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玩家

王仲昀

建立一个“王国”需要很久，可能是十几年。终结它，不过是一瞬。

2023年1月24日0时，由网之易代理的《魔兽世界》《炉石传说》《守望先锋》等游戏在中国大陆市场的所有运营正式终止，意味着服务器随即关闭。在这些关闭服务器的游戏中，引起最大反响的当属《魔兽世界》，其已经在中国大陆运营了将近18年，最高峰同时在线人数超过百万。

18年时间，《魔兽世界》经历了从“燃烧的远征”到“巨龙时代”的游戏版本更迭，也见证了很多玩家从少年到青年，或者由青年走向中年。一款存在如此久的游戏猝然完结，对于它背后的万千玩家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国服关闭前，很多玩家账号内的付费点卡仍没有消耗完。根据网易公司先前发布的公告，玩家可以在6月30日前，在线上申请退款。截至2月中旬，从退款平台的显示来看，排队退款的人数最高峰时超过百万，目前还有40多万人在排队等候。

距离魔兽国服关闭，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比起等待退款，那些老玩家们如今意识到，自己更在意的也许是另一段人生经历的终结。

2005年，以大学生和初入职场为主的玩家们，刚踏上艾泽拉斯这片土地，就被牢牢吸引。如果要问魔兽玩家，对于游戏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一千个玩家会有一千种具体答案，但谁都无法忽视那种前所未有的“世界感”。

魔兽的世界足够庞大而复杂，玩家们在这里探索、冒险，感受世界的运转，观察王国的兴起和神迹的陨落。游戏的技术细节也做到一种划时代的多元，设置了任务、荣誉、竞技等成就系统，并且随着版本更新而不断丰富。无论玩家喜欢角色扮演，还是竞技打斗，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在魔兽里，你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可以自己一个人或者叫上好友一起打副本刷装备，也可以去通过任务体验一段又一段艾泽拉斯的故事，又或者在闲暇的时候去一个没人的地方看看风景，钓钓鱼什么的。随着时间推移，你完全融入了你所创建的那个角色，去体验他作为一个冒险者在艾泽拉斯的各种传奇经历。”雷霆喜多村（化名）对《新民周刊》说道。

中华电子游戏研究协会副会长刘梦霏曾经把根据考古材料和人类学研究资料复原的采集狩猎人的一天，与《魔兽世界》的一天进行对比，发现除了背景不同，人们所做的事情十分相似。采集狩猎人每天早上到森林里找吃的，要探索周边环境，《魔兽世界》玩家要打开地图；采集狩猎人要采集蔬果，《魔兽世界》玩家要采集草药和矿；采集狩猎人要自己或者跟部落一起打猎，《魔兽世界》玩家要独自或加入团队打怪；采集狩猎人每天要花许多时间跟家人相处，《魔兽世界》里设计了社交系统。

因此在许多玩家眼里，《魔兽世界》并非一款簡单机械的电子游戏，而是对自己现实生活的拓展和延续。

雷霆喜多村刚开始接触魔兽是在大学，游戏让他在大学校园外认识了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们。这是一种社交上的延续。“他们中有和我一样的大学生，也有普通的上班族，还有孩子的父亲或者母亲。也许现实中我们这些人就算遇到，也不一定会成为朋友，但在游戏里大家都是同一个公会的成员，是互相平等的‘战友’。大家在周末晚上，会为了一个目标聚在一起，在副本战斗中互相扶持、一起向着一个目标奋斗，真的让我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归属感和凝聚力。”

在魔兽这个运营多年的成熟世界里，有时新人想要融入，不会那么容易。刚进入公会，雷霆喜多村是谁都不认识的新人，而公会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成熟的主力团队。在最初几次的公会副本活动中，他也比较紧张，时不时犯错，引起其他公会成员的无奈甚至不满。

随着对游戏逐渐熟练之后，雷霆喜多村开始尝试在公会的微信群里一起讨论前一天大家的表现，总结经验，最终他成长为公会的一名主力，甚至在后来达到“职业队长”级（注：公会同职业中技术最强的那个成员）。

雷霆喜多村对《新民周刊》表示，这段经历不但让他在现实以外获得了不小的满足感，在之后也对他在现实中的职场起步有比较大的鼓舞作用。“它让我建立了一种自信，就是不论你的出身或者起步如何，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通过你的努力终究能让周围的人见识到你能取得的成就，并认同你。而不是像某些人总是沉浸在一种怨天尤人、碌碌无为的状态中。”

对于《魔兽世界》，有时候“延续”不仅发生在现实与虚拟之间。玩家彼此间的某种精神也会得到延续。

“十年老玩家”玉山雪（化名）记得，魔兽玩家之间乐于助人的精神从他第一次玩就开始了。

那是2012年某个周六的下午，未成年的玉山雪还在上高中，他和同学想办法偷摸进一家“黑网吧”，由此开始了自己的《魔兽世界》旅程。

一开始他摸不准该选哪个职业，也不知道进入游戏后要去哪，全靠他左边坐着的那位戴眼镜的大哥。“大哥戴黑框眼镜，看着像80后，已经工作好多年的样子。他说他早就满级了，看我刚入坑，不停地指导我。我选了萨满，他就一直教我萨满的基础技能操作，教了整整一下午。”

大哥没有姓名，只是一个戴眼镜的大哥，像风一样引领着玉山雪走进艾泽拉斯。

没过多久，还处在新手阶段的玉山雪，又在东部王国遇到了另一位令他难忘的老玩家。那是一位白色的牧师，看到玉山雪打怪掉血，便跑来帮他治疗，一秒钟让他满血。玉山雪打到哪，牧师就一路跟到哪。后来眼见他打起来有些吃力，牧师直接出手相助。

两人就这样一直没组队，从下午一起玩到了晚上。其间牧师还给了玉山雪很多有用的信息，比如某个怪物会在哪里刷新，某件装备要怎样获取。下线之前，玉山雪提出加对方好友。没想到牧师告诉他：“这是我最后一天玩魔兽，以后不会来了，所以不用加好友。希望你也能变得厉害，变得像我这样喜欢去帮助别人。”

这两件事对刚开始玩魔兽的玉山雪产生了不小的触动。后来他发现，魔兽玩家们似乎很多都是这样：在现实中内敛、低调，但在游戏里乐于助人，有丰富的情感。“和现实生活中相比，魔兽玩家不会让你感到尖酸刻薄，大家更友善，也愿意帮助别人，像一个理想社会。”

在魔兽关服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早已满级、打过无数BOSS的玉山雪是公会里真正的老人了，他在公会会长的眼里是带新人的不二人选。每当有新人加入公会，玉山雪就会找新人聊天，了解他们喜欢的玩法，然后再给到相应的建议，还会带着新人一路平推，通关副本。

每当做这些事，玉山雪总会想起“黑网吧”大哥，还有那个再也没见过的白色牧师。

2023年1月23日晚，《魔兽世界》中国大陆服务器关闭前，玩家们互相祝福和告别。

《魔兽世界》盛行的年代，互联网社交尚未兴起。游戏为这些现实中素未谋面的人们建立了一种额外的情感链接，一个玩家心中的“乌托邦社会”出现在平行世界。那个世界鼓励人们结成社团，形成良好而单纯的人际关系。每个参与者不仅获得游戏的快感，也致力于彼此认同。甚至有玩家从线上发展到线下，成为朋友、恋人，这种延续使得魔兽超越了“游戏”的传统概念。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会有生意，虚拟世界同样如此。

《魔兽世界》运营近18载，养活了一批以此为生计的职业玩家，或者说“打手”。有人将这些“打手”组织起来，就变成了游戏工作室。

“通常来说，工作室满足两种需求。一是玩家自己花时间可以实现，但工作室帮你更有效率地完成，这属于花钱省事省时。比如角色升级、装备获取。第二种更高级，是帮玩家实现他无法完成的事，比如一些高级副本任务，需要20个账号熟练配合才能通关，个体玩家很难组建出完整、成熟的团队。”小千寻（化名）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道。

从2016年开始，小千寻就成为一名全职的魔兽工作室成员。过去6年间，他每天在游戏里耗费短则四到六小时，长则半天，完成那些团长交代的任务。“团长提前安排，组成一个25人的团队，然后我们这些团队成员打通副本，带花钱的‘老板’拿装备。有时候好几位‘老板’想要同一件装备，他们还得竞价拍卖。”

一开始刚入行，小千寻每个月的工资大概有4000，中间最高时达到过上万元，近几年都稳定在每月7000。他觉得这份工作很自由，每天能睡到自然醒，不打团时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每周休息一天，那一天他通常不会登录游戏，只会看剧看电影，完全放松自己。

这些年小千寻所在的团队，只有他和团长没有换过。“之前团队一起打的时候，我们想过一万种解散的可能，万万没想到最后是官方平台跑路了！”

2022年11月17日，暴雪宣布结束与网易的代理合作，其声明表示双方未能达成符合暴雪运营原则和对玩家及员工承诺的续约协议，而现有授权协议会在2023年1月23日到期。

从那时起，国服的游戏金币一路贬值，不再有“老板”愿意为一个即将关闭的服务器投入真金白银，而小千寻面临的是入行以来最惨淡的时期，几乎两个月零收入。最终，他和团队决定转战中国台湾的服务器，一切从头开始。“我是85年的，小孩都上六年级了，这个年纪也不方便转行了。”

被问到国服关闭的最后一晚有没有上线时，小千寻平静地回答：“没有。那会儿我们已经转战台服，正在台服挣钱。”在他看来，关服前上线截图留恋，那是“玩家”的做法，而自己已经不是了。

雷霆喜多村和公会通关暗夜要塞最终BOSS，合影留恋。

《魔兽世界》是老玩家们现实生活的另一种延续，是职业“打手”们赖以生存的饭碗，而它自身的运营，见证了网络游戏在中国的演变。

2004年，暴雪酝酿多年的《魔兽世界》上线。最初，《奇迹》的运营商第九城市拿下了它在中国大陆地区的独家代理运营权。经过一年准备，2005年4月26日凌晨，《魔兽世界》国服开启公测，并在两个月后正式开始商业化运营。此后4年间，《魔兽世界》中国玩家数量不断上升。

直到2009年，第九城市拒绝了暴雪增加分成的续约条件。同年4月16日，暴雪正式宣布与第九城市停止合作，并将《魔兽世界》的国内代理权移交给了网易。

在网易代理魔兽的日子，上瘾与沉迷往往只出现在游戏厅、网吧常客的世界，而如今成了越来越多人都要面对的问题。玩游戏从电脑转移到小小的手机，这种设备上的普及，使得手游势如破竹攻占了游戏市场，《魔兽世界》等传统网游逐渐淡出了公众视野。

魔兽代表了那个逝去的时代：玩家会静静地坐在电脑前，为一款游戏中的一件装备，或者一项任务，花费四个小时甚至更久的时间。这种游戏模式在当下越来越难以理解，人们愈发追求即时性和碎片化的满足，哪怕是一种“充钱就能快乐”的瞬时爽感。

根据央广网报道，暴雪在与网易的最终续约谈判中提出的附加条款包括进一步提高自身分成；国服游戏定价不再享受低20%的折扣而是与全球同步；网易研发暴雪其他IP手游在全球发行，但只享有中国区市场营收分成；网易在续约时提前预付两年款项，总金额达数亿美元。

对此，网易CEO丁磊在2022年11月17日的财报电话会上直接回应，“暴雪的要求是不可接受的”。

从这个层面上看，《魔兽世界》在中国的演变，伴随了中国游戏市场的更新换代，以及国产游戏的崛起。过去由暴雪等国外游戏公司主导议价权的格局，在今天难以为继。

现在，曾经钟情于魔兽的玩家们不得不找寻一个替代品，它有可能是另一款游戏，或是现实中的新爱好。不过再也没有一款游戏能够像魔兽这般意义丰富，就如同那个PC端大型网游盛行的年代一去不返。

是时候将目光更多地投向现实、投向未来了，这让魔兽玩家想起游戏中那句熟悉的台词：“带你的朋友到艾泽拉斯，不过也别忘了和他们到户外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