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召玲[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广西 崇左 532200]
小说的通俗性质在语言上表现为通俗易懂、明白晓畅。此外,通俗性注重小说的娱乐消遣功能,体现大众喜闻乐见的审美品位。田耳作为游走在高雅与通俗之间的作家之一,对小说的高雅与通俗性质具有独特的见解。他认为,高雅和通俗并没有明显的界限,高雅文学或严肃文学可以吸收通俗文学的诸多有益因素。在高速发展的时代下,大量的专职作家诞生,读者地位得到提高,小说通俗化现象盛行,诸多因素导致田耳的小说创作向通俗靠拢,但高雅仍是田耳小说创作追求的最终目标。在某种程度上,通俗是帮助小说实现高雅的一种方式。田耳的小说在叙事层面、语言运用、人物塑造等多方面表现出高雅和通俗文化色彩,本文主要从《天体悬浮》这一部长篇小说的叙事层面和语言运用方面进行分析。
叙事性文学作品以叙事为主,虚构小说作为叙事性文学作品之一,涉及谁站在什么角度进行叙述以及叙述时间长度的问题。在绝大多数现代叙事作品中,正是多变的叙事视角创造了兴趣、冲突、悬念乃至情节本身,满足读者的阅读喜好。另外,叙事时距又称叙事时长,指小说故事时间总量和文本时间总量之间的关系。时距包含概要、省略、场景、停顿、延缓五种运动速度。时距可使故事情节张弛有度,增加叙事文本的多样性,增强小说的可读性,引起读者不同的审美反应。多变的叙事视角和跳跃的叙事时距使小说呈现雅俗合谋之态,丰富小说的审美艺术。
对于创作者而言,每个作家对不同的叙事视角的运用享有充分的自由,其原则往往是什么样的叙事视角更有利于表现,就采用什么方式。①人物较少、故事情节简单的小说,常以单一叙事视角进行叙述。而人物众多,故事情节跌宕、繁杂的小说,常需要使用流动多变的叙事视角。流动多变的叙事视角使小说文本的可读性增强,其引导着读者进行深度阅读,提高读者的阅读趣味。
田耳的长篇小说《天体悬浮》人物较多,情节跌宕起伏,故采用流动多变的叙事视角进行叙述。小说开篇写“我”在派出所值班室守着电视,“我”充当叙述者,由“我”的所见、所思揭示派出所的环境和其他警员的性格、外貌以及思想等。小说开头的视角是第一人称内视角,但当派出所警员完成抓捕任务后,叙事视角立马由第一人称内视角转化成全知视角:“他甩开老头,把那妹子拉到值班室的另一头。符启明和她扯着闲谈,还发烟。妹子也抽,很快和符启明搞得像是老熟人。”②此时的叙述者就像上帝,俯瞰派出所里发生的一切。由于第一人称内视角只能展示人物所见、所思和所想,叙事时常常受到限制,但视角转换成全知视角后,作者的叙事不再受到限制,呈现出的故事更加完整,情节更加繁杂。如:“陈二坐那里,盯着符启明冷冷地看。符启明察觉到了也不在乎,有了观众他更来劲。那妹子姓苏,他一口一个小苏地叫着,很亲昵。他想把苏妹子也叫去一起吃狗肉……”第一人称内视角叙事受限,无法洞悉符启明的心理动态,但全知视角可窥探其心理。此处的全知视角,不仅给读者展现了符启明不在乎他人眼光的一面,还给读者呈现了符启明在派出所里肆意调戏妓女的情节。在这一情节之后,全知视角转化为第一人称内视角,讲述“我”和符启明建立起的友谊。除了第一人称内视角和全知视角,《天体悬浮》中还出现大量视角越界的情况。视角越界即“叙事视角在第一人称视角和全知视角中不停地转换,让本来违法的视角越界获得了合法的叙述地位”③。视角的越界表面上看起来是一种违规现象,但事实上,它使叙事对象得到多方位的呈现,起到的作用不可忽视。如在《派出所来了个年轻人·跑不脱》这一小节中,前文以第一人称内视角介绍“跑不脱”这个地方的环境,紧接着讲述三十年前的事:“那一带当时正在修着马路,春末夏初下起大雨,路边坡地时常有泥石流。一次,泥石流眼看就要暴发,要从山上滚下来了,山下马路却有四个扳罾客穿着蓑衣路过,打算趁这暴雨多搞几罾鱼……”此处叙述超越了第一人称内视角可以叙述的内容,为视角越界现象。该视角越界以一种常规中的变化展现扳罾客跑不过泥石流,死在泥石流中的场景,故而这个地方取名“跑不脱”,结合前文第一人称内视角呈现出“跑不脱”的环境可知,“跑不脱”喻示灵异、凶险。从第一人称内视角转换成全知视角,视角的越界让读者看到故事主线以外的其他内容,这一叙事策略增强了小说的趣味性、可读性。
在对叙事性文学作品进行分析时,不同的视角并不是孤立隔绝的,视角的流动多变并不是作者随心所欲的选择,而是伴随小说人物性格的变化、情节的发展所做出的艺术选择。在《天体悬浮》中,流动多变的叙事视角展现了更加完整的故事情节。同时,多变的叙事视角注重展现人物个性,深入挖掘人物心理,展现人物心理活动和意识流动,为文本增添了理性思索和更为深切的情感体验。这不仅让读者感受到小说的故事性、趣味性带来的阅读快感,而且使读者能有所思所悟,从而使小说审美呈现雅俗合一之态。
叙事时距涉及两个时间:小说文本时间和故事时间。文本时间无限小于故事时间,这一情况称为省略;文本时间小于故事时间,这一情况称为概要;文本时间大约等于故事时间,这一情况称为场景;文本时间无限大于故事时间,这一情况称为停顿;文本时间大于故事时间,这一情况称为延缓。小说文本时间和故事时间的二重性使得小说故事中的时间序列错乱成为可能,并形成多重的变化节奏,但这不影响读者的理解,反而使读者能从中感受到阅读的愉悦性和娱乐性。此部分主要探析《天体悬浮》中的场景、概要和省略。
“我就是从葫芦嘴过来投奔你的。贾所给你打过电话了吧?”“投奔?呵呵哈哈。水泊梁山看多了吧?我这个庙小哦,好汉收不起,好孩子我要。”“什么年代都一样,四海之内皆兄弟,五洲震荡风雷激。”“你还通个四言八句,看样子是读书不少。老贾电话里说了你的,你是他手底下一个顶好用的角色,什么事情一说就能明白,举一反三。要不是出了事,他还舍不得放你走咧。”“那是贾所长抬爱。”“抬爱?嗯,有文化。我喜欢有文化的人。”
田耳运用幽默逗趣的人物对话把符启明和刘所长的内心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符启明和刘所长的性格也随之逐渐形成。场景使小说的叙事节奏趋于平缓,读者不易感到阅读疲劳,也不会由于节奏过慢而感到烦扰。在事件发展的紧要关头或者处于激烈变化的情况下,往往会伴随浓墨重彩的场景。如在揭示符启明利用马桑设计陷害安志勇时,田耳连续采用多个场景,把马桑自杀的经过和安志勇处理马桑尸体一一展现出来。多个重要的场景组合,抽丝剥茧,读者在其中感受到破案的快感,同时,逐渐暴露出符启明阴险的一面。小说叙事的快慢可以通过场景和概要来完成,而概要还可用于过渡。在《漫步星空·星迹》这一小节中,田耳描写老詹替符启明出席派出所酒局的场景后,运用概要对老詹作一个过渡性的叙述:“他是省师范大学毕的业,花五年左右时间,成为市二中骨干教师,职称等着他拿,职位等着他爬。当时佴城刚开始卖保险,老詹辞了教职去干这个,干一年当上组训,接下来又是辞职。”短短的几句话,简明扼要地概括了老詹的出身、才能和“不安于现状”,放缓叙事节奏。在不断跳跃的叙事时距中,情节张弛有度,读者也能从不同的叙事节奏中感受到阅读的愉悦。对老詹的情况进行过渡性介绍后,田耳运用省略,一笔带过符启明“三顾茅庐”,招纳老詹为手下的情节。通常,对于人物不具有关键作用的时间可加以省略,而省略可以给读者提供一个任意想象的空间。在读者的想象空间里,符启明“三顾茅庐”的情景会因不同的读者而变化,由此产生开放式的阅读效果,增强小说的趣味性和娱乐性,这在某种程度上与通俗性契合。
“语言是文学的生命,是文学生存的世界,文学的全部内容都包含在书写活动之中。”④在分析文学作品时,语言是不可忽视的一部分。田耳试图找到叙述语言、叙述节奏和小说故事的最佳结合点,把通俗文学的元素尽情地化用过来。因此,他的小说语言具有通俗特质,语言通俗易懂、明白晓畅。但研究者们多注意到了田耳小说语言的平白、通俗特质,较少人关注其小说语言的诗性。综观田耳小说语言,诗性和通俗性夹杂,可谓雅俗共赏。
“诗性”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诗性”指诗歌本性,主要表现为抒情性、含蓄性、节奏性与韵律性,其常与想象、意境相关联。⑤广义的“诗性”指美学层面上高雅的艺术性和审美性。在田耳的小说中,“诗性”主要体现在美学层面上,它指产生美感的东西以及来自审美满足的印象。
田耳小说语言的诗性首先体现在标题上。在《天体悬浮》这一部长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金风玉露”“荒村院落”“星空”“梦窟”“春光灿烂”“星光婚礼”“星空漫步”“夜晚的宝盒”“星迹”等具有诗性美感的标题。这些章节的标题带着浪漫色彩,作者情感浓厚,具有明显的“诗化”倾向。田耳追求标题诗性审美的同时,不囿于单一的表达形式,做到同中有异、各具特色。其次,田耳小说语言的诗性还体现在景物意象上。在《天体悬浮》中,田耳多次描写夜晚的景物,尤其是星空。这一部小说描写了大量的派出所生活,这样的描写有些沉重、压抑,但田耳把“星空”写进去,这一景物的诗化和唯美色彩缓解了小说的压抑气息,对人物性格的塑造也特别有帮助。如“我”和符启明等四人观星时的景物描写:“此时天际微蓝泛着浅黄底色,天山交界的地方有些绛红色一点一点地消失,天上还找不出一颗星。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天空,仿佛在水里浮动,没有肉眼看到的那么真实。”这里运用“微蓝”“淡黄”“绛红”三种颜色对天空进行描写,结合“浮动”一词,读者可以感受到田耳笔下天空的动态美。此外,“浮动”也象征着四个人关系的浮动,暗示“我”和符启明人生的变化。又如另一处对星空的描写:“天空呈现虚幻的黑蓝色,金星大得像一颗橘子。我以为它会像月亮表面一样沟壑纵横,还有数不清的盾状火山以及陨坑,但我看到的是一团类似于大理石的纹路,且有些许漂浮感。”此处的描写采用了比喻的手法,把夜空中星星的缥缈呈现出来。句中的“漂浮感”不仅用于体现星体的纹路,并再次预示主人公符启明和“我”的沉浮人生。田耳用细腻的笔调描写梦幻的星空,并预示人物的命运,让读者在字里行间感受到言外之意,这就是诗性语言的一大作用。
在田耳小说的语言方面,通俗性表现为使用浅近的方言俗语,以及以简单句为主的口语化叙事语言。
1.浅近的方言俗语
3)中国女篮主力中锋、大前锋得分能力强,而主力小前锋2分球出手数、得分能力及组织后卫和得分后卫的3分球得分能力、出手数均低于日、澳女篮。
方言俗语是流传在民间的通俗用语,涉及内容广泛。鲁迅在《鲁迅全集·第六卷》中提到:“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⑥每个地方的方言俗语皆是这个地方不可估量的宝藏,这些“语言的金子”适当地开采出来,灵活地运用,可增加语言的趣味性和通俗感,变得妙趣横生。但方言俗语并不是越多越好,也不可牵强附会。方言俗语的运用要经过慎重选择,选用标准有两条:“一是生动,二是易懂。”⑦这两条标准与语言“通俗性”的内在要求不谋而合。通过细读小说文本可知,田耳小说语言的一大特点就是借助方言俗语以达到妙趣横生、通俗晓畅的效果,这也是田耳小说雅俗文化色彩的一部分。
方言俗语源于广泛的民众,运用在小说中能使小说语言具有生活气息。田耳虽是湖南凤凰人,但其小说采用了多地方言俗语进行叙事。此外,田耳对方言俗语的使用还坚持浅近、通俗易懂的原则。如《天体悬浮》中的方言:“日怪”“搛菜”“圪蹴”“几多”“日弄”“苕货”……再如一些俗语:“和尚头上找虱子”“鸡蛋里挑骨头”“狗肉端不上席面”“金窝银窝不如狗窝”……田耳把各地的方言俗语运用在小说中,不但不显生僻,反而生动、富有趣味,充满浓重的生活气息,所以读者阅读时可通过想象或者联想理解它们在句中的含义。方言俗语来自民间,是民间语言的精华之一。它们凝聚着读者大众的智慧,并与读者大众的阅读审美吻合。田耳在小说中恰切地使用方言俗语,恰到好处地呈现小说的通俗文化色彩。
2.叙述语言、人物对话的口语化
小说的叙事语言可分为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人物语言可分为人物对话和独白。除了方言俗语之外,田耳小说中句式简单、语法负担小的口语化叙述语言和人物对话也加深了小说的通俗文化色彩。口语化叙事语言和书面化叙事语言二者相较,书面化叙事语言更受小说家青睐,但口语化叙事语言具有书面化语言无法取代的魅力,尤其在小说通俗化的时代下,口语化叙事语言适应了市场经济的发展,加之读者在日常生活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需要在阅读中释放压力。因此,以短句为主,通俗易懂、明白晓畅又不失幽默的口语化叙事语言慢慢地被一些小说家和读者接受。又因口语化叙事语言与读者大众的阅读审美以及接受心理契合,用于表现人民大众的日常生活更显生动、有趣。如警员守在“左道封闭”,等着抓捕吸毒的富家子弟的叙述:“守到凌晨一点,才见这帮小孩蔫头耷脑地出来。一路跟随,他们竟然把车开到左道封闭,在桥上搞宵夜。于是我们就捉了个干脆利索。……我们在留置室的铁栅门上拷了两把手铐,这些小孩花了几分钟就捅开了,呼啦啦往外面跑。”“蔫头耷脑”“搞宵夜”“呼啦啦”这些口语化的词语镶嵌在短句中,使简单的短句变得口语化,读者阅读起来没有障碍,也更容易感受到句子的幽默、有趣。此外,口语化叙事语言还能使读者产生现场感。“呼啦啦”这个拟声词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再把读者带到小孩子逃脱的现场。田耳在叙述老詹的出场时没有用夸张的语句作渲染,而是用十分接地气的口语化语言意味深长地进行了一番描述:敞前胸,“肉瓢子很白,贼白”,“白死了”。这些口语化叙述语言展现了老詹“邪魅”的一面。老詹一出场,读者和丁一腾立马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进行审视。接着,田耳又运用口语化的叙述语言讲述“浪里白条”和黑旋风河中武斗的经典桥段,对老詹的“邪魅”戏谑了一番。最后,作者再对老詹进行评价:能卷起“妖风”,不像伙计,像符启明的老爹或老婆。总的来说,小说采用通俗的口语化叙述语言呈现老詹这一人物,使读者似乎站在丁一腾身旁,与他一起对老詹评头论足,共同感受其中的乐趣。
《天体悬浮》这部长篇小说不仅具有大量的口语化叙述语言,还存在大量口语化的人物对话。口语化的人物对话接近读者的阅读心理,缩短读者与小说人物的距离,使小说具有仿真性。如:“他应该跑不远吧,找找看。”“十有八九是过河了。”这些对话出自派出所警员之口,用词自然贴切,口语化色彩浓重,把读者带到抓捕逃犯现场,与小说人物一同呼吸。此外,读者还可从这些口语化对话中感受到警员抓捕逃犯的心理,读者阅读的趣味性得到提高。
田耳通过诗性的章节标题表达自己的审美,用细腻的笔调叙述梦幻的星空,预示人物的命运,这是田耳小说语言高雅的一面。另外,通俗性在语言上要求通俗易懂,田耳运用通俗易懂、明白晓畅的方言俗语使句子变得幽默、有趣。除方言俗语外,以简单句为主,语法负担小的口语化叙述语言和人物对话与读者大众的阅读审美以及接受心理契合,适应当下读者的阅读审美。因此,口语化叙事体现出田耳小说语言的通俗特征。
综而观之,雅俗文化色彩并存是《天体悬浮》这一小说的特征之一。流动多变的叙事视角展现了人物的个性和心理,为文本增添了理性思索和深切的情感体验,读者可以从中感受到小说的故事性、趣味性带来的阅读快感。跳跃的叙事时距使得小说时间序列错乱,创造出多重节奏变化,这契合广泛读者的阅读审美。另外,《天体悬浮》的诗性标题、景物意境表现出高雅的审美艺术,方言俗语和口语化叙事语言使小说带有通俗文化色彩。最后,期待田耳给我们带来更多优秀的作品。
① 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到后经典叙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09页。
② 田耳:《天体悬浮》,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王芳实、邹建军:《从〈分成两半的子爵〉看叙事视角的越界》,《当代外国文学》2008年第1期,第120—124页。
④ 〔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和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98页。
⑤ 崔聪聪:《孙方友“陈州系列”小说的诗性叙事研究》,河南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
⑥ 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7页。
⑦ 马振方:《小说艺术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