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业达 / 中国美术学院
谈及色彩学,一般层面而言,以研究色彩形成、结构、视知觉和应用规律等,是艺术的基础理论学科之一。17世纪60年代,英国物理学家牛顿通过“日光—棱镜折射”试验,发现“日光以及一般的白光都是由每种颜色的光线组成的,这些颜色是这光的‘原始的、皆与俱来的’性质,而不是棱镜造成的。”[1]从光学的角度揭示了色彩显现的规律,是西方色彩学的基础。而中国几千年来的人文和艺术发展过程中,中国的色彩理论也有其独到之处。相较于西方“科学”的研究方式,传统的中国色彩理论或源起于“哲学”。如《道德经》中的“知其白,守其黑”,还有“五行”与“五色”思想等。某种程度而言,古代中国人的生活、祭祀、文学、艺术乃至皇权统治等,都与五行五色系统息息相关。彭德先生在《中华五色》一书中,把五色系统形容为“中国文明的外表”[2],可见五色概念在中国文化发展进程中的重要性。
在中国传统的色彩体系中,所谓的“五色”,即青、赤、黄、白、黑,分别对应五行中的木、火、土、金、水。五行强调相生相克,而在五色的相间与碰撞中,也就带来了世界上的五光十色。从中国人对自然观察中体悟的“五行”和“五色”,与牛顿在自然光中发现的色彩,有着玄之又玄,妙不可言的相关性。当然,并不是说西方的科学最终解释了中国哲学中的“五行”观念,反而更深刻地反映了“五行”“五色”等概念,蕴含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各个方面,并始终萦绕在中国人的意识与生活之中。五行五色系统作为中国文化的整体框架,远大于所谓“色彩学”的意义和范畴。书法艺术的发展与演变,自然也与传统五行五色系统息息相关。纵观中国书法史,谈到中国书法中的色彩,我们最容易想到“黑”和“白”,从观念层面,黑和白所蕴含的是“阴和阳”,阴阳观念在中国书法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色彩在书法中的观念性、装饰性、构成意识,及其在视觉文化层面的运用和象征等问题,均为中国书法的“色彩学”研究的重要内容。
“早期社会对色彩的认识,不同文明具有相似的特性,都与视觉感知中色彩的显明性有关,不同文明的人类最早认识的色彩是黑、红、白。”[3]黑、红、白是中国古代最早识别的色彩,也是书法艺术中最重要的色彩关系之一。《说文》:“赤,南方色也。” 《玉篇》:“朱色也”。《易·说卦》:“乾为大赤。”【疏】取其盛阳之色也。[4]如这里的“朱色”,红色系的角度来说即大红色,其色彩主要来源于朱砂。出土于河南安阳的甲骨文《祭祀狩猎涂朱牛骨刻辞》(图1),字内均以朱砂色填之,色彩绚丽,保存至今,这是书法史中较早使用色彩的案例。“甲骨文还有少数卜辞会涂朱或涂墨,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美观,而是大小字有区别,其中,往往大字填朱小字填墨。”[5]区别大小字,以呈醒目的视觉,这是朱砂色在甲骨文中使用的论断之一。另一层面,由于甲骨文所记载的多为卜辞,涉及祭祀、祈祷等特殊内容,朱砂色在甲骨文中的出现,自然会让我们联想到色彩与巫术的关系。
图1 《祭祀狩猎涂朱牛骨刻辞》,据考为商武王时期,高32.2cm,宽19.8cm,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朱砂色又为盛阳之色,常常对应血的颜色,而且朱砂具有独特的鲜红色彩与药用价值、防腐效果等,朱砂也被应用在巫术活动中。[6]古代的墓葬壁画、陶瓷工艺、绢帛绘画、道教艺术等常见朱砂色的使用。《韩非子·十过篇》中曾记载:“舜禅天下而传之于禹,禹作为祭器,墨漆其外,而朱画其内。”[7]以朱色描画祭器之内,显然有象征血液之意。在道教文化中,朱砂被视为神物,认为朱砂是经由日月精华的矿脉中采集而来,吸收了天地之正气,道士的驱鬼、开光、炼丹等行为皆有朱砂的参与,最为常见的则是道教符咒的书写。如《云笈七签·三洞经教部·丹书墨箓》引《太真科》云:“丹简者,乃朱漆之简,明火主阳也。墨篆者,以墨书文,明水主阴也。”[8]朱漆和墨箓类比于“阴阳”相生转换之意,红为阳,黑为阴。道教以朱砂书符,以朱砂钤印,则明显有崇尚阳气的意识,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世书画艺术中朱砂印章的使用,这是传统文化不同门类之间的相互影响与内在关联的显现。
另一方面,古代的五行五色理论,影响了不同朝代的“官方”色彩的选择,早在秦始皇时期,由于朱砂恢弘大气的色彩,皇帝便开始使用朱砂作为批示公文的御用材料,“朱批奏折”可谓中国历代帝皇的日常公务,也是帝王书法研究的重要文献。而其他官员对公文的批复则一般不可使用朱砂色,只能用蓝批。此外,若遇到国丧,奏折上的批复皆以蓝靛调水而书,亦为蓝批。[9]这种特殊色彩的使用,以突显书写者不同的身份、书写的特殊时间与空间,这是古代色彩观念在书法中的实际体现。
《周礼·考工记》画馈中,以“画馈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10]描述了颜色所指的方位和次序。这里的“相次”一般指的是赋色的顺序,但如果对应到每种颜色自身的方位,“相次”或许也可以理解为“相对”。如南与北相对,则赤与黑相对,东与西相对则青与白相对;天地与玄黄相对。所谓“相对”之妙,恰好阐释了传统书法中的色彩原理。如“赤”与“黑”二色,在道教中是“阳和阴”二色,在书法中亦为“阴阳”。
从古至今,书法的媒介丰富多样,广义上以碑与帖两种形态为主。广义的碑也包括了青铜器、墓志、摩崖等。以阳刻或阴刻的方式,把文本镌刻在各种媒介上,部分摩崖碑铭也会填以朱砂色,对视觉上的展现起到很好的作用。朱砂在此处的使用除了前文所说的各种缘由之外,碑拓的媒介形态也对此有另一层面的启示。
古代碑刻的制作,有几个不可忽略的步骤,如撰文、书丹、勒石。书丹则泛指通过毛笔蘸朱砂,在碑石或者其他器皿上书写。一般而言,书丹是工匠刻碑前,将文本“放置”在石头上的一道工序。目前出土的很多朱书或墨书还未镌刻的碑版,如任法悦墓表、王闍桂墓表(图2、3)等,是碑刻研究的重要文献。一般的书丹步骤,需要将碑石表面打磨至平整,涂上一层墨色,再用朱砂书写。另外,当时的碑石材料大部分以黑色石灰石为主,黑色背景上显现出的红色字样,较为醒目以便刻工镌刻。现存的《熹平石经》就是用黑色的大理石作碑材,在《后汉书·蔡邕传》中明确的提到蔡邕书丹刻碑的经过:“熹平四年,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灵帝许之,邕乃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11]。这个记录串联了整个碑刻形成的过程。南宋姜燮在《续书谱》中记载:“笔得墨则瘦,得朱则肥。故书丹尤以瘦力奇,而圆熟美润常有余,燥劲老古常不足,朱使然也。”[12]可见材料、墨色的选择,对书法风格的形成也有一定程度的影响。
图2 任法悦墓表,砖质,高33CM,宽33.5CM,朱书,1930年新疆吐鲁番雅尔湖出土,北京故宫博物馆藏
图3 《王闍桂墓表》,砖质,高32.5cm,宽33cm,朱书,1930年新疆吐鲁番雅尔湖出土,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馆
从碑刻摹拓至纸本,即拓片。其中的“朱拓”也是色彩运用的典型。朱拓以朱砂颜料为主,习惯上,墓志铭石刻的初拓以朱拓为主,以此来表达对墓主人的尊重和敬畏。又如清代王澎《虚舟题跋》中“见山东新城王氏所藏唐拓朱砂本,朱色鲜艳,香气袭人……盖初刻成时进御者。”[13]作为进御的珍品,朱拓在拓片的形式与种类中,特显珍贵。
有趣的是,在碑刻形成之前,以朱砂为媒介,把文字镌刻进碑石之内,黑底朱字。后又以朱砂的色彩首次摹拓转移至纸上,白纸朱字或朱底白字。后再以墨色所做的拓片,经过历代收藏者的流传,以朱色题跋、朱砂印章的补白等,也使得碑拓的文化厚度得以提升,丰富了整个拓本的色彩视觉。老子在《道德经》里曾提及“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说明世间万物存在相生相克的关系,因此,这里的“黑”和“白”不仅指的是色彩,而是阴阳,而所谓“天下式”,则指的是一种体系。在书法、碑拓中赤和黑之间,也存在着十分巧妙的呼应和转换关系,亦为一种阴阳,一种体系。这个体系不仅揭示了“朱砂”在历代书法中的重要意义,同时也为我们提示了色彩在书法中的阴阳共生的观念,这是书法色彩学中最为重要的观念之一。
《易经》中的“一阴一阳为之道”,不仅道出了书法的赤黑、黑白之道,也道出了书法中的虚实、浓淡之道。从色彩学的角度而言,书法中的飞白、淡墨甚至胀墨,都是墨色在纸张中的不同色彩形态。《历代名画记》中提到:“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14]这里的“运墨而五色具”,一方面可以理解为中国绘画仅仅使用墨色,就能描绘出万物之形色,强调以墨代色,需要创作者与观者的共同参与,“卧游”于画卷之中,则五色皆具。另一层面,也可以理解为墨色的层次,如清代华琳《南宗扶秘》云:“墨有五色,黑、浓、湿、干、淡,五者缺一不可。”[15]墨有五色,抑或称之为“五墨”,指以水调节墨色层次的浓淡干湿。所谓“字生于墨,墨生于水,水者字之血也”[16],实指墨色在实际运用中所形成的丰富色彩变化。水的加入,使书法的墨色虚中有实,彼此呼应,让书法艺术的妙趣,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更重要的是,墨色在书法中的变化,从痕迹学的角度,提供了观者追溯创作者书写时的速度、节奏、情绪,乃至时间(在什么情况下的书写)、空间(于何处、以什么方式书写)等。更有甚者,观者也可以通过书法的墨色,来窥探创作者的性格与格调。如多使用淡墨者,作品的整体感觉则偏向阴柔、散漫,隐含着某种不确定性。而多用浓墨者,则容易给人以果敢、肯定的视觉感受,书法的格调也偏向厚重、浑厚等。当然,线条的风格与书法的内容、结构与笔法的把握也是体察作者的重要证据之一。而书法的色彩学所蕴含的视知觉与心理学的隐射,则进一步对“字如其人”的研究提供了线索。
从书法中的阴阳观念所折射出的书法用色理论依据,再到“墨分五色”所呈现的历史脉络与人文精神,可见色彩在书法中的意义和作用。以色彩学的视角来观看“墨法”,以从五行五色系统来看“墨分五色”,五色则不仅限于五墨,“黑白”也正如“万物”一般,生生灭灭,无穷无尽。几千年的中国书法的深刻性、文化厚度及其永久不衰的艺术魅力,也都蕴含在书法的色彩学之中,仍有待我们去感受、去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