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阳珣
多年以后,每当看到没有爸妈的小孩,我总会想起张老师把我抱到怀里的那一刻。
我仿佛看到一扇门打开,有一束金黄色的光透过那扇门照到我的脚下,当我正想走向那扇门时,我听到背后有人喊我,那束光随即消失了。
小的时候,爸妈为了生男孩,把我丢在外婆家。我鲜少再见到他们。无论我走到哪,村里的那些目光都会一遍遍告诉我:你是那个被爸妈抛弃的小孩。
7岁那年,在春天的一个傍晚,我坐在舅舅的自行车后座,晃晃悠悠来到村里的小学。我们来到升旗台,后面是开满朱瑾花的大花圃。舅舅冲着花圃后方喊了一声:“张老师!”花圃后的小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丰润妇女,鹅蛋型的脸蛋,白皙里透着点润红,额头沁满汗珠,后脑勺盘着发,指缝间湿漉漉的。许是烧饭累的缘故,她的眼睛像蒙上一层雾,没有什么光彩。但看到我之后,她“呀”的一声,点亮了夕阳下昏暗的校园。刚才那层雾似乎被一阵风吹散。“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呀!”她指了指我说,脸上笑开了,红红的,暖暖的,像极了她身后的那朵朱瑾花。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她的碎发在落日余光中,随风起舞着。
第二天,我进了学前班,挤在密密麻麻的孩子堆里,跟着张老师念起了拼音。
跟张老师熟了后,我才知道,她住在学校里。教室后面的房间是她的宿舍,一层隔板将一个不大的房间隔成一房一厅,厨房在那個花圃的后面。张老师的家不大,却很整洁温馨。浅灰色的单人沙发上和黑白电视上各盖着一张绣有美丽花纹的白色抽纱,电视旁边的隔板门垂下来一块白布帘,上面有几只蝴蝶围着一朵红花翩翩起舞。放学后,张老师总邀请我去她家玩,让我陪她女儿玩一会儿。而她去厨房里做晚饭,我和小妹妹在房间里快乐地玩耍着。
夕阳的余晖从卧室里的窗户溜进来,优哉游哉地躺在布帘、抽纱上,时常偷偷凑到大门口去瞧有没有人。每每看到这一幕,心里暖洋洋的,我仿佛置身于梦想中的那个家——在一间洁净舒适的屋里,金黄色的光赖着不走,惹得屋子里亮堂又温暖。一旁的妹妹边摆弄布娃娃边咯咯地笑着。我一次次画着那个拼音“ɑ”,又一次次擦掉,等着妈妈喊我们吃饭。
夜色如墨般一点点浸染校园,也吞噬着我的美梦。当我准备逃离的时候,张老师点亮了屋里的灯,打开一张方桌,放上几盘炒鸡蛋、荷兰豆炒肉、空心菜,还有一大锅粥。梦醒的那一刻,我已决意离开,可一股浓郁、温馨的鸡蛋香味萦绕在我身边,宛若一个金黄色的梦,把我抱在怀里。张老师把我拉到方桌前,轻轻地把我按在椅子上,给我盛好一碗粥,又夹起一块块嫩黄的鸡蛋放到粥上,说:“多吃点儿,就当在自己家里。吃完我给你们俩讲故事。”她的声音如一束暖阳悄悄地照进我的梦里。
时常这样,我贪婪地赖在张老师家中,一遍遍地在那金黄色的梦里游弋着。
八月的最后一天,一年级要开学。爸妈再一次缺席,舅舅和其他长辈也要忙着工作。那天一早,我把学费揣进兜里,一个人忐忑地走到张老师的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里围满家长和同学,叽叽喳喳地喧闹着。张老师并不矮,可被一个个家长围得不见踪影。
我只好退出去,守在门外的角落。许久后,家长们终于走了,她长吁了一口气,翻动花名册,哗啦哗啦的声音变得弱了……我怯怯地走过去,把钱放在桌上。转身要离开时,张老师问道:“你爸爸妈妈回来了吗?”刚才满屋子家长的身影催红了我的眼,我不知如何开口。
突然,从窗外传来一个同学的叫嚷声:“她爸妈不要她了!”紧接着,几个同学跟着喊起来:“她没人要!”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低着头小声抽泣着,不敢看外面,更不想被老师看到。忽然间,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过去,抱了起来。是张老师!泪眼蒙眬中,我看到她微笑着,如一轮暖阳,抱着我坐了下来。“咱别理他们!”说完,她把我搂得更紧。
她低下头,用脸颊贴了贴我泪痕斑斑的小脸蛋,说:“做我的女儿吧,好吗?”她话音刚落,我全身的细胞一个个暖化开了。她那双弯弯的眉毛下,是一片宁静的夜空,有星星在那里,一闪一闪,亮晶晶的。
我仿佛看到一扇门打开,有一束金黄色的光透过那扇门照到我的脚下,当我正想走向那扇门时,我听到背后有人喊我,那束光随即消失了。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循声望去,办公室门口斜对着的校门外,是表哥表姐们。表姐挥着手,在呼唤我。我从张老师怀里跳下来,慌乱告了别,跑向门口。
后来,我一直把张老师的这句话当成玩笑藏在心里,但她却始终像疼爱女儿一样关爱着我。
直到现在,我偶尔还会做那个金黄色的梦,梦里我走向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