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铨
我坦白。
近5年来,有好长一段时间,疲倦和无力感、焦虑和惶恐总会频繁到来,且往往是在我忙于组织教研活动时,最紧张的那些日子。于是没时间读书,和学生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许多。面对具体的教学任务,粗不屑,细不能,总是和疲倦纠缠在一起。
我教书21年,5年前,半推半就成了本地的教研积极分子,荣誉接踵而来,也带来了惘惘的使命感和沉沉的驱动任务。组织各级各类教研活动,开设各类讲座,担任评课嘉宾……但教与研日渐貌合神离。当我向身边相对闲散的一位同龄同行坦露心事时,她说:“其实这种症状我也一样呀,老了嘛!你还有这些身份在推你前行,不是更好吗?”地市的教研前辈说:“千万不要在最好的时候睡觉。”这样的时刻,我像一个渴望睡觉的人,希望别人给安定片,对方却递来一瓶红牛。
两年前某天去韩山师范学院参加陈培浩教授的离职告别会,席间,恩师黄景忠教授说了一段话,意思是陈教授离职了,接任者一定要做些有固定形式的事来办好韩师的诗创中心,只有固定才能产生意义。没想到这话竟在我心里插下一根柳枝。
于是,我决定在那些挤出来的时间里做三件固定的事:慢跑,读书,和学生谈心。
慢跑是大学的习惯,后来一踏上讲台就荒废了,大学最好的纪录是10公里,开始恢复慢跑时我只能跑1.5公里,坚持差不多一年后,我已经能达到大学时的水平。可人到中年,工作强度又大,就不敢长期跑10公里,一周3至5次,只要抓得住20分钟以上的碎片时间,我都可以去跑。时间长些跑8至10公里,时间短点跑点跑3至5公里,有时只有10分钟,我就跑1至2公里;天气热到附近公园跑,冷在学校操场跑,舒适就到附近江边跑。
慢跑是有好处的。它是劳碌主题曲的休止符,因为动态的跑刚好与静态的伏案相反,这样才算得上真正的“休止”,我跑时不听书、听歌,而是全心地与工作划清界线,只有这样我的大脑才有可能进入真正意义的腾空;慢跑是意志力的加油站,被一个现实困难拖住时,怎么挣扎也很难脱身,这时候去慢跑一下,尽可能去挑战身体的极限,跑完真的会更有力量和勇气去面对现实的困难;慢跑也是一张善意的名片,在推广自己的形象之外还传达了一种起码不会错的价值观,毕竟“生命在于运动”。那些知道我坚持慢跑的学生心里可能会有这样的反思:在忙碌的生活外还有值得坚持的东西。
另外有个很私人的体验——慢跑还顺便把我带进自然。只要不在室内跑,定然会与阳光、风、微雨相逢,与树、草、飞鸟相遇。一开始跑只是觉得新奇,跑久了,就偶尔会和自然融为一体。因为跑到只听到脚步声、呼吸声甚至心跳声的时候,头脑会忘记所有,这时河边的树或者空中的鸟,成了真真正正和你平等的客体。它们或站着迎风招展,或飞着叽叽喳喳,你无法忽略,也不必惊奇,真有“带月荷锄归”“飞鸟相与还”的相似体会。能偶尔和自然融合在一起的人,比那些只和人在一起的人可能会从容一些。于语文人而言,这种体会让我更明白那些与自然相融的文字的意蕴;于教育者而言,我更确信我的学生是和一棵树或一只飞鸟一样的存在。
如果说慢跑像是在和自己顽固的肌肉记忆抗争的话,那么读书则更像是在和自己顽固的脑神经回路抗争。
读书对于很多老师来说其实是常事,但读什么书确实需要特殊的指引。我们从同行圈获得的书目,从某种意义上,其实还是一个“信息茧房”。毕竟大家都是同一行业的人,天空也就那么大,且基础教育的学科教学更多停留在“术”的层面上,“术”这东西会过时这一点不言自明,更不好的是用“术”越久,有可能就越僵化,神经回路越固定。尽管我们努力去优化我们的“术”,可是“术”再怎么优化,还是很难从本源上去优化自身。所以我们似乎更应该走向“道”,从“道”上去寻求突破。作为一个中年语文老师,我现在已经很少能从同行那里收获让自己眼界大开的书,所以我动用了自己的高校人脉资源,找了几位熟悉且了解我的人,让他们给我做诊断,并推荐一些更接近“道”的书。
下面是一位研究明清文学和文献学的博士后给我开的书目:
《唐诗百话》施蛰存
《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美]艾朗诺
《中国散文小说史》陈平原
《文凭社会》[美]兰德尔·柯林斯
《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王汎森
下面是一位研究当代文学和比较文学的博士生导师给我开的书目:
《秋水堂论金瓶梅》田晓菲
《文本的肉身》江弱水
《雪隐鹭鸶》格非
《名作细读》孙绍振
《敬畏生命》[法]史怀泽
下面是一位诗人给我推的书:
《西蒙娜·薇依评传》[美]帕拉·尤格拉
《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英]瑞·蒙克
《论摄影》[美]苏珊·桑塔格
在这两年多里,我读了这13本书里的8本,平均一年只看3本左右。量不多,但我几乎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读,也不怀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是慢慢啃,一句一句,一段一段,读不懂的就先放起来,换一本读。
这些有挑战性的书让我走出纠结,因及物而平静,因涉难而专注,因思考而沉醉。有些书带来圣徒的光,像西蒙娜·薇依的故事;有些书给我开眼,桑塔格让我换了一个视角去看现代文化,艾朗诺让我知道版本对文学接受影响如此巨大;有些书给我导航体系,陈平原把中国散文小说文类演进过程和轨迹准确如地图般地精确描述阐发出来。
而当书与你所做的事相遇时,就有了惊喜,而这种相遇随着读书量的增加和相遇次数的增加而越发频繁。
面对上了几次的《蜀道难》时,我依然陷在整体把握不清的泥淖里,看了很多同行提供的轮廓,没有一个能说服我,我又如何用它们去说服学生呢?它们往往都是对诗的理性肢解,且手术武断草率,这样的读詩方式定会培养出牵强附会主观先行的读诗恶习。当时,我正在读施蛰存先生的《唐诗百话》的第18话《高适:燕歌行》,不由得翻开第30话《李白:蜀道难》。施先生把全诗的骨干句子集中起来,一共7句,其中四句情语统摄全篇,三句“蜀道之难,难以上青天”是一种反复,他说:“这就是《蜀道难》的全部思想内容,其他许多句子,尽管写得光怪陆离、神豪气壮,其实都是这些骨干句子的装饰品。读李白这一派豪放的乐府歌行,不可为一大堆描写的句子所迷乱,应当先找出全诗的骨架子。”多年未解的麻线彼时解开,把《蜀道难》的描写看成装饰品,回归情语,也就回归了诗歌魂灵,在魂灵的基础上把握肉身,一节好课就有了基础。
读书是用更高明的脑神经去对抗自己顽固的脑神经回路,而与学生谈心则是让我走出中年孤岛感的好办法。
中年的孤岛感是多方面的。一个中年高中语文教师的孤岛感,往往与跟自己工作服务对象的各种信息差有关。一方面是已经来到他们父母的年龄,另一方面是获取信息的方式有太大的差别。这种孤岛感体验,在上意蕴比较深刻的文本阅读课和严肃主题的班会课时最为鲜明,那种面面相觑的感觉很不好受。我一直在努力通过各种方式克服这个问题,比如接触学生喜欢的媒介,比如刻意在服饰上尽量扮嫩,比如用学生爱用的新词,但其实这些都未触及问题的根本,后来我觉得只有单独面对面交流,才能真正了解彼此,而且要广泛展开,才能更明白一个群体的特征。
从2020年9月起,我每天中午约一个学生到工作室谈心,每次谈心的时间不少于一节课。学期伊始我会先让他们报名,然后确立顺序;其他没有报名的学生,我会在完成报名学生的谈心之后主动邀约他们。征得同意后,我会用笔记本记下我们的对话。这两年多以来,我一共完成153场面对面的个别谈话,记录笔记212张。
面谈的打开方式很多,主要看学生的性格特征,有时我问他(她)答,有时他(她)问我答,但大多还是以我发问为主。我一般会问三个问题:我可以做笔录吗?你现在最想跟我说什么?你最希望我帮助你什么?当然,我还会说一句话:可以不必回答。而作为交换,我经常会在他(她)谈的问题上谈我的真实经历。统计一下,我们谈论最多的是亲子关系,其次是同学关系,再次是学习的苦恼,另外还有理想的迷茫、爱情的困惑、身体的困扰也占了不小的比例。
静默的工作室,足够长的时间,尽力的倾听,伴以一杯咖啡或清茶或温水,我看过流泪的眼和喜悦的表情,听过急促的呼吸声和轻松的笑声。有人说起父母那令他绝望的关系,有人说过和她同桌即将割席的危机,有人说起他对前途茫然,有人将某个男生定为她努力奋斗的动力……这些谈心让我确信,其实我们的信息差不是问题的关键,二三十年的距离并不会让人性有很大的变化,我的职业孤岛感也在一次次的面谈中被逐渐冲淡。
当然,与学生谈心不只是为了消解孤岛感,它还衍生出很多其他的意义,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
我坦陈,这几年在很多其他事务之外,我一直堅持做上述三件固定的事,慢跑,读书,和学生谈心,它们让我有了恒心,变得更耐心和细心,疲而不倦,也不会常常被无力感、焦虑和惶恐缠身。
(作者单位:广东汕头市澄海中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