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初期乡村集体工业发展与社会福利
——对中国式共同富裕的理论与实践探索

2023-03-05 03:32朱妍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上海200020
关键词:工业

文/朱妍(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上海 200020)

一、乡村工业化及社会福利效应:既有理论及其限制条件

(一)经典理论中的乡村工业发展及其社会后果

农业国家要实现向工业化国家的转型,离不开成功的乡村工业化。大量经济史研究表明,英国、美国、日本等国家工业化的成功案例都在不同时期经历了立足乡村的原始工业化阶段。①亚历山大·格申克龙:《经济落后的历史透视》,张凤林译,商务印书馆,2011 年。而对于乡村工业化及其社会后果的探讨,必须在马克思的经典问题中加以展开,即基于分散生产资料进行生产的小生产者与社会化大生产之间究竟呈现怎样的关联。马克思、恩格斯都曾指出,农村的小生产者会因其地域分布广泛、缺乏互联互通、生产资料单一等因素无法摆脱生产效率低下的局面,也就难以形成有效的资本积累,难以承载技术进步。排斥新科技的应用,最终阻碍社会生产力的发展。①马克思:《资本论》第3 卷,载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 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909-910 页。马克思认为,如果将技术要素引入乡村工业,也就是对乡村产业进行现代化改造,结果就是那些从事工业生产的人员,他们的收入和福利会迅速增加,导致乡村的工农业从业者之间出现显著的矛盾、冲突和对立。②列宁对此有不同观点,他认为工业生产技术的引入在消除城乡差别上可以发挥积极作用,例如,他曾指出,“在电气化这种现代最高技术的基础上组织工业生产,就能消除城乡间的悬殊现象”。参见列宁:《列宁全集》第38 卷,人民出版社,1986 年,第117 页。

马克思对英国工业革命进行观察和分析后认定,机器等生产技术在乡村工业中的应用必然导致乡村社会阶级关系的变革并带来剥削和阶级对立。一方面,机器通过帮助原本不具有劳动力价值的妇女儿童参与劳动来增加劳动力供给并通过机器本身不停歇运转来大大延长工作时间,另一方面,机器的应用还削弱了乡村手工业者的反抗能力,强化了对乡村劳动力的剥削。③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 年草稿)》,载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下),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353-360 页。

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都不赞同在短期内用大工业的机器化生产完全替代农村的小型生产,而是主张要“使人口尽可能地平均分布于全国,使工业生产和农业生产发生密切的内部联系”④恩格斯:《论住宅问题》,载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 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313 页。,让被机器替代掉的农村劳动力“不致没有工作,或不会被迫集结城市,必须使他们就在农村中从事工业劳动”⑤恩格斯:《马尔克》,载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 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369 页。,可以“靠发展附近的小工业来帮助农民经济”⑥韦建桦主编:《列宁专题文集 论社会主义》,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227 页。。

对于农民从事工业生产,马克思主义视角下通常的解释是强调农民正在经历“未完成的无产阶级化”。研究者们关注在乡村居所和城镇工矿之间如候鸟般不断迁徙的“农民工”,认为这种“半无产阶级化”的阶级特征使其雇主只需要提供很低的薪水和福利保障即可实现劳动力再生产。⑦Giovanni Arrighi,“Labor Supplies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A Study of the Proletarianization of the African Peasantry in Rhodesia,”Journal of Development Studies,Vol.6,No.3,1970,pp.197-234.⑧Michael Burawoy,“The Functions and Reproduction of Migrant Labor:Comparative Material from Southern Africa and the United State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81,No.5,1976,pp.1050-1087.⑨潘毅、卢晖临、严海蓉等:《农民工:未完成的无产阶级化》,《开放时代》2009 年第6 期。⑩任焰、潘毅:《跨国劳动过程的空间政治:全球化时代的宿舍劳动体制》,《社会学研究》2006 年第4 期。总之,从事非农生产的农民,构成了城镇工业系统中数量充足又高度灵活的劳动力储备。当工业生产扩张时,工厂可以持续吸纳劳动力,而当生产停顿或农忙时节,劳动者又可以回归乡村。与城镇中被充分“无产阶级化”了的工人弟兄相比,这些“半工半农”的劳动者承受了多重剥削,游弋于城镇与乡村的边缘地带。

(二)理论与现实的偏离与张力

以上这些理论的解释力受制于一系列客观的结构性因素,包括发展阶段、技术特征、政府角色等。通过对中国20 世纪70 年代至80 年代初乡村集体工业的考察会发现,中国当时的社会主义乡村工业化实践走出了一条不同于马克思经典理论的道路,即没有采用人口高度集中至城市的方式来发展工业,而是依托不完全脱离农业生产的劳动者来增加工业在国民经济结构中的产值比重。①费孝通:《中国城乡发展的道路》,刘豪兴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267-268 页。同时,基于乡村集体产权的、规模适度的中国工业化实践又采取了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的、生计和社区利益导向的乡村工业化模式,因其“社区性”特征,这些集体工业的生产与分配过程有助于缓解工农间差距、实现工农业结合、促进了城乡融合发展,并在发展的过程中促进了社区内民众的共同富裕。②本文将时间段聚焦于20 世纪70 年代中后期至80 年代初,具体大约到1983 年,因为在这一时期,尚没有出现大规模个人所有的乡村工业企业,以村或乡镇集体所有为主。1983 年起,有大量个体企业出现,同时也出现为了自我保护或谋取经济利益的“假集体”企业。可参见戴慕珍:《中国乡村起飞:经济改革的制度基础》,李伟东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 年,第48-49 页。在这种情况下,乡村集体工业企业面临的制度和市场环境都出现了很大变化,而对于80 年代中期之后的乡村集体企业所带来的分配后果,很多研究都有讨论,与本文所分析的这一时段有所差别。对于不同时期乡村集体工业的制度逻辑变迁与社会后果差异,作者将另行撰文讨论。

这种做法在当时的中国之所以能够得到实践,并对社会福利产生正向效果,有其特定的制度基础。下面笔者将从技术要素、基层国家能力与乡村社区文化三个方面加以阐述。对于那一时期乡村集体工业的研究,有助于我们了解和理解坚持农村导向的、致力于工农业协调的区域发展战略是如何被实施的,降低城乡、工农差距的目标是如何被实现的,同时也能帮助我们在当下发展乡村产业、促进县域共同富裕的大事业中找寻历史渊源和制度遗产。

二、乡村集体企业的技术选择与技术社会性

要讨论工业化就不能抛开技术因素,技术进步是产业兴起、经济增长和城乡关系变迁的关键要素。然而,我们首先要明确的是,技术进步并不是一个机械或线性的、可随意操纵的过程,而是复杂的社会过程。③卡洛塔·佩雷斯:《技术演化、范式转换与社会—制度变迁》,载埃里克·S.赖纳特、贾根良主编《穷国的国富论:演化发展经济学论文选》上卷,贾根良、王中华等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年,第186 页。

(一)工业发展中的技术因素:从外生变量到社会过程

在新古典经济学的增长模型中,技术进步是作为假设而存在的,研究者预先假定技术进步是经济增长的源泉,但没有讨论技术进步从何而来,只是将技术进步作为外生变量。后来经过阿罗、罗默、卢卡斯等经济学家的努力,技术进步成为经济系统的内生变量,政府可以通过教育系统设计、劳动力市场制度等促进技术进步,从而带来经济增长。马克思主义对待技术进步的立场与新古典经济学类似,认为技术选择都是由理性驱使,有着明确的目标导向。不同之处是,对于马克思主义者来说,技术的运用是阶级斗争的武器,而对于新古典经济学家来说,技术则是利润最大化的工具。①Jon Elster,Explaining Technical Chang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p.10-11,176-178。

到演化经济学这里,技术的“社会性”特征才得到认可。演化经济学学者认为,技术变革不是可以简单操纵的现象,而是与经济、社会和制度因素相互作用的社会过程。如凡勃伦就指出,经济过程中的“活跃物质,是工业界的人和经验或人力资源”,经济的演进主要是社会文化的演进,而文化的变迁若要与生产方式(凡勃伦的原话是“处理生活物质资料的方法”)联系起来,就要靠技术,而技术能否起到预期作用,又要仰赖“人”的因素,“机械装置发生的变化是人的因素发生变化的一种表现。有形事实的变化只有通过人的因素才能促成进一步变化”。②托尼·劳森:《重新定向经济学》,龚威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18 年,第216-217 页。

(二)社会偏好形塑乡村工业技术路径

凡勃伦对技术之社会性的研究也许有些抽象,如果我们分析一下中国乡村集体工业中的技术引进,就可以更直观地理解“技术具有社会性特征”这一论断。在计划经济后期与改革初期,乡村工业发展的主要目的就是维持和改善农民的生计,这种生计导向型的工业发展目标使其往往倾向于采用与村庄劳动力情况更匹配的技术,而不是简单引进更先进的技术。对苏南村庄的调查发现,20 世纪70年代末到80 代初,村办工业每新增固定资产3286 元,就能吸收一名本村人进厂做工,而在城镇国有企业,每增加一名职工,新增固定资产则高达18650 元,而这种用充沛的劳动力替代资金的做法深受农民拥护,后期乡镇企业广泛采用的扩大投资、购买机器的生产模式则引发了村民的不满,认为“机器这东西既不能吃又不能当零花钱,还是应该多派些工人进厂,能赚多少算多少”。③沈关宝:《一场悄悄的革命——苏南农村的工业与社会》,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156 页。

技术的选择与乡村工业招收的职工类型密切相关。研究表明,社队、村办工厂的招工受到很多企业之外的力量制约,甚至在很多时候,村干部会迎合村民的预期,许诺“一户一工”,尽可能让社队工厂多安排一些劳动力,以此来给参与集体投资的村民们交代。④同上书,第95-96 页。因此,乡村工业对于节省劳动力的技术存在排斥心理。根据中国社科院经济所与世界银行组成的联合课题组在1985 年对四省份乡镇企业的调查,绝大多数企业都把创造就业作为基本目标,只有当企业将乡村社区的剩余劳动力全部吸收完毕后,目标才会转向扩大再生产。乡镇企业的留用利润大部分都被用于扩大本企业的固定资产投资和补充流动资金,很少会用于个人分配。①林青松、威廉·伯德:《中国农村工业:结构、发展与改革》,经济科学出版社,1989 年,第282-283 页。虽然乡村工业受到社区非经济目标的影响较大,企业内冗员现象比较明显,但研究者也发现,与技术路线相匹配的作业模式(如团队作业)与薪酬分配方式(内部工分制度)等,也产生了更高的生产效率,甚至比强调个人激励的技术与分配制度更有助于提升生产效率。②同上书,第310 页。

可见,在这一时期的乡村集体工业发展进程中,技术选择与应用受制于村民的选择偏好,在工厂中采用什么样的技术并不是以提高生产效率为主要目标,而是要考虑乡村社区对于充分就业、就业机会平均分配以及企业职工与社区其他成员收入相对均等化的普遍要求。因此,社区会采用有助于实现这些目标的技术,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企业员工工资的过快增长,努力把一部分企业收益转移支付给社区其他成员,或者促使企业提高内部积累率。因此,适度的技术选择,以及与社会基础相匹配的应用,并没有导致马克思所目睹的工农对立和农民贫困化,社区目标与企业目标的一致性还带来了乡村福利的提升。

三、乡村工业化实践中的基层国家能力

相比技术,基层组织因素更为重要。集体化时期的社队组织对于以下核心问题都有着重要的决定权:能否在初期形成乡村工业化所需的原始积累?如何决定初始的投资方向?如何在艰难起步的早期阶段形成社队—村庄—农户之间的风险共担机制?如何决定在生产过程中使用哪种生产技术?如何协调资本—劳动—技术三者之间的关系?如何分配生产所得,即不同层级的利益相关者分别占有多少比例的生产剩余?等等。而资源的动员、组合与分配又会决定乡村社区中每一位成员的福利。

(一)基层国家能力与乡村工业化的关系

乡村基层组织的能力,也就是基层国家能力,对于早期乡村工业化起到了重要作用。学者通过对不同区域案例的研究发现,几乎所有农村社队在指令性计划经济时期都面临积累不足的情况,事实上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改革初期。然而,当许多社队在20 世纪70 年代试图发展工业时,仍然能够盖起厂房,获得原料和机器设备,并组织劳动力进行有一定技术含量的生产。政治学的解释聚焦于权力结构,认为派系斗争带来的权威真空与利益关系为小规模工业留了空间③白苏珊:《乡村中国的权力与财富:制度变迁的政治经济学》,郎友兴、方小平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1 页。④周黎安:《转型中的地方政府:官员激励与治理》,格致出版社,2008 年,第279 页。⑤章奇、刘明兴:《权力结构、政治激励和经济增长:基于浙江民营经济发展经验的政治经济学分析》,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215 页。,但这只能解释工业化“意愿”,很难解释工业化“能力”。结合大量乡村研究案例,我们可以看到,除了用廉价的劳动投入大幅替代资本投入之外,集体化初期即建立的乡村基层组织在完成积累、促成合作上扮演了关键角色。

一方面,乡村基层组织,尤其是生产队的工作能力决定了集体化时期的集体提留与分配情况。从1962 年正式确立“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人民公社生产分配制度后,生产队成为农村生产经营的基本核算单位①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5 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 年,第180 页。,社队每年的收入会在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三级组织之间进行分配(一年一次或一年两次)。集体化时期,农民的收入由农业、副业、工业和公共设施改造等一切劳动折算成相应工分构成,种粮、养殖、工厂/工地劳作以及修水库、农田水利改造等劳动所耗费的“工”都能获得相应的“工分”。依据不同的劳动方式,“工分”有不同类型,记分标准也不一样,由此计算得到的收入会在年度核算时在国家—集体(公社、大队、小队)—社员之间进行分配,也就是说工分是生产队收益分配最重要的依据。②张乐天对浙北一个人民公社的研究发现,工分类型包括了队工、班工、定额工、补贴工、畜牧工等不同类型。参见张乐天:《告别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258-270 页。③更详细的有关农村工分制的计算与收益分配方式,可参见黄英伟:《工分制下的农户劳动》,中国农业出版社,2011年,第44-70 页。

既有研究发现,基层组织(主要是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劳动力动员与资源汲取能力较强的村庄,在粮食、固定资产等方面的分配上集体提留比例就会比较高,社员的个人分配比例就会比较低。例如四川战旗大队在1973 年的集体提留占总分配粮食的比重为15.34%,比1966 年提高了约6.16%,相比之下,这一时期的个人分配占比则从42.9%下降到39.3%。④董筱丹:《一个村庄的奋斗:1965—2020》,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年,第69 页。沈关宝则比较了20 世纪30年代至70 年代苏南农村的农户收入,发现在合作化后,集体积累的比重逐渐加大,1956 年为4.2%,而1976 年则为17.7%。⑤根据沈关宝的研究,集体积累分为公共积累基金(公积金)和公共利益基金(公益金),前者用于购置大、中型农具等,具有再生产性质,后者则用来照顾困难户,具有再分配性质。这部分是从农民纯收入中提留的,实际上应作为农民收入的一部分,只是以实物形态由集体管理。社员在计算家庭收支时并不把集体保管的这一部分考虑在内,但当集体用这部分资金发展工业时,农户都会认为自己是出资人之一。参见沈关宝:《一场悄悄的革命——苏南农村的工业与社会》,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137 页。

一个地区的基层组织能力越强,越能通过农田水利改造来提高劳动生产率,农副业的产出也就越高,因此社队层面的分配占比也越多;相反,在同样的自然禀赋条件下,一个地区的基层组织能力越弱,农副业的产出也就越低,社队层面的可分配资产和收入的总量也越少,而同时又不得不留给生产小队更多的粮食满足社员的温饱需求,因此集体积累所占比例也会比较低。比如,无锡县公社和生产大队所拥有的资产占比,就从1965 年的4.3%上升至1976 年的65%;上海低一些,在1974 年时,公社和生产大队大约占有49.3%的固定资产和47.7%的收入;石家庄则更低,到1973 年,公社和生产大队仅占有22%可分配收入,生产小队则占去78%。①Jon Sigurdson,“Rural Industrialization:A Comparison of Development Planning in China and India,”World Development,Vol.6,No.5,1978,pp.667-680.

另一方面,基层国家能力的强弱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乡村工业能否利用好政策“留白”渡过初创期的艰难。刘世定从占有权的角度对改革初期的乡村企业做了分析,认为从20 世纪80 年代初开始,乡镇政府对于上级财政拨款的依赖越来越小,而对于辖区内企业上缴利润越来越看重。②刘世定:《占有、认知与人际关系——对中国乡村制度变迁的经济社会学分析》,华夏出版社,2003 年,第12-14 页。这使得乡村基层组织在企业发展的问题上倾向于行政变通,维持乡村企业占有权边界不清晰和排他性不完全的状况,以此来保障村社工业的经营便利③同上书,第27 页。④马戎、王汉生、刘世定主编:《中国乡镇企业的发展历史与运行机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 年,第1098 页。,并动用各种行政与社会资源帮助企业获得执照、设备、原料、能源、技术与资金⑤董筱丹:《一个村庄的奋斗:1965-2020》,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年,第101-102 页。⑥付伟:《城乡融合进程中的乡村产业:历史、实践与思考》,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 年,第48 页。。无须签订正式合约,乡村各级基层组织就会为村社工业提供各种有形、无形的服务,采取开放态度与工厂经营者结盟,同时也会要求企业在一定程度上承担基层行政机构责任,实现社区目标。⑦林青松、杜鹰:《中国工业改革与效率——国有企业与非国有企业比较研究》,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 年。

基层组织的作用不仅体现在集体经济的发展中,还在保护和发展个体、家户、联户等形式的乡村工业中有诸多创举。⑧史晋川、金祥荣、赵伟、罗卫东等著:《制度变迁与经济发展:温州模式研究》(第3 版),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 年。比如,温州苍南县金星大队在1980 年即为地下家庭加工厂作出“挂户经营”的安排,对外统一厂名、银行账户,统一纳税、上缴管理费等,内部则分户生产,解决了私营乡村工业在国家工商管理系统没有合法身份的问题。⑨周黎安:《转型中的地方政府:官员激励与治理》,格致出版社,2008 年,第289 页。

(二)乡村基层组织能力对社会福利的直接与间接效应

乡村的基层组织能力对社会福利会起到显著的影响作用,其核心机制有两个:一是基层组织决定了集体与个体在分配格局中的关系,也就是“如何分蛋糕”,这是对于社会福利的直接效应;二是基层组织能力可以影响资源形成,也就是“如何做蛋糕”,这是对于社会福利的间接效应。

就农村集体经济中的分配而言,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就是处理集体与个人、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这往往涉及“按劳分配”的绩效原则、“按需分配”的公平原则与“按关系分配”的特殊主义原则之间的平衡。三者之间的平衡结果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会有差异,但在我们研究的时段,根据所参考的文献,“按需分配”成为集体分配中的主旋律,而这种分配原则,在基层组织能力较强的区域,如苏南、浙北等地,体现得更明显。⑩在传统社会纽带(如宗族力量)力量较强的地区,如果宗族力量与基层组织重合交叠,就有可能在集体经济发展和分配中采取生计导向、平均主义的方式,从而影响社会福利模式。可参见刘学:《驾驭市场:一个村庄的土地保护与现代化转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 年。如陈家建对苏南某村的长时段研究发现,很多家庭即使劳动收入不高,也能分配到足够的口粮,劳动雇用关系几乎不存在,分配原则首先是非契约性交换,要保障成员的基本生活,“个人生存是集体问题,关系到集体的维系”。①陈家建:《多样的现代化:一个苏南村庄的“集体主义”史(1950—2017)》,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 年,第107-116页。这与张乐天对同一时期浙北农村的研究发现十分类似,困难户往往为了生活向集体借钱赊账,但没有太大的归还压力。②张乐天:《告别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270-276 页。另外,基层组织能力越强,越能够提留更高的收入和资产比例用作集体积累,其中有一大部分是以公共利益基金的形式留存,通过直接补贴困难户,扶持生活有困难的社员从事副业生产等方式③董筱丹:《一个村庄的奋斗:1965-2020》,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年,第89-90 页。④沈关宝:《一场悄悄的革命——苏南农村的工业与社会》,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93 页。,提高了乡村社群整体福利水平,缩小了户间收入分配差距⑤黄英伟:《集体化时期农户收入:来自生产队账本的证据》,中国社会科学院理论经济学博士后出站报告,2012 年。。

相比之下,基层组织能力较弱的社队,往往会将集体积累下沉至生产小队一级,也就是让生产小队占有集体提留中的绝大多数。而这种分配方式的连带后果是,在社员有超额分配诉求的情况下(在计划经济时期,社员通常会希望分到更多的粮食和物资),生产小队的集体积累很有可能会被私分掉,也就是无法在集体层面完成积累。根据研究者对20 世纪70 年代河北乡村的考察,生产队借助“小决算”方式多分集体积累的粮食是常态,在有些年份甚至达到一年两三次之多,而且“小决算”在总决算分配粮食中的占比达到8%以上。这种做法对乡村社会福利还会带来进一步的后果,即基于“谁家有钱谁家就可以买”的原则,分配反而会偏向大、小队的干部,偏向那些有人外出搞副业或拿工资的农户,而不会照顾那些“欠款户”和困难户,因此会造成社队内不平等。⑥徐卫国、黄英伟:《人民公社时期农户劳动报酬实物化及其影响——以20 世纪70 年代河北某生产队为例》,《中国经济史研究》2014 年第4 期。

基层组织对于乡村福利的间接促进作用是通过发展乡村集体工业来“做大蛋糕”。之前讲到,乡村集体工业的发展初期往往需要倾注所有的集体积累,并同时向社员广泛筹资,资金涉及面越广,所带动的非农就业与收益分配覆盖面也就越广。正如沈关宝对于苏南农村的研究所发现的,动用集体积累与社员集资建立的村社工厂,每位村民都会觉得工厂是自己的,也就是拥有企业部分的分配与剩余索取权。⑦沈关宝:《一场悄悄的革命——苏南农村的工业与社会》,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 年。在这种情况下,村社工厂虽然经济效益一般,但却能实实在在转化成全体村民的社会效益,通过一户一工、多招工人的做法,让劳动生产率转化成农民家庭的工资收入,切实地起到了直接补贴农业、补贴农民的作用。费孝通20 世纪80 年代再访江村时就发现,村办工业的收益中有相当一部分用于“公益”,包括发放养老金、烈军属补助、困难户补助等项目。⑧费孝通:《中国城乡发展的道路》,刘豪兴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128 页。由此可以看到,基层组织可以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进行分配与再分配,并在乡村社区形成一种“小公经济式”的社会福利模式。①吕晓波:《小公经济:单位的革命起源》,载田毅鹏等著《重回单位研究:中外单位研究回视与展望》,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 年,第3-22 页。

四、作为基础的乡村社会文化

在讨论了技术与制度的要素后,必须探讨文化的因素,也就是附着于亲缘与社会纽带的社会信任、合作意愿与社区精神。

一方面,这些文化特征都要归因于集体化时期的制度安排。比如,在集体化过程中,超越家庭圈和邻村亲缘关系的联合生产,即集体出工、集体分配等形式,对于形成信任与合作意愿有重要的基础作用;建立在集体所有制上的公共品供给,包括土地、医疗、教育、农田水利、道路管网等,有助于落实和发展合作式生产。②文一:《伟大的中国工业革命:“发展政治经济学”一般原理批判纲要》,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204-205 页。就拿农村的公共服务体系来说,重点是农村积累要处理好集体与个人之间的关系,要立足于集体的优势来为每个成员尽可能提供公共服务,通过让社队集体来统一经营、统一分配为生产、生活提供有利条件。③周建明、鄢一龙、何建宇:《中国农村发展道路70 年——对农民与国家、农民与集体关系的探索与实践》,中信改革发展基金会项目报告,2019 年,未刊稿。

上文曾指出,乡村基层组织的能力决定了其向下的渗透力和对资源的动员力,与此同时,基于社会关系与网络的信任也与自上而下的渗透形成了匹配。例如,曹锦清等几位研究者在浙北农村的调研中就记述了20 世纪80 年代初一个乡村企业的创办案例,先是乡里某位厂长找到生产队队长赵某请求帮忙集资兴办彩色印刷厂,赵某因复员后即担任村民小组组长和生产队队长而与村民联络密切,他请求入厂的村民必须每人带资2000 元,月息1.5%,两年内归还,还不到两个月便筹资完毕。后续工厂又需要追加投资,赵某再次四处筹资,终于资金到位后开工。④曹锦清、张乐天、陈中亚:《当代浙北乡村的社会文化变迁》,上海远东出版社,2001 年,第252 页。

浏览各地村社工业的发展历史,我们可以看到,生产队凭借集体企业身份向上级信用合作社、税务局等部门融资,基于人际关系通过与城镇各部门接洽来解决原料、技术、供销手段等关键问题固然非常重要,但其广泛动员社员农户参与集资、投入劳动、降低利润预期,以亦工亦农的身份接受不稳定的生产与通常极低的收入(只要收入大于从事家庭劳动的机会成本即可接受)才是村社工业得以发展的奥秘,是乡村工业化的“比较优势”。⑤同上书,第205-206 页。⑥董筱丹:《一个村庄的奋斗:1965—2020》,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年。⑦沈关宝:《一场悄悄的革命——苏南农村的工业与社会》,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153-174 页。或者说,基层组织的积极实践与支持提供了一种“信号”⑧张翔:《民间金融合约的信息机制:来自改革后温台地区民间金融市场的证据》,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年。,而村社工业化最终能够传播、扩散并星火燎原,是因为附着于集体化制度的社区精神、社会信任与之构成了制度互补性,也就是说基层组织能力可以增加集体化的社会收益。①Masahiko Aoki,“The Contingent Governance of Teams:Analysis of Institutional Complementarity,”International Economic Review,Vol.35,No.3,1994,pp.657-676.

另一方面,也要归因于以村庄为单位的熟人社会和以大队为单位的半熟人社会所自带的社会网络与结构。在这样基于血缘、亲缘、地缘、业缘等多种纽带的社会基础中,乡村的精英、中坚力量、普通村民与弱势群体始终在探索农村的集体化工业建设模式究竟应该如何与熟人社会相契合。无论是“一户一工”这样致力于扩大家户覆盖面的招工模式,还是在订单量减少、生产处于低迷期时的“裁员”,无论是增加集体积累、减少个人分配的留用利润分配模式,还是在个人分配时尽可能缩小社区内农户与非农户的收入差异,这些实践模式都嵌入熟人与半熟人社会的架构之中,受到社区文化的深刻影响与形塑。就像吴毅在《双村百年:村治变迁中的权威与秩序》中指出的,集体经济下的乡村,社员在参与劳动、工分分配等方面都有着极强的主人翁意识,而这种平等主义的气氛与文化承载了多重权力和功能,让新型的集体共同体成为比传统的家庭、家族和村落都更重要的农村计量和分析单元。②吴毅:《双村百年:村治变迁中的权威与秩序》,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 年,第114-115 页。

集体化时代的经济、社会、政治遗产在改革后的工业化进程中仍然发挥重要作用。③李怀印:《乡村中国纪事:集体化和改革的微观历程》,法律出版社,2010 年,第8-9 页。李怀印的研究发现,改革之初回归家庭耕作制后,这种变化也没有影响家户之间的合作,合作意愿与社会资本仍然在农田水利灌溉工程与其他公共物品提供方面发挥重要作用,而且往往是自愿互惠型的,且出现了商业化趋势,合作的劳动效率更高。④同上书,第241-242 页。更重要的是,不仅在农业劳作方面,在工业生产中,经过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散化后的农户仍然会采用社区合作主义的方式来进入工业,利用村级组织资源,形成一种共同所有权的新合作体制。⑤折晓叶:《村庄的再造:一个超级村庄的变迁》,商务印书馆,2020 年,第71-73 页。

因此,内嵌于乡村社会结构与社会关系之中的社区文化,也在很大程度上形塑了早期工业化的分配模式,并削弱了工业化可能导致的工农对立与内部福利分化。

五、进一步讨论与总结

(一)乡村集体工业与社会福利

本研究通过对改革前后乡村集体工业发展路径的梳理,探讨了集体工业对当地社会福利的影响,回应了马克思的经典命题,即在乡村发展工业,把农民吸纳到工业体系中,是否存在某种路径和实践模式可以抵消工业发展带来的福利不平等?本研究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我们确实曾经探索与实践过一条符合国情的、具有中国特色的乡村工业化道路,这一模式不仅提升了乡村社会的总体福利水平,还借助于技术、组织和文化这三项要素,缓解了福利在不同人群、不同家户之间的分配不均问题。

乡村基层组织通过强化提取公益金与公利金的集体积累制度,提升整体福利水平,缩小农户之间的福利分配差距,这是组织效应的直接体现;同时通过倾注集体积累并向社员广泛筹资来办工厂,以此来将村社工厂的经济效益转化成全体村民的收益,这是组织效应的间接体现。也就是说,在乡村工业化过程中,基层组织的能力可以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转化成分配与再分配能力,并有助于乡村社区的福利提升与均等化。乡村民众在工业化进程中,主动选择与乡村劳动力结构与供需状况相匹配的技术类型,在运用技术的过程中,并不将提高生产效率作为首要目标,而是充分考虑社区对就业机会均等与收入相对平均的普遍需求。附着于社会关系之上的社会资本、人际与政治信任、民众的合作意愿等,在乡村工业化进程中,发挥了重要的资源链接与整合作用,不仅推动了早期工业化的资本积累与集聚,还在收入与福利分配方面提出了均等化的指向。

对中国20 世纪七八十年代乡村工业化的研究也佐证了在发展中国家的农村兴办小型工业确实对社会福利能起到正向作用。在既有关于兼业务工的文献中,乡村非农就业被看作非正规经济与非正式就业的一种形态,而有些研究者会把非正规就业或兼业看作城乡、工农二元经济体制下的边缘生存状态,与之前提到的“不完全的无产阶级化”类似,无法避免收入被盘剥、福利被压榨的境遇。①Suzanne Berger and Michael Piore,Dualism and Discontinuity in Industrial Societie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0.但对于转型经济体和后发经济体的研究则呈现了兼业务工的正向福利效应,广泛存在的兼业能使人们在再分配体制之外争取到一些独立自主性,兼业务工会使占主导地位的资源分配体制有所松动,在缝隙中为一些边缘人群提供机会和福利。②伊万·撒列尼等:《社会主义企业家:匈牙利乡村的资产阶级化》,史普原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年。③Alejandro Portes et al,The Informal Economy:Studies in Advanced and Less Developed Countries.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0,pp.29-32.

(二)对乡村建设理论的回应

这些分析也回应了中国自20 世纪初即存在的农村发展道路之争,也就是在乡村建设过程中如何处理好乡村与城市、农业与工业的关系。一直以来,研究者中就有强调以农业为本的“以农立国”派、强调城市化是必然旨归的“城市工业中心”派,以及两者之间的调和派④李培林等:《20 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社会学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 年。,这种分歧与讨论在苏联工业化时期也存在于列宁、考茨基与恰亚诺夫等人之间。⑤潘璐:《从“家庭农场”到“农民合作”:恰亚诺夫的合作化思想及其对中国现代农业发展的启示》,《开放时代》2020 年第2 期。⑥叶敬忠:《〈江村经济〉:中国的农政问题与农政转型》,《社会》2021 年第3 期。⑦张慧鹏:《农民经济的分化与转型:重返列宁-恰亚诺夫之争》,《开放时代》2018 年第3 期。许多学者看到了城市工业化大生产所带来的生产力与效率提升,但同时对由此产生的生产关系变革与社会纽带解组则深表担忧。费孝通就指出,20 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乡村工业在大规模机器生产、进口品进入市场等因素的冲击下时而陷入危机,但更大的危机则来自工人的分散、传统关系瓦解所带来的社会失序。①费孝通:《中国城乡发展的道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方显廷的研究发现,乡村工人流散至人生地不熟的城镇,缺乏社会关系的有效支撑,就会受到雇主与掮客的欺骗,收入不高与产品质地不良也是常见现象。②方显廷:《方显廷文集》第4 卷,商务印书馆,2015 年,第369 页。

因此,利用既有的乡野社会纽带与社会资本,实现乡村的就地工业化,是后发国家在工业化赶超路径中经常会采用的发展模式,这既不是中国特有的现象,也不是20 世纪七八十年代才在中国出现的。横向来看,无论是东亚,还是欧美,很多国家都在某个时期经历过乡村工业化③刘进庆:《台湾战后经济分析》,人间出版社,1992 年。④Yujiro Hayami,Toward the Rural-based Development of Commerce and Industry:Selected Experiences from East Asia.Washington D.C.:The World Bank,1998.⑤Philip Scranton,Proprietary Capitalism:The Textile Manufacture at Philadelphia,1800—1885.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83.;纵向来看,中国自近代以来,就出现了有现代资本主义特征的乡村工业形态,到20 世纪初更是出现了有资本积累/投资与机械化生产的乡村工业。⑥顾琳:《中国的经济革命:20 世纪的乡村工业》,王玉茹、张玮、李进霞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年。⑦祝慈寿:《中国近代工业史》,重庆出版社,1989 年。

但要在广袤的区域内深入推进乡村工业化,并使其对社会福利产生正向效应,就要着眼于技术要素的选择、组织能力的培养和社区文化的供给,这三项因素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而在改革初期的这一时间段,恰恰形成了基层行政组织的激励与能力、社区合作化意愿与适配性制度安排之间的制度性互补,形成了不同主体间的紧密协作关系,促进了乡村的产业发展,并借助工业发展提升了乡村的整体福利水平。这也回应了乡村振兴之调和派的重要人物翁文灏和顾翊群在《中国经济建设与农村工业化问题》中所指出的,在农村办小工业,要坚持以合作组织为中心,但仍必须强调有为政府,仅靠农民合作组织,一时不易得到普遍发展,公营机构和制度要承担合作之桥梁角色。⑧翁文灏、顾翊群:《中国经济建设与农村工业化问题》,载李培林等著《20 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社会学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 年。

(三)“国家—市场”之争中的“集体”角色

本文也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改革初期乡村工业化的“国家—市场”之争。例如,一些学者会将乡村工业企业的兴起看作崛起的市场力量取代了国家角色,认为这些企业是效率至上、市场导向的行为主体,动摇了指令性计划经济的根基⑨倪志伟、欧索菲:《自下而上的变革:中国的市场化转型》,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⑩Minxin Pei,From Reform to Revolution:The Demise of Communism in China and the Soviet Unio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4.,而另一些研究则强调基层组织作为官僚行政架构的重要组成部分,一直都积极地、高度政治化地投资工业、操控地方经济的发展[11]Jean Oi,State and Peasant in Contemporary China: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Village Government.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9.,国家能力非但没有弱化,反而呈现出强化和内卷,基层行政人员利用市场来巩固他们的权力,官僚体系没有松懈,反而下沉到了基层。①Helen F.Siu,“Socialist Peddlars and Princes in a Chinese Market Town,”American Ethnologist,Vol.16,No.2,1989,pp.195-212.这些论辩或多或少都失之偏颇,其分析框架仍然局限于新自由主义或发展型国家的立场②白苏珊:《乡村中国的权力与财富:制度变迁的政治经济学》,郎友兴、方小平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8-9 页。,将地方力量或是看作政府触角的延伸,或是看作市场力量的突破,都忽视了乡村工业崛起之“社会基础”。其中最关键的,恐怕就是如何理解“集体”的作用。

无论是强调乡村企业之市场属性的学者,还是强调在政府庇护下有意推动之结果的学者都忽视了乡村企业在那个时期显著的“集体属性”③对于社会主义农村发展建设中“集体”的作用,诸多研究者曾给予关注。其中有研究认为,集体是政治权力与地方利益发生冲突的场所,可能导致了国家与社会的分裂,并使民众的疏离感更强。代表性的研究可参见弗里曼、毕克伟、赛尔登:《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陶鹤山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 年,第259-299 页;陈佩华、赵文词、安戈:《当代中国农村历沧桑:毛邓体制下的陈村》,孙万国、杨敏如、韩建中译,牛津大学出版社,1992 年,第197-203页。但即便是最悲观的研究者也认为,制度逻辑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其中变量与常量的不同组合方式会不断重构农民与国家、农村与城市、农业与工业之间的关系。:这些企业脱胎于地方化的社会关系网络中,这种社会关系网络包括村民之间的连带、村民与基层组织(如生产小队、生产大队和公社)之间的关联,以及基层组织与更高层级的行政机构之间的关系;同时这些企业从诞生伊始就呈现明显的社区利益导向,无论是在用工模式与劳雇关系处理,还是在技术选择与应用,或是在利益的提留与分配方面,都与单纯的政治逻辑或市场效率逻辑相悖。基于社区属性的乡村工业,呈现出韧性与惊人的福利效应,并在当时的情境中构成对城市集中的大工业生产的一种替代性方案。

对于改革之初乡村工业的分析与思考,也有助于对当下乡村产业振兴作出判断。研究者指出,通过打造县域共同富裕产业链,对于改善和优化三次分配环节,实现共同富裕至关重要。④吕鹏:《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与社会学的使命担当》,《社会学评论》2022 年第6 期。在大量的经验和理论研究中,学者们讨论了乡村非农产业是否必然要被所谓“现代化的”大规模生产所取代,工业化是否意味着工农对立与城乡分化,新的产业组织形态如何更好地回应从业者与市场端的需求,以及基层组织如何在保护乡村工业的“社区性”与“社会性”方面有所作为等一系列问题。研究者指出,乡村的产业发展必须关注乡村社会的非市场性、非契约性互动,要立足社区来有效解决农户间的团结与合作问题,要充分关注生产组织中的社区利益导向。⑤付伟:《农业转型的社会基础:一项对茶叶经营细节的社会学研究》,《社会》2020 年第4 期。⑥徐宗阳:《资本下乡的社会基础——基于华北地区一个公司型农场的经验研究》,《社会学研究》2016 年第5 期。从这个意义上讲,对乡村工业的考察需要引入更多的历史视角,在纵向比较的情境中,更好地理解中国乡村工业的制度起点与发展轨迹,并观照当下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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