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国画里,画一茎高挺的风荷,往往有一朵出水的小蕾不远不近地与之呼应。这样的呼应,是凝望,是欣赏,是探询,是对话,是懂得,是耳语,是倾听,是呵护,是拥抱……一纸清荷,叶叶之间,叶花之间,在构图上便形成这样一种“顾盼生情”的美学和关系。
一位画家朋友在合肥亚明艺术馆有个画展。秋日下午,我去观展,一进展厅,荷的清气与仙气扑面而来:宣纸上,叶与叶相依顾盼,花与花凝眸顾盼,高处的新叶与低处的枯叶俯仰顾盼,翠鸟与游鱼隔水顾盼……真是叶叶生情,笔笔有情。我看着这些图,顿觉生命可喜。
我们也是这样啊,与父母兄弟,与师长同学,与同事友人,与爱人和过客,构成这样的“顾盼”关系。我们目光交汇,我们十指相扣。我们有欢喜,有牵挂,有深深记得,有午夜梦回蓦然想起。我们就这样相互顾盼,生出深切的感动和绵长的情意,生命像一纸的风吹莲动。
人生长路,长的是寂寞,我们上下求索,无非求一个人,在光阴流转里,能跟自己结成完美的顾盼关系。我抬眉凝望时,你刚好折身过来,以目光迎接;我骄傲时,你躬身俯首垂听。不管姿态如何变换,始终,我们都在一张尘世宣纸里——在顾盼之间,生命闪耀出万千光辉。
没有顾盼的人生,是没有在人间扎根的人生。在没有顾盼的人生里,每一步,都似悬崖独步。
李清照写《摊破浣溪沙·病起萧萧两鬓华》一词时,人已南渡,又值暮年,亲朋故旧半零落。“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老病对黄昏,顾影自怜,身如风雨中一飘萍,曾经那个与她对望的人早已在战争与离乱中永远失散。遥想多年前,爱人还在这个世上,她可以等待云中锦书来。在隔着漫漫风烟的某个窗口,一定有夫君的目光越过山水而来,抵达她的兰舟。如今,她生命里已经了无顾盼,她是连相思与闲愁也不提了,唯说病枕上的诗书,唯说寄客生涯里的风雨。
台湾女作家琦君在散文《吃大菜》里写道:“从厨房的玻璃窗里,我和母亲目送父亲和二妈并肩往大门走去,父亲体贴地为她披上狐皮领斗篷,一定是双双跨上马车走了。”琦君笔下的“二妈”,是她父亲娶的二房。她父亲常带漂亮的二房出门上馆子吃西餐,留下琦君母亲在家里。即便是父亲在家吃饭,父母也不同桌,父亲和二房在客厅吃,母亲和厨子们在厨房吃。父亲把温柔和尊重都给了来自杭州的漂亮洋气的二房,而她的母亲,在某个角落无言远望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幸福和温暖。母亲隔着玻璃目送丈夫,丈夫不会回眸看一眼孤独的原配,他们之间不会有目光的对接和交汇,不会有情感上的懂得与疼惜。他眼里是春光旖旎,她眼里是人生荒原。琦君母亲常自言自语,形容自己是“拿菜篮挑水的人,都挑一辈子啰”。
人生几十年过去,到中年时,琦君忆及母亲,忆及母亲的孤独、辛劳和容忍,依旧心疼不已。书里,那篇文章的末尾,附了一幅插图:黄色的竹篮里盛满了水,水里有莲,一大一小兩朵红莲静静开放,如有所语。我想,这两朵红莲,一朵是琦君,一朵是她母亲吧。爱若为篮,是能盛水养莲的。隔了30多年光阴,她在文字里依然与慈母有着顾盼。
没有顾盼关系的绘画构图,墨色之间总是少了情意。没有顾盼的感情世界里,所有的凝望,只是一次有去无返的漫漫单程。
怦然心动
“顾盼”的字面意思是“目光向四处打量”,对于我们而言,最为幸运的,便是投来的目光被温暖地接住,那是一种懂得,一种疼惜,一种珍重。你若志在泰山北斗,我愿做铺路之石;你若决意笑傲江湖,我愿为你磨剑雕鞍。缺少了这份默契的、“你呼我应”的人生,则会单薄得多、孤独得多,少了一份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惊喜。李清照年老时对着黄昏,顾影自怜,因为能和她传递锦书、默契论诗的人已经不在了;琦君为自己的母亲不平,缺少了目光的对接和交汇,生命中的一角就有了永久的缺口,那是生命的一种隐痛,如同一朵开在深涧里的花,只能自顾自地盛放着、凋落着,所以,她孩子气地希望自己和母亲是一大一小两朵莲,相互关怀,彼此之间不再孤独。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 就连一幅山水画,都需要用墨色勾勒出顾盼关系,何况我们的人生呢?有知音同行的人生,令人期待。你的华彩有人欣赏,你的悲伤有人劝慰,人生从此会兴味盎然,不再“只是一次有去无返的漫漫单程”。
【文题延伸】铭记生命的美好;感悟人际交往中的美好;微光;知音……
(王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