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
(江苏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江苏徐州 221116)
教育在现代社会中的功能极为多元,它一方面通过培养人才,推动社会持续进步,另一方面通过促进教育国际交流而助力一国的国际关系网络建构。以教育软实力传播为手段来扩大国际影响力是各国普遍采用的外交策略。作为一个有着全球霸权野心的国家,美国在“二战”后不断通过教育领域的对外交流与渗透,对其他国家的意识形态、社会观念与研究范式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在美国的精心筹划下,日本不仅在学术界建立起完整的美国研究体系,而且也将相关领域作为教学内容纳入大学正式课程。美国研究在日本高等教育中的制度化既使得日本陷入文化上的“半永久性依存”状态,也推动了美国国家战略目标的实现。在新的历史境遇下,探讨美国研究在日本高等教育的制度化对研究教育软实力传播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美国研究”(American Studies)是20世纪40年代以来美国学界基于全球政治经济格局调整而创造出来的一个全新的跨学科研究领域,主要是指其他国家对美国政治、经济、外交、军事、科技、文化、艺术等领域开展的引介与诠释活动,其核心课题是按照何种逻辑来理解、阐释美国及其国家文明。美国研究自出现以来就被赋予推进美国国家战略目标实现的使命,它是传播美国教育软实力的重要方式,美国研究在日本高等教育的制度化有着极为复杂的现实原因。
相对于军事、政治等强硬手段,教育交流活动在塑造国家间柔性战略关系、突破外交僵局等方面有着独特地位,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起着国际关系“润滑剂”作用。从建国之时起,美国就注重以文化传播和教育交流为手段进行价值观输出。“二战”后,美国政府深深感受到与各国之间的文化关系非常重要,文化外交对于达成政策目标不可或缺。基于这样的认识,美国在历史上第一次将文化与教育活动系统地纳入全球战略框架。[1]美国在“二战”后成为日本的单一军事占领国,并准备对其进行“美国式改革”。然而,冷战爆发打乱了这一占领策略。“美国决策者认识到在这场全球性斗争中,单靠政治手段已经难以实现美国外交所确定的目标,‘争取人的思想’已成为取得冷战最后胜利的关键,对外宣传、人员交流以及教育互动等文化外交手段在政府的全球战略中应占有一席之地”[2]。为适应国家战略的转向,美国外交策略从消极防御型变成积极进取型,由此开始以寻求国家安全与世界和平为名义对日本进行以意识形态输出为目标的大规模文化和教育交流活动,以期改变日本的主流价值观念与社会思潮。
随着冷战格局的形成,美国亟须将日本作为军事屏障和战略前哨来阻挡来自“敌对国”的渗透。此时,日本代替中国成为美国东亚战略的中心国家,美国对日政策由最初的限制、打击转为扶植、支持。“美国政府分别于1948年10月和1949年5月出台了国家安全委员会第13/2、13/3号文件,规定在结束美国对日占领之前,应努力让日本在经济及社会方面稳定下来,并努力使日本对美国保持友好,促使日本成为保卫美国利益的太平洋安全体系的基石”[3]。从20世纪40年代末开始,美国在日本开展了一场针对社会主义阵营的“文化冷战”(Cultural Cold War)。为帮助日本构建起以民心所向为基础、以西方模式为蓝本的政治制度和价值体系,美国制定了包含经济、文化和外交等领域内容驳杂的对日整体策略框架,教育交流成为其中的重要内容。总体上看,美国力图通过扩大与日本的文化与教育交流来建立和巩固美日战略联盟,从而更好地应对冷战格局下超级大国之间争霸的现实压力。
受历史与现实因素的影响,美国“二战”之前在日本国民中的形象较为负面。日本民众在“二战”后对美国的感情极为复杂,这主要是因为美国主导的对日改革极大地冲击了日本社会。改革所倡导的个人利益优先和自由至上理念打着进步名义被施加到社会的每个角落,而传统观念滋养下的日本国民则大多秉持个体应接受与出身相关联的社会地位和外在身份的思想,“美国式改革”与“日本式生活”之间矛盾不断凸显。与此同时,在对日占领期间,美国向日本提出了多个明显伤害到日本国家利益的要求,许多政策充满了赤裸裸的文化傲慢与种族歧视,这让日本国民感到自卑与愤怒。“美国人和日本人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占领就是这么回事,从被占领者的角度来看,几乎是一种生理性的厌恶,那种厌恶感至今没有改变,当时只想尽快从那种世界里摆脱出来”[4]。随着日本国力提升与驻日美军失当行为的频繁出现,反美情绪在日本日趋强烈。
当1952年《旧金山对日媾和条约》正式生效时,尽管美国已经在日本进行了长达7年的占领统治,但这一时期的美日关系仍然是不牢固的。“双方缺乏文化层面的深度交流,这意味着在面临危机和威胁的时候,维持日美关系所绝对必需的共同根基,无论是知识方面,还是政治方面或者文化方面都远未夯实”[5]。为了扭转日益严重的反美浪潮,美国高层认为必须使用包括心理战、文化战和情感战在内的一切手段来规范和引导日本社会的舆论潮流,同时要采取必要途径避免日本由于民族主义复活而危害美国的战略利益。经过缜密研究,美国采取了通过文化与教育领域的双向互动改变日本国民文化潜意识的策略。“美国政府明白与外国民众互动和战胜意识形态对手之间的内在联系,并认为文化外交对美国国家安全至关重要,对赢得易受激进主义影响的社会中的温和分子的心灵同样至关重要”[6]。美国的日本问题专家主张,在承认日本正当利益应受保护的基础上,应通过文化与教育手段赢得日本国民的好感。“与日本的文化关系尤其重要,不仅要重视由于军事占领而开始的改革和再教育这个长期课题,而且还必须对日本实施全面的文化攻势”[7]。为了培养日本国民对于美国的善意,美国将在日本开展美国研究视为既能加深日本国民对美国了解和理解,又能保持日美两国关系友好稳定的重要手段。
日本学术界和知识精英群体在“二战”前主要受欧洲特别是德国文化观念的影响,战争使得日本与欧洲间的学术交流活动几乎断绝,美国则适时地填补了这一位置。“二战”结束之后,日本陷入一种全国性的精神迷茫状态,少数知识精英则公开宣称与传统集权主义体制的决裂,同时认为美国是一个真正经过民主改革并且公民权益得到切实保护的先进国家,将美国的对日占领看成是重建国家的历史机遇,他们渴望通过开展系统的美国研究为国家进步寻得出路。
日本知识精英群体长期以来都希望能够按照某种“现代理念”来改造国家,然而这种愿望自明治维新后始终没有得到满足。美国在“二战”后对日本开展的大刀阔斧式的改革——无论是经济领域的解体财阀和农地改革,还是政治领域的废止神道与制定宪法——普遍受到日本知识界的欢迎。“虽然美国不是完美国家,但纵观今天的世界,很明显没有能够胜过美国的现代化国家,美国社会是完全脱离传统社会的、真正意义上的、最富革命性的社会,认真研究美国社会的实质是每一个与现代化进行紧密相连的人必须要做的事情”[8]。许多日本学者认为,正是对美国的无知导致了战争爆发,开展美国研究不但能够向国民提供更多关于美国的知识与信息,而且也能助推日本社会的民主化。“对于日本的美国研究者来说,美国研究的一个具体目的是为日本寻找发展的新的选项,通过研究能看清日本在历史过程中处于什么位置以及人类今后会朝向何种方向”[9]。美国研究的价值被日本知识精英群体普遍认同,他们将其视为一项极富实用性、极有价值的学问,并且希望通过对美国研究的深入探索为国家进步作出有益贡献。
日本美国研究的创始人高木八尺(曾任东京大学图书馆馆长)指出,“二战”前的日本人基本上完全没有机会就国际问题与美国人进行自由讨论,因而对于日本人来说,对国际问题持有成熟意见是十分困难的事情,从任何一个角度说,现在必须加大对美国的了解。[10]总体上看,“二战”结束后的日本知识界对于美国抱有极大的研究兴趣,许多自由主义倾向的知识分子渴望深入了解美国社会,美国研究客观上肩负起加深日美两国理解和构筑友好关系的使命。
教育软实力传播既受目标国外交理念和价值观念的影响,也受推进国实践中的推进方式和行为路径所制约。美国在进行教育软实力传播时既有一套系统理念的指引,也有较为清晰的战略筹划。“美国利用软实力来继续领导世界,并有意识地选择了软实力领域中最基础的教育,把发展教育作为提升软实力的战略重点,美国通过教育软实力来进行文化传播、文化辐射,甚至文化渗透,更好地契合时代价值的不断嬗变”[11]。美国在推进日本的美国研究制度化时曾对日本开展过长期的“地区研究”,并基于日本的民族文化、社会氛围和教育传统开展了一系列特色鲜明的教育软实力传播活动。
美国政府将民间组织视为发展对外文化交流的“高级伙伴”,是建立“国民和国民”之间友好关系的秘密工具。事实上,以基金会、艺术团体、私立大学和教会为代表的民间组织在传递美国核心价值观方面的确发挥着重要作用。“私人机构在文化外交中的目标与美国政府的政策目标是一致的,即促进两国人民相互了解、促进对美国人民的友好,传播自由人民的决心和希望。虽然基金会发起的教育交流项目与美国政府利用美国新闻署对日本发起的心理宣传战不同,但是其作用是一致的”[12]。相对于官方机构来说,民间组织在开展教育交流活动时具备独特优势,它们能够更加变通、高效率地策划、运营交流项目,同时也因其非官方性而较少受到公众质疑。
在日本的美国研究制度化过程中,民间组织发挥着主导性作用。美国民间组织在“二战”结束后很快就在日本策划了大量种类齐全、形式多样的日美人才交流计划和学术交流活动。民间组织参与日美学术交流的目的和形式都极为多元。“洛克菲勒基金会(Rockefeller Foundation)、格鲁基金会(Grew Foundation)、国际基督教大学(International Christianity University)等民间组织为了促进日美理解和协作共同努力,它们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目标定位与使命担当”[13]。以美国基督教青年会(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为代表的教会组织为了宣传自身理念,仅在1952年就向日本63所学校派遣了教师,并提供教育支援活动。美国的跨国公司则向留美的日本学生提供了多项高额的奖学金。[14]为了扶持日本高校美国研究的发展,部分美国民间组织深度参与了相关学科与研究领域的创建工作。一方面美国的基金会常以校际交流的形式对日本大学的特定学科实施定向资助;另一方面日本人文社科领域的诸多学科分别与美国在该领域研究领先的大学进行直接交流。这些做法为美国研究在日本崛起奠定了良好的学术基础。
在推进日本的美国研究制度化过程中,洛克菲勒基金会的作用极为关键。在1951年11月,该基金会捐资67.61万美元(约为2.43亿日元)牵头成立了“日美文化中心准备委员会”(Japanese-American Cultural Center Preparatory Committee),并于1955年6月在东京捐建“国际文化会馆”(International House of Japan),这成为日美文化交流的象征性事件。自开馆以来,国际文化会馆一直是日本与包括美国在内的其他国家进行学术交流的中心场所,它为包括日本在内的国外美国研究中心的成立提供了模板,也极大地推动了日本学者开展美国研究工作。[15]民间基金会不仅对日本的美国研究提供经济层面的支援,而且同时按照自身理念影响日本大学的研究模式(包括学术机构的组织模式、专业活动形式和学术品质的优秀标准),以便使其成为精英荟萃之地。[16]在“二战”后日美文化关系制度化过程中,以洛克菲勒基金会为代表的民间机构为美国研究在日本的制度化迈出了坚实一步。
知识精英群体在教育交流和学术研究中处于中心位置,日美两国的知识精英群体在“二战”后建立起极为紧密的私人关系网络,这为美国研究在日本高等教育中的制度化破除了一系列体制与机制性障碍。少数对美国文化抱有好感的日本知识界权威人士在美国研究的“突破时刻”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高木八尺、松本重治等日本文化领域的领导者与约翰·D.洛克菲勒三世(John D.Rockefeller III)、查尔斯·B.法斯(Charles Burton Fahs)等美国社会精英分子为实现美日文化交流制度化作出了重要贡献,他们在推动日本的美国研究制度化方面扮演了关键角色。美国政府在1950年聘请洛克菲勒三世为使节团的文化与教育问题顾问,后者长期与日本社会中的知识精英群体(包括东京大学校长南原繁、京都大学校长鸟养利三郎、日本的美国研究创始人高木八尺、作家鹤见佑辅等)保持良好的私人关系,双方在推动日美教育交流以及美国研究尽快落地方面存在共识——洛克菲勒三世在向美国政府提交的《美日文化关系报告》中,明确提出要重视发展与日本知识精英群体的关系,要将他们作为对日文化政策的重心,同时要尽快建立两国学术领域交流长效机制;松本重治、高木八尺等人则在国内极力推崇要对美国开展大规模的深入研究,倡导日本社会要将美国研究视为帮助日本构建新传统、新学术与新历史的重要机遇。
为了扶持新兴的美国研究,洛克菲勒三世等人积极与高木八尺等人进行沟通,最终促成“美国研究研讨会”(American Studies Symposium)在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定期举办,同时选定斯坦福大学作为日本大学美国研究的长期合作伙伴。美国研究研讨会成功举办不仅为相关研究者提供了直接受教于美国专家的机会,而且同时也对日本多所大学构筑美国研究学术平台贡献良多,从而推动日本的美国研究形成了全国性的学术网络和学术共同体。时任东京大学校长南原繁在写给洛克菲勒基金会人文科学部部长查尔斯·B.法斯的信中说道,“通过我们的努力,日本的美国研究大规模开展的时机已经成熟。许多人将对美国以及美国文化作为研究对象一丝不苟地进行探索,对此种研究进行奖励变得越来越普遍”[17]。总体上看,经过美日两国知识精英群体的共同努力,美国研究在日本学术界成为一个具有特殊地位的研究领域,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也逐步建立并巩固了研究领导者地位。
美国研究研讨会的定期举办极大地激发了日本民众了解美国的热情,同时也推动了日本大学开设美国研究相关项目的进程。经过多年筹备,以精英大学(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为代表的日本高校逐步制定并完善了美国研究的相关制度与规范。随着其成为有着独立学科编制的研究领域,并被广泛纳入本科生必修课程,美国研究最终完成在日本高等教育领域中的制度化。
尽管东京大学早在1918年便开设了“美国宪法、历史与外交”(U.S. Constitution, History,Diplomacy)的讲座(即“赫本讲座”,日本高等教育史上首次开设的关于美国的讲座),然而总体而言,到20世纪中期时,日本大学开设的有关美国研究的讲座与课程仍极为稀少。美国在“二战”后将巨量资金以较为隐蔽的方式投入日本的学术机构,同时强调这种资助应以明确而系统的形式服务于美国的国家利益。在日本大学教育的固定课程中牢固确立美国研究的内容被视为最能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18]以东京大学为例,自1950年南原繁担任委员长的“美国研究研讨会委员会”(American Studies Symposium Committee)成立后,洛克菲勒基金会便一直强烈要求将美国研究编入该校的必修教学科目。经过数次商讨,东京大学于1957年正式将美国研究课程编入本科教学科目,并为其制定了详细的教学计划和规章制度。[19]东京大学的美国研究课程是经美日双方“友好协商”后由美国方面具体安排的。为了最大程度上延续此类课程原有的教育宗旨、教学理念与培养目标,每门课程在开始时都是由相关领域的美方教师进行讲授,并规定这将延续到经美日双方认可的(事实上是由美方满意的)日籍教师能够取代为止。基于京都大学的特殊情况,洛克菲勒基金会在推进该校的美国研究进正式课程时采取了与东京大学截然不同的策略。京都大学于1957年8月建立“美国研究委员会”(American Studies Council),同年推进“美国研究催化计划”(American Studies Catalytic Program)。按照该计划的设定,京都大学将为那些获得洛克菲勒基金会支持并赴美开展研究的日本学者优先提供返校后的讲座教授职位(如访学归来的年轻学者香西茂助很快主持了国际关系学讲座,道田信一郎获批主持美国法讲座等)。这些留学或访学美国回来的学者通过开设正式讲座或课程的方式将美国研究持续地引入京都大学,并且将其逐步制度化。
到20世纪70年代以后,美国研究基本上在日本大学中站稳脚跟,相关课程不断增长。据统计,在1949年,144所日本著名大学中开设美国相关课程的大学有33所;到了1974年,263所日本著名大学中开设美国相关课程的大学有208所,共计1912门正式课程。[20]自此,美国研究在日本高等教育领域完成了制度化的历程。
美国研究在日本高等教育的制度化是一个多方参与的复杂过程。双方以互通有无和合作共赢为指导理念,表面上是教育先进国向落后国传播教育软实力,实质上是美国作为文化强势方向东亚地区输出文化价值观、建立自身全球文化霸权地位的过程。这一过程对日本的高等教育发展格局同样产生深远影响,
日本的美国研究是在美国提供的丰厚资金支持下起步的,通过美国研究的制度化,美国的教育软实力以无形方式对日本学术界产生了深刻影响——日本的美国研究无论从研究方法的选择还是研究内容的确定都深受美国的影响,日本研究者在对美国政策或战略进行分析时,无时无刻不受自我审查的约束,并且在事实上默许美国文化的主导地位。
日本开展的美国研究呈现出一种明显的追随状态,相关研究者对于美国范式存在严重的依赖心理,其独立性和创造性持续弱化,在很长时期内都无法真正构建起独立的国家和民族文化价值体系。受限于国家间实力的不均衡,美日之间在学术领域形成了一种极为扭曲的复杂关系。日本事实上成为美国文化的“附庸国”。“美国在‘二战’后对日政策的基点是将日本与亚洲分离,一个同亚洲脱节的日本只能依赖于美国,而美国为实现这一政策目标,在战后的日本移植美国式的教育体制,培养美国的‘顺民’,美国通过推广西方教育理念,最终使日本心甘情愿地投入到美国的怀抱中,日本逐渐沦为了美国的依附者”[21]。对于日本学术界来说,美国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以研究范式为例,美国通常以基金会定向资助的形式有计划、分步骤地培育日本某一学科领域的研究队伍,旨在确保这一领域的从业人员在研究过程中能够主动地运用美国化的概念、理论和方法,从而形成以美国思维方式为基底的知识系统、价值理念和研究惯习。
日本学者渡边泰认为,“美国对战后日本文化认同的创造和操纵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作为一个霸权文化的‘他者’,美国对占领时期(1945—1952年)之后的社会制度和文化意识形态产生了影响,其中的一个结果体现在关于日本文化独特性的一种流行的学术话语体系中”[22]。美国文化的强势地位不仅扭曲了日本的美国研究的价值导向,而且还影响到相关研究者的学术伦理。“美国政府部门和私立机构通过各种具有针对性的交流活动,传播美国的价值观念、塑造美国的国家形象,同时在各目标国试图形成一个以美国意识形态为标准的社会文化环境,并在其精英阶层逐步构建并内化为一个亲美的文化心理结构”[23]。许多日本学者由于从美国接受了各种形式的奖学金或研究补助金,因此在日美两国面临关系危机时,他们非但不会用专业知识发表建设性意见,反而常常陷入失语境地,从而丧失作为学者的专业精神和批判责任。总体上看,“二战”后日本知识界在美国教育软实力传播影响下渐次形成一种附庸性文化心理结构,并对作为“文化宗主国”的美国产生了精神和心理上的绝对依赖。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教育领域存在着集权化倾向,这导致日本高等教育形成了一种较为封闭的等级体制,少数精英大学在教育资源分配上占有绝对优势。美国研究在日本的制度化进程不但没有打破或者扭转这种封闭的等级体制,反而强化了体制内部的差异,使得精英大学扩大了与其他学校在社会声望、经费投入与综合实力上的差距,造成学阀群体全面掌控各项资源的局面。
随着美国研究在大学中的制度化,传统的日本学阀制度和派系关系被重新赋予权威性和正统性。“二战”结束后,鉴于美日两国的特殊国家关系,少数日本知识精英开始寻求与美国建立紧密的个人或组织上的联系,后者既能够为他们赢得崇高社会声望,也有利于其巩固自身的学术权力。美国洞察到日本知识精英渴望合作的心态,并对后者进行了积极回应。由于来自美国的经济资助主要是通过民间组织流向日本,因此私人关系成为决定资助存在与否的关键因素。少数知识精英因能获得来自美国的丰厚资助,其自身的话语权和影响力逐渐增强,甚至成长为能够对封闭性的大学人事制度进行特殊形式的垄断和干预的学阀。“虽然不是有意地、直接地,但美国的软实力对日本高等教育制度的序列化和中央集权化产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它不仅维持了传统的讲座制,而且还强化了学阀或大学内部的派系人事这一有害制度”[24]。少数学术精英凭借来自美国的资源支持不仅使得自己的研究成果广受赞誉,而且还确立了美国研究专家的身份,他们在美国文化权威的庇护下极大地扩展了自身学术权力。
与此同时,美国研究在日本的制度化帮助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保持并强化了其在高等教育等级体系的塔尖位置。精英大学本身就具有较强的人才培养与学术研究能力,同时它们也集结了一大批通晓美国文化并且与美国社会关系密切的学术队伍,这使得它们能够凭借自身已有学术地位和人脉资源来获得美国源源不断的资助。美国教育软实力传播事实上加强了精英大学在日本高等教育中的权势和影响力,使得原本已经等级森严的日本高等教育金字塔结构更加僵硬与封闭。
教育软实力传播是一国塑造国际权力格局与谋求文化霸权的重要方式,以教育交流为手段输出本国价值观是美国扩大影响力的国家战略。“通过输出文化产品传播美国大众文化,通过将文化交流与意识形态输出相联系输出美国的价值观和制度模式,以达到维护美国霸权的目的,是美国一贯奉行的基本国策”[25]。美国研究在日本高等教育中的制度化实际上是美国以教育软实力传播为手段维护国家根本利益、塑造国家文化霸权、扩大国家国际影响的过程。日本长期以来都是美国的忠实盟友,这其中固然有着经济获益、军事依附和政治投机等因素的作用。但不可否认的是,以美国研究制度化为代表的教育软实力传播在其中同样发挥了重要影响,日本已经成为美国成功推行教育软实力的模板,也在事实上巩固了后者的文化霸权地位。
尽管以洛克菲勒三世为代表的美国活动家们极力推崇日美间文化的“双向沟通”理念,但受限于两国之间悬殊的力量对比,“双向沟通”的实质仍没有超越“单向输出”——美国对日本的影响远大于日本对美国的影响。日本事实上接受了作为“普遍原理”的美国意识形态和制度规则,美日双方在重大理念问题上基本上建立起一种以统治—从属关系为基础的文化关系。日本文化退却的背后是美国文化霸权地位的胜出。“人们发现自己的生活、生计,愈来愈不受到其母国的机构制度的影响,他们发现经由这些机构制度而得到特定的价值观不再可以依持,于是他们归属于安定安全的文化感觉也就一步一步被吞噬了”[26]。“二战”后美日文化关系的建立实质上是美国通过教育资本、人力资本与物质资本的输出将其文化价值观推至全球的“典范”。
教育交流是国家争夺全球文化霸权的重要手段,时任美国国务院教育交流办公室主任(1948-1952年)的威廉·约翰斯顿(William Johnston)曾说,“教育交流计划从根本上讲是一项政治任务,因为这个计划是美国外交政策的有效武器。就其最简单的形式而言,该计划的工作是把一套观念或一组事实移植到人们的脑海之中,当这个工作有效地完成之后,它就会导致有利于美国对外政策完成的行为”[27]。为了贯彻这一目标,美国形成了理念相对完整、力量相对统一、机制相对完善的教育对外交流体系,后者在传播美国价值观及提升文化吸引力方面发挥显著作用。美国研究在日本高等教育中的制度化事实上为美国文化输出提供了一个极富代表性的“典型案例”,通过对教育领域的潜心耕耘,美国对日本的知识界与学术界的精英人物产生持久而深刻的影响,进而通过后者影响了日本的国家战略。
在全球化时代,教育软实力传播能够发挥经济、政治、外交等手段所难以替代的作用,这已经成为许多国家制定宏观国家战略和发展对外交往关系时的普遍共识。随着我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的提升,扩大中国的全球影响力成为一项现实任务,“国家影响力的增强必须以软实力的增强为基础,中国须将提高软实力特别是民族文化的国际影响力作为增强国力的核心”[28]。美国研究在日本的制度化为我们传播教育软实力提供了许多值得借鉴和反思的地方。
教育软实力传播是一项战略性和策略性相结合的活动,它既是一国综合实力的客观展现,也受国家的外交理念和推进手段的影响。在一个全球相互联系和相互依赖日益紧密的时代,教育软实力传播应做好以下工作:首先,要实现官方机构和民间力量的协调共进,发挥民间组织的“渗透效应”。民间组织是开展教育外交的重要力量,它一方面能够通过与政府进行合作成为后者对外教育交流活动的分包者,另一方面又能够充当国家制定对外教育政策的智库,从而有助于教育战略目标的实现。其次,要注重知识精英的桥梁作用,实现软实力从外部传播到内部扩散的转型。知识精英在形成一国的舆论效应和塑造国民价值理念方面扮演重要角色。当他们以“民间使者”身份参与国家间的文化交流活动时,能够起到政府无法发挥的作用。[29]同时要适时制定规范章程,发挥学术制度化的保障作用。教育软实力的基础是知识和思想,它们都具有非垄断性和易变性,在教育软实力输出时必须在深入研究目标国的文化与国民性的基础上,根据具体情况运用制度手段将已有成果适时正式化和规范化。
值得指出的是,教育软实力传播往往与一国的文化与意识形态输出密切相关,因此极易引发国家间的文化冲突与利益纠葛。“在全球化日渐深入的今天,各国都试图将自己的意识形态与文化向其他国家和民族播撒,教育成为构筑国家文化安全防线的堡垒和推进国家文化战略的手段”[30]。随着各国更加注意以教育为手段保护国家的核心利益,那种传统的“文化霸权主义”思维和“教育沙文主义”理念已经注定无法获得合法性认同。在全球政治经济格局已经发生剧变的新时代,对于任何一个负责任的国家来说,传播教育软实力都必须以尊重其他国家文化传统与主权独立为基础,以平等互利和合作共赢为指引,以推进人类整体利益实现为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