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熟时(短篇小说)

2023-03-06 05:00
雨花 2023年1期
关键词:梅子

褚 婷

我的婚姻,可能要被我搞砸了。

七月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右半边身子打了个激灵,随即走到她身后,使劲关上了那扇窗子。风与雨的暧昧,在黑夜的庇护下更加地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地,不知打碎了多少户人家的玻璃。

她还是很瘦,平齐的锁骨支着她的身子,被月白的薄衫裹着,黑密的头发轻柔地挽在脑后。

我又起身,拿了块毛巾递给她,她把双脚提了上来,头抵在膝盖,低垂着眼不动。

小蔓,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她还是开口了,开口叫我“小蔓”,七月最后一次叫我“小蔓”是在四年前,那天阴湿闷热,雨在云里赌着气迟迟不下来,倔强地等着老天变脸。到家的时候,我妈已经在院子里摘下了小半棵树的梅子,它们熟了,被装进了五六个篮筐。她说,明天就要入梅了,再不摘下来,一夜的雨后就全在地上了,送两筐给七月吧,她最爱吃梅子。我说,妈,不用了。我跟杨七月,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七月抬起眼看着我,她在等我说话。因为除了一个小时之前开门时的那句“你怎么会来”,我没有再说过一个字。

小蔓你坐下吧,她把挂在眼前的一缕发丝夹到耳后说,家里有酒吗?我去拿。

她抵开凳子,拿起桌上的毛巾粗糙地掖了掖头发,她依旧记得我家的酒放在哪,这又让我的心里起了波澜,像窗外的风雨,不打招呼地搅乱人心。

实际上这一切的心乱从这个叫杨七月的女人立在门口的那一瞬起,就没有停止过。

你洗杨梅了,还是从院子里那棵杨梅树上摘下来的吧?七月在厨房里隔着透明的拉门朝我笑,她光着腿,赤着脚,衬衫宽大薄透,领口的扣子开了两个,斜露着一边的肩头。她塞了一个杨梅进嘴,左腮鼓起,又到右边。她还是那么爱吃梅子。

七月坐回了桌边,盘起白皙笔直的两条腿,弓着背,用力拔开红酒瓶的木塞,给自己倒了满杯之后,抓起一个红紫圆润的梅果,朝杯子里扔去。

你女儿呢?我记得你女儿得有……第一口她喝得很多,多到差一点把那颗杯中的梅子直接送进嘴里,然后又抿了出去。

六岁。我说。

她放暑假,在我妈家。停顿了一会儿我又说。

对对,前几天我看见你朋友圈给她过生日的照片了。

我不喜欢雨,夏季的江南的雨,它大多来得无征兆,在一阵急躁的蝉鸣过后,风纠缠着它,一次次敲打在玻璃窗上,低吟着,像在愤怒地讨着说法。

你丈夫呢?你丈夫叫……

林鹏。我说,他叫林鹏。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和林鹏正在办离婚,他有一阵不回来了。这和我有没有原谅眼前这个女人无关,我的婚姻状态对于七月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信息。

她不记得我的女儿多大,不记得我丈夫的姓名,可见这四年后的突然造访并不是为了道歉。我突然轻松了,也拿过一个杯子,静静地看着猩红色的溶液涌进杯体。它以极快的速度在杯壁打圈,最终在我掌控好的刻度线上归为平静。

说吧。我一只手举着酒杯,眼神飘过了家中除她以外的每一个地方。

小蔓,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两个多月前我生日,徐清远在美国,没能回来。七月看了我一眼,徐清远,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丈夫。

我抿了抿嘴。

对,他忘了我的生日,小蔓,你知道女人有的时候很在意这些,这种不被关注、不被爱护的感觉真的很糟。

是很糟。我又抿了抿嘴。

那天傍晚我从家里出来,我妈问我要去哪,说孩子一会儿还得上早教课。没错,就连我妈也不记得我的生日了。七月把杯里剩余的一口酒喝完,那颗梅子顺势滚进了她的嘴里。

对了,那天我穿的是,我想想……她的左腮因为那颗梅子的闯入突然鼓起了一个包,七月低头挤着眉,这让我突然又觉得她依旧是可爱的。

穿的什么,重要吗?我不解。

当然重要!七月说着拎过酒瓶,又给自己倒满,她吐出嘴里的核,从盘子里仔细地挑着下一个杨梅,再次扔进酒里,梅子一下就被黑红吞噬,看不见了。

想起来了!我穿了一件丝质吊带裙,金色的,近看有纹理的,拉丝的那种,外头套了件罩衫,黑色,挺修身,反正就是,整个看上去很显条儿的那种衣服。

每一扇窗户都开始“噼噼啪啪”,我忽地站了起来,三两脚赶到窗边。一道闪电出现,像在远方,也像在跟前。明天一早院子里一地的杨梅,就是这一晚过后最可怜的牺牲品。

七月的酒杯在她手里换了个角度倾向地板,她说,你是担心那些梅子吧?她的脸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上了色,眼角在细微的表情中,竟然也出现了浅浅的沟壑。她深吸一口气说,小蔓,把它们都给我吧,明天上午我过来跟你一起捡,凭什么采下来的就能吃,被雨打下来的就不能吃?没这个道理。

七月喝酒很快,我喝酒很慢,我们不碰杯,她一边说一边喝,我一边喝一边听。她接着说她生日那天在送儿子上了早教课之后,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不知怎么就进了一条以前从未走过的巷子,接着发现了一家从未听说过的餐馆,老板在挂上了“已打烊”的牌子后依然接待了她。她说那天晚上的每一道菜她都记得是什么味道,也记得老板做每一道菜时的表情。他看着她吃完所有的东西,拉下口罩,是黧黑的、有质感的面部,胡子是精心蓄的,双手背在身后解下厨衣系带的时候,宽阔的肩背像是要把短袖撑开。他拿出两壶自己酿的梅子酒给她倒上,又给自己倒上,然后碰杯说,生日快乐!她惊讶地喊:“你怎么会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又不认识你!”

七月突然看向我,小巧的鼻头像是晕红了,又像是梅子的汁水不小心沾在了上头。

那他怎么会知道?我问。

他说,七月压低了声音,可我仍然能听出声音的尾巴在止不住地摇摆颤抖,他说如果连惊喜都要有理由,那就不叫惊喜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双手盖住眼睛,轻轻嗅起了鼻子。我不知道这句话为什么能有这么大威力,但还是拿了一张纸巾放在她的面前。她摆摆手继续说,以前在情感公众号里经常看到,什么喜欢上一个人其实只要一秒,我不信,但从他说出那句话起,我信了,小蔓,我就知道,我是喜欢上他了。

后来我经常去找他,七月拿过纸,擤了擤鼻子说,我们就像认识了很久,相处是那么舒服、自然。会有肢体接触,却仅限于牵手,或者临别时的拥抱。他很忙,多数都是我去他店里,看着他忙完。他的话不多,但也能在忙了一整天之后,仍然精心为我准备菜单上没有的、只属于我的料理。其实我只要这样就够了,你知道我……我已经结婚了还有孩子,小蔓,我应该知足,但是……但是他最近消失了!七月勾着身子朝我拍了下桌子。

消失?

她点头,红润的眼眶衬着大而圆的瞳仁,像极了风雨天的梅子。这样的场景很熟悉,四年前,也是这样的眼睛。人的记忆很可怕,说不好就会在某个时候重叠。

信息不回,电话也不接,我忍不住就去了他店里,可是,料理店竟然已经关门了!招呼也不打就关门了!小蔓!

小蔓!小蔓!七月习惯了在表达气愤、惊恐抑或不知所措的时候不停地叫我“小蔓”,我是一个容易被习惯感染的人,哪怕这个习惯并不是我的。

好了杨七月,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呢?我们都已经好久不联系了不是吗?我打断了她的叫唤。

七月眼神迷离,又开始叹气,长一声、短一声。她说,小蔓,我没有工作,也没有朋友,我朋友圈里的那些,都不是朋友。七月旋转着酒杯,身体靠后,仰在了背椅上。

朋友圈。我把手机挪到桌子底下,打开,小心地把微信里七月朋友圈的状态重新设置为“可见”。

我低头快速地划着屏幕,像学生漏掉了预习作业,担心老师的提问。每张照片里七月都在明媚地笑着,和一群穿戴不俗的女人一起,站在照片最外边的位置。

朋友是真心希望你好的,所以我的朋友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七月认真地说,小蔓,我其实没有怪过你。

闪光划破夜幕,出现在了七月身后,低沉的雷鸣随之而来,屋子里一下变得漆黑。停电了。她说她不怪我,可笑,分明是……我来不及回忆,摸索着桌边的柜子,拿了几支蜡烛点上。

明天入梅了。她说着,手指在烛台边上打着圈。

你为什么认为我是真心想你好呢?我突然问她。

她凑近了,模样在火光的映衬下楚楚动人,她说,小蔓,我结婚那天站在舞台上,看见你在底下哭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院子里捡拾着杨梅。我知道七月不会来。梅子被放进篮子,地上是一团团炸裂的血红色。

一些深紫近黑的梅子被我挑拣出来,浸在盐水里,仔细看会发现水面上泛起了一些微小的气泡。这些是要赶紧吃掉的。

新闻里讲着今天起江南地区入梅的消息,以及梅雨期间饮食上的注意事项。我掏出手机想给我妈打电话问问孩子的情况,却收到林鹏律师那边发过来的离婚协议。

我回复了一句“知道了”,还没发出去的时候接到了七月的电话。

小蔓,今天周日。我买了两张浮世绘的展票,一起去?

我说,我去不了,院子必须清理干净。

半个小时之后我站在梅子树下,闻着空气中被高压水枪冲刷过后的泥腥味。我回拨了七月的电话。日头晒得正烈,院子干净水滑。我说,七月,昨夜的入梅雨到底有没有来过?

美术馆门口,我远远地看见拿着册子招手的七月,她穿着褶子短裙,头发束得很高,仿佛跟昨夜在暴风雨里啜泣的女人不是同一个。

你看这人好丑,细鼻子细眼,还敢叫《百美图》,古代日本人都长这样吗?七月用展览册子捂嘴,手肘顶了顶我的肋骨。

这是浮世绘三大私藏家族之一——浅井家族的收藏啊!我有些兴奋地说,七月你看,这几幅,都是江户时代社会底层的歌舞伎。我往前小心地挪步,站得离画作尽可能近,自语道,她们用不羁的扮相掩饰困苦,拥趸无数的背后是孤寂凄凉。浮世如梦,七月,你能想象吗?“浮世”的前身,是厌世。

厌世。七月靠近我,嘴巴放在了我的耳边,像你以前那样?

馆内突然回响起了山本让二的《残花》,亮堂又明快的前奏使我不确定七月方才在我耳边说的到底是什么。她侧着脸,挑着嘴角,不无揶揄地问,这些歌舞伎的妆容,是怎么做到既清淡又浓艳的?

展览分了五个篇章,木框裱框的真迹就有上百幅,票价不低,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七月请我来,一定是因为她记得我喜欢这些。

我不自觉地承认了这样一段重新开始的两个女人间的关系,从后面轻挽上七月的胳膊,一面走着,一面说些知道的给七月听。我说哥川广众的时候她说“真好”,我说葛饰北斋的时候她说“真好”,小半圈走过来用了三十分钟,三十分钟里,七月说了三十遍“真好”。

我感到有些无趣,电话是她打来的,展也是她要看的。怪只怪林鹏那纸协议,在空气密度这样低的一天里,让我意识到了我的生活就像被打在地上的一摊梅渣。不然怎么会生出躲去另一个女人的世界这样滑稽的想法?更何况还是一个曾经暗誓不再见面,而今又突然出现的女人。

剩下的半圈我们谁都不再说话,又走到出口的时候,七月却提出了再看一遍的请求,我惊讶又有些生气地看着她,她说,哎呀小蔓,你不是在日本待过一年吗?再给我讲讲嘛!

我有些震惊。她明明都记不住我丈夫的姓名,却记得我去了日本一年。那一年我辞了职,不顾家人反对,背地里办好了所有的手续,坐上了飞往东京的飞机,只因在东京读研究生的林鹏在电话里说,我们分开吧小蔓,我还有一年的时间才能回国,我们的感情熬不过的。

也许他说得对,任何一段感情终究有熬不过的时候。不是那时候,就是这时候,不是因为距离太远,就是因为距离太近。

顶多一个多小时就能看完的展,我竟然和杨七月在里头耗费了一个下午。七月还拉着我租了和服拍了照,但我知道,她始终在寻觅,眼睛总是看向入口处。

她换衣服很快,透过换衣间的帘子,我能隐约见着她的轮廓。她说,小蔓,你可以再拍一套,不着急的,我先去把钱付了。

我其实是不爱照相的。微风和落日同时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和七月坐在了美术馆一楼的咖啡厅里。

七月给我点了杯拿铁,我重新换了杯热牛奶。夏季的傍晚,天比以往要远阔,晚霞在高温蒸煮下红了脸,浮云散去,成了丝状。

小蔓,其实……七月转向我,把搅拌棒轻轻咬在唇间,眼里晶莹闪烁,甚至还有红色的余晖。

她说,他,那个消失了的男人,他跟我说过,这个月美术馆会有浮世绘的展,他说他一定会来看,展览第一天他就来。

我爱上他了。她的眼睛清透,好像能反射出所有耀眼的东西。

我嗤之以鼻,如果对他是爱,那对徐清远呢,又是什么?

她仰着头说,我对徐清远是爱,对他也是。爱情是孕育出的果实,它不是一个特定的谁,它只是当下的过程,一个成熟的过程。

她轻轻拧着眉,又接着说,就像院子里那棵梅子树,上头每一颗梅子都只成熟一次,但每年都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梅子。

入梅的第一天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湿,反倒异常炎热。天气预报说今年江南的梅雨季会出现历史上的最高气温,降雨量也会较往年减少百分之七十,今年的梅雨季没有雨。

小蔓。她叫我。

小蔓,小蔓!她又叫我。你知道我对每段关系都很认真,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平白无故地消失,一句解释都没有,这种感觉很糟糕你明白吗?

嗯,是很糟。我抿了抿嘴,半秒之后又坚定地抿了一次。

七月突然抓住我的手,随即牛奶洒了出来,在桌面上冒着热气。所以小蔓,你帮帮我,你不是在机关上班吗?能不能查一查他那个叫上野料理的店,到底是注销了、转让了,还是什么其他情况,好不好?

她似乎忘了,我并没有原谅她。她还是那么不成熟,仗着所有人对她的包容随心所欲。

喂?金律师。口袋里的震动持续了好些时候,我抽开七月青筋尽显的手,指了指手机走到门外。

电话在高温的晒烤下发出“滋滋”的噪音:是这样,上午我给您发过去的协议书您看了吗?还有什么内容需要修改或者附加的,林先生说可以尽管提,能力范围之内的都能考虑。

林先生。我心里默念了一遍,突然觉得好笑。转了一圈,又变回了“林先生”。

“林先生”从协议离婚的那一天开始就消失了,一切有关婚姻存续与否的商讨对象都换成了金律师,一系列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之后我也没有再主动找过林鹏。后来某一天的晚上他在短信里说,小蔓,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我们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专业的事还是让专业的人做吧,这样不会伤了和气,也能保障你和孩子的权利。

我往屋檐下靠了靠,看见坐在里面的七月也在听电话,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喂?能听见吗?林先生说可以尽管提,能力范围之内的都能考虑。

我回过神。金律师依旧在复制林鹏的意思。

我笑了,我说,是不是所有男人都有一个自己事先挖好的坑,有了事儿就能躲起来?金律师,你转告林先生,躲的时候记得给自己留个缝,别不留神自己把自己埋了。

我重新推门进去,空调的凉意瞬间袭来,让我不再那么焦躁。我走到七月跟前敲了敲桌面。她蓦地抬头,一脸泪水。我想问她刚才在跟谁通电话,话到了嘴边又作罢。

我只是说,昨天地上的梅子,能吃的全都给你带来了,在车里。还有杨七月,你刚才说的那事,我可以试试看。

老人家说三九欠东风,黄梅才没雨。这天上地下的事儿,都躲不过一个“我欠着他,他欠着你”的关系。在这个没有雨的梅雨季,七月经常会等着我下班请我吃饭,在周末陪我回家看爸妈,她会温柔地叫着“叔叔阿姨”,也会陪我女儿玩各种游戏……这段时间我在想,或许这四年真的在她的记忆里消失了,我一直是她从高中开始便最好的朋友小蔓。

在系统里找一家店的经营状态不是难事,但我一直没有去查,直到那天七月在电话里喊:“小蔓,它开了!我是说上野料理!又开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停了几秒钟问。

她说她经常去那条巷子附近,刚才看见门口的灯笼亮了,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走近才发现门确实已经开了,牌匾下方清楚地写着:营业中。

那你进去了吗?我又问。

没有。小蔓,你陪我去吧,我害怕。

你怕什么?

怕失望,怕丢人,怕答案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答案?

我也不知道。

我答应了七月的请求,她还有一个请求是,我得叫上一位相貌不凡一看就知道是所谓成功人士的男人陪同进餐。她说这是伎俩,爱情是需要伎俩的。七月又说干这事的只能是最好的朋友,我就是。我想了一会儿也答应了,仅仅是因为我没有立马去查上野料理店的营业状态而有些内疚。

时间定在周五晚上,人选是隔壁办公室新来的“95后”实习生。选他是花了心思的,里外几方面考虑。在单位我是人事处副处长,请一个新来的同事吃顿饭,理由上过得去。再来实习生年龄虽小,但好在模样老到,稍加收拾也能勉强满足七月给出的条件。最重要的是,他实习期三个月,吃完这餐之后,满打满算还有两个月零三天也就得离开单位了。

周五这天,实习生穿着一件看似昂贵的大牌Polo衫,系着镀金的腰带,活脱脱一个老干部的样子。去的路上他不停地摸着我一周之前就嘱咐他不要刮的胡子,惶恐地问,蔓姐,真的只是欢迎我入职请我吃顿饭而已吗?

七月站在巷子口应该是有一会儿了,闷热的天气蒸得她的妆稍稍花了些。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条丝质吊带裙,金色的、有纹理的、拉丝的那条,顿时明白了她说的“穿什么当然很重要”那句话,因为一旁的实习生从看到七月后,手就开始不自然地前后摆弄,掉过脸不好,直接跟七月打招呼怕是又不敢,害羞的样子跟他的一身打扮极其不搭。

杨七月冲实习生笑了一下,就算是对作为陪餐人员最高的奖赏,显然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位我花了功夫请过来的人身上。七月喘着粗气抓着我的手,她的手苍白冰凉,就算在夏季也是。我轻轻地回握住她,侧了侧脸朝她笑。

我说,七月,没事的。

进了门,那个男人弓着身子,在给新到的一桌客人上餐前小食。虽没见过面,但我照样能认出他。壮实的脊背、硬挺的面部轮廓、黝黑发亮的肤色,还有略显颓废的络腮胡。我不禁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实习生,心里莫名有了些愧疚,但说不上来这愧疚是对谁的。

七月松开我的手,站在门帘处假装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店内。她双手交错在胸前,朝东南角方向努努嘴,示意我们坐那儿。居酒屋很小,不到六点,只有两张桌子空着了。我们坐定后,那个男人走了过来,递了一张菜单,他像是这时才看到七月,明显瞪大了眼,扯动了下嘴角,停住了手里的笔。

七月撸着头发并不看他,她说,小蔓你请客就你点吧,我都行。

此刻的七月是潇洒的,对于这场饭局的开端,她很满意。

菜上得很慢。七月不动筷子,只是喝酒,一壶又一壶。只是无论她叫多少遍“老板再上一壶梅子酒”,上酒的都不是老板。我劝不住她,只得不停地叫实习生吃料理。

料理说实在是不错的,口味、色泽、摆盘都做足了心思。店里大多是熟客,熟客又多数吃定食,最快半个多钟头就能翻一张台子。

那个男人系着围裙,在制作区忙活,七月端起酒盏看着他,侧过身子架腿而坐。

店面太小,一个漂亮女人摆出这样的架势,怪异的气氛很快就能弥散开。客人们的目光一波接一波地投递到了七月身上,甚至有些吃完了的都不愿离去。她端着杯子的手开始颤抖,下腭却止不住地往上扬。我一把拉她回身,才发现她的脸早已煞白。

我说,七月,你别这样,不好。

她冷笑着看着我说,怎么不好了?哪儿不好了?

实习生夹着碗里所剩不多的菜叶不敢抬眼,我开始后悔喊上他吃这顿饭。

承受不起。我说,七月,后果你承受不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里像是暗了下去,出现了软弱和妥协。但很快我便知道,我的观察是错误的。

七月在一名服务员经过身边的时候抓住了他的衣襟,她说,你好,这梅子酒和我以前来喝的味道不一样,让你们老板过来。

你干什么呢?太不成熟了!我压低声音,在桌子底下用力拍她的侧腰。

她的眼里是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这和学生时期的杨七月一样。她从不在乎有没有观众,也不在乎观众的目光。这是我做不到的,坦白说看着她挺着身板傲气逼人的模样,我有一丝羡慕。

服务员告诉七月,今年梅雨季的雨量少,越往后批次的梅子越干涩,酿出来的酒因为批次的原因,口感会有差异。

七月看着制作台后方,一字一句地说:酒是你们老板酿的,我不要你说,我要听你们老板自己说。

“自己”二字加重了音,整个店里听得见的听不见的,都听见了。

食客们不再谈笑,他们默契地准备好观看一场即将拉开帷幕的戏。

我太不习惯这样被置于戏中的感觉,并且戏的发展不受我控制,不受控的事物会让我慌张。我按住七月的手,瞪着她再次示以警告。男人进了后厨,一会儿工夫帘布被掀开,我看见他在窥视,只露出半边脸,只露了几秒钟。

七月自然也看见了,这半边脸不露不要紧,一露反而让她更来劲了,并且提高了讲话的音量。她说,听见了吗?我说让你们老板自己出来解释!

这样的安静,在黄昏落幕的饭馆里是不该出现的。终于有人从帘布后面走出来了,不过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一个相貌清淡的女人。

女人小心地托着腹部,走进了堂里,她应该是听见了店里叫闹的女声才出来的,但又似没听见,只是浅笑着端些小菜,擦拭桌子,或者忙一些其他不太重的活。

七月的手悬在桌面,服务员摇摇头走开了。

原本安静的店里喧闹了起来。“老板娘回来啦,二胎不在澳洲生了?”“老板接你回来的吧?怪不得这么久不开店了呢!”

地方太小,每一桌每一句都能震着耳朵。我看着七月,她轻微仰头,喝完了那盏酒,没有任何预兆地拿起包冲了出去。

要下雨了。今年的梅雨数着场次下,落一回少一回。七点多钟的天,泛着不合时宜的灰色的光,我蹲坐在七月身边,在巷子口等着整片天空在远处沉下去。

七月的沉默总是奏效的,样子让人怜惜。

扑哧。七月反手捂上了嘴,我也跟着她笑。她一只手圈住了我的身子,头伏在了我的肩头,笑得我的肩头跟着颤。

她笑出了泪。

七月在我的肩上慢慢平稳了呼吸,我听见她说,小蔓,我骗了你。那天在浮世绘展,我就见到他了,就在你换和服、我说要去结账的时候。

她的语速和缓,一呼一吸间,我的肩持续地发热。

她继续说,那么久没见,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让我不要再联络他了。什么原因都不肯说,就匆匆忙忙走了。之后趁你出去接电话的时候,我又给他打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只是天底下最可笑最无用的三个字:对不起。

七月抬起头,额上因为长时间伏着有了红印,头发揉搓成了一堆,鼻涕水在鼻框里打转。

小蔓,你知道我的。每一份感情我都那么认真地对待,为的是离别到来时,没有遗憾和不甘。

那既然不甘,刚才为什么又跑出来了呢?我问她。杨七月不是会因为任何插曲出现就暂停演奏的人,我了解她。

她揪着纸巾,看着上野料理店的方向说,孩子,因为孩子。

夜灯亮了,天仍然没有完全暗下去,这是白天和黑夜交界的地方,我听见七月说:四年前的那天,也是入梅吧。和你争吵过后我哭得太用力,抬头的时候,一个老人家骑着载满杨梅的三轮车出现在我面前,我来不及刹车,急打了方向盘,撞在了一旁的桥墩子上。那时候我怀孕不到三个月,躺在急救室,医生跟我说孩子掉了,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满脑子就记得一地熟透的杨梅,碎成了渣,多可惜啊。血红色,一片一片。

所有的记忆清晰了,但是不一样了。我下意识地往后坐,却被七月拉住了手腕。

她又说,我气过你,你太冷漠,小蔓。车祸之后我都在休养,直到半年后又怀上了,才有了现在的孩子。怀这个小东西的时候很辛苦,一直在保胎。那时候我经常犹豫要不要联络你,但我又怕车祸的事再影响你的情绪。毕竟那时候你的生活一团乱,我的也是。我们都还那么青涩,却都要被迫成熟了。

血液倒流之后我出现了短暂的窒息感。所有的角色移了位,这个四年来都不被我原谅的女人,多年后出现竟然是为了说,该被宽宥的人应该是我。

她说,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的,都四年了。只是刚才看见那个怀孕的女人,想到她差点被我伤害,我的心一下子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再不跑出来,就要痛死了。

天始终不急着暗下去,回忆却在晚霞里翻腾起来。

七月是我的高中同学,每年夏天,她的抽屉里总是放着一大袋新鲜的杨梅,到了冬天就换成盐渍的梅干,有她自己带的,也有男孩子们偷偷塞给她的。

那时候的我性情寡淡,出入都是一个人。青涩敏感的年纪,往往不是你伤害别人,就是被别人伤害。他们会背地里起外号,也会当面开玩笑,见我没反应,就一次比一次过火。我记得那年夏天跟今年夏天一样,炎热少雨,调皮的那几个孩子偷了七月的杨梅,在我的椅子上挤出了汁。当我坐下去的那一瞬间,几个带头的站上了桌子指着我笑,我才感受到那一阵耻辱的湿润。我没办法抬头,没办法说话,听见耳后传来桌椅摔在地上的声音也不敢回身,大家都在看着,终于,我听见一个骂着一堆脏字的女声渐渐走近,她伏在了我的肩上问我,你没事吧?

那时候的我和七月成了最好的朋友。她总说,小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要一辈子这么好。

一辈子有时候真不长。四年前的入梅那天,一场对话之后我们的关系便彻底结束了。当时她坐在车里,委屈地看着我,双眼晶莹,抽抽噎噎不说话。

我烦躁不安地说,七月,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再不说话我得回去了,孩子离开我一会儿就得闹。

我承认我有严重的情绪病。从怀孕、生产,到孩子两岁。产后抑郁让我每天都过得很慌乱。我把这种慌乱带给了我最亲密的人,我的父母、七月,包括林鹏。我甚至在得知七月怀孕之后,发疯似的劝她不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每天都在告诉她,孩子会毁了一个女人。

那天她的车就停在我家楼下,我坐在副驾,她拉着我的手,眼睛潮湿,红润的眼眶衬着大而圆的瞳仁,像极了风雨天的梅子。她说,小蔓,徐清远说你生完孩子整个人变了,变得焦虑、多疑、消极。我现在刚怀孕,他说你总是在影响我的情绪,让我以后不要再见你了……我当然没有答应,只是我觉得,他说的那些问题你确实该重视了,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吧……

我愣了一会儿,轻笑道,杨七月,你就应该听徐清远的,他说得对,靠近我的人都会被我影响。

我重重地关上她的车门,没有辩驳、没有争吵、没有回头。孩子在屋里哭,我得赶紧回家。我没想到,我和七月说不见就真的再也不见了,更没想到她在回去的路上出了严重的车祸。

小蔓?

嗯。

七月拍了拍我的双颊说,别多想,我后来不是很快又怀上了吗,孩子也这么大了。日子是要大踏步地往前走的,不成熟的果子要被扔在回忆里。对了,你那个“95后”同事呢?

四年前那次分开后,我听了她的建议去看了心理医生,但我没有告诉她。

雨到底没下下来,刚才的低云都是幌子,气温依旧那么高,甚至比刚才更高。我站起身,蹲得太久有些眼花,手机上是男孩说“单已经买过了,谢谢处长”的信息。

七月也跟着我站了起来,她朝着与上野料理相反的方向舒了口气,随即用力挽住我的臂弯,抿着嘴巴露出一侧的酒窝。不成熟的那个,好像从来不是七月。

那天过后七月的消息渐渐少了,有一天下班我经过美术馆的时候,看见那场浮世绘的展览还在,便买票走了进去。我是爱看美人图的,江户时期的美人并不像七月说的那样,她们身着特有的服饰,面持亮丽的妆容。

在两条长廊交汇的地方,我们在一幅图面前驻足,我没有认出他,那晚在上野料理店里的几瞥过于模糊。我反倒很惊讶他能认出我。

他笑笑算是打了招呼。我也笑笑,算是回了招呼。

我和他在画前站着。凝结的气氛不得不让一个人先开口,然后顺势交谈几句。交谈的时间不长,但信息够了,原来同样一件事情在另一个人那里,只需要几句话就说完了。

出梅后没几天,七月又消失了。很多天之后我看到了朋友圈里,七月靠在徐清远身边的照片,背后是他们在西雅图的置业。配文是说自己已经怀上二胎了,谢谢所有朋友的关心。

我机械地开合着指尖,把照片拉大再拉大,自己都不知道要找些什么。我看着七月的脸,突然想起了那个浮世绘展里,细鼻子细眼的《美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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