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月[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张翎创作了《邮购新娘》《交错的彼岸》《望月》《金山》《余震》等小说,她以跨越中西的文化视野和穿梭于历史、现实的审视目光,成为北美华文文学中的扛鼎作家之一。作为一名具有鲜明女性意识的作家,她始终关注着女性的生存状态、命运悲剧与生命重塑,毫无疑问,对女性问题的思考是其文学创作的重心所在。《劳燕》是一部延续了以往对女性现实处境细腻关照的小说,本书于2017年出版,并于同年被评为“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佳作”,由此张翎名声大噪,成功立足于海外华文文学界。作品书写了女主人公阿燕颠沛流离的一生,在抗日战争时期遭受的种种折磨与痛苦,最终在牧师比利的指引下学习医学成为“女郎中”,得到全村人的敬佩与尊重,实现自我重塑,成为崇高的大爱者形象,人物形象饱满,个性鲜明。
存在主义哲学家的尼采认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成为你自己,即人应该自强不息。他认为一个人要实现“个人的自觉”,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甚至超越死亡与自我。①阿燕遭到日本人的侵犯,但并未放弃对生命的追求,依旧坚强地活着。鲁迅在《我之节烈观》中提出传统文化对女性贞洁意识的要求,守节或死亡成为女性唯一的选择。②“从女性主体的角度来说,女性意识可以理解为包含两个层面:一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在社会中的地位;二是从女性立场出发审视外部世界,并对其加以富有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女性存在意识是性别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交互作用的综合,女性意识的形成虽然不能排除来自生理因素和精神生活的影响,但它主要还是取决于女性主体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实践。”③姚归燕的意志是顽强的,她的坚韧与隐忍来自她自身,面对悲惨的命运,她通过自我救赎完成了生命的绝唱。
姚归燕在第一次初潮时询问牧师比利:“牧师比利,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要死了?”④即使失去了女人最重要的贞操,她也不会选择自杀或一蹶不振,依旧保持着活下去的勇气。即使失去了爱人伊恩,依旧独自把女儿姚恩美养大成人;面对二度施暴者杨保久的儿子杨建国也依旧是接纳的态度;面对比利的死亡,她选择坚强地一个人走下去,这是她对生命的珍视。如果她遭受一度伤害就选择轻生或堕落,就不会有后来方圆几十里仅此一位的“女郎中”,姚归燕把自己的生命延伸到最大值,不仅增加了生命的长度,也拓宽了生命的宽度。
“一个具体的生命,其存在永远不可能归入任何一般概念乃至一般概念的学说。”⑤克尔凯郭尔认为,人的生命是高于一切的,个人价值远高于集体价值之上,这是人的一般性和基本性属性,姚归燕的生命意识始终是坚韧的,她的生命不会因艰难的生活与不公的命运而泯灭,她凭借坚韧性和自觉性做出的选择,最终摆脱她身后的巨大虚无。张翎认为,在战争这样的乱世里,女性和男性的存活方式是很不一样的。“在生存的天空低矮、生存的状况极差的情况下,男人的存活方式比较方、比较直,如果用画面来想象的话,他们是棍子,是立着的,很容易被压碎、压弯。而女人的生存方式相对来说会灵活一点,养育儿女的责任,使她们有很大的韧性。她们可以选择站着,也可以坐着、跪着、匍匐着,她们最先的诉求是要活着,要养育儿女。我写阿燕的时候也是这样,看重的是女性身上特有的一种生命力。”⑥
女性的爱情是与生俱来的,但似乎又要经过后天的雕刻才会愈加成熟。女性人生中爱情的缺席,象征着女性人格的历史缺席。张爱玲认为,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精神里边却有一点地母性的萌芽。⑦“地母性”是每个女性共有的特征。阿燕的情感意识是由三个男人共同创造的结果。阿燕、温德、斯塔拉,他们是一个人的三个名字,或者说一个人的三个侧面,他们是水乳交融、浑然天成的联合体。在刘兆虎的故事中,她是阿燕,是家常式、贤妻良母式的而且被去崇高化的形象。如果她没有失去她的贞洁,他们应该琴瑟调和、相濡以沫、白头偕老,但“贞操在他心中是一条跨不过去的万丈壕沟”,她之所以是阿燕,只是因为凝视着她的他是一个朴实的纯洁的乡下男人。《劳燕》本身有伯劳与燕子纷飞之意,题目本身也是一种隐喻。
在亡灵刘兆虎的回忆中,阿燕与刘兆虎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阿燕与刘兆虎的故事很长,只能跳过她的童年,从她14岁也就是我被学堂押送回家的那个时候开始”。刘兆虎作为在县城读中学的学生,阿燕识字认字的本领是由刘兆虎教授的,刘兆虎是姚归燕的启蒙老师。瓦西列夫在《情感论》中指出,人类爱情对象的选择首要特征是对方的社会属性,包括阶级、阶层、社会等级等方面,刘兆虎作为一个比姚归燕大四岁的同龄人,刘兆虎“上街游行,骂政府不抗日,物价飞涨,民不聊生。骂教育体制迂腐落后”,这些都是姚归燕在四十一步村所听不到、看不到的,此时,刘兆虎是姚归燕心中的英雄,每当刘兆虎从城里带新闻回来,姚归燕时不时捎着两只耳朵,才知道外边在闹日本人。生活总是带着很多的磨难前行,被日本人强奸之后,刘兆虎对姚归燕的态度是“拒绝”的,这完全符合中国传统男人的心理,重视女性的贞操胜于爱情,甚至胜过生命。
在浪子伊恩的故事中,姚归燕是温德,她对她是一种单向凝视。他们爱情的结晶——姚恩美是对阿燕不幸人生的无意识性补偿,是被疼痛与被拯救的两种状态,她表现出一种强悍的生命力。尽管姚归燕遭受了多次践踏,但面对伊恩,依旧选择勇敢去爱,最终有了爱情的结晶,由此可见姚归燕对爱情的态度自始至终是单纯的、勇敢的,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她无疑是时代的先行者。
在牧师比利的故事中,姚归燕是斯塔拉,在英文里是星星的意思,他们之间是一种双向引指的关系,是彼此的精神导师。她让他有了方向,他救赎她于苦难之中,是他无私的爱使她成为爱的至圣者。为做了逃兵的刘兆虎提供藏身之处,拯救患了肺癌的刘兆虎。姚归燕是“非道德化”的女性,以德报怨,完成生命的绝唱,成为爱与希望的化身,实现精神独立和人性的终极关怀,成为所有人的力量和救赎,具有地母性的崇高女性的特征。
在爱情对象的选择中,自然的和社会的必然性、肉体的和精神的深刻冲动、延续后代的本能和阶级或其他社会共性的准则结合在一起,也就是说,爱情的产生和爱情对象的选择是多方面因素相结合的结果。
对于阿燕的爱情对象的选择,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第一,爱情对象的选择首先要考虑的是对方的社会地位,包括阶级、阶层、等级,刘兆虎是一个知识分子,伊恩的职业是教官,毫无疑问,他们在当时的四十一步村都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这是阿燕选择他们的首要原因。第二,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如外貌品行,阿燕的容貌在四十一步村里是数一数二的,这是她能够吸引其他男性的原因所在。第三,伊恩在中国任教数年,生活经验丰富,而且具有个人魅力,这是他能够吸引阿燕的原因。第四,男女双方的审美取向一致或相近,伊恩与阿燕、阿燕与刘兆虎具有相似的价值观,他们对待朋友的态度、对爱情的真挚以及相同的文化认同,都是情感萌发的原因。总而言之,“与一个乡下男人青梅竹马的阿燕,浪子生命里的一缕清风,镶在苍老情人的天穹的一颗星星,他们一起组成了一位崇高的女性”⑧。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⑨后天因素包含着家庭教育、文化教育等方面,姚归燕的自我价值体现在多方面,首先表现在父亲去世后负责采茶之事,四十一步村是一个封建落后的地方。其父死了之后,四十一步村村民对于采茶的态度是“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婆娘已经等在那里,数了数人头缺了一半”。众人还在担心今年采茶不给现钱,他们的做法可以理解,在封建家长制逐渐瓦解的乡土中国,随着私有制的兴起,财富让人有安全感和价值感,对众人的态度姚归燕也是斗智斗勇,“阿燕早在心中盘算过了,从前是按天算工钱的,按天算就管不得人的快慢。指头有自己的法子偷懒,现在当然也可以偷懒,只是现在要偷懒,偷的就是自己兜里的铜板”。采茶算工钱一事,可以预测到姚归燕的生命轨迹,即使遇到了不幸与挫折,也依旧会闪闪发光。
姚归燕的自我价值重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当杨保久试图再次强占姚归燕时,她学会了反抗,首先是在气势上吓倒对方,其次是在形势上占据上风,姚归燕拿出一把勃朗宁手枪说:“我知道你婆娘怀了四个月的身子,方圆几十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接生婆。”此话带有暗暗的威胁之意,不过她的威胁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凭借接生婆这一身份,在四十一步村有立足之地。姚归燕如同一个战士,狠狠地扼住了敌人的命脉,使其没有可逃之机,她用自己的能力保护了自己,保护了女儿姚恩美甚至是做了逃兵的刘兆虎。
在时代的潮流中姚归燕用自己的医学技术保全了自己与家人,使其自身价值得到最大化,姚归燕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作为一个单身女人可以活下去,极其不易,她完成了由生命意识的“活着”到个人价值的“怎么活”的觉醒,最终保全了自身。
姚归燕的生命意识、爱情意识和个人价值意识的实现,其根本来源于“个的自觉”,正如存在主义哲学家威廉·巴雷特所说:“人对他自己是陌生的,而必须去发现或再发现他是谁,他的含义是什么?”威廉·巴雷特认为,人最终会抵达到一种对原始生命的复归,这种复归归根到底是自我的复归。姚归燕的爱情意识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任何人的指点,它是人生而富有的,她的生命意识是通过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积攒下来的生存的勇气。她的“人间大爱者”形象是得到她心中长者般的牧师比利的引导,但最终的实现依旧是其自身期待以及遵循生存规律的结果。
①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赵登荣译,漓江出版社2007年版,第5页。
② 徐榛:《“金山”与“碉楼”的文化想象——论张翎〈金山〉中族裔文学书写的两种面向》,《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8年第3期,第65页。
③ 乔以钢:《中国女性与文学:乔以钢自选集》,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0页。
④ 张翎:《劳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66页。
⑥ 郑文丰:《海外华文作家张翎出版其首部抗战小说〈劳燕〉沿着创伤之路寻找新生》,《贵阳日报》2007年第7期,第17页。
⑦ 张爱玲:《谈女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年版,第78 页。
⑧ 翟业军:《论张翎的崇高的女性》,《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2期,第121页。
⑨ 〔法〕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