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代前七子主力何景明提出“诗弱于陶”的观点,以崇正黜变的态度将陶诗排斥于宗法的对象之外,引发了陶诗批评史上持久的争议。本文是以探析“诗弱于陶”这一论断提出的背景,以及背后所涉及的前七子以汉魏古诗为宗法、反对以理入诗等诗学观念,挖掘陶诗评论所反映的时代诗学意义。
【关键词】前七子;陶渊明;诗歌复古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35-0019-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5.006
陶渊明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一位具有长远魅力的诗人,受到了历代文士墨客的关注,对陶渊明诗歌的评述也是中国文学批评中的重要构成部分。晋以后不同朝代对陶渊明诗歌的评论既是对陶诗研究的深化,也同时反映了不同时代主流的诗学观念。
明代前七子派主力何景明提出“诗弱于陶”的观点,以崇正黜变的态度将陶诗排斥于宗法的对象之外,该观点的提出引发了陶诗批评史上持久的争议。本文是以探讨“诗弱于陶”这一论断背后前七子派诗歌复古的思想立场,借此管中窥豹,挖掘陶诗评论所反映的时代诗学意义。
一、明前陶诗批评概述
东晋南北朝时期,陶渊明的隐士身份比其诗文价值更受到世人关注,颜延之的《陶征士诔》,沈约的《宋书陶·渊明传》中,都没有对他诗文正式的批评研究。至钟嵘《诗品》“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一语,陶渊明才正式作为诗人被评定,其诗歌以钟嵘所处时代的评价标准而言质朴无文采,仅被列于中品。萧统的《文选》对陶诗的态度有了重视的转变,在《文选》收录的17首东晋诗作中陶诗就占据了8首。萧统还编纂了《陶渊明集》,作序赞其“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1]。
陶渊明的诗歌在隋唐五代文名渐高,盛唐时期陶渊明的田园诗对当时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等诗人均有从陶诗中吸取创作经验,开始出现一定数量的拟陶诗、和陶诗。
“渊明文名,至宋而极”[2]如钱锺书所语,到了宋代,陶诗批评尤为兴盛且被推崇至诗歌典范的地位。文学家欧阳修、苏轼等欣赏陶渊明旷达超脱的人格与平淡有味的诗歌旨趣。张戒《岁寒堂诗话》中认为陶渊明的诗可称“思无邪”,严羽也从诗体、风格等角度对陶诗称赞有加。宋代理学家认为诗歌是道的自然表达,陶诗平淡中见深意是合乎于道的,朱熹称“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篇,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3],确立了陶诗典范式的重要地位。
元代及明初的陶詩批评继续延续了其崇高地位,方回言“五言古陶渊明为根柢”[4];明初的宋濂、台阁体诗人杨士奇都对陶渊明的诗歌尊崇效学。
至明中后期,前七子派的何景明提出“诗弱于陶”的论断,此番评价对陶诗的态度急转直下,挑战了宋代以来对陶诗的推崇传统,这种落差是令人诧异与不解的。该论断也成为明代陶诗批评的一个争论焦点,引发了七子派内外持久的讨论,至清代也热度不衰。要理解何景明何故作此言论,应该回到该论断提出之际,结合明代诗学发展的时代背景,结合七子派文学复古运动的立场综合地考察。
二、“诗弱于陶”的提出
明初诗学的发展正处于中国古典诗学衰落不振的时期。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理想反映了个体命运与社会礼制、情与志的中和统一,但随着社会的变化,人们的审美心理也随之发生改变。古典的诗歌审美随着盛唐时代的一去不返,至中唐、宋代出现了两种转变倾向,一是随着市民生活的发展、语言的发展转向世俗化,原来不属于诗歌范围的日常题材、俗语俗字纷纷入诗;二是背弃了诗歌本身的抒情特性而转向理性化,提倡以文为诗、以理为诗;这样一来,传统古典诗歌的格调由高古典雅逐渐变得粗俗浅泛。南宋末年,诗论家们开始反思批判这两种倾向,严羽就此提出学诗应以汉魏盛唐诗歌为榜样,入门需正,作诗应去俗体、俗意、俗句、俗字、俗意,严羽的诗学主张为明代的诗文复古做了方向性的铺垫。
古典诗学的衰落分化至明代中后期愈发萎靡,表现在整个文人阶层对传统诗文的冷漠和对诗歌审美特性的忽视上。在《海叟集序》中,何景明记载了明代诗道没落的具体现象“然诗不传,其原有二,称学为理者,比之曲艺小道而不屑为,遂亡其辞;其为之者,率牵于时好而莫知上达,遂亡其意。辞意并亡,而斯道废矣”[5]594,诗歌受到“称学为理者”的贬低,被视作消遣抒情的“小道”,馆阁文人借诗歌美鸣太平盛世,空留诗歌形式,全然不顾诗歌的内容价值,由此可见,何景明所处时代,诗歌在地位与社会功用上都背离了传统诗学。
扭转诗坛的衰势、恢复古典诗学的审美理想成了有志之士的必然选择,李梦阳、何景明、康海、边贡、王九思、王廷相、徐祯卿组成的“前七子”派,就此引领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复古运动。在这场复古运动中,前七子针对明前期文人专经学风与忽视诗歌审美特性的弊端,重倡古典诗歌审美风范,以汉魏盛唐的诗歌为学习崇尚的典范,在诗歌的正宗与流变的评判断方面提出了新的划分与评价,“诗弱于陶”的批评便是其中之一。
“诗弱于陶”原句出自何景明写与李梦阳的书信《与李空同论诗书》:
仆尝谓诗文有不可易之法者,辞断而意属,联类而比物也。上考古圣立言,中征秦汉绪论,下采魏晋声诗,莫之有易也。夫文靡于隋,韩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韩。诗弱于陶,谢力振之,然古诗之法亦亡于谢。比空同尝称陆、谢,仆参详其作陆诗语俳体不俳也,谢则体语俱俳矣,未可以其语似遂得并例也。故法同则语不必同矣。[5]575
此评一出,引起后世学者的诸多议论。有的学者批驳其为伪谬之论,例如许学夷认为“渊明诗,真率自然而气韵浑成,而谓‘诗溺于陶,一病也;五言自太康变至元嘉,乃理之必至,势之必然,而谓‘谢有意振之,二病也;灵运之名,实被一时,渊明之诗,后世始知宗尚,当时谢岂有意于振之耶?三病也”[6];钱谦益认为“评之曰‘溺,于义何居?”[7],他们认为何景明不懂得随着时代的变迁古诗也在改变,未能识得陶诗的价值。有的学者认可何景明的观点,为之进一步声援补充,如胡应麟提出“陶、孟、韦、柳之为古诗也,其源浅,其流狭,其调弱,其格偏”[8],王世贞、清代的朱庭珍也都称何氏的言辞确实过于激切了,但“诗弱于陶”并不是随意对陶诗进行贬低,何景明提出论断背后的见解是有价值的。
这些批评与赞同之语多是学者们出于各自的诗学立场与观念进行评判,把“诗弱于陶”作为一个单独的论断而阐发,未联系上下文的文意,割裂了背后前七子派的诗学观念。客观而论,“诗弱于陶”并不是何景明特意评定陶诗所贴下的定论标签,它的提出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是合情合理的。
三、“诗弱于陶”的诗学意义
何景明与李梦阳二人此前就诗歌复古的主张产生了争议,《与李空同论诗书》是何对李的答复。结合整篇书信的内容而言,两人的分歧集中在复古的方法之上。故“诗弱于陶”和前七子的复古思想有密切联系,具体而言,一是与宗法汉魏,尊崇古诗的格调有关,二是与当时诗坛重视诗歌抒情特性,反对以理入诗有关。
(一)“格调”的师古
“夫文靡于隋,韩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韩。诗弱于陶,谢力振之,然古诗之法亦亡于谢”是何景明针对“诗文有不可易之法”的观点进一步阐述时提出的。他认为自三代、秦汉、魏晋,诗歌的语言会出现变化,但诗文之“法”都没有因时而易。古文之法自隋代起开始颓靡,故认为“文靡于隋”,“诗弱于陶”也是和“文靡于隋”平行的概念,此处应是要表达古体诗歌自陶渊明所处的时代开始有了衰弱的征兆,出现了变体。陶渊明是东晋末年南朝宋初年的一位有文名的诗人,具有一定代表性,笔者认为何景明并非专门贬低陶渊明之诗,也是借陶渊明指代他身处的历史时期的诗歌。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诗弱于陶”的论断和何景明以及前七子其他成员的诗歌复古思想相一致。
“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可以概括为前七子诗歌复古的纲领口号,他们认为诗歌的核心复古观念是以汉魏古诗为宗法。有明一代古典诗歌的没落使得前七子在寻找宗法的对象时不得不从高远处着手,取法于上,以对盛行萎靡台阁文风的诗坛与腐败的政治下一剂猛药。他们追慕三代时期礼乐相谐的诗之正统,将“诗三百”作为宗源。由于年代久远,三代之诗不易模仿,汉魏的诗歌就接续三代而下并开唐音,成为复古学习的标准。从前七子成员的言论中都可看出他们以汉魏诗歌作为典范的尊崇。他们在习古的过程中提倡模拟古诗以接近古意,最终彰显高古的“格调”。前七子所谓的“格调”从浅层来说是指创作诗歌的规则与法度,深层的意蕴还包括了汉魏诗歌反映的雄浑朴略的时代气象,模仿恢复这种气象与精神是他们用以拯救明代诗坛、明代政治的内在支撑。
六朝的诗歌在前七子处多受诟病,被排斥在正宗源流之外。何景明就表明东晋、六朝的诗歌古风已失“汉兴,不尚文而诗有古风,岂非风气规模犹有朴略宏远哉?继汉作者,于魏为盛,然其风斯衰矣。晋逮六朝,作者益盛,而风益衰,其志流,其政倾,其俗放,靡靡乎不可止也。”[5]593这一点在徐祯卿的《谈艺录》中有更为形象的说明:“魏诗,门户也;汉诗,堂奥也。入户升堂,固其机也。而晋氏之风,本之魏也。然而判迹于魏者,何也?故知门户非定程也……由质开文,古诗所以擅巧;由文求质,晋格所以為衰。若乃文质杂兴,本末并用,此魏之失也。”[9]2987要写出传世的诗文背后必定有传世之心,传世之心在前七子看来大概就是汉魏的格调,诗歌自东晋开始偏重文采,忽视诗歌内容与立意的高深,诗歌的格调就此衰弱。复古的先声李东阳有言“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着不得……”[10]陶渊明的诗歌整体风格平淡,语言质朴,且诗中也不乏描写田园隐居生活的细碎之处,这样一来其格调比起汉魏的简古自然更为粗浅。所以陶诗和东晋六朝的其他诗歌一道被排斥在宗法的对象之外,也是不足为怪的。
从何景明师古汉魏,推崇格调的立场上来看,“诗弱于陶”是符合前七子整体诗学逻辑的,他们不是只针对陶诗进行评判挑剔,而是对整个东晋六朝不正诗风都予以批评。
(二)“真情”的返归
明代初年为配合政治需要培养人才,注重以科举经术取士,以程朱理学家的学说为主要考查内容,要求以古人语气为文,有典可循,体用排偶,导致科举应试文风的形成,带来了文人空谈义理、唯经是崇的僵化风气。为去除诗坛因理学受到的负面影响,前七子特别重视诗歌表达情感的特性,从诗歌的缘起发生展开讨论,区别了诗与文作为不同文体的功能,让诗歌回归抒情的原始属性。李梦阳《鸣春集序》提到“窍遇则声,情遇则吟,吟以和宣,宣以乱畅,畅而咏之。而诗生焉。故诗者,吟之章而情自鸣者也”[11],从诗歌的诞生过程强调情感抒发的特殊价值;何景明提出“夫诗之道,尚情而有爱;文之道,尚事而理。是故召和感情者,诗之道也,慈惠出焉;经德纬事者,文之道也,礼义出焉”[5]547,很明确对比了诗与文最本质的区别在于“情”与“理”;康海也《太微山人张孟独诗集序》重申了“诗缘情”的命题“夫因情命思,缘感而有生者,诗之实也;比物陈兴,不期而兴会者,诗之道也”[12]。徐祯卿《谈艺录》亦有所论及“情者心之精也,情无定位,触感而兴,既动于中,必形于声……盖因情以发气,因气以成声,因声而绘词,因词而定韵,此诗之源也”[9]。
因此,前七子对宋代以理入诗、忽视诗歌抒情特性的风气是极为批驳的。李梦阳在《缶音序》中批评到:
“诗至盛唐,古调亡矣,然自有唐调可歌咏,高者犹足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作诗话教人,人不复知诗矣。诗何尝无理,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诗为邪?”[11]
李梦阳批评宋诗的原因有二,一是宋人专以文入诗,以理入诗,忽视诗歌可歌咏的属性,使之成了纯粹的案头文本。其次,宋人诗中“薄风云露,一切铲去不为”不假物寄托,诗歌中缺乏比兴、情感,人的许多情感体验是微妙难以形容的,诗歌的妙就在于歌者自然抒发与闻者的体悟,宋人却用理性的逻辑把语言直白地表达,破坏了“言有尽意无穷”的体悟过程。同时,还违背了《诗经》中以比兴的手法表达“风人之义”的传统。
反观陶渊明的诗歌,虽不刻意言道但亦不离道,从平淡日用生活中得以体现出“理”,平淡而有所蕴藉,因而陶诗在宋代极受推崇,在反对诗歌尚理的前七子处就较难受到欢迎了。陶诗语言质朴似田家语,直白的诗句与前七子认为诗歌要善用比兴的观念也不相合。并且陶渊明作为隐逸诗人的代表,其诗作多是寄托平淡田园生活的个人感悟,缺少反映社会政治讽喻的表达,个体与社会、情与志的统一的古典审美理想在陶诗中是没有做到中和的。前七子派在强调回归诗主情与比兴讽喻的诗学观念的主导下,认为陶诗在古体诗中显得“弱”,正是符合前七子派的诗歌审美理想。由此可见,“诗弱于陶”的提出并非空中楼阁也并非故意挑战,而是前七子派复古标准下的合理产物。
四、結语
何景明虽然提出“诗弱于陶”的论断,把陶诗排斥于诗歌宗法对象外,是前七子严格地取法乎上的表现,但并非否定了陶渊明诗歌的价值,何景明自己也创作过五古《田园杂诗二首》,他们的创作中或多或少接受了来自陶渊明的影响。后七子派的成员在总结前人的复古经验时,也意识到了前七子对于学习古体诗的法度过于严苛,他们不仅对待陶诗的态度变得更为宽容,对待汉魏之后六朝的诗歌也有更大的包容度,如王世贞认为何景明言辞有些激烈了,后来提出“捃拾宜博”的学习主张,对前七子派的复古观念进行了修正。
明辨“诗弱于陶”这一论断到底是对是错并非问题的关键,后世可从不同诗学立场去提出质疑与声援,重要的是应理清论断背后的时代诗学观念。看似不合理的言论与思想,放在当时的社会情境下也是不得不为的一种选择,前七子领导的诗文复古运动虽然效果不佳,但他们所留下的经验却是值得思考的。陶诗在不同的时代经历了起伏的评价,依然被后世关注、认可,这也正是其经典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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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文娴(1994-),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文学硕士,西华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