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闵 珊 赵凤娇
当今,随着数字经济时代的到来,世界已进入“软件定义制造”的发展时代。在数据经济背景下,建设制造强国、质量强国、网络强国、数字中国已成为我国长期的国家战略。工业软件作为信息技术应用创新产业中的重要节点,广泛应用于航空航天、轨道交通、汽车电子、国防军工、装备制造、工程机械、食品医疗等重要领域关键环节,是实现数字强国战略目标的关键基础条件之一。
工业软件是将工业实践中的知识、经验和模式转化成数学模型,通过信息化手段集成封装,以易懂易用的软件形式按照需求实现快速调取使用。工业软件的核心是工业生产运营知识库,即工业领域长期积累的基础实验、研发实验、生产运行、物流调度等工业数据和专业经验;将大量工业知识进行数学建模、求解优化、界面友好等信息化技术则是工业软件的表达工具。
根据国家统计局批准工信部发布的 《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业统计调查制度》,工业软件可划分为研发设计、生产控制、运维管理三大类,覆盖工业企业生产运营全流程。研发设计软件,即利用计算机辅助设计分析复杂工程(产品)的结构力学性能、流固耦合性能、电磁兼容性能等工程(产品)的关键信息,始于研发设计,但存在于工程(产品)的全生命周期,包括计算机辅助设计(CAD)、辅助分析(CAE)、电子设计自动化(EDA)等。生产制造系统,是车间制造数据管理、生产过程控制、生产调度管理等生产过程的 “大脑”,上承研发设计信息,下启仓库物流等供应链信息,包括可编程逻辑控制器 (PLC)、分布式数控(DNC)、制造执行系统(MES)等。运维管理软件是对物资管理 (物流)、人力资源管理(人流)、财务资源管理(财流)、信息资源管理(信息流)等的企业管理和产品运维软件,是企业生产经营的核心系统,包括ERP企业资源计划系统、产品生命周期管理(PLM)、供应链管理(SCM)等。
工业软件起步于19世纪60年代,快速发展于90年代。2021年,全球工业软件市场规模达到4561亿美元,2022年保持继续增长,预计将达到4779.5亿美元。
全球工业软件市场中,美、德、法约占高端市场份额的80%以上,处于绝对主导地位。
1.美国:从航空航天出发沿军民融合之路走在第一方阵。上世纪60年代为满足产品设计效率提升和复杂产品设计表达的需求,美国波音、洛克希德·马丁、NASA等航天巨头开始研发工业软件来代替人工制图。70年代美国为了缩减昂贵的军用软件费用开支,洛克希德·马丁公司与军火商、汽车商合作开展军民融合,成功开发CAD软件,并形成产业。目前,美国工业软件麦道的设计分析软件UG、西屋电气太空核子实验 室 的ANSYS、MathWorks公司的MATLAB以及美国国防部主导支持的电子设计软件EDA的公司CADENCE,无论在功能效果还是用户人数,都是世界领先水平。
2.德国:以管理软件、物联网信息系统为抓手,推进工业4.0战略。德国以工业软件头部企业SAPSE(思爱普)和西门子为代表的工业软件企业引领和践行工业4.0国家战略。思爱普公司成立于1972年,是全球最大的企业管理和协同化商务解决方案供应商、全球第三大独立软件供应商。公司核心产品是市场份额全球第一的ERP软件SAP。目前有120多个国家超过百万家企业使用。西门子是全球最大的电气工程和电子公司之一。2001年开始,西门子公司收购Indx软件、PTI、Myrio、英国邵氏集团、UGS集团等企业,产品覆盖全生命周期管理系统、制造运营管理软件、IoT分析软件和各类工业APP,逐步实现转型。
3.法国:以达索系统撬动世界工业软件话语权。达索系统公司由世界军用飞机制造商之一达索公司于1981年成立。通过多次并购,现发展成为拥有CAD/CAE/CAM/PLM的全生命周期数字化、网络化协同研发与管理平台。达索系统在航空、汽车等辅助制造业处于垄断地位,覆盖140余个国家超257万个客户。2020年7月,法国达索系统亚太总部由东京迁至上海,并在浦东设立生命科学与智能制造创新中心,通过仿真系统等赋能生物医药创新研发。
4.其他:各有所长独具特色。加拿大拥有多款全球著名基础软件和工业软件,且多为领域内首创,总体的开发实力仅次于美国、法国和德国。如排版软件CorelDRAW、三维计算机图形软件Houdini、数学和工程计算软件Maple。日本工业软件多集中于嵌入式软件开发,嵌入载体包括机器人、机床、汽车及各类智能终端。
根据工业软件具有工程经验与科学研究相结合的特点,笔者认为工业软件产品开发推广可分为四个阶段,欧美国家成功经验在于各阶段创新主体的多元投入、顺利交接和资本介入。
第一阶段,开发核心算法,争取政府经费支持,高校院所完成。该阶段主要是基于工程问题的数理分析建模基础共性技术研究。突出特点一是要求研发人员对理论知识的掌握要深要透;二是开发周期长,研发投入大。如ANSYS每年的研发投入在20亿人民币左右。因此,该阶段创新以高校院所研发人员和政府科研经费投入为主。如美国投入大量资金,通过基础研究的方式进入大学,鼓励教授通过做政府项目开发各种软件。目前全球最强的石化领域流程模拟软件ASPEN,就是源自麻省理工上个世纪70年代的美国能源部项目。
第二阶段,搭建集成界面,政策引导协同创新、院所企业“握手交接”。在统一软件架构、开发标准、数据接口的基础上,软件集成和界面搭建变的顺理成章。该阶段是以政府、高校、院所为主的基础研发算法开发向以企业团队为主的市场应用推广“握手交接”期。此时,政府合理引导必不可少。出台精准科技成果政策、激活技术孵化和科技金融市场,是衔接研究和市场的桥梁。特别是在互联网企业的短期快速高收益的大环境下,只有在政府正确引导下,工业软件的硬核技术方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环境下真正转化。
第三阶段,测试迭代升级,创新主体移交企业、“种子”落地开花。工业软件生于高校院所用于工业企业,从出生到应用跨度较大,这导致工业软件的测试、验证、迭代、升级之路必然是多轮循环往复。只有经过工业现场多轮模型修正、参数校准、流程优化,基于高校或研究所“生成”的工业软件才能不断在实战中收集反馈、优化升级。该阶段企业接棒创新主体责任。若企业有丰富的工业经验和深厚的工业背景,工业软件的迭代升级和市场推广的效率将大幅提升。如以曲面造型分析见长的达索系统产品CATIA,在测试验证环节得力于其母公司达索航空公司的开放应用场景,这使其快速完成创新应用,建立示范标杆,也为后来与波音公司互相成就的经典合作奠定基础,使其在航空航天、汽车及摩托车领域一直居统治地位。
第四阶段,横纵加快布局,巨头企业资本并购,产业生态逐步形成。工业软件做大做强,一方面要沿产品线向纵深发展。如研发设计CAD/CAE软件,要结合新一代信息化手段不断开发优化算法(求解器)模型,使设计分析过程更快捷更准确。另一方面要合理规划战略布局横向拓展。如从单一研发设计软件沿全生命周期拓展到设计制造运维一体化,从产品系列化到平台生态化,以点、线、面、体,全方位构建产业生态,为合作伙伴形成价值共赢局面。要实现纵横快速布局,利用资本并购中小企业产品是众多欧美巨头企业选择的路径。如达索系统,从1997年收购SolidWorks至今,已先后完成22次并购,为达索系统的发展壮大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当前,随着数字技术的快速发展,工业知识和工业信息已成为数字经济时代的重要生产要素。工业软件作为工业知识和信息的载体,已成为工业数字化的核心驱动力。
工业软件应用的并行工程(CE),是在复杂系统工程中,在明确的指导流程框架下,所有工程师通过软件平台并行访问共享数据库,所有子系统工程师实时沟通分享数据,同步解决各自相关问题。主要优点是项目理解认知全、协调沟通成本低、研发设计效率高。MBSE(基于模型的系统工程),是一种有利于系统工程的并行化的建模方法学,以使建模方法支持系统要求、设计、验证、确认等工业实践的各项活动。在通信技术、大数据技术、新型传感技术驱动下,并行和MBSE已逐步成为选择研究和设计方案时的优先方案,并驱动数字孪生技术快速发展。
随着5G通信、边缘技术、云计算技术的发展,设计、分析、通信、物料管理等功能软件的边界条件越来越模糊,全系统、全流程、全领域、虚实结合的全数字化研发平台已成为发展大趋势。如达索公司打造的3D EXPERIENCE.WORKS,将社交协作与设计、仿真、制造甚至ERP功能相结合,直接应用公有云服务为中小型企业用户提供一个单一的数字环境,而不需再自行购买软件维护系统。而大型企业关键业务和数据的应用系统则放在私有云,安全级别要求不高的应用系统放在外部的数据中心。协同平台满足不同企业多样化需求。
并行技术、MBSE技术、数字化研发平台等技术进步,推动工业软件销售模式从一次性许可(License)转向订阅服务模式。订阅模式软件服务分为两种,一种部署云端,企业通过高速互联网通道使用已授权资源,另一种是软件仍安装本地,企业通过订阅定期获得授权密码。于用户企业,可根据应用需求,灵活增减用户数,可即时获得最新的软件版本。于软件开发商而言,订阅模式使其收入变得稳定可持续。如达索在欧美日国家每年的营收,70%~80%是年租收入,只有20%~30%是一次性许可收入。同时,基于软件平台,汇集工业数据,服务产业发展,工业软件正在以微不可见的力量推动制造业服务化新模式发展。
我国对工业软件的开发和重视起步较晚,主要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1980—2000年),自力更生,初见成效。70年代后期,中国开始引进IBM计算机和相关工业软件,开始了工业软件的使用和探索。“863”计划启动后,先后实施 “CAD攻关项目”“863/CIMS、制造业信息化工程”等一系列扶持政策,开始大力发展自主工业软件。涌现出高华CAD、CAXA电子图版、开目CAD、中科院飞箭、郑州机械所紫瑞、大连理工JIFEX、用友、中航APOLANS、金蝶等一批国产工业软件。据相关研究统计,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国产工业软件平均市场占有率在25%左右,其中个别细分领域曾达到45%左右。
第二阶段(2001—2020年),开放市场,内忧外患。笔者认为,2001年中国加入WTO以来,中国工业软件遭受接近毁灭性打击。自身方面,国产工业软件多脱胎于高校院所科研成果,主动开发应用场景推动迭代升级的能力较弱,且各自为战,恶性竞争惨烈。外因方面,由于国内市场的大幅开放,国外企业通过免费让高校使用、默认盗版等手段,培养用户使用习惯,挤压国产软件市场。根据工信部中国电子信息产业发展研究院(CCID)数据显示,截至目前,我国嵌入式软件占工业软件的比重约为63%,处于主导地位;产品研发类如 CAD、CAE、CAM、CAPP等占比约为8.3%;生产管理类如 ERP、CRM、HRM 等占比约为10.6%;生产控制类如 MES、PCS、PLC 等占比约为13.3%;协同集成类的软件产品占比为4.8%。核心工业软件已成为制约我国工业发展的卡脖子问题。
第三阶段(2020—),贸易战觉醒,重整行装再出发。新时代下,中美贸易摩擦进入了持久战阶段。工业软件被提上政治舞台。2019年华为被美国断供升级EDA软件新版本。2020年5月,美国商务部宣布,哈尔滨工业大学等13所国内重点大学被列为禁止使用MATLAB软件的实体清单。MATLAB作为科研基础性工具,正版软件一旦被禁止使用,将对国内科研效率产生很大影响。2021年2月,工业软件入选科技部国家重点研发计划首批重点专项,标志着工业软件再一次成为国家科技领域最高级别的战略部署。
经过40年三个阶段螺旋式发展,我国工业软件实现从无到有,产业规模、技术水平、生态环境均有了大幅提升。截至2020年,国产工业软件的市场规模达1974亿元,同比增长14.77%,远高于行业5%的全球增速。基于互联网新型架构的工业软件与App应用而生,为工业软件的研制应用提供了更好的技术路径与应用实践。部分细分领域,特别是以金蝶、用友、浪潮等为代表厂商的经营管理类工业软件,国内市场占有率超50%。从自我发展历史进程角度看,我国工业软件市场呈现奋起直追、快速发展的良好态势。但与此同时,若将国产工业软件发展成效放在全球工业软件产业大背景下,国产工业软件仍在诸多方面有着较大差距。
1.“重硬轻软”, 对软产业重要性认识不足。一直以来,国人更看重看得见摸得着的“硬件”。如校园建设多注重教学场地、实验仪器投入,而人文环境、学风校风、智慧校园软件平台却常被忽视。景区开发多强调基础建设、旅游设施等硬件投入,而忽略运营管理、服务质量的软能力提升。同样,工业软件在发展过程中存在 “重硬轻软”问题。在我国工业软件发展的第二个阶段,即改革开放特别是加入WTO以来,中国工业发展实现跨越式高速发展时,与之匹配的国产工业软件基础研究和基本技能的提升却被忽略。甚至部分政府官员直接提出,“工业软件研发周期长见效慢,拿来主义即可”。因此,国产工业软件在全球工业软件快速发展的黄金赛事上,直接退赛了。同样由于认识不足,校准和保护工业软件发展的数据接口标准、知识产权保护等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忽略滞后,致使国家支持高校院所开发的一批算法(求解器)束之高阁。
2.多因素作用,复合型人才缺乏。一是研发周期长,导致人才吸引力偏弱。据《中国工业软件白皮书》,工业软件研发周期长、迭代速度慢,一般大型工业软件的研发周期需要3年~5年,被市场认可则需要10年左右。二是国内工业软件专业设置存在偏差,绝大部分高校都没有工业软件专业。大部分工业软件开发者是机械、化工等具体工业领域人才,转行开发工业软件,导致大型软件在架构设计过程中缺乏专业性。三是消费互联网经济发展快速、薪资待遇随之优厚,吸引大量软件开发人才,甚至对以工业背景为主的工业软件开发人才亦出现虹吸现象。
3.产业环境欠佳,产品竞争力不足。基于认识不足、人才缺乏,国产工业软件产品存在诸多的问题。一是基础研究不足,软件底层架构算法欠优,缺乏如当下被美国卡脖子的MATLAB优质数理分析软件。二是与工业融合深度不够,电磁热耦合场的模拟分析、合理参数设置、快速响应能力、人机友好环境都存在较大差距,特别是以CAE设计分析仿真软件问题尤其突出。三是产业生态尚未形成,开发商大多单兵作战,多系统兼容性有待提升,产学研用协同创新机制有待完善,知识产权保护的观念有待强化。
我国现阶段工业产业已从高速度发展转变为高质量发展,瞄准工业软件并行计算、MBSE、云架构等发展新趋势弯道超车,是实现国产工业软件创新突破的新机遇。
工业软件核心在算法(求解器),具有开发难度高、创新风险大、投资回报慢等特征。一是统一思想提升对工业软件重要性认识。鼓励政府、军工企业、大型工业企业摒弃“单打独斗”的思想,组建攻关联合体,紧抓产业痛点,聚集发展需求,加大对工业软件开发的投入。二是多元投入保持充足经费和持续支持。国家和地方政府持续加大对工业软件核心算法(求解器)基础研究投入的力度,不怕失败,久久为功。如EDA巨头铿腾公司(Cadence),一年研发投入近60亿元人民币,依然享受高额政府支持。三是多措并举推动产学研用协同创新。通过税收减免、技术合同交易抵扣等手段,鼓励大型工业企业资金进入工业软件研究领域,建立官、产、学、研一体化的社会化多元投入机制,瞄准特定行业,激活大学的机理研究优势,跟工程应用相结合,推动研究成果最后走向商业化。
培养懂智能设备、懂软件研发、懂生产经营管理的“三懂”复合型工业软件研发人员,需要高校、院所和企业机构协同发力。一是加强跨学科专业培养。高校在课程设计中应对工科学生加强软件基础原理的教育,对软件开发专业要增加在某细分行业工业基础知识学习,两个专业都要学深学透。二是深化产教融合。高校和拥有自主知识产权核心技术的标杆企业深度产教合作,创新培养模式。如“企业家导师制”“联合共建技术创新中心”等,引导企业、高校联合培养企业急需紧缺复合型人才。三是引导消费互联网向工业互联网转战。上半场消费互联网技术在电商、社交、搜索、共享经济、本地生活等诸多领域取得了显著成功。随着数字化进程推进,下半场的工业互联网将是 “主旋律”。通过人才政策引导软件技术人才和大型互联网企业瞄准未来,开发工业互联网经济蓝海。
工业软件作为信息技术应用创新产业中的重要节点,应用场景仍是国产软件快速迭代升级的重要一环。一是鼓励高校将国产工业软件引入教学实训环节,从学生开始培养软件用户使用习惯。二是鼓励大型工业企业特别是国有企业发挥责任担当,为国产软件提供适配应用场景。通过测量实际生产过程的数据,完善算法模型。利用工业软件的高精度短周期的优势,催生工业产品不断优化创新。三是鼓励并购重组,整合具有核心产品的中小企业。针对企业小散弱、缺乏龙头引领问题,借鉴欧美龙头企业发展经验,出台鼓励企业兼并重组政策,依托大型工业企业集团进行产业收购整合,加快工业软件大企业培育。
工业软件品类多、易复制,因此在算法研究、人才培养、场景开发的同时,应持续优化生态环境。一是多部门联合制定国家标准,打通数据交换壁垒。政府可参考已有国际标准或者国内优势工业软件企业的数据格式,联合制定工业软件数据表达和存储格式的国家标准,并要求由政府资金资助开发的工业软件遵循相关国家数据标准,以便跨开发团队、跨行业的优化集成。二是加强知识产权法律法规保护力度。开展工业软件正版检查,加大对互联网传播盗版工业软件的治理,依法严厉打击从事工业软件盗版活动的企业、组织及个人。加强从源头封堵盗版行为,强令关停提供盗版下载的网站。三是在统一数据标准和知识产权保护的基础上,面向产品综合优化和全寿命周期需求,培育工业软件核心企业,打造具有一体化开放式架构的工业软件体系。
随着先进制造业的不断发展,“工业软件是制造业转型发展必须攻克的最后一个堡垒”已成为业内的共识。我们应牢牢抓住工业互联网发展这一黄金时期带来的机遇,从人才、技术、应用等方面加大投入,掌握工业软件的核心技术,最终实现工业软件国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