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承琪
奢侈安逸的“牢狱生活”没让弗朗西斯忘记判决日期即将临近,真正的联邦监狱不会有热气腾腾的美食和殷勤的仆人。逃跑计划被提上了日程
如同大多数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一样,伦纳德·格伦·弗朗西斯在警界和坊间留下了自己的诨名——“胖子伦纳德”,但这个外号并没有概括出他的老辣城府。这个大腹便便的马来西亚富商长着一张宽阔的方脸,古铜色皮肤的丛丛沟壑流动着深沉心思,就连大笑时层层堆叠起的皱纹,也显得凶狠冷漠,并不真诚。10 年前,他因对美国海军官员大肆行贿被捕,后因身体原因在住所软禁。2022 年9 月初,距离他的量刑宣判日期仅剩不到20 天,他再次掀起了波澜。
2022 年9 月4 日,弗朗西斯切断了脚踝上佩戴的电子脚镣,在美国联邦调查局探员的眼皮底下逃之夭夭。当警方闯入弗朗西斯的住所后,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个被弄断的电子脚镣。国际刑警随后对其发出“红色通缉令”,美国当局悬赏4 万美元寻找其下落。9 月20 日,弗朗西斯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的机场被捕,当时他正打算乘飞机前往俄罗斯。
这一疯狂的逃狱事件后续余波不断。负责该案审判工作的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南区联邦地区法院法官贾尼斯·萨马蒂诺表示,本来在2022 年9 月22 日就能尘埃落定的该案,会将宣判时间至少延期到2023 年5 月。
蝴蝶的翅膀还在继续扇动着——据路透社2022 年10 月19 日报道,由于美国和委内瑞拉之间存在有限的引渡协议,委内瑞拉只给美国60 天时间正式申请引渡弗朗西斯并呈上其罪行证据,否则两个月后,加拉加斯当局将“无条件释放”弗朗西斯。这意味着,从2013 年9 月“胖子伦纳德”被捕至今,这场耗时9 年多的庭审“马拉松”最后很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1993 年,弗朗西斯所执掌的船务企业格伦海上防务亚洲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格伦防务”)与美国海军签订了合作协议。作为美国海军舰艇在亚太地区各地港口的主要联络点,格伦防务总部位于新加坡,表面上是为军舰提供食物、水和汽油等补给,但私底下大肆向海军行贿,以此谋取利益。
这是弗朗西斯最擅长的事情。自2001 年“9·11”恐怖袭击事件后,他就开始和美国军方及政府高层打交道拉关系,设宴招待,提供豪华酒店房间、娱乐款待和卖淫服务。根据内部人士透露,弗朗西斯不止一次被人目击与美国海军军官在宴席上饮酒作乐、谈笑风生。
在此期间,一些人发现了弗朗西斯和美国海军军官之间的交易,并试图检举和阻止。第一个“愣头愣脑”的举报人是美国海军军官戴夫·沙乌斯。2006 年,沙乌斯就感觉到美国海军和格伦防务的合同有些不对劲了,但当时负责美国军方和新加坡企业合同的美国退役老兵保罗·辛普金斯是弗朗西斯的线人,他让弗朗西斯提前做好审查的准备。弗朗西斯因此躲过一劫,而倒霉的沙乌斯被暗箱操作,直接开除。
(图片来源:CFP)
2007 年,美国海军监察长办公室又一次质疑格伦防务在提供港口安保方面多收了美国海军很多费用,但当时海军犯罪调查局(NCIS)并没有采取后续调查。
“每个人都知道格伦防务一直在接受调查,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一位高级海军军官意味深长地告诉《圣迭戈联合论坛报》。
另一边,同样在2007 年,美国海军犯罪调查局办公室驻菲律宾马尼拉分部收到一封匿名信和材料,信中指控格伦防务在美国海军军事海运司令部下属的“弗雷德·斯托克姆号”抵达菲律宾苏比克湾港口期间多收了安保费和其他服务费。该办公室将这些材料转交给了美国海军驻新加坡地区的合同办公室,但该办公室早已被弗朗西斯的线人渗透,他们声称这些指控是虚假的,潦草地结案了。
“他们总是站在格伦防务一边,把我们说成是麻烦制造者。”2006 年至2008 年在美国海军驻新加坡地区的合同办公室工作的迈克·兰说道,“他们会说:‘你为什么要骚扰我们的承包商?你让我的工作变得很困难。’”
尽管能捂住举报人的嘴,但每年美国海军惊人的船运账单不会“沉默”。2010 年,不断攀升的成本促使美国海军开始加紧对格伦防务展开调查,但调查组内部线人持续给弗朗西斯透露调查进展,弗朗西斯得以及时掩盖证据,调查工作也因此一直停滞不前——直到2013 年,将计就计的调查组对外声称“调查结束”,才于当年9 月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圣迭戈市揪出了放松警惕的弗朗西斯。
根据警方的调查结果,自2006 年开始,弗朗西斯向美国海军第七舰队多名军警人员提供至少50 万美元现金、奢侈品和性工作者等各种贿赂,以换取美国船只和军舰动向的机密情报,并将这些船舰的登陆地点转向格伦防务控制的港口。由此,弗朗西斯从中牟取了至少3500 万美元的暴利。
美国法警局提供的这张通缉令显示,被软禁在家的伦纳德·格伦·弗朗西斯在2022 年9 月4日上午切断了脚踝上的电子脚镣,离开了家。(图片来源:CFP)
“这是自冷战结束以来美国海军最严重的国家安全漏洞。”对于这桩大规模贪腐丑闻,《华盛顿邮报》如是形容道。这起案件的时间跨度长达7 年,涉案人数多达到33 人,其中一半皆为美国海军军官。33 名涉案人员中,有22 人认罪,包括2015 年签署认罪协议的弗朗西斯本人、他的4 名高级助手,以及17 名海军军官。
如果弗朗西斯没有逃跑,那么在2022 年9 月22 日宣判时,他将以“共谋贿赂、贿赂和共谋欺诈美国”的罪名被判处最高25 年的有期徒刑,并处没收至少3500 万美元的个人财产。
在等待宣判期间,弗朗西斯的日子过得并不错。
2015 年1 月,弗朗西斯签署了认罪协议,随即被收押至圣迭戈市的看守所中,等待宣判。但在看守所中,他被诊断出肾癌,这让他得到了保外就医的机会。法院允许弗朗西斯居家软禁,接受医疗护理,但必须戴着电子脚镣,接受24 小时严密监视。而当弗朗西斯病恹恹地离开圣迭戈市的看守所时,他几乎立刻过上了养尊处优的软禁生活。
曾为弗朗西斯担任安保工作的里卡多·布海恩透露,弗朗西斯跟他的母亲以及他的3 个孩子一同住在圣迭戈市西北部富人区卡梅尔谷的一间豪华公寓里。这里有三到四个仆人照顾他,每天排好班次为他们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仆人准备的食物丰盛得吃不完,每天的剩饭剩菜都能装满两三个垃圾袋。
据接替布海恩安保职位的安东尼·加尔文透露,弗朗西斯特别喜欢网购,“他从早到晚都有快递,大到家具。小到各种书籍”。布海恩则将弗朗西斯的生活形容为电影《摘金奇缘》里呈现的那样,“他仍过着富豪的奢靡生活”。
《华盛顿邮报》综合多处信源后发现,过去三四年间,弗朗西斯有3 个奢侈的住处,包括他逃跑之前租住的一栋价值上百万美元的豪华别墅,别墅里有5 间卧室和7 间浴室。在那里,他和他的3个孩子一同居住,还养了一只斗牛犬。
根据最初软禁弗朗西斯的要求,他在家中必须受到24 小时看管,安保的夜间巡逻也必不可少,只有被警方批准的访客在登记后才获准进入他家中,他的电子脚镣也会在他企图逃跑时为警方报警。但从实际情况来看,这些规定和设置形同虚设,弗朗西斯并没有受到严格的监视。
一方面,法院认为,安保费用对当地政府来说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也因此允许了弗朗西斯雇用私人保安。“这可能不是法院的首选,”萨马蒂诺在2018 年2 月的听证会上说道,“但我不认为法警需要派人每天24 小时守在那里。”同样在会上的助理检察官马克·普莱彻同意法院的评估。“当时,安保问题似乎是我们最不关心的。”普莱彻回忆道。
另一方面,看守弗朗西斯的安保人员都是由弗朗西斯本人出资聘请的,这意味着监禁并不那么严格。布海恩在担任保安之前是一名信息技术人员,从来没有在安保公司工作过。后来,弗朗西斯的密友——一名医生找到了他,并承诺每月支付他1 万美元的薪水。最开始,布海恩确实住在公寓里,一天24 小时地监视弗朗西斯,但随着弗朗西斯的母亲和孩子们也搬进来,他不得不挪到了没有窗户的车库里居住。
轮到加尔文时,一些迹象就更明显了。他的工作时间每天只有12 小时,从早上7 点到晚上7 点。由于耳闻弗朗西斯需要全天看管,加尔文问弗朗西斯是否有另一名警卫每天和他轮班。“他向我保证,说其他警卫晚点会来,但我觉得他说的是假话,因为我从没在这里看到过其他警卫。”加尔文说道。
在弗朗西斯家中处理行政工作的佩拉·诺特给出了差不多的说法。“我每周有两三天到他家里工作,但从未见过那个住在车库里的保安出来执勤。”诺特回忆道,“我也没见过任何访客记录。”
萨马蒂诺曾收到一份报告,报告称弗朗西斯家一度长达3 个小时无人看守,安保人员说他一直在进行长时间的午休——这件事最终也只以弗朗西斯的口头道歉不了了之。“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在这个国家。”2020 年的一次听证会上,萨马蒂诺如此说道。
布海恩和加尔文曾不约而同地表示,弗朗西斯和外界的联系畅通无阻,他可以使用电话、电脑和其他上网设备。他们并不清楚警方是否知晓,但在负责检查的官员上门时,弗朗西斯会将这些东西藏起来——他似乎对官员突击检查的时间了如指掌。
至于弗朗西斯的健康状况究竟如何,大多数人不得而知。因为关于弗朗西斯健康状况的听证会都是闭门进行,案卷也处于密封状态,从不对外公开,公众无从得知。但弗朗西斯和记者汤姆·怀特的一段通话录音似乎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怀特曾问过弗朗西斯,他的癌症病情是否得到了缓解。“没有,”弗朗西斯回答道,“但我必须保持我的患病状态,因为那可以让我出去,让我自由。如果我病好了,我肯定不会在家里。”
奢侈安逸的“牢狱生活”没让弗朗西斯忘记判决日期即将临近,真正的联邦监狱不会有热气腾腾的美食和殷勤的仆人。逃跑计划被提上了日程。
2022 年9 月4 日早上7 点半,弗朗西斯脚踝上的电子脚镣发出“嘀嘀嘀”的警报声,但直到下午2 点半左右,美国法警署驻圣迭戈办公室的电话才响了起来——因为报警声并不完全意味着犯人逃跑,也有可能是追踪器发生故障等问题。所以,等到负责家庭监禁的美国审前服务机构的监督员慢吞吞地排除了各种情况,再打电话通知美国法警署“弗朗西斯状态异常”,已经是7 个小时之后了。
“他们不能假设有人在逃而给美国法警署打电话。”美国法警署驻圣迭戈办公室主管、副警长奥马尔·卡斯蒂略告诉非营利性智库“美国海军研究所”(USNI),“我们在下午2 点半左右接到了他们的电话,半个小时后到达了弗朗西斯的住所。”
而即便是半小时后才抵达住所,法警们还是要按程序办事。他们需要先通过窗户确认罪犯是否真的不在家,抑或是GPS 出了问题。透过窗户,他们发现“房子是空的”,而剪断电子脚镣的重型剪刀就放在追踪器的旁边。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时间上的延误,法警不负责任何监控行动。我们到达那里时,没有任何安保人员,没有任何人在那里。”卡斯蒂略解释道。
匪夷所思的地方远不止这7 个小时。在弗朗西斯逃跑的几天前,他的邻居们就看到几辆重型卡车大摇大摆地在房子周围进进出出。后来警方调查证明,这些卡车运走了弗朗西斯的财物。就连诺特都意识到了这种异常:“他用卡车将物品运出他的家,还有一个摄制组到他家采访他。我问了他关于摄制组的事情,但没有得到任何解释。”
实际上,不少目击者都向当局报告了这些卡车的进出情况,但他们也表示并没有看到警方有任何后续的反馈和动作。“审前服务机构的联邦监察人员不知道弗朗西斯已经将财物搬走了。”卡斯蒂略说道。
虽然弗朗西斯已被抓获,但这场逃亡的余波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一方面,这桩本来即将宣判的美国海军军购腐败大案因主犯弗朗西斯逃狱被捕,让几近认罪的被告们——4 名美国前海军官员有了新的说法。他们向法庭辩称,弗朗西斯逃狱证明“他不值得被信任”,因此他在庭上对被告的指控和作证都是不可信的。这些说法也为这起案件的审判工作增添了新的流程。萨马蒂诺表示,本来在2022 年9 月22 日就能尘埃落定的该案,会将宣判时间至少延期到2023 年5 月。
另一方面,这场逃亡所掀起的争议也迷雾重重。在这样一桩极其重要的案件中,美国警方为什么要对一位人脉遍布全球的亿万富翁沿用如此错漏百出的监禁系统,是单纯因为腐朽低效的官僚机器作祟,还是另有猫腻?美国的家庭监禁系统是否成为了富人们钻空子谋私利的利器?
目前,负责该案的圣地亚哥县加州高等法院和加利福尼亚州南区联邦地区法院并未对已曝光的疏漏给予任何回应。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本是一场可预知、可阻止的逃亡,而后续追捕耗费的人力和财力,也只是继续掏空纳税人的腰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