出了一切。灯光设计作为戏剧艺术创作中的一份子,在创作过程中,必需依附戏剧动作;通过自身特有的表现方式,将戏剧动作的情绪与意义外现为视觉形象。体现在时间意义上,是它富于韵律感的诗意叙事;体现在空间意义上,是光、色、影所构成的人物所处的特定环境气氛,实现与戏剧本体真正意义的融合[7]。
随着现代戏剧不断发展,舞台灯光作为其重要分支也经历了巨大变革。如今,舞台灯光的意义已不仅限于为舞台提供照明,它的功能早已扩展到参与表演和组织动作空间等多个方面,成为表演设计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现代舞台灯光也变得更加灵活、智能,更为重要的是,随着人们审美观念的转变,灯光逐渐获得了相对独立的表现系统,能够为戏剧动作作出独特的解释,从而在更深层次上实现与戏剧本体的有机融合。因此,舞台灯光不再只是为了照亮舞台,而成为了能够参与“表达”和“诉说”的重要元素,这也让舞台美术完成了一次华丽的审美蜕变。
【注释】
① 罗勃·爱德蒙·琼斯:美国当代剧场最具影响力的设计师、制作人、导演及教育家,设计风格简约却切合现实,充满想像力的大胆灯光用色,为剧场设计开创了一种新思维与表演形式。
② 浪漫主义运动:19世纪初期出现的一种文化和艺术运动,起源于欧洲,强调个人感受和情感体验,关注自然和超自然的神秘元素,强调个人自由和创造力,以及反对理性主义和启蒙主义。倡导将艺术与自然和生命的真实体验相结合,强调想象力和情感表达。
③ 第四堵墙(Fourth Wall):一种常用于戏剧、电影、电视和游戏等艺术形式中的概念,指的是观众与舞台或画面之间的虚拟墙壁。观众被认为是通过这堵“墙”来看到并与剧中人物进行交流的。在戏剧中,演员通常会忽略第四堵墙的存在,表现得好像没有观众在场一样。这种做法被称为“破四壁”(Breaking the Fourth Wall),即演员在演出过程中向观众直接说话或进行互动,打破了虚拟的墙壁,使观众有种置身其中的感觉,也有打破“第四堵墙”之说。
④ 幻觉布景(Illusionary Set):通过布景设计和灯光效果等手段,营造出视觉上的错觉或幻觉,使观众感受到一种超现实的氛围和场景。幻觉布景通常会被用来创造特殊的场景和气氛,创造一些难以通过常规布景实现的场景。
⑤ 象征主义(Symbolism):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一种文学和艺术运动,起源于法国,在艺术上,象征主义更加注重表现精神的内涵和深层含义。象征主义艺术家通常会使用抽象的符号和象征来表达出某种感受或思想,对后来的现代主义文学和艺术运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⑥ 内心最高的真实:是指一个人内心最真实、最深层次的想法、情感和价值观。它可能是一个人最真实的自我,反映了个体对世界的独特看法和对生命的理解。通常不受外界的影响,是一个人独特的思想和情感表达。在一定程度上,内心最高的真实也是一个人的灵魂,它包含了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和精神追求,是人类文明和文化发展的重要驱动力之一。
⑦ 话剧《商鞅》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创作演出,舞台设计:黄海威。灯光设计:萧丽河。
⑧ 阿道尔夫·阿庇亚(Adolphe Appia,1862—1928):瑞士舞台美术家,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活跃于欧洲的著名戏剧艺术家,是舞台“写意”的革新运动的先驱人物。他的美学理想是要摆脱自然主义的束缚,让演员在一个经过净化的雕塑性舞台上活动,结合音乐和剧情,运用灯光来突出演员,塑造气氛,使演出达到高度和谐之美。
⑨ 约瑟夫·斯沃博达(Josef Svoboda1920-2002):捷克舞台美术家,在理论上,斯沃博达提出了“戏剧就是一个由光与影响构成的有意味的世界。”强调舞美设计应创造出不断变化的空间,以配合剧中人物的动作和心理的发展变化。在实践上,斯沃博达不断创新,设计出活动的建筑性布景、可变的多屏幕、流动的投影等舞美表现方式,从而创造出“活动与光的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