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唐龙
江西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科技与资本作为马克思主义现代性批判的两个基本理论支点,前者是人类社会不同历史阶段生产力进步的主要标识和重要推动力,后者则是决定着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和交往方式的最高社会权力,是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立法者”。在资本的宰制下,作为人的本质力量展现的科技逐渐被资本化。所谓科技资本化是指资本以其强大的渗透与整合能力选择、调整甚至规制科技的发展,科技成为资本最重要的“资本”帮助其获取更多的利益,并在此过程中发展自身。那么,在资本主义变迁过程中,科技是如何逐步被资本化的?探究这一演变历程与内在逻辑,不仅能够深化对科技资本化内涵、路径等方面的理解,还能够更深刻地把握资本主义社会科技异化的内在机理,从而为我国新时代科学引导资本更好服务于建设世界科技强国提供些许镜鉴。
在资本主义萌芽阶段,科学和资本就曾是资产阶级用于反抗封建专制和宗教神权的“同路人”,科学革命与资产阶级革命几乎是同时展开的,前者为生产力发展提供了理论支持,后者则为解除制度障碍铺平了道路。科学在资本的“支援”下得以复兴,资本依靠科学最终战胜宗教神权。而技术在伴随着人类不断发展的过程中,其本身追求效率的特质与资本的逐利本性天然地有着逻辑上的共契,两者的“联姻”是实现资本积累最为有效的方式之一。因此,当资本在工场手工业时代“降临人间”时,追求利润的资本运作会自然而然地将技术纳入其运行轨道,而这也是技术创新所需要和渴求的,资本“绑架”了技术,技术被迫“入了伙”[1]。当然,由于彼时的技术更多的是经验性技术,生产的更多是绝对剩余价值,科技与资本的关系并不密切。到了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资产阶级为了发展工业生产,需要科学来查明自然物体的物理特征,弄清自然力的作用方式”[2],资本开始将科学“招募”来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技术转变为现代技术,生产逐渐转变为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科技资本化的“旅途”正式开启。在这一进程中,不同类型的资本为实现价值增值积极介入科技研发,经历了由单个资本到国际资本的扩张。
在自由竞争资本主义时期,由于国内市场向世界市场转向的深度与广度不断拓展,手工业或工场手工业的生产能力与市场总需求的矛盾锐化,“当市场扩大到手工劳动不再能满足它的需求的时候,人们就感觉需要机器”[3]。这种情形发轫于英国。18 世纪,英国存在一种较为特殊的经济状况即廉价能源与高额工资偏差性经济结构,这在资本主义生产中表现为不变资本与可变资本的比值较低。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的“总价值=总生产价格”“总剩余价值=总平均利润”两个公式表明:单个资本获得的超额剩余价值,是由资本有机构成低的资本的商品生产价值低于市场平均价值的负向偏差转化而来。因此,为了提高资本的有机构成、减少雇佣量、提高能源利用率,资本家或工厂主瞄准了同一个方向——以蒸汽机为代表的新技术的创新与应用。于是,18 世纪至19 世纪,制铁厂厂主约翰·罗巴克(投资瓦特的单向蒸汽机)、马修·博尔顿(投资瓦特的双向蒸汽机及应用推广)、塞缪尔·霍姆弗雷(投资特雷维西克的世界第一台蒸汽机车)以及富商爱德华·皮尔斯(投资世界第一条铁路)等单个资本的“代言人”积极投资这类新技术的研发,促使蒸汽机完成了由简易抽水泵到“万用动力机”、由给机器提供动力到给机器“安上轮子”的转变,实现了人类由自然力时代到蒸汽时代的转变。以罗巴克等为代表的工厂主尽管并未直接参与蒸汽机的研发活动,但却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它的研发进程以及应用程度。正如罗杰·奥斯本所言,我们应该记住,英国的发达是因为像博尔顿、阿克莱特、威尔金森这样的企业家可以把工业和技术革命结合在一起,以工业化的规模生产出商品[4]。
随着以蒸汽机为代表的新技术的广泛应用,资本主义生产迅速发展,历时较长、范围较广、规模较大的生产要求单个资本家预付大量的货币资本,这直接导致许多生产部门所需的最低资本限额超过了单个资本家的资本总量,单个资本积累不足与生产规模扩大化的矛盾凸显。因此,单个资本的相互吸引力与集中趋势显著增强。一方面,在技术上具有先发优势的单个资本成为对其他资本占有压倒性优势的引力中心,它们强制吞并其它单个资本;另一方面,某些单个资本在“竞争与信用”的双重杠杆作用下为了抵御市场竞争风险亦主动寻求集中,即以股份公司这种平滑的方式规避风险[5]723,甚至出现了托斯拉、卡特尔、康采恩等股份公司的“二次方或三次方”的私人垄断股份公司。然而,无论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集中,当“集中在这样加强和加速积累作用的同时,又扩大和加速资本技术构成的变革,即减少资本的可变部分来增加它的不变部分,从而减少对劳动的相对需求”[5]724。自19 世纪中叶以后,西部联合公司(给了爱迪生发明第一桶金)、爱迪生通用电气公司(主要投资与爱迪生直流电相关的发明)、西屋电气公司(主要投资特斯拉多相交流电系统)等众多股份公司竞相参与到以电能为代表的新技术革命中,直接促成了人类由蒸汽时代向电气时代的转变。吉尔·琼斯在描述以爱迪生为代表的直流电技术与以威斯汀豪斯、特斯拉为代表的交流电技术的竞争中提到,“这是一场典型的公司斗争、一部现代工业的史诗。它使后人看到了美国商业泰斗们曾如何惨烈地竞争,以主导并控制一种正在改变世界的技术,来创建全新的光电帝国”[6]。马克思也指出:“假如必须等待积累使某些单个资本增长到能够修建铁路的程度,那么恐怕直到今天世界上还没有铁路。但是,集中通过股份公司转瞬之间就把这件事完成了。”[5]724
私人股份资本对科技的投入出现了一种较为明显的趋势:生产率的提升与购买力不足所导致的生产相对过剩。此类状况的显现已经表明私人股份资本乃至私人垄断股份资本的“驾驭”能力难以适应生产社会化的扩张,于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正式代表——国家终究不得不承担起对生产的管理”[7]809。国家开始作为“理想的总资本家”甚至是“真正的总资本家”[7]810,干预、调控经济生活的一切部门以保证资本主义社会的稳定性,其外在表征为国有资本逐步在国家政治经济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虽然国有资本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就已初现端倪(特别是“一战”前后),但是直到经历罗斯福新政的政策实践和凯恩斯主义的理论扩张后才真正占据主导地位。由此可以看出,政治因素或军事需要是促使国有资本介入国家经济的重要原因。这也体现在科技创新上。“二战”后期,美国为保持本国军事科技在战争中的优势地位,成立了科学研究与发展办公室(OSRD)。该组织并不直接从事科技研究,而是通过研究合同将研究任务转包给企业、大学及其他相关组织。它的一项重要外包合同——快速计算弹道导弹飞行轨迹的高速计算设备,直接促成了世界第一台电子计算机“ENIAC”的研制成功。战后,为应对苏联的威胁,美国又成立了“国防高级研究计划署”(DARPA),专门从事弹道导弹防御、核试验侦察、空中防御早期警报系统等高端军事科技研究,它促成了计算机联网计划即“阿帕网”工程的建成。这一时期,美苏竞赛、越南战争等极大地刺激了美国半导体产业的发展,有数据显示,美国半导体行业起步时国防需求占总市场需求量的38%,高峰期甚至达到了48%[8]。这些科技成果所代表的意义不言而喻,可以说,“在美国,军事合约与国防部的技术研发在20 世纪40—70 年代的信息技术革命形成阶段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9]。
由国家作为“总资本家”的出场语境可以看到,国有资本是为了克服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矛盾而出现的。实质上,这种矛盾的克服在马克思看来有两种途径:一是破坏大量生产力,二是夺取新的市场。因此,“创造世界市场的趋势已经直接包含在资本的概念本身中”[10]。在马克思的视界中,资本是一个世界性的概念,具有国际化的特质。资本国际化的进程一般为三个阶段:商品输出、间接投资以及直接投资。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帝国主义国家的商品输出和间接投资是资本国际化和国际资本形成的早期形态;20 世纪80 年代后,资本国际化已经遍及生产、流通、交换、消费各个领域,商品输出、间接投资和直接投资三种形式交错并存,但以直接投资为主体。在这种直接投资中,以巨型跨国公司为主体的国际垄断资本逐步处于主导地位,成为国际资本的主要载体[11]。那么,跨国公司何以能跨国经营呢?美国学者海默和金德尔伯格提出了著名的“垄断优势理论”(也称海默-金德尔伯格传统),认为国际直接投资是结构性市场不完全尤其是技术和知识市场不完全的产物,技术优势是跨国公司跨国经营之根本。贾利军也指出:“随着国际垄断资本的发展,处于强势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依靠其在资本和科学技术上的优势,不仅在全球享有了更多的发展机会,而且使其在资源和各种利益的分配中享受更大的利益。”[12]跨国公司获得这种技术优势的前提毫无疑问是对科技成果的先占。数据显示,自20 世纪90 年代中期以来,国际垄断企业通过风险投资基金、夹层投资基金、跨国战略科技联盟等方式,直接或间接投资控制了全世界80%的专利和技术转让及绝大部分国际知名商标[13]。以当代人工智能、大数据、区块链等新技术为例,2016 年,在全球企业R&D 经费排名前十的谷歌、微软、三星、英特尔、苹果等巨型跨国企业都是人工智能研发领域的领头羊,也是实现智能革命的排头兵[14]。因此,跨国公司的投资是人类由信息时代转向智能时代的引导力量甚至是关键力量。
不难看出,在资本主义由自由竞争资本主义发展到国际垄断资本主义的“跃迁”过程中,科技实现了由蒸汽时代到电气时代再到信息时代而后到智能时代的跨越,科技在资本的“绑架”下开疆拓土;而资本则实现了由单个资本到私人股份资本再到国家垄断资本而后到国际垄断资本的嬗变,资本在科技的“建构”下实现了时空上的汇聚和质的飞跃,甚至在当代出现了技术资本、信息资本、数据资本、平台资本等各类新形态。当然,在不同时期占主导地位的资本对科技创新的主要投入并不意味着其他类型资本的缺场,而仅是这些资本在科技创新的关键节点占据了关键地位,特别是在当代,各类型的资本几乎实现了与科技的全面“联姻”。
从单个资本到国际资本的资本“代言人”在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同阶段竞相介入科技创新的历程中,我们既可以看到资本主体的扩张,也能看到不同类型的资本作为生产要素被投入到科技的“生产”中。那么,科技是如何被“生产”的呢?这一问题直接关系到科技成果的分配或资本对科技的占有程度,关系到资本再生产的效率。因为利息和利润作为分配形式,它们是以资本作为生产要素为前提的,也是资本的再生产方式,而分配的结构无论是在对象上还是形式上都完全取决于生产的结构[15]。就资本与科技而言,这体现在资本主义不同发展阶段科技“生产”模式的转变上,即从发明工坊转向科技战略联盟。
在前资本主义社会,技术创新主要源自于发明者个人的生产生活经验,更多被应用于家庭作坊,发明者既是科技的生产者也是消费者。17 世纪20 年代,英国颁布了被称为近代专利法鼻祖的《垄断法规》(Statute of Monopolies)。该法规的实施意味着一套鼓励技术创新、提高发明者私人收益率使之接近社会收益率的系统性激励机制被确立起来[16]185,发明创新逐渐由偶然性发现转变为目的性明确的职业行为。这不仅对发明者个人是如此,对于资本更是如此。因为某种资本类型中的单一资本有机构成提高必然会导致社会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由此出现的直接结果是:在劳动剥削程度不变甚至提高时,剩余价值率会表现为一个不断下降的平均利润率或一般利润率。即是说,资本家通过投资先占所形成的由价值负向偏差转化带来的超额剩余价值也会逐步消失,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种不言而喻的必然性”[17]。而专利权的产生无疑会帮助阻碍、延缓这一总的趋势,为资本家获得持续性的超额剩余价值提供保障。但是,由于《垄断法规》仅是封建王权向英国国会妥协的宣言性产物,并未实质表明技术专利是“天赋权利”,专利被局限于王室特权的框架内[18],且由于生产规模较小,技术对于发明人以及资本家而言并未产生足够的价值或利益。因此,彼时科技与资本并未联合。17 世纪末,洛克提出了自然权利论。他认为,每个人都对自己的人身享有权利,他的身体所从事的劳动和所做的工作是正当属于他的财产,具有排他性[19]。这为专利制度突破王权的限制奠定了正当性基础,专利的经济性逐步显现。在《垄断法规》以及自然权利论的影响下,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逐步完善专利制度,“给天才之火添加利益之油”[20],职业发明人与资本开启了“双向奔赴”,即成立发明工坊,这直接推动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发展。诺斯甚至认为,产业革命并不是现代经济增长的原因,而是发展新技术并将其应用于提高私人收益率的结果,而这种收益率的提高则需要事先建立一套产权制度[16]166。
发明工坊类似于家庭作坊,技术创新活动基本由某一天才发明家独立完成,每一个创新几乎都是为了解决某种特定的技术问题而进行的较为完整意义的探索,发明一旦完成就基本具备产业上的实用价值,可以直接应用于工业生产。它独立于资本家的生产企业之外,并与之保持相对松散的联系,发明家主要负责发明,而资本家主要负责为发明人的创新活动提供资金支持。然而,发明工坊却存在着一个较为明显的法律问题,即工坊内其他人员的发明权属问题。按照当时的专利制度,专利权授予实行“第一发明人”原则,发明人的身份优于雇员身份,劳动关系并不影响专利权的归属。雇员在职期间,发明工坊可以免费使用该发明专利,但离职以后冲突就出现了。19 世纪40 年代,美国出现了第一件涉及雇员与雇主之间“职务发明”纠纷的案例,即McClurg 与Kingsland 案[21]。以此为基础,美国法院在司法实践中首次提出了“禁止反言”原则,即雇员已经在专利申请前允许雇主使用其技术,就意味着雇主也拥有专利授权后的特许使用权,雇员此后禁止以此诉争相应权限。19 世纪90 年代,美国又率先转向重雇主主义,在相关司法实践中首次提出“工场权”(shop right)这一概念。工场权即指在雇佣关系下,雇员利用雇主的资源进行发明创造并取得专利权时,无论雇员有无明确同意,雇主天然享有相关发明的使用权。20 世纪20 至30 年代,美国司法实践逐渐确立“禁止雇员把他完全为雇主的利益和基于雇主的指示而生产的财产作为自己的财产”的“Hire to Invent”原则[22],将雇主的使用权直接转变为所有权。在该段时间内,德国、英国、日本等主要资本主义国家也纷纷改革专利制度,法人专利权制度基本确立。
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规模的扩大和科技创新的大型化、密集化甚至产业化趋势,发明工坊对于资本增值的价值明显减弱甚至成为了掣肘。制度经济学认为,当获利能力无法在现存的安排结构内实现时,一种新的制度安排(或变更旧的)就会形成,而有效的组织则是制度变迁的关键。此时,发明工坊逐渐被工业研究实验室取代,资本家与科研人员的关系由合作关系转变为雇佣关系,发明由个人发明转变为职务发明。19 世纪70 年代,德国化工染料企业BASF、Hochst 第一次按自身发展战略在企业内部建立了自己组织和管理的工业实验室;在德国和爱迪生“发明工厂”的示范下,美国企业西屋、柯达、美孚石油、贝尔等先后成立了工业研究实验室。到20 世纪中期,美国大约有两百多个大型的工业研究实验室和两千个其他实验室[23]。“二战”后,工业研究实验室进一步发展壮大,在建立主体上,由单一的私人股份公司出资转变为“国家+股份公司”共同出资;在研究方向上,由专注应用研究转向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统一,等等。工业研究实验室的技术研究活动不同于发明工坊,它是生产企业为实现特定商业目标而成立于企业内部,通过雇佣科技人员进行集体创造的发明模式,是一种“发明的工业化”。工业研究实验室的发展,一方面使得科技创新由零散的、分散的模式走上了集体化、合作化甚至是制度化的道路,推动科技创新实现了质的飞跃,如美国、德国成为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执牛耳者,也为第三次工业革命奠定了坚实基础,是科技史上的重大制度变迁[24]。另一方面,它让科技创新内化于企业发展之中,资本家能够更加完整地、严格地控制科技“生产”过程中的知识与技能,增强了资本对科技的自主权与自决权。
20 世纪80 年代以后,随着经济全球化广度和深度的急速扩张,跨国联盟关注的焦点逐渐由谋求市场和原材料的垄断转向谋求新技术的垄断。同时,科技创新的环境发生了较大变化,由原来带有一定的可预见性和稳定性转向更具不确定性与可变性,传统的企业自主开发战略所需的资本总量急剧上升。为降低成本与共担风险、保持市场优势乃至垄断地位,跨国公司之间开始组成科技战略联盟。跨国科技战略联盟是指两个及以上的跨国企业为了适应当代技术快速发展和市场竞争的需要以及为了实现战略目标,围绕核心技术而组成的技术互补、风险共担、技术要素流动等的结盟或组织[25]。科技战略联盟确实能够有效推动科技创新,但其内蕴的垄断性却日益明显,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将先进技术的研发控制在少数跨国公司内部,减少或降低技术扩散与外溢的风险;其二,将联盟内某些事实技术标准上升为行业标准乃至国际通用标准以支配或主导该技术产业的发展方向,进而将其他企业或国家的创新活动规制在某一领域内(基本是中低端领域);其三,通过联盟成员的技术先发优势构筑专利群体以实现攻防同步。如果说上述科技战略联盟是跨国公司为实现垄断地位的自发行为,那么以跨国公司及其相应科技战略联盟为载体的国家霸权科技战略联盟,则具有明显的政治意图,甚至是技术霸权主义。一直以来,由于西方发达国家的技术先发优势,它们在国际生产分工体系和全球综合价值链中始终占据主导地位,这也使得国际利益与权力分配格局长期保持“中心——外围”的模式。然而,近年来,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在人工智能、5G 技术、大数据技术、量子科技等方面已出现了明显的弯道超车趋势,这无疑会对现有国际秩序带来重大挑战。因此,为维持现有秩序,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基于零和博弈、强者通吃的逻辑,在各类前沿科技领域建立了具有明显排他性的联盟,诸如跨大西洋智能合作联盟、量子技术联盟、以《瓦森纳协定》为基础的半导体联盟,等等。这些联盟试图维持原有的或在新技术上构建的分层金字塔结构,约束高科技创新在同层流动扩散,进而继续维持其霸权地位。这无疑是对科技“生产”控制程度的升级与扩张。
不难看出,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阶段到国际垄断资本主义阶段,资本“控制”科技的模式发生了从发明工坊到工业研究实验室再到跨国科技战略联盟的演变。不可否认,这一演变对促进科技自身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但也意味着资本对科技成果分配的形式发生了转变,意味着资本对科技“生产”过程把控得越来越严格。
上述两个方面明确了不同类型的资本是如何逐步加强对科技的控制的,这也是科技资本化的前提与条件。资本具有逐利性,其“绑架”科技的目的必然是为了资本的再生产,那么,科技是通过何种路径服务于资本的再生产的呢?这涉及到科技资本化的关键或者具体路径,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科技人工物的资本化,其二是科技知识的资本化,其三是专利权以及知识产权的资本化。
马克思指出:“商品流通是资本的始点。”[5]171科技人工物自产生的那一刻起就具备了商品的“品性”。商品是人们用以交换的劳动产品,是使用价值和价值的矛盾统一体,是价值关系的物质承担者。而科技人工物则是为满足人的特定需要的劳动产品,特定的使用价值让它具备了成为商品的“品性”。当发明者主体间由于不同科技人工物使用价值的限制而需要进行交换时,凝结在科技人工物中的抽象劳动被货币进行测度和计量,科技人工物作为商品正式参与流通,并转化为货币资本。而货币资本则是科技人工物资本化的前提条件,因为它促使资本家开始进入到为“贵卖而买”即G-W-G’的资本循环过程中。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早期,由于经验性技术人工物所凝结的抽象劳动较少,科技人工物基本是以即时性的商品交换形式实现资本增值的。
科技不仅表现为现实的人工物,同时在智力层面还表现为物质生产过程中所衍生出来的经验、知识、技巧乃至原理等,是人的主观意向与客观科学原理的统一体。人的知识有两种:一种是可以被文字、图表和数学公式等直观表达的显性知识,具有可客观运用概念加以捕捉或呈现的特性;另一种则是以个人体会、经验等形式存在的高度个人化的“难言知识”,或称默会知识,具有非编码化、路径依赖性、垄断性等特性。默会知识对于资本主义生产而言具有两面性,即它既是提高效率的要素,也会成为导致效率低下乃至失败的根源。因为默会知识可以被工人当作“弱者的武器”抵抗资本家的剥削,如磨洋工。为改变这种情况,就需要把工人的经验、技能技巧等默会知识转变为可被概念化、系统化的显性知识,即让工人建立一种用科学来代替过去习惯性的工作方式,用科学理论来代替个人的见解或个人的经验知识,由此管理科学应运而生。日本学者野中郁次郎、竹内弘高在提到泰勒制时强调,“泰罗的‘科学管理’是一种对工人的经验和暗默技能进行明示化,使之成为客观和科学知识的尝试”[26]。英国学者沙尔坦·克默尼亦认为,科学管理四个原则中的第一个原则即“推崇知识的收集(主要是工人的隐性知识),以确保管理方进行有效管理”[27]。当资本家获得默会知识后,他可以通过以下几个方面来实现价值增殖。其一,将本属于某个人的默会知识转变为属于所有人的显化知识,即将它们转变为生产过程中通用的、标准化的操作流程与技能技巧,这无疑是资本家“不费分文的生产力”。其二,利用对知识的垄断来控制劳动过程的每个步骤及其执行方式,将资本家对工人的直接监督转变为标准化的管理流程,把工人的全部操作乃至最细小的动作都加以概念化设计、测量,使之适合各种作业标准,并要求工人按照与机器最为相像的规格来适配机器,以创造出“工人——机器”的集体力。其三,通过前述两个方面,默会知识作为工人获取劳动主动权乃至同资本家谈判的筹码已被剥夺,工人单纯地成为了机器的“附庸”“部件”,资本家对工人技能技巧的依赖性极度降低,这无疑是减少可变资本、提高资本有机构成的重要机会。
无论是作为实体的科技,还是作为知识的科技,都具有可转移性、可复制性、可重复性。因此,要独享收益,就必须对相关关键技术及其知识进行保密,由此专利权应运而生,它是科技资本化的重要方面。它内在地包含着“技术专利确权——技术专利权的商品化——专利权资本化”的循环过程。技术专利确权是依照法律法规对技术成果的使用权、所有权、处分权等权属关系进行确认,是依法授予的具有私人财产权性质的独享性权利。技术专利确权以后并不意味着它成为了商品,只有当其在市场上发生交换时才能实现资本化,因为技术专利权的独享性是有时空限制的,技术专利权市场化是关键环节。专利权资本化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直接让渡专利权的部分乃至全部权限以获得高额增值价值,“专利螳螂”的存在正是基于此;技术专利权所有者以股东或合伙人的身份享有企业财产一定数额的股份权,并以股权的价值实现技术专利的价值;企业以专利权维持其市场竞争优势乃至垄断地位,这也是“专利丛林”出现的重要原因。随着科技所涵盖的内容愈来愈宽泛,特别是随着20 世纪80 年代以后信息技术的发展,技术专利权资本化进一步扩张为知识产权资本化。知识产权是一个较为宽泛的概念,经常被称为智慧财产权,大致包括专利、商标和版权三大方面。目前,世界通行的知识产权法体系即由专利法、商标法和版权法构成。商标和普通版权作为人智力成果的结晶参与市场流通进而实现价值增值,与科技人工物的途径类似。但在版权法中,软著却是较为特殊的存在,它既是信息技术发展的产物,也是推动信息技术发展乃至跨越至智能技术的重要手段,更是当代信息技术企业维持其垄断地位的重要渠道。如有学者指出:“实践证明,比尔·盖茨的微软王国,离开知识产权法的保护,连一天都难生存。”[28]从资本主义发展历程来看,科技早期主要以科技人工物的即时性交换实现资本增值,而自第一次工业革命以后,科技知识的资本化、专利权的资本化以及知识产权的资本化是交错运行的,三者分别在不同的维度实现价值增值。
在马克思主义的视界中,对于资本属性的规定至少包括五个方面:资本是必要的生产要素,各种要素被资本粘合或者并入生产的过程;资本是一种生产关系,是资本主义条件下的雇佣劳动关系;资本的本性是实现价值增殖,是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资本作为“生命体”而运动,其一旦停止就不再是资本;资本作为一种社会权力,是当代一切霸权产生的根源。在科技资本化的历史演变与内在逻辑中,我们既可以看到资本作为生产要素对科技创新的驱动作用,也可以看到科技在资本的“绑架”下如何实现价值增殖,更可以窥见资本化的科技被作为一种权力而规制工人的发展、规制人类科技创新的进程。这些都直接源自于资本的逐利本性。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中,我国现有国有资本、集体资本、民营资本、外国资本、混合资本以及国际资本等多类资本形态,它们呈现出主体多元、规模宏大、运行较快等特征,是我国实现科技高水平自立自强和建设世界科技强国必不可少的要素。但通过梳理科技资本化的演进历程可以看到,科技与资本的“联姻”是一把双刃剑,如何科学高效驾驭资本服务于科技创新,而不是被资本化,这是当前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亟待研究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