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广旭,周 瑶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南京211189
在对《资本论》政治哲学思想的阐释中,财富通常仅被当作《资本论》经济学议题的重要概念来考察,而其中蕴含的丰富政治哲学意蕴并未得到充分的重视。实际上,对《资本论》财富思想的政治哲学意蕴的考察,既构成拓展《资本论》政治哲学阐释视野的理论之需,也构成解答“个人受抽象统治”这一时代问题的实践之需。本文以《资本论》对资本主义社会财富本质的科学分析为切入点,从批判性和建构性两个角度出发,在分别梳理《资本论》财富思想的分配正义批判和生产正义建构的基础之上,提出财富问题是深入阐释《资本论》政治哲学意蕴的重要视角。通过揭示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本质及其蕴含的政治属性,《资本论》不仅揭露了“个人受抽象统治”这一现代社会政治问题的形成机制,而且在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的现实运动和内在矛盾中指明了“人类解放”的积极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深入阐释《资本论》财富思想的政治哲学意蕴,对于拓展《资本论》政治哲学研究的理论视野,探索解决现代社会政治困境的实践路径均具有重要意义。
在《资本论》第一卷开头中,马克思指出了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显现形态,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1]47。这一显现是不经任何意识的中介而直接呈现于观察者面前的经验事实,具有直接性。马克思将商品指认为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元素形式,并随即指出商品这一给定对象的明见性——使用价值,有用性是商品的自明性质,“不论财富的社会的形式如何,使用价值总是构成财富的物质的内容”[1]49。当有用性成为焦点时,财富的原初基础便自然而然地被古典政治经济学归结到承载各种需要和欲望的人的身上,这是马克思想要极力避免的。
因此,确立一种特殊历史语境是《资本论》分析资本主义社会财富本质的第一个环节。在马克思看来,以使用价值为特征的物质财富存在于一切人类社会之中,而价值作为一种主导性的财富形式,是资本主义社会所特有的。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有意识地区分了以人的需要为基础的“非异化的财富”和以商品生产为基础的“资本主义财富”。正如普殊同所指出的那样,马克思的成熟期批判理论是对资本主义劳动的批判,而非从劳动的角度出发来批判资本主义[2]。这里的劳动同样可以替换为财富,即《资本论》是对一种具有历史规定性的财富形式的揭示和批判,而不是首先悬设一种非异化的财富形式,再以此为基础来批判某种特定的社会形态。可见,虽然使用价值的生产和人的自我实现是财富的本真目的,但对于资本主义社会财富来说,它所涉及的首先是一种特殊的历史规定,即以商品生产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这里,交换价值取代使用价值成为财富生产的首要目的。
马克思认为,以使用价值为特征的物质财富只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表面财富,价值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性财富形式。而作为一种抽象的财富形式,价值无法仅仅通过自身予以呈现,它必须以使用价值即具体的劳动产品为物质载体,并借助这些物来表现自己。换言之,在以价值为主导性财富形式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类劳动产品的价值必须通过和其他劳动产品的等价关系的中介才能得到表现。
对价值形式所表征的社会关系的揭示是马克思确立资本主义社会财富本质的核心环节。马克思指出,价值形式是价值用以表现自身却又反遭它们遮蔽的特殊的物的中介形式,它并非单纯的物,而是物化了的社会关系。由于社会关系的实质是生产关系,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是财产关系[3],而财产又是可以从所有制上确定归属的财富。因此,不论是财富还是财产,都“必须通过人们在生产劳动中结成的生产关系才能索解”[4]。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的社会性无法直接呈现,它需要采取商品、货币等物的中介形式才能进入人的社会交流,换言之,人的社会交流实际上就是物的市场交换。斯密财富理论的出发点是人的交换的自然倾向。凯尔恩斯指出,“人具有追求财富的本性”的断言所“代表的不是确定性事实,而是假定性事实”[5]。马克思称之为“18世纪的缺乏想象力的虚构”[6]5,并指出对这种虚构的破解要从斯密财富理论的事实性前提——私有财产——入手。马克思认为,只有在劳动与资本的对立中才能揭示出财产的神秘性:财产无非就是人类劳动。并且,在以“理性化”为基础的劳动分工的内部,社会关系的物化之“独立”是无法避免的。因此,不是人的交换的自然倾向,而是财富私有本质的确立以及劳动分工的发展共同决定了劳动的社会性必须借助物的市场交换才能得到表现。
通过对私有财产和劳动分工这两个资本主义经济事实的分析,马克思将劳动与资本之间的对立关系确定为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本质。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分工和私有制共同表达了这样一种社会关系,即劳动与资本之间的敌对性的相互对立。价值现象的秘密被揭示为“人们彼此作为商品占有者的关系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关系”[1]75,它所表征的是劳动力占有者和货币占有者之间的对立。至此,马克思把显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的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确立为一种劳动与资本相对立的社会关系,这种社会关系是构成一切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现象——包括自由、平等的财富幻象和贫富分化、阶级对立的财富现实——的原初基础。
《资本论》的财富分析不仅揭示劳动与资本对立关系的始源性,还从劳动与资本相交换的现象领域进入资本消费劳动力的本质领域。基于一种总体性辩证法的运用,马克思破除了诞生于商品交换领域的自由和平等的财富幻象,揭示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和积累的内在机制——资本占有剩余价值——所固有的资本与劳动之关系的非对等性本质。在马克思看来,自由和平等的财富幻象是劳动力的买和卖这一等价交换关系所营造的意识假象。商品交换领域不过是古典政治经济学所想象的“黄金时代”的创生地,从物的交换的流通领域出发,不仅无法揭示价值增殖的秘密,而且也无法说明阶级对立和贫富分化等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产生的真正根源。为此,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辩证地考察了资本主义社会财富运动的各个环节,他把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视为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6]24,并指出无论分配对于生产来说表现得多么具有决定性意义,都改变不了生产的首要地位。这就是说,对劳动与资本的关系的考察必须深入到创造剩余价值的具体劳动过程中去。如果说在流通领域中,价值的社会性质通过商品和货币这两种实体形式之间的等价交换还能够勉强塑造一种自由和平等的财富幻象,那么在流通领域外,即在生产领域中,资本之于活劳动的绝对霸权就显现出来了。
《资本论》的财富分析的深刻之处就在于实现了从“劳动价值论”到“剩余价值论”的论域上的变革。通过对资本占有剩余价值的运行机制的分析,马克思揭示了财富的资本形式的增殖逻辑以及这种逻辑所具有的抽象统治力量。在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视野中,资本是物,是在资本家的合理利用下为其带来更多物质财富的超历史的东西。而在马克思看来,资本无法被单纯地理解为物,它是价值主体性的表现形式,不是资本家利用资本,而是资本逻辑操控资本家对雇佣劳动者实施无尽的剥削与压迫。不仅如此,单从资本的运行机制——它依靠的是剩余价值——来看,它还取得了一种自为的存在方式:资本系统的唯一动机是占有抽象财富,它是一种除了自身以外没有任何目的的再生产系统。
资本主义社会财富具有一种隐性但实质性的资本权力结构,即通过对剩余价值的占有,资本不仅延异了自身的死亡,还悬置了劳动的死亡。根据资本财富的增殖本性,资本需要在巨大的劳动过程重言式中永不停歇地围绕自身旋转,它必须不断攫取抽象财富,以达到延异自身死亡的内在目的。且“私有财产作为私有财产,作为财富,不得不保持自身的存在,因而也不得不保持自己的对立面——无产阶级的存在”[7]。美国社会分析家海尔布隆纳指出:“当马克思称资本的‘自我扩张的价值’时,他是在强调作为权力化身的资本的功能,对于马克思而言,资本的本质是其对劳动的统治。”[8]38是以,在资本与权力媾和的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生产方式中,权力不是处死的权力,而是一种让他人服从的力量。资本主义社会财富勾勒出来的抽象统治图景就是:在资本这一财富形式的强力主宰下,无论是资本人格化的资本家,还是商品人格化的工人,都只能沦为资本逻辑实现自身的手段和工具。这表明劳资关系具有非对等性本质,这是资本主义社会贫富差距扩大和阶级对立加剧等现象产生的根本原因。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和发展营造出这样一种假象,即社会财富的增长似乎为劳动者的生存与发展提供有利条件,但根据资本的增殖逻辑来看,财富的积累实则意味着资本剥削劳动的权力的增长。换言之,劳资关系的非对等性程度会随着财富的积累而日益加深,阶级对立加剧等社会矛盾正是这种逐渐深化了的非对等性关系在社会现实中的具体表现。
至此,《资本论》不仅将资本主义社会财富揭示为一种资本与劳动相对立的社会关系,还揭示了“个人受抽象统治”的现代个人的生存困境。这些揭示得益于一种“从抽象到具体”的总体性辩证法的运用。马克思指出,“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1]8。这种抽象力所实现的是概念从抽象到具体的过渡,也即从内在的、不可感觉的本质结构向外在的、可感觉的经验具体的过渡,且这里的具体绝非思维中的具体,而是具有历史规定性的现实中的具体。
马克思反对在实存面前持有一种未经批判的自然主义态度,主张在经验因素和逻辑因素的张力中把握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特殊本质。在他看来,任何关于财富规定的经验实证主义分析和对财富本质的人本学界定都仅停留在财富的现象领域,这无法使“显现者”显现,还隐藏了资本主义社会财富“想”向我们掩盖的东西。古典政治经济学便是如此,他们总是试图为财富确立一种超历史的抽象本质,却忽视了对财富的资本主义形式的具体分析,从而陷入自由和平等的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幻象。
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对财富本质的形而上学设定不同,马克思既没有在纯粹反思的精神领域中探讨财富,也没有在以感性需要为基础的人本学领域中对财富作出非历史的价值悬设,而是悬置了财富的主体性劳动本质,把目光投向财富的现实的资本主义生产和发展,让财富在客观发生的物质生产活动中自行展现其特殊本质。基于此,《资本论》的财富分析克服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独断性缺陷。面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马克思看到了商品交换与生产的内在联系,实现了财富分析从“劳动价值论”到“剩余价值论”的论域的转变,这不仅破除了流通领域中自由、平等的财富幻象,还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财富塑造的社会抽象统治结构。
而对于马克思来说,“再现”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运行机制不仅是为了说明财富所具有的劳动与资本相对立的生产关系本质,而且是为了揭示这种生产关系所具有的非对等性权力结构,即作为一种抽象存在的资本统治着财富生产方式下的一切现实存在者。不可否认,政治经济学是《资本论》财富分析的理论视域,但《资本论》的财富分析的根本目的不是构建一种古典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财富理论,而是探索解决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和积累所带来的“个人受抽象统治”的现代个人的生存困境。
《资本论》的财富分析对资本主义社会财富本质和运行机制以及“个人受抽象统治”的社会问题的揭示,为马克思基于生产方式的总体性逻辑展开对基于权利逻辑的资本主义分配正义的内在批判奠定基础。在马克思看来,虽然财富的资产阶级形式的确立意味着个人追求财富的经济活动摆脱了传统社会的政治束缚,形成了一种“自由交换”和“平等分配”的资本主义正义原则,但“个人受抽象统治”的社会问题并没有,也不可能在资产阶级私有制的社会中得到解决,因为资产阶级革命的政治取向是维护个体化的私有财产权,它把私有财产权视为自身存在的天然性基础和正义性来源。基于此,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的政治解放仅仅是私有财产的解放,而不是作为财富创造主体的人的解放,人的解放需要对以权利逻辑为基础的财富本身进行批判。在马克思那里,这一批判就体现在《资本论》对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逻辑的总体性批判之中,它揭露了资本主义分配正义的虚假性和有限性,进而消解了现代政治哲学所缔造的分配正义神话。
基于自由和平等的权利逻辑,资本主义社会财富发展出一种描述性的正义原则,即与商品生产相适应的“自由交换”和“平等分配”。在此正义原则的引领下,现代政治哲学在探讨解决财富生产和积累所带来的贫富两极分化和阶级对立加剧等社会问题时,总是诉诸财富分配方式的变革,进而分配正义被缔造成能够消除一切社会不公的政治哲学神话。囿于财富的权利逻辑,现代政治哲学只能对贫富分化等社会不公问题作出法权上的批判。对分配正义地位的过分夸大遮蔽了财富两极分化的真正根源,这不仅无法消除资本对劳动者的实质性剥削,而且还加固了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政治保障。
区别于现代政治哲学对分配正义的执拗,《资本论》面向的是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总过程”。通过对财富的价值形式的辩证运动的总体性考察,马克思找到了既是支撑又是瓦解资本主义自由平等财富幻象的现实力量,即商品的交换价值。马克思指出,在以商品生产为主要财富生产形式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者只有使自己的劳动产品成为商品,并在市场中完成商品交换才能实现其劳动价值,而“交换就是分配”[9]596。因此,交换价值是资本主义社会财富自由交换和平等分配正义原则的现实基础。
但马克思强调,从资本主义社会财富本身的增殖逻辑来看,交换价值的流通不可能仅仅停留在商品流通的简单形式中,而是必然会发展成以价值增殖为特征的资本形式的流通。在资本流通的过程中,货币和商品仅仅是资本的物质存在,它们所具有的物理属性即使用价值既不会为资本家所珍视,也不会被资本家视为追求财富圆满成功的标示;相反,作为物的商品被视为一种障碍,这种障碍必须通过将商品转化为货币才能被克服。且即使货币是资本主义物质财富的一般代表,它也仍然不被视为资本追求的最终对象,因为“资本不是物质的东西而是一个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物质东西的使用被视为其不断变化地存在中的一个特殊阶段”[8]23。因此,在马克思那里,资本始终是商品和货币的逻辑前提。
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大矛盾是:如果市场体制原则上依赖平等交换,那么构成资本利润的额外价值从何而来[10]63?马克思认为,只有揭开资本自行增殖的秘密,才能破除自由平等的财富幻象。通过对剩余价值来源的分析,马克思揭穿了资本自行增殖的假象,并揭示了被财富交换正义掩盖了的剩余价值生产的实质性不正义:所谓“剩余价值源于流通领域”不过是资本拜物教的观念假象,而破除这一假象的关键力量就隐藏在交换价值从商品形式转换为资本形式的现实条件中,即劳动力成为商品并通过劳动者与资本家“公平交易”的方式被纳入交换价值的体系中。这里包含资本增殖魔法得以实现的最为基础的客观条件,即劳动力商品的“使用价值本身具有成为价值源泉的独特属性,因此,它的实际消费本身就是劳动的对象化,从而是价值的创造”[1]195。即,剩余价值的真正来源是剩余劳动,自行增殖不过是资本无偿占有剩余劳动的虚假表现。
马克思洞悉到,当工人作为劳动力商品的占有者在交换中“平等地”与资本家相对立时,这种平等就已经是不平等了。因为工人出卖劳动力的目的是获得能够维持自身生命存在的生活资料,而不是增殖财富。“只是由于工人为了生活而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物质财富才转化为资本。作为劳动的物的条件的东西即生产资料,和作为维持工人本人生活的物的条件的东西即生活资料,只有同雇佣劳动相对立才成为资本”[6]485。正如大卫·哈维所说:“分配平等与资本是不相容的。某些分配不平等实际上先于资本的崛起。若想迫使劳动者为了生活而从事受薪活动,他们对生产工具的所有权和控制权必须遭剥夺。这种分配情况先于剩余价值的产生,而且必须一直维持。”[10]187可见,“平等和自由仅仅是交换价值的交换的一种理想化的表现”[9]199,作为一种虚假的政治—经济意识形态,它掩盖了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的事实性前提的非正义性,即资本对劳动的雇佣及其剥削本质。
《资本论》消解资本主义分配正义神话的关键,是对形成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和积累的事实性前提进行批判,即批判产生雇佣劳动的资产阶级私有制。为什么资产阶级将“自由交换”和“平等分配”指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正义原则,在财富积累的社会现实中却造成工人被奴役和陷入贫困的悲惨命运?在马克思看来,答案只能是这样:所谓财富分配的正义原则,不过是被资产阶级私有制规定了的财富生产关系的一种表现。马克思由此揭示了资本主义分配正义的形成原因:一方面,基于“自由意志”的劳资交换的程序正义掩盖了现实或事实上的不正义;另一方面,商品化了的雇佣劳动所取得的交换价值的形式同一性抹杀了雇佣劳动者及其具体劳动的内容特殊性[11]。而现代政治哲学基于权利逻辑创造的分配正义神话不过是对财富“原则自由”和“形式平等”的法理确认,这种正义理论只关注财富的抽象分配原则和交换形式的正义性,却抛弃了财富积累的具体现实和劳动内容的非正义性。
缺乏现实性和实质内容支撑的平等自由的政治理想注定落空。用英国政治思想家欧克肖特的观点来说就是,现代政治哲学犯了“将部分误认为整体”[12]的错误,他们被流通领域内交换价值表现出来的表面上的确定性——交换是基于“自由意志”的量的等价交换——给欺骗了。财富转移的程序正义根本无法遮蔽现实中劳动所受剥削的实质性不正义,自由交换和平等分配不过是财富流通塑造的“纯粹幻觉”,一旦透过这些幻觉的面纱,面向财富生产的内容方面,现代政治的平等自由理想就破灭了。
因此,劳动——它是财富生产的物质内容方面——是《资本论》瓦解资本主义分配正义幻象的基础概念。同样深受近代自然法传统的影响,现代政治哲学把劳动视为私有财产权的正当性基础,其政治取向在于维护资产阶级私有制。马克思则穿透个人通过劳动实现对物的排他性占有的表象,看到了个人在劳动活动中确证自身作为自由生命和社会存在的深层意义,并分析了具有历史特殊性的资本主义劳动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劳动“以它当前的、一定的和明确的形式,表现了生产‘别人的商品’的劳动;这就是说,它是同物质生产资料相分离的无产阶级雇佣劳动者的劳动。它在形式上是按其充分的价值获酬的,实际上是受剥削的;形式上是‘自由的’,实际上是被奴役的;形式上是孤立的,实际上是社会的劳动”[13]。
可见,马克思强调的是:在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生产体系的内部,产生出一些交往关系和社会关系,即表现为物的等价交换关系的人与人之间的实质性剥削关系,这在形式上支撑却在内容上消解了财富承载的自由和平等。换言之,立足资产阶级私有制的财富生产方式——它以交换价值为基础——塑造了一种“描述性”正义原则的同时,也蕴含瓦解这种正义原则的否定性力量。
在《资本论》的财富分析的总体性视角中,交换和分配是次要的问题,它们是由生产模式的结构和私人财产之阶级划分的先天形式所预先决定的[14]121。这就是说,雇佣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的不对等的现实关系并非源于财富分配方式的不正义,而是源于直接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的资产阶级私有制。因此,马克思认为,要想实现真正的自由和平等,就必须消除一切阻碍人的自主性活动的历史客观条件,即消灭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财富的资本主义形式,最根本的是消灭那种将“活劳动”作为“死劳动”附属品加以无偿占有从而创造无限财富的资产阶级私有制。这就意味着,不仅要从形式上废除以劳动力商品同工资相交换为基础的财富分配制度,又要在物质内容方面废除以雇佣劳动为基础的财富生产制度。只有这样,才能走出“个人受抽象统治”的时代困境,进而实现自由平等的政治理想。
至此,《资本论》的财富分析对资本主义分配正义的祛魅逻辑和消解路径就展现出来了。面对现代政治哲学塑造的分配正义神话,马克思基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总体性视角,对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进行了总体性批判,这一批判不仅揭示了财富“自由交换”和“平等分配”背后潜藏着的剩余价值生产的不正义,还揭示了财富生产和积累的事实性前提——雇佣劳动和产生这种劳动的资产阶级私有制——的非正义性。从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分配正义的运思路径来看,《资本论》的财富分析的政治哲学意蕴不仅在于它揭示了现代个人受财富抽象统治的生存困境,还在于它克服了现代政治哲学基于事实与价值二分所构建的分配正义的狭隘性,进而开启了一种面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来建构正义理念的新的政治哲学研究进路。
《资本论》的财富分析对资本主义分配正义的批判不是为了批判而批判,而是为了在批判中回应“个人受抽象统治”的时代之问并为现代个人走出这一困境寻找解决方案。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自觉以总体性的辩证法‘再现’资本主义的‘经济事实’的内在矛盾,将资本主义的‘事实’性转变为资本主义的‘现实’性”[15]40,并在这种矛盾的现实运动中看到了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和积累的内在限度和必然崩溃的隐性逻辑。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总体性批判,《资本论》的财富分析不仅消解了资本主义分配正义权利逻辑的神圣性,还建构了一种以公有制为形式、以人的自主性活动为内容的共产主义生产正义。
《资本论》对财富未来形式的建构所面临的首要问题是:“财富的资产阶级形式的扬弃是否可能?”换言之,个人是否具有从财富的抽象统治中获得解放的可能性?从“个人受抽象统治”的社会现实来看,似乎很难将这一问题的解决与以人为主体的现实革命相联系。普殊同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将价值描述为自动的主体,实则赋予价值以本体论的地位。这种解读是为了表明:现代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包括人本身都是价值形式结构化的结果。皮凯蒂则指出,“持久技术进步的可能性以及稳定增长的生产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平衡私人资本积聚进程的重要因素”[16]10,并认为马克思正是由于没有考虑到资本主义发展的这种现实可能性,才会将资本主义终将灭亡的预言建立在由资本无限积累原则所导致的资本利润率下降的规律基础之上。
虽然普殊同对价值的主体性阐释客观呈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无声统治,但却消解了现实个人的创构性力量,因而未能给人的存在的新的可能性留下空间。同样,与理性共谋的资本是狡猾的,当生产遇到界限时,它总是能够寻求到摆脱这种生产的其他策略——这些策略依托于资本对科学技术的自觉应用——以达到无限积累从而延异自身死亡的内在目的,但皮凯蒂低估了马克思,他非但没能站在马克思还原财富本质时所具有的历史唯物主义高度,还将其降低到了纯粹经济生产的物的层面。
事实上,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价值形式分析不仅没有否定人的自决性,而且还通过阐明资本矛盾发展所固有的自反性,指出了无产阶级身上所具有的实现人的解放的积极可能性。马克思不是没有考虑到财富的现实发展,他所认为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生产力发展中遇到一种同财富生产本身无关的限制”[17]270,这里的限制并不是指纯粹经济和物质的因素,而是指由资本本身的发展所带来的生产关系的矛盾,也即社会化大生产与资产阶级私有制之间的矛盾。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无限增殖的本性必然要求劳动生产过程不断向社会协作形式发展,这种生产形式以生产资料的共同使用为条件。与此同时,财富的私人占有性质又赋予生产资料以自由竞争为形式的市场化特征。换言之,在资本逻辑的驱使下,生产资料朝着“共同使用”和“私人占有”的方向齐头并进。这种发展将导致资本迅速积累并被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产业后备军的不断扩大和贫困与剥削的日益加深以及劳动与资本之间对立形势的严峻化。
马克思是站在生产方式的制高点上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历史命运的。在他看来,财富的资产阶级形式不仅诞生于劳动与资本对立关系的确立,也将在这种关系的对抗发展中走向死亡。皮凯蒂描述了以下历史事实:“在19世纪40年代资本繁荣发展,工业利润增长,但劳动收入却停滞不前。”[16]9这就是说,即便劳动生产力通过技术创新、人口流动或者市场扩大等措施得到了新的发展,贫富差距的加深和随之而来的阶级对抗的加剧仍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不是一种单纯量的因素决定着社会的构造。在马克思看来,任何经济繁荣都不能解决资本主义社会中“活劳动屈服于资本”的这个问题,“因为资本主义社会建立在劳动与资本这一对概念的相互依存基础之上”[18]。
正是在劳动与资本彼此依赖又相互否定的矛盾关系的辩证发展中,马克思看到了无产阶级革命和人类解放的现实可能性。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17]270。正如科恩所说,根据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生产力对于由生产关系构成的经济结构来说具有首要性[19]。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充分涌流的物质财富正是生产力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表现。因此,显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的财富既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逻辑起点,又是炸毁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和积累形式的现实物质力量。随着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和积累所带来的劳动生产力的提高,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就再也容纳不了它本身所造成的财富了。因此,资本剥削劳动这一社会非正义问题的解决无法诉诸基于权利逻辑的分配正义,而只能依靠财富发展过程中的物质力量的积蓄,财富的资本主义形式的扬弃正是在劳动生产力与资本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中逐渐实现的。
以上述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生产和发展的一般规律为基础,马克思突出了无产阶级的主体性地位。虽然在《资本论》中,价值被描述成了一个自动的主体,但马克思绝非意在否定人的自决性;恰恰相反,在他那里,无产阶级——它存在于资产阶级社会之外,却又是财富的资本主义生产和积累的存在条件——就是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生产体系所固有的自反性因素。因为剥夺剥夺者的社会革命需要一个主体和这个主体的彻底革命意识的推动,而面对财富的抽象统治,资产阶级不仅无法产生一种批判的意识,而且还极力保持劳动与资本的对立以维系自身的虚幻存在。无产阶级则相反,他们的“历史认识开始于对现在的认识,开始于对自己的社会地位的自我认识”[20],这种社会地位就是:他们必须将自己外化为商品,因为只有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能力,他们才能获得生存。
马克思进一步指出,正是在表现了自身劳动能力的实际劳动过程中,无产阶级认识到了劳动产品是自身劳动能力的对象化,并断言生产资料与自身劳动的分离是不公平的。他们必须意识到,“无论资本主义表面上的经济成就多么辉煌,它仍旧是一场灾难,因为它将人变成了可用于交换其他商品的商品,除非当人能够宣称自己是历史的主体而非客体的时候,否则这种暴政是无可摆脱的”[21]。基于这种觉悟,一种批判的、革命的共产主义意识便产生了。马克思对无产阶级主体性地位的确立,为财富的资产阶级形式的扬弃找到了真正的历史负荷者,这一扬弃过程并非指向精神或资本的自我运动,而是寓于现实个人的物质生产活动以及无产阶级这一主体自身的历史发展过程。
从马克思对无产阶级主体性地位的确立可以看出,现实的个人及其物质生产活动始终是《资本论》财富分析的理论支点。以现实个人的物质生产活动为对象,马克思积极探索人的存在的新的可能性,并将这种可能性建立在财富的共产主义生产方式之上。马克思构建共产主义财富形式的切入点正是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生产的事实前提——私有财产。在马克思看来,财产不是人格的实现,而是人格的否定,财富的私有本质正是造成劳动者生存困境的根源所在。基于这一认识,马克思指出,对财富的资产阶级形式的克服“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1]874,也即构建一个以公有制为特征的共产主义社会形式。在这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就是财富的真正内涵。
于是,《资本论》的财富分析就将人类解放同真正财富的建构结合起来了。一方面,马克思探讨了财富和人本身之间的关系。在马克思看来,既然劳动是财富的一般条件,而劳动又是人的劳动能力的显现,那么真正的财富就是人的能力、需要以及个性的充分发展。马克思认为,劳动本身并不具有强制性,是劳动所处的特定历史条件使劳动变成了强制的东西。在财富的共产主义生产和积累中,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积极展现,劳动具有彰显人的尊严的深层意义,它包含人在其自主性活动所构建的社会关系中获得的相互承认。另一方面,马克思还探讨了财富与时间之间的关系。他指出,竭力缩减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资本主义社会财富体系为人本身的充分发展腾出了大量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随着生产力的增长,当劳动时间不再是财富的衡量尺度时,资本对剩余劳动的占有也就无法实现了。这就是说,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关系的本质是“物质财富和交换价值的斗争”[6]199,而这种斗争发展的最终结果是“工人群众自己应当占有自己的剩余劳动”[6]200。这里的占有不仅是指无产阶级对资本主义社会所积累的庞大物质财富的征用,还是指一种更有效的生产方式对业已无法容纳现有生产力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彻底取代。
由此,马克思建构了一种以公有制为形式、以人的自主性活动为内容的财富的共产主义生产方式。无论是对财富的资本主义形式的扬弃,还是对财富的共产主义形式的构建,马克思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始终都是现实个人的存在与发展。在“个人受抽象统治”的现实困境面前,《资本论》的财富分析是充满生命力的,它的批判性和革命性表明:遭遇资本霸权的个人或社会主体“需要”而且“能够”有所作为。
不难发现,推动现实的个人摆脱财富价值形式的抽象统治,从而复归人的活动的自主性以实现人的潜能的充分发展,构成了《资本论》的财富分析的隐性旨归,这与古典政治哲学的目标——实现个体德性与构建好的生活——相吻合。麦卡锡指出,“在马克思对自然法传统的依赖当中,可以看出亚里士多德与马克思之间的一些紧密联系”[14]79,这种紧密联系就体现在:对他们来说,真正关乎人类生存本质的不是法权意义上的“物的分配”问题,而是社会关系的性质、自我意识的形成、自由个性的发展以及人的潜能的普遍实现等“人的生产”方面的问题。
《资本论》的财富分析对财富的共产主义形式的建构所依据的是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内涵的生产正义理念。对于马克思来说,“好的生活意味着毫无障碍地践行有德的活动,就如同亚里士多德说的毫无障碍一样”[22]。马克思正是以这种“好的生活”为参照来界定“真正的财富”的。在一种使用价值取代交换价值、人的自主性活动取代强制性劳动、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逻辑取代资本增殖逻辑的财富的共产主义生产方式中,每个人都能获得自由个性的实现和感性的全面解放。
基于一种总体性的思维方式,《资本论》的财富分析站在生产方式的制高点上,在科学揭示资本主义社会财富本质及其运转机制的基础之上,不仅批判了基于权利逻辑的资本主义分配正义,还建构了一种面向现实的个人及其物质生产活动的共产主义生产正义。这不仅克服了现代政治哲学“分配至上”观点的狭隘性,还推动了政治哲学从“好制度”的理论追问向“好生活”的现实追求的重大理论革命[15]14。不论是对资本主义社会财富本质的科学揭示,还是对资本主义分配正义的内在批判,抑或是对共产主义生产正义的理论建构,我们总能看到,人类解放是《资本论》财富分析的隐性旨归,探索解决“个人受抽象统治”的时代问题则构成了《资本论》财富分析的政治哲学主题。正因持有人类解放的政治哲学初心,马克思对真正财富的界定和对无产阶级主体性地位的确立才总是充满自由和希望的色彩,这既为人的存在的新的可能性留下了广阔空间,也为当代中国坚定不移地走以人民为中心的公有制道路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