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地震的古建筑之殇

陈默

土耳其东南部加济安泰普省的加济安泰普古堡在2月6日发生的地震中严重损毁，城堡的东侧、南侧和东南侧堡体在地震中坍塌，残垣断壁滑落到古堡所在山坡下的道路上。摄影/穆斯塔法·卡亚

土耳其东南部两次7.5级强震发生后，震中及邻近区域大量建筑倒塌，文物古迹遭受重创。在土耳其，从震中加济安泰普到周边的迪亚巴克尔、尚勒乌尔法、马尔丁等地，在叙利亚，从阿勒颇、哈马到塔尔图斯等地，很多古迹损毁严重，还有部分古迹情况不明。

这次地震发生地位于两河流域，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在这里流淌不息，多元文明在这里交汇。这里诞生了人类已知历史上最早的文明，孕育出人类最早的农业、最早的楔形文字、最早的史诗、最早的法典、最早的图书馆、最早的学校、最早的银行等，被称为人类文明的摇篮。

如今，这片区域聚集着很多世界上最古老且持续有人居住的城市，也是全世界文化遗址最集中的地点之一，许多古迹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和预备遗产名单。这里古老的集市、清真寺、城堡和街道，已经成为当地人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美国杜克大学官网文章中，该校古典研究助教凯瑟琳·摩根这样描述土耳其东南部遗迹对于人类文明史的意义：“在这个地区，我们可以研究国家的起源、农业的起源，甚至是定居社区的起源——这些遗址帮助我们开始理解人类为什么要走到一起形成社区，如何形成社区；人类如何制定规则和社会结构，在什么情况下制定规则和社会结构；还有，这些信息为什么对我们至关重要。”

此次地震的震中位于土耳其加济安泰普省，该省首府、土耳其第六大城市加济安泰普市的建筑大面积倒塌。

加济安泰普在中国游客中的知名度远不如伊斯坦布尔、卡帕多奇亚、棉花堡等热门旅游地，但它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建城史可追溯到公元前3000多年。在一个“世界十大最古老城市”的评比中，加济安泰普与叙利亚的大马士革和阿勒颇、埃及的法尤姆、以色列的耶路撒冷、希腊的雅典和中国的西安排在一起。

目前，加济安泰普市是幼发拉底河沿岸的最大城市，人口数有两百多万，其中既有穆斯林，也有基督徒。这座城市不仅是历史文化名城，也是美食之都。在历史街区，人们可以参观各种博物馆、清真寺与教堂，也可以观赏铜匠集市里匠人的敲打，最后再来上一份烤肉、咖啡和开心果甜点。

地震后，加济安泰普古堡严重损毁的照片在网络上广为流传。从中看出，古堡的东侧、南侧和东南侧都出现大面积坍塌，大量石块砸坏金属围栏，滚落到山下广场上，堡体也出现了裂缝。

几年前笔者在土耳其东南部旅行时，曾到过加济安泰普市。老城中心的制高点就是加济安泰普古堡。这个古堡有种朴实、恢宏和沉稳的美感，它俯瞰着脚下的老城，就像是这个城市最忠实的守护者。

这个被视为土耳其堡垒典范的古堡，记录着加济安泰普被赫梯人、波斯人、马其顿人、罗马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等统治的岁月。在4000年前的赫梯帝国时期，古堡是一个军事瞭望台。它也是到目前为止，赫梯帝国最古老的遗存之一。后来，罗马帝国将它扩展成了一个规模宏大的堡垒。东西罗马分裂后，6世纪，拜占庭帝国查士丁尼大帝修复古堡，还为其扩建了一条护城河和抵御外敌入侵的地下長廊。此后，当突厥人建立的塞尔柱帝国和奥斯曼帝国先后成为加济安泰普的统治者时，古堡又两次被重建。城头变幻大王旗，而加济安泰普古堡一直安静矗立。

在加济安泰普人心目中，这个古堡更被视作“英雄之城”的象征，意义特殊。加济安泰普（Gaziantep）的一个曾用名是安泰普（Antep）。“一战”后，战败的奥斯曼帝国被瓜分，当地被法军攻占。城市沦落前，古堡是当地人奋勇抵抗法军的要塞。后来，安泰普被改名为加济安泰普（Gaziantep），Gazi指的就是“英雄”，以纪念这段光荣岁月。

在加济安泰普的老城区漫步时，这个古堡无处不在，一抬头就能看到它。古堡周围的老城区弥漫着一种中世纪氛围，这里有古老的街道、众多咖啡馆和餐馆，有的咖啡馆甚至就建在岩洞中。人们在咖啡馆或躺或坐，只花相当于几元人民币的价格，就能享受一杯醇厚的土耳其咖啡。更远一些的地方，是敲击声不停的铜匠集市，售卖琳琅满目的工艺品和香料。

在此次地震中被波及的，还有一所知名博物馆——泽乌玛马赛克博物馆。它是全世界最大的马赛克博物馆之一，在2005年开放。《孤独星球》称，这座博物馆会让你觉得“穿越整个土耳其来到这里都是值得的”。

和埃及阿布辛贝神庙一样，这个博物馆也是建水库时抢救性保护的成果。博物馆保存的2448平方米罗马和后古典时期马赛克，都来自距加济安泰普40多公里、建城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的古城泽乌玛。上世纪70年代，土耳其大兴水利，计划在安纳托利亚高原建设22座大坝、19座水电站。工程进行到1987年，在幼发拉底河上修建比雷吉克水坝时，泽乌玛古城被意外发现。

古城中最让人震撼的，就是那些镶嵌在富人别墅墙壁、地板和泳池上作为装饰的马赛克。它们精美绝伦，几乎完整无缺。这些马赛克精品被送到了泽乌玛马赛克博物馆，考古遗址原地则另建了一座博物馆。2012年，泽乌玛考古遗址入选世界遗产预备清单。

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就是有着“土耳其的蒙娜丽莎”之称的《吉普赛女郎》。这幅马赛克像创作于公元2到3世纪，它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会觉得这个女孩在忧伤地看着你。上世纪60年代，泽乌玛盗掘严重，《吉普赛女郎》的12块残片一度流失美国。在土耳其与美国进行了漫长的交涉后，残片才得以回归。

为了最大程度地展现《吉普赛女郎》的美丽，博物馆在二楼的角落专设了一个展厅，游客要像穿迷宫一般穿过一段暗廊，走进一个封闭的小空间去欣赏它。展厅全黑，屏蔽了一切干扰，只有灯光打在《吉普赛女郎》上，便于游客专注观看这幅杰作。

泽乌玛古城发掘负责人、考古学家Kutalmış Görkay 目前人在剑桥。他通过邮件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就自己所知，泽乌玛马赛克博物馆只有轻微损伤，整体上并无影响。

如果以加济安泰普为中心画一个直径约300公里的圈，初步统计，圈内有七处世界遗产，分别是叙利亚的阿勒颇、北部古村落群、萨拉丁堡，土耳其的哥贝克力石阵、迪亚巴克尔要塞和赫夫塞尔花园文化景观、内姆鲁特山、阿斯兰特佩丘，还有多处世界预备遗产，如泽乌玛考古遗址、维斯帕西亚努斯-提图斯隧道等。

在圈外以东不远处的马尔丁，有另三处世界预备遗产——马尔丁文化景观、米迪亚特及周边古代与中世纪教堂和修道院、泽内尔阿比丁清真寺建筑群与圣雅各布伯教堂。

此外，这个区域还遍布着各种历史街区、古建筑与博物馆。

“这个地区的所有文化遗产现在都处于危险之中。初步报告称，这些博物馆中的许多仍然屹立不倒，但可能有我们还不知道的遗址损坏。”每年都到土耳其进行考古发掘的凯瑟琳·摩根在美国杜克大学官网近日发表的一篇文章写道。

位于加济安泰普以南121公里处的叙利亚阿勒颇古城，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公元前2000年即有人定居，历经赫梯、亚述、波斯、古希腊、古罗马、拜占庭和伊斯兰文明的洗礼。古城保留着12到16世纪的城市样貌，于1986年被评为世界遗产。叙利亚内战后，古城千疮百孔，于2013年被列入世界濒危遗产名录。经过修复，古城于2018年重新开放。

据媒体报道，阿勒颇古城在地震中受影响较大，遍地散落碎石瓦砾。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称，古城的城墙和塔楼被严重损坏，城墙的西塔楼倒塌；在露天市场，几座建筑物部分损坏。叙利亚文物与博物馆管理总局则表示，建于13世纪的阿勒颇城堡受到轻微和中等程度的损坏，奥斯曼磨坊部分倒塌，东北部防御墙部分开裂和倒塌。古城阿尤布清真寺灯塔的大部分圆顶倒塌，城堡入口被损坏，马穆鲁克塔的入口也被损坏。阿勒颇国家博物馆中的文物也有损坏。此外，位于叙利亚中西部的哈马省和中部的霍姆斯省也蒙受了损失。哈马古老街区的历史建筑倒塌，一座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1世纪的城堡被毁坏；在霍姆斯省，世界遗产帕尔米拉古城受损，古赛尔大清真寺的尖塔被破坏。

强震中遭到破坏的叙利亚阿勒颇古城。图/视觉中国

目前尚无叙利亚北部古村落群的消息。这些村落中，最早的已有近2000年历史，它们见证过罗马和拜占庭时期叙利亚人的生活。

加济安泰普往东150公里，是伊斯兰教先知易卜拉欣（亚伯拉罕）的诞生地——圣城尚勒乌尔法。这里有一处岩洞，据称是其出生地，朝圣者络绎不绝。这里还有土耳其最大的博物馆建筑群，其中的考古博物馆是土耳其最大的博物馆，藏有世界上最多的新石器时代馆藏文物。在这里，笔者曾看到目前为止已知最早的人型石雕。它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在这个城市的老城区被发掘。尚勒乌尔法目前是世界预备遗产。

尚勒乌尔法周边最著名的景点，就是10公里外的哥贝克力石阵。它也是土耳其东南部最著名的世界遗产之一。這个石阵有12000年历史，是世界上已知最古老的祭祀地，比英国的巨石阵早9000年，比埃及吉萨金字塔早7000多年，被称为“历史的零点”。地震次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一时间表示了对哥贝克力石阵、内姆鲁特山和阿斯兰特佩丘的担心。不过，2月10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媒体表示，据初步评估，哥贝克力石阵似乎没有受到损害。

在尚勒乌尔法东南40多公里外，是古城哈兰。2000年，它被列入世界遗产预备名单。这里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居住点之一，其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就连《圣经》也提到过哈兰的名字。在哈兰可以看到原始房屋的样态，那是一些蜂巢式的圆形房屋。2021年，考古学家在发掘后首次确认，世界上第一所大学位于哈兰。

地震发生后，一个去过那里的驴友朋友忧心忡忡地告诉笔者，他害怕这个美好的古城因地震而消失。

在加济安泰普东北233公里外，是另一处著名的世界遗产——内姆鲁特山。游客们亲切地称其为“人头山”。内姆鲁特山在很长时间内鲜为人知，直到1881年，一位德国工程师偶然间发现了这里。他被震惊得目瞪口呆：在接近山顶的位置，有近2000年前塞琉古帝国国王安条克一世为自己凿的巨型雕像，与之并列的，是宙斯、阿波罗、赫拉克勒斯等希腊波斯诸神的雕像。国王显然希望以此彰显自己的不朽。在雕像下，可能就隐藏着他的陵墓。在历次地震后，大部分雕像的头部已掉落于地，成为一大奇观。

在此次地震中，内姆鲁特山所在的马拉蒂亚省是土耳其受灾最严重的省份之一。但由于天气恶劣，土耳其文化和旅游部于2月9日表示，专家无法前往检测当地雕像是否受损。

在加济安泰普东北偏东232公里处，还有一个世界遗产——阿斯兰特佩丘。至少在公元前6000年，这里就有了人类定居点。在这里，考古学家发掘出晚期赫梯时期的宫殿、罗马的村庄和拜占庭的墓地，还出土了世界上已知的最早的剑。地震数日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表示，阿斯兰特佩丘遭受了一些破坏，有几处坍塌，一些土坯墙上有滑移，但仍然屹立不倒。

在加济安泰普东北308公里的底格里斯河右岸，是土耳其东南部第二大城市迪亚巴克尔。来这里的游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迪亚巴克尔要塞黑色的玄武岩城墙。这段城墙有6公里长，建于拜占庭时期，至今保存完好。2015年，迪亚巴克尔要塞和赫夫塞尔花园文化景观一起成为世界遗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称，这里是罗马、萨珊、拜占庭、伊斯兰和奥斯曼时期的重要中心。地震发生后，这里的几座建筑物出现倒塌。

地震时，土耳其与叙利亚接壤的边城马尔丁也有明显震感，游客纷纷逃离。马尔丁是一个依山而建的石头城，在公元5世纪就已经存在。站在古城顶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风迎面而来，无数燕子在头顶飞舞。天暗下来之后，能看到远处叙利亚村庄的点点灯光。2000年，马尔丁成为世界预备遗产。2002年和2014年，马尔丁周边的古镇米迪亚特及周边古代与中世纪教堂和修道院，以及泽内尔阿比丁清真寺建筑群与圣雅各布伯教堂，又接连成为世界预备遗产。

笔者在土耳其东南部旅行时发现，这里的古迹大都是石结构。而石质古建筑的抗震性差，很难抵御高强度地震。

不仅如此，在倒塌时，石质古建筑还可能导致重大伤亡。2016年8月24日，意大利中部发生的一次6.2级地震，就导致古镇阿马特里斯被毁，超过200名居民和游客身亡。阿马特里斯曾被评为欧洲最美历史古镇之一，意大利政府后来辩称，造成这么多人员伤亡的主要原因，是在这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镇，石材古建筑普遍没有经过现代抗震技术的加固。

对比之下，中国、日本等地传统木建筑的抗震性要好得多。文物建筑保护修缮研究工作者高臻观摩过木建筑模拟抗震实验。他表示，中国传统木建筑结构方式是榫卯式，榫卯的连接方式是从上到下的。地震波有横波也有纵波，而横波才是造成建筑物破坏的主要原因，所以“只要不是上下剧烈震动，木建筑就不会散架”。如果木建筑因地震出现倾斜，事后将其打牮拨正即可。

在谈及加济安泰普古堡等古迹的震后修复时，曾参与柬埔寨吴哥古迹修复的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高级工程师顾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果石质古迹出现坍塌或局部垮塌、石构件破碎，在古建筑维修时，可以使用粘接材料修复破损构件，对石构件缺损的部分可以用新石料修补，再将这些石构件重新砌筑，对破碎严重、无法使用的石构件，可以用新石料加工补配。

“吴哥的石头具有唯一性，之前是把不同大小的石头拼好后再在上面雕刻的，每块石头的纹饰花样都不一样，修复时必须严格一一对应，不能把这里的一块石头挪到那里。”顾军认为，相比之下，在修复加济安泰普这类城堡时，除一些特殊构件外，不需要严格对应每块石头的位置，修复会容易一些。

“只要这个石建筑体量适中，构件都散落在周边，还有相关图纸、照片等资料，修复的可能性是很高的。”顾军称。

在地震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土耳其和叙利亚的文物受损情况正在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震后第一时间表示，将向叙利亚和土耳其受损的世界遗产地提供援助。2月14日，国际博物馆协会表示，已准备好与国家和国际组织合作应对此次灾难。接下来，应多关注灾区文化遗产的盗窃和走私风险。

近日，土耳其文化和旅游部長穆罕默德·努里·埃尔索伊称，已完成对文化资产的损害评估工作，从3月起，土耳其文化和旅游部将提供资金，对受损历史遗迹和博物馆进行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