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共产主义者的抉择:青年陈公博与广州新文化运动

2023-03-02 03:45高志明
红广角 2023年6期
关键词:社会主义

【摘 要】作为广州共产主义小组创始人之一的青年陈公博,面临着思想认同和政治认同的难题与考验。起初,陈公博受到民治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双重影响,主要青睐于伯恩施坦和考茨基的社会民主主义。他提倡民主选举与地方自治、强调教育改革要面向社会、发展工会团体并从事经济上的工人运动。与此同时,广东党组织推动着社会主义在广州的传播,并对广州工人运动进行了艰难的探索与实践,为广州带来了“后五四时代”的一场“新文化运动”。然而,陈公博的社会民主主义思想底色使其难以完全认同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其书生气息也令他无法彻底服从革命政党的铁律,这是其日后脱党的思想根源所在。

【关键词】早期中国共产党;广东党组织;陈公博;五四青年;社会主义

【中图分类号】K261;D61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6-6644(2023)06-0081-15

陈公博年少时曾随父从事反清革命,后发声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参与创建广州共产党早期组织,脱党后留学美国,担当国民党改组派领头人物,最终以“汉奸罪”命丧黄泉。他一生经历了中国近世中的若干重大变动,他每一次人生道路的选择都充斥着矛盾、冲突。毋庸置疑,他做出了错误的政治抉择。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陈公博全部的人生阶段都不存在“另一种”讨论空间。

20世纪60年代,美国学者韦慕庭(C. Martin Wilbur)在哥伦比亚大学发现陈公博的硕士学位论文《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这是研究青年陈公博的重要史料。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陆和台湾学界试图以历史传记的形式突破禁区。日本学界以柴田哲雄、新地比吕志为代表,从思想史的角度切入,指出陈公博奉行的是民主主义革命思想。虽然目前学界逐渐认识到研究中共创建时期和国民革命时期的陈公博,对书写国共两党历史具有一定价值,但是相对于后者,考察青年陈公博与早期社会主义关系的成果寥寥,传记文学和传统革命史的研究取向突出且较為单一。

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一个人处在世上,必定要受到时势和环境的一次次重塑,其每一个辗转易辙的决定背后,都是更为波诡云谲、变幻莫测的时代。青年陈公博切身经历或体悟了辛亥革命、俄国十月革命、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三件波澜壮阔的转折大事件,他的思想与实践也难免会随之发生不同程度的转变,他的个体思想宜置于社会语境的考察中。日本学者石川祯浩曾以施存统为个例,指出他从“尊儒”到“反儒”,又从无政府主义到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转变,反映了五四青年们满怀理想的激进化转向。可是,在中国的早期共产主义者之间,也曾出现了一些脱党现象,他们的“保守化”转向是自我认同受挫的另外一种表现。作为广州共产党早期组织的创始成员之一,青年陈公博也同样面临着思想认同和政治认同的难题与考验,并为其日后的脱党埋下了伏笔。因此,从思想史、社会史、政党史的路径去重新审视青年陈公博的思想履迹、政治实践是可能的研究路径。

一、孕育:“后五四时代”的社会主义思潮

陈公博原籍福建上杭,后迁至广东乳源,直至祖父一辈才迁入广州。1892年10月19日,陈公博出生于广州,即受到西潮冲击最甚且会党与革命党活动繁多的南方中心城市。陈公博的家庭足可称得上暖衣足食,其父陈志美早年从军参与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后任职广西高级武官,在陈公博6岁时解职回到广州。1903年、1907年陈公博两次随父从事反清起义,虽均遭遇失败,但却给了陈公博对革命切身的观感与经验。辛亥革命后,陈公博本可倚借其父资深的革命履历而获得理想的仕途,却由于自身、家庭和社会的多重原因,一反常规的人生道路而弃武从文。1917年,陈公博如愿考取北京大学哲学系,后又亲身经历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他在此时获取的思想资源、结识的人际关系成为其日后行动的重要根基。

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主义”从西方、苏俄纷至沓来。这一时期,青年知识分子成为近代中国舞台上一股新生力量,知识青年与“主义”二者的汇聚也为重振近代中国铺设了一条条探索之路。五四学生运动后,一方面是杜威的实验主义占据了中国自由主义思想市场的主流地位,另一方面是左翼知识分子即提倡社会、经济和政治方面彻底改革的激进知识青年蜂拥而起。美国学者周策纵曾将“后五四时代”复杂多变的思想界划分为四个主要类型:自由主义者、左派分子、部分国民党党员、部分进步党党员。前两者是学生运动的实际领导者,但二者的分歧却逐渐扩大。自由主义者更关心对实际问题的解决办法,避免陷入政治纠纷之中,并倾向于从事教育和文化运动;而左派知识分子学习和宣传社会主义的热情与日俱增,并有意于从事政治运动。

陈公博也意识到,在五四运动后,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愈发激进,“知道要使中国摆脱压迫,唯一的办法就是依靠自己”,“到民众中去”。他观察发现,当时的许多青年学生放弃听课,开始进入到工厂组织劳工团体,酝酿罢工。女学生另外组织女权运动联合会,在继承遗产、政治权利和受教育权等方面要求男女平等,并呼吁废除一夫多妻制。此外,学生们还组建了许多平民学校,白天、夜晚都教工人读书,更有甚者已深入到工人中去活动,准备成立革命组织。陈公博将这些活动的性质概括为:虽然“组织分散”,但都趋向“社会革命”。

“后五四时代”思想转型的直接表现便是社会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更称得上一个关键性事件。1919年爆发了五四运动,同时也标志着马克思主义研究在中国正式开始。对于中共来说,中共一大的十三位代表都是由五四知识青年组成。孙中山也观察到彼时社会主义在中国思想界的流行,慨叹多数青年都对马克思主义太过崇拜。

但值得注意的是,社会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的过程中,并非有着一个明确、完整且标准的理论体系,反而多呈现出一种内在竞争、多元发展的脉络。在中共一大正式将马克思主义奉为纲领前,青年知识分子趋向于一般性的社会主义思想,即着眼“到民众中去”和批判私有财产制度,并未在具体观念上做出精细的区分。即使是创立共产主义小组的早期共产主义者,他们的思想取向也并非一元化的。在社会主义大旗之下,实掩盖着具有较大差异的不同派别,譬如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社会民主主义、无政府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工团主义等各种各样的“社会主义”。

陈公博在谈及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起源时,也意识到社会主义的多歧传播现象。他追溯至1912年民国初建时期,当时“大约有三十个社会主义者被选入中华民国的国会”,还“产生了四十多种社会主义的报纸,建立了自由的社会主义的学校和工会,广泛传播了社会主义文学,建立了社会主义的剧团”。其中,有两个社会主义团体最具声势,据陈公博的描述,一个是江亢虎在1911年11月5日于上海创建的中国社会党,党纲提出土地公有、资产公有的主张,其后沙淦另组新社会党。另一个应是刘师复在1914年7月于广州创建的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但陈公博对它们批评道,前者“无纲领,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俱乐部,与工会没有任何联系,它的成员也没有一个人提出过劳工问题”。后者则“什么都不主张”,只提倡“公产和自由恋爱的原则”,“由于这种理想主义的思想,我们最好还是把他们看成是乌托邦主义者,而不要看成是共产主义者”。

为探析青年陈公博的社会主义思想中的构成要素,有必要先对这些纷繁复杂的社会主义进行一个基本梳理和概念界定。杨奎松和董士伟曾将近代中国同情社会主义的知识分子分为三类:无政府主义者、共产主义者和主张改良的社会主义者。

马克思主义是近世中国影响最为深远的社会主义学说,早于1903年就在梁启超翻译出版的《近世社会主义》一书中便得到介绍。但直至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马克思主义才在中国真正得到广泛且有效的传播。此时,李大钊陆续发表关于马克思主义的文章,成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的重要推手。1919年下半年,李大钊在《新青年》刊文《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这成为近代中国第一篇系统阐述马克思主义的文章。马克思主义风靡一时之际,首先是与列宁式的苏俄革命联结起来,以强调暴力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为主要特色,呈现了马克思主义的崭新面貌。

然而陈公博对马列主义尤其是过于突出的苏俄色彩并不完全信服。在他看来,中国与苏俄的国情并不相同,俄国是“一个绝对独立的国家”,而中国“自十九世纪中叶以来即是半殖民地”,“一切港口都为列强占有,经济生活和政治都控制在外国帝国主义者手中,一切活动都受对中国不利的条约的限制”。此外,“中国的军队薄弱,舰队的力量等于零”。因此,中国是否能像苏俄一样实行暴力激进的社会革命是存疑的。此思想深处的裂缝为其后对中共与马列主义的疏离埋下隐患。

无政府主义又翻译为“安那其主义”,也是在中国最早形成有体系的社会主义学说之一。它本源于18—19世纪的欧洲,主张无政府、无法律、无家庭、无宗教,追求个人的绝对解放,平均贫富,取消劳心和劳力者的差别,取消私有财产权;由社会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在20世纪初,它以社会主义新思潮的面目进入中国,先后在知识青年与劳工阶层中广为传播。无政府主义在近代中国的青年信徒尤多。当时的广东军政首脑陈炯明也具备一些无政府主义的知识。

青年陈公博早期活动最活跃的场所——广州,是无政府主义发展最为迅速的地方之一。1912年5月,刘师复在广州创建中国第一个无政府主义的团体晦鸣学社。在《晦鸣录》周刊的发刊词中,他阐明了晦鸣社的宗旨,“从根本上实行世界革命,破除现社会一切强权,而改造正当真理之新社会以代之,然后吾平民真正自由之幸福始有可言”。1914年7月,刘师复又在上海成立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奉克鲁泡特金为大师,宣言“主张灭除资本制度,改造共产社会,且不用政府统治也”。

广东最早的共产党组织也有无政府主义者参与组建。陈公博回忆道,“俄国便有两个人以经营商业为名到了广东,说也奇怪,那两个俄国人当时首先在广东往来的是无政府主义者,由于区声白是研究无政府主义的,遂连带和我们往来” 。同年底,陈独秀南下广州后,起初仍希望与无政府主义者继续合作。陈公博主编的《广东群报》上也多有无政府主义的言论文章。但在一段时间的接触后,陈独秀与他们在无产阶级专政等问题上产生了难以弥合的分歧。于是陈独秀与谭平山、陈公博、谭植棠等商谈重新组建广东共产党组织的问题。两方也隨之发生一场马克思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论战。在马克思主义逐渐取得社会主义学说中一元化的地位后,无政府主义慢慢退出政治舞台。一部分无政府主义者由于对改造社会愈感失望,挫折感演变为激进化,开始相信现有社会制度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只能彻底地改推翻现有体制,走向了拥抱马列主义之路;另一部分人则在论战后,被清除于中国共产党之外,实现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和列宁式政党的肃清与统一。

社会民主主义因其自身理论的温和性,同样收获了不少不太激进的社会主义信徒。社会民主主义思潮在广义上说来源十分丰富,而在近代中国影响最大的应是德国式的社会民主主义,尤其是考茨基(Karl Kautsky)和伯恩施坦(Eduard Bernstein)的理论。考茨基强调只有当无产阶级具有一定的革命性、组织性,能够在国民构成中占绝大多数,才有可能实现革命,即“无产阶级是否足够强大和是否具备足够的知识,足以由自己来掌握对社会的管理”。因此,在现行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培养工人阶级的心理智识是实现革命的前提,如在工人团体中训练工人的管理和组织才能、发展职业教育使工人的素质提高。考茨基反对以突然的暴力革命取得国家政权。他认为目前任务应是民主动员更多的无产阶级做好革命准备,并且民主也是衡量社会革命时机是否成熟的尺度,如通过议会竞选,无产阶级清楚地了解各阶级和政党的力量对比。伯恩施坦则主张利用资产阶级民主制来实现社会主义。他以为无产阶级应当利用和发展民主制度而无需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推翻它,“具有各种僵化的等级制度的封建主义几乎到处都必须用暴力来炸毁”,而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自由制度同那些制度的区别恰恰在于,自由制度是有伸缩性的,有变化和发展能力的”。因此,“用不着炸毁它们,只需要继续发展它们”。于是,伯恩施坦把希望寄托在了议会与普选权上。他认为随着普选权的扩大,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工人代表进入各级议会,不断地推动各项社会主义措施的制定和实施,社会主义就能够和平地实现。

国内对社会民主主义的介绍与宣传,多以考茨基和伯恩施坦的理论为范本。1919年6月2日起,《晨报》连续刊出考茨基《马克思的经济学说》的中译文。8月,国民党人戴季陶又在《建设》杂志上连载了他从日文转译的考茨基的《资本论解说》。常被认定为社会民主主义思想代表人物的是李汉俊,他也因此被张国焘指为“黄色”。在李汉俊看来,社会主义的意涵十分丰富,列宁主义并非社会主义的唯一内容。他还称马克思主义在政策的方面“就是所谓社会民主主义的部分”,而社会民主主义就是“研究如何实现社会主义的方法”的学说。在中共一大上,李汉俊反对以苏俄为范本制定党纲,他认为应先派人到苏俄和德国详细考察,并于国内成立一个研究机构,经过学理探析后方可最后抉择。陈公博和谭平山在当时也颇受考茨基和伯恩施坦的影响。谭平山曾将德国社会民主党1891年通过的《爱尔福特纲领》关于普选、立法、教育平等的具体措施全文翻译,并赞赏道:“原社会民主主义之沿革甚远,故其根底牢固,将必有发展完满之日。其中亦含有颠扑不灭之真理,为吾辈人类今后之所必要求者”。

二、改良:陈公博的社会民主主义思想

青年陈公博在加入广州共产党早期组织前,由于深受五四时期民治主义的熏陶,他对社会主义的认知多偏向于考茨基、伯恩施坦式的社会民主主义,从他创办《政衡》杂志开始,持续到成为早期共产主义者的一段时期。起初陈公博、谭平山等人在北大组织了名为“政衡”的社团讨论学理和民主政治。1920年夏毕业后,陈公博、谭平山、谭植棠三人在上海创办了《政衡》杂志,仅出版了第1、2号两期,三人便于年秋回粤,并组建广州社会主义青年团和《广东群报》。《政衡》旗帜鲜明地反对帝国主义与军阀专制,但却并未明确形成唯一的政治主张,只是提出“政治主根本革新,社会主根本改造,各种问题主根本解决”的宗旨。在这一时期,陈公博既对民治主义的推崇达到了高潮,又是他对社会主义萌生兴趣的起点。

主张社会根本改造的《政衡》对社会主义的宣传是不遗余力的。陈公博翻译了《马克斯的一生及其事业》,旨在能够对“在东方有一日千里之势”的马克思主义有一个系统且深入的研究。《政衡》还刊登了魏玛共和国的宪法纲要,如陈达材在第一期上发表的《德意志民国新宪法纲要》;又在同期全文转载了《解放与改造》杂志翻译的苏联宪法和苏俄政府对中国的宣言,谭植棠为此建议中国政府出于自身利益有承认新俄罗斯的必要。

而民治主义是《政衡》同人笔下最常提及的另一政治思想。吴康指出民治主义一词在当时已经成为“通用之例”,大约有两个涵义:一是专指政治上的人民直接治理权,二是泛指社会上每个人乃至每个阶级,均享教育、社会、经济等机会。陈公博在其发表的《我们怎样去组织市政府》一文中,论述了广州的议会选举对实现民治主义的重要作用。他强调真正的民治主义是要“由人民的、被人民的、为人民的 (of people,by people,for people)”,而现在中国只是在面子上挂上一面民治招牌,“实际上不独不是by people of people,就是for people也没有做到”。只有市民能有权直接投票、选举、任免,而不必由官吏干预,这样“政治既of people,自然是for people的了”,方可真正实现民治主义。

民治主义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知识分子最常用的口号之一,它常被称作注重社会作用的自由主义思想。陈公博意识到,在一战后的中国,“民治思想,已代帝国思想而兴”。五四前后,杜威对民治主义的演说与宣讲是影响较大的,他将民治主义的内涵概括为四点:“一、政治的民主:以宪治和立法代表权为主;二、民权的民主:如言论、出版、信仰、居住等自由;三、社会的民主:消除社会不平等的现象;四、经济(生计)的民主:平均分配财富”。1919年9月,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实行民治的基础》。他基本同意杜威对民治主义的阐述,仅补充了“人人都有直接议决权”才能维持政治上的民主。他还倾向于中国要效仿英美的民主制度:“我们现在要实行民治主义,是应当拿英美做榜样,是要注意政治经济两方面,是应当在民治的坚实基础上做工夫,是应当由人民自己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创造这基础。这基础是什么?就是人民直接的实际的自治与联合。”因此,陳独秀在1920年南下广东之前,并不是一个纯粹的马克思主义者。傅斯年也认为那时陈独秀的基本精神“到底是法兰西革命的产品,并不是一个‘普罗的产品”。陈公博、谭平山、谭植棠等人民治主义思想的形成自然与杜威、陈独秀等人有着密切的关联。更何况他们与陈独秀在私人层面也是师生关系,受到陈独秀的影响可能更大。但当1920年夏陈独秀思想转向了阶级斗争、暴力革命的马克思主义时,陈公博等人的立场却并未立即随之改变,在民治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不断调和,这使他们对考茨基、伯恩施坦的社会民主主义很是青睐。

1920年秋,在《政衡》杂志出版两期后,陈公博、谭平山、谭植棠即回粤组建广州社会主义青年团和《广东群报》,意在发起一场广州的“新文化运动”。《广东群报》由陈公博担任总编辑,谭平山主编新闻,谭植棠主编副刊。陈公博回忆道,当时的广东处于桂系军阀莫荣新的控制下,新闻出版审查严格,报刊界也都静默无声,甚至多为情色小说这类文字。但他们不过就是刚毕业的学生,“根本并没有政治欲”,只想“本其所学”,“动机的确在于介绍新文化”,“介绍各种未曾输入广东的学说,这种思想大约是受了蔡孑民先生的影响罢,但当时群报的确是这种姿态”。 陈公博曾提及创办《广东群报》的唯一目的就是发展民众的群性。他认为群性对人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为人类得以独立于今日,正是依赖于群性的本能。但由于现实中宗族、种族、男女、阶级、职业、历史、地域等种种的偏见,人类的自然态度被压抑、捆绑,不能得到个性的充分发展,以至于“时时刻刻演出那般连续状态的人类相杀底血剧”。至于为何选择在广东创办报纸,陈公博指出,广东社会的平民思想比较发达,“虽至厨夫走卒,也知争自由,也知争平等,无龌龊卑屈地气象”,足可以称得上是百年来中国革命的策源地。而广东人具备的活泼性情、勇于进取、民气强悍、轻于冒险更是难得的特性,只是可惜“从来没有真正的社会指导者”。因此,陈公博等人提出创设报刊只是广东的“新文化运动”的第一步,此外还有筹办平民图书馆、平民讲演团、平民学校等,以及改良城市和农村等举措。

陈公博的社会民主主义思想主要体现在其在对代议制的态度上。他强调自由民主和思想独立,提倡民主选举和地方自治,不主张绝对的纪律和强迫的统一。这与考茨基、伯恩施坦的理论相贴近,他们均将资产阶级民主制度看作实现社会主义的手段,通过议会、选举来渐进地改革,而不急于甚至无需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推翻政权。

近代国人对于国家的政治与社会多少都抱有不满意之处,至于如何改变现状,激进的革命与温和的改良一直是时人讨论的焦点。陈公博身处其间,自然有着十足的体会。他自称是一个“酷爱和平”的人,累年以来未曾“敢为急激论调”,所以主张若非在万不得已时,不如“勉就原有制度”,“以为渐进之改革”。这是因为他把革命与破坏视为一体,制度一旦经历“突然急革”,就会与现实社会“不甚相容”。因此,不如对现在的制度“缓和之,疏导之”以减少革命的理由,并构思好新制度的建设方案,“就原有制度再加一度之考量”。即使未来仍要发生革命,也不能与既往的政治革命相同,国人应致力于社会革命。

陈公博将选举与自治视作现阶段改良政治的重要步骤。但实现这一目标应具备的前提是国人要拥有一定程度的民主意识,可在他看来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于是,陈公博提出增进民众觉悟、提高民众智识水平的五点建议。第一,国人应改变对政治的态度,不再将政治看作生活的归宿和谋求利益的工具,更“不能以政治即为供其一生纵欲之地盘”。第二,国人不应太过急切于立刻解决政治问题,而应先注重培养“储蓄之性”,待时机成熟、准备完善,方可进行。第三,国人不应崇拜权威势力、牺牲个人人格,只有在社会整体改善后,政治就会无形随之革新。第四,国人不应为金钱和权力相互争斗。第五,社会运动要有创造与奋斗的能动性,不应好逸恶劳而一味地倚赖他人。因此,只有在国人有了“彻底之觉悟”后,中国的政治与社会才会有“彻底之革新”。

在民众已具备民主意识后,组织一个民选的市政府与议会,被陈公博视作是实现民主的第一步。首先,以城市改革为中心,市政府及市议会一概由市民直接投票选举任免,不必由官吏干预。从地方入手改良政治,是厉行小组织、扩张地方自治权的途径,也有益于避开中国体量巨大难以变革的弊端。在陈公博拟定的市政府条例中, 凡居住满二十万人口的地方即可设市,市政府和市议会则分别作为执行机关和立法机关,不受省府官厅的指挥和监督。市议会由市民直接选举产生,每五千人得选议员一人,任期一年,享有税收权、监督权、弹劾权。陈公博尤其注意民主普选的实现,选举条例中明确废除了阶级限制、男女差别和财产限制。陈公博批评现在中国的选举是“势力的选举”,只为少数阶级服务。因此,若要顺利组织市政府,就务必先将这种选举的阶级限制除去,他提出:“中华民国国民不论男女,住居本市一年以上,而有左列资格之一者,有选举权被选举权。(一)在国民小学或与国民小学程度相当者毕业。(二)有正当职业者。(三)有正当劳动者。”

可是,理想与现实总会存在差异。陈公博作为一名青年知识分子,未能直接在实际政治中实践他的民主自治思想。真正对广州政局有所推动的是回粤后的陳炯明,他曾大力提倡联省自治和地方直接选举。陈公博与谭平山等广东共产党人对其“联省自治”方针的态度是辩证的。

1922年6月16日,驻广州的陈炯明所属部队突然围攻孙中山总统府(史称“六一六事件”),广东党组织并未立刻展开对陈炯明的批判。此后,陈公博召集广东党组织会议,声明他不再履行党的任务,并表示他将脱离中国共产党一切关系,决心留学美国。其后,上海中共中央为了维护党的纪律,给予陈公博留党察看处分,在1923年初决定将其开除出党。陈公博脱党一事遂成为中共党史上一个典型的反面教材。

广东党组织的确有过对陈炯明的称赞之词。但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陈炯明在议会选举、联省自治、工人运动等问题上,与陈公博等人信奉的社会民主主义思想有着一定的契合之处。事后不久,谭平山就在胡适主编的《努力周报》上匿名发表长文《记孙陈之争》,其中秉持着对陈炯明和孙中山双方不偏不倚的态度。谭平山称此事件不过就是孙中山与陈炯明的分家,二者的矛盾也是酝酿已久,并不能上升至“革命”与“反革命”的高度。谭平山一方面对陈炯明回粤主政予以肯定的评价,认同其主持的民主选举;另一方面也指出陈炯明为人坚忍有余,但果断不足且不能容纳他人意见。

除此之外,陈公博也多次对在陈炯明主持下的广州市参事选举提出批评,“只有利于资本阶级并不利于平民”。他指出现今广州的选举有两大弊端:一是恶绅劣吏垄断选举过凶,选举“实为政客与资本家分峙对抗之局。所以,这次选举能操胜利的,不是政客,就是资本家”。二是过多民众放弃选举权,“现在选举票不是有几十万吗?五月一日有没有二万人以上投票?我倒要问问那天投票和监票的人”。因此,广东党组织也开始尝试由自身从事政治实践、组织政治运动。

三、实践:陈公博与早期广州工人运动

广东共产党早期组织在重新组建之后,积极践行实际社会运动,推动社会主义在广州的传播,意欲开展广州的“新文化运动”。作为领导成员之一的陈公博,他改变此前侧重文字层面的斗争,开始从实践上从事社会运动;并且在思想上也尝试做出改变,以符合党组织的信仰要求,即从社会民主主义向马克思主义思想过渡。陈公博积极撰写文章,投入马列主义与无政府主义之间的思想论战当中。陈公博担任总编辑的《广东群报》被定为广东共产党早期组织的机关报,还增开了许多关于社会主义学说与工人罢工运动的新栏目。由于内容增加,从1921年5月1日起,篇幅由两大张扩大为三大张。陈公博还在工人运动与妇女运动等社会问题上,进行相关的政治实践。1921年7月,陈公博代表广东共产党早期组织参加中共一大,参与创建中国共产党。到1922年初,广东已有党员20多人,工人党员占一半,是全国最大的地方党组织之一。1921年7月,陈公博代表广东党组织参加中共一大时,就明确指出未来的工作方向是以工人运动作为主要内容之一,具体如下:

(一)吸收新党员;(二)成立工会;(三)成立工会学校和工人夜校;(四)加强对农民的宣传工作;

(五)加强与士兵的联系。

其实,不只是广州,上海、北京、湖南等地的共产党早期组织均将发展工人运动作为工作的首要目标。陈独秀在中共一大于上海召开前一年,就意识到在上海社会势力最大的不是西洋人,而是大部分工厂的劳动者,所以使各行业工会发达起来十分必要。张国焘在中共一大上提出,北京共产党早期组织重视在工人中的宣传工作,致力于将民主主义的政治革命引入工人阶级的社会革命的轨道,并在长辛店创办劳动补习学校。在中共一大上,初生的中国共产党就在其纲领的开篇处点明,“本党的基本任务是成立产业工会”,次月又在上海成立了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广东分部则由谭平山兼任。

资本主义在中国各大城市的发展与工人群体的壮大是大体一致的,然而,千篇一律的工运发展规律难以描述不同地域的工运实际情形。王尽美在组建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山东支部时就观察到,劳工团体的发展程度在各地是迥异的,上海、广东已属发达,而山东工人仍有待组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工人联合会。但截然相反的是,邓中夏对广东工运的评价十分消极,他称“广东罢工潮比上海还要落后,其原因是共产党广东支部很弱,而且夹有极大机会主义成分”,这一代表者就是陈公博。这一认知上的差异实则提示出,厘清广州工人运动的特殊性,并探析广东支部如何因地制宜制定策略,是十分必要的。

首先,广州与上海相较全国其他区域,同属开埠通商较早、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相对成熟、工人数量亦与日俱增的两个工运中心城市。可是,广州的现代工业不如上海发达,且产业工人队伍也难与上海相比。尽管如此,陈公博依然认为广州的工会发展是要比上海更具有群众基础的,他称赞广州工会“都是真正工人所组织的”,而不同于上海那些有名无实的“招牌工会”。在1920年9月至1921年5月,广州迅速成立了30余家工会,半年后又进行了20余起罢工运动,并多数取得了成功。

其次,广州与北京相比,发展工人运动的政治环境相对宽松。北京作为政治中心,本身不是工业城市,产业相对不太发达。况且,即使是比较大的工厂和企业,如编辑部、出版社、精密仪器厂、度量衡厂、铁路等,又都是政府机关,厂主和雇主就是政府本身,常训育工人为了“富强”就要“不停歇地工作”。张国焘感叹,在这种情况下,从事工人运动的宣传很是困难。毛泽东在参加中共一大后回到老家湖南即主持中国劳动组合书记分部湖南分部,但因当时湖南境内的工厂总体而言规模尚小且分散,且初期的工人运动带有强烈的无政府主义色彩,于是选中了紧挨湖南省边界的江西省萍乡县的安源这一工运处女地。而广州无论是在孙中山还是陈炯明主政下,均对工人群体有一定程度的重视,对待罢工问题也相对宽松,多从事劳资协调的中间工作。正因于此,广州工人运动呈现出中国共产党、无政府主义者、国民党、帮会、地方军阀当局等多重合作与竞争的局面。

总的来说,国共第一次合作之前的广州早期工人运动与全国各区域城市相比,具有五个特征:资本主义发展较成熟,工人群体数量较大;以薪资与待遇为主要目标,兼具民族主义、民主主义的政治诉求;政治环境相对宽松;传统帮会势力存在;不同派系的工运并存,且共产党未占主导地位;紧邻香港,两地互为支援与影响。广州工人运动在历史中形成的诸多特点,既为广东党组织提供了一个足够宽松且有一定积淀的有利环境,也使共产党不得不以一个“后来者”的身份,参与到广州工运指导者身份的角逐。

孙中山与国民党以及陈炯明在粤时,均支持工人团体组织,广州更是废除了新刑律中的罢工制裁法案。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其中最具“社会”吸引力的即是民生主义,它以谋得全体人民的最大福利为最高原则。1920年12月28日,孙中山二次南下广州重组军政府兼任内政部部长时,在颁布的《内政方针》中,提出要“保护劳动”“谋进工人生计”“提倡工会”。曾任广州特别市国民党党部执行委员会委员兼工人部部长的马超俊在广州已有充足的工运经验,他担任了广东势力最大的机器工人工会的主任,并多次从事机器工人罢工运动的解决。他将三民主义、国民革命与工人运动三者的关系论述为:三民主义的实现手段是国民革命,国民革命成功之日,三民主义始可实现;而国民革命的进行,以唤起民众、发起工人运动最为重要。“六一六事件”前,陈炯明也常为各报纸(包括国民党系)所夸赞,多称陈炯明对于广东的工人运动很有助力,“每次罢工风潮,当事者若请政府出而公断,则其结果政府莫不将工人要求略加变更而以承诺”。

此外,由于无政府主义在广州的盛行,在广州还曾组建过无政府主义者的“共产党”,因此谭平山、陈公博、谭植棠等人不得不面对后来者所处的劣势地位。不过,既往的广州早期工运史研究,常将广东共产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之间的工运指导权之争夸大为“工人运动大分化”,这其实不太恰当。首先,无政府主义者人数较少,且组织力量也相对薄弱,广东党组织也未将其视作潜在斗争目标,“关于无政府主义者用不着多谈,因为他们在广州一共才有五、六个人,其中有三个人很快就要去法国,还应指出,一般来说,无政府主义者也没有任何组织”。而广东党组织发展工人运动的最大阻碍实际是广州的执政党国民党,“广州的情况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我们与国民党人的斗争困难得多”。陈公博意识到,国民党中不少党员对社会主义颇感兴趣,他们对工人的联系与宣传已有很长的历史,近年又多次鼓动工人罢工。国民党中央委员会还设有宣传部,专门做联络工人的工作,特别是五金工人和机器工人。因此,广东党组织只能选择与国民党合作,但仍在幕后“极力设法单独组织工会”。无独有偶,在广东党组织重组的同月,国民党广州支部也正式成立。

广东党组织投入工人运动的第一步是组建由共产党指导的工会组织,或者改组由国民党指导或带有传统行会性质的工人团体。“六一六事件”前,广东党组织已经完成了与理發工会和土木建筑工会的联系。1920年底,谭平山等就在广州联系了土木建筑工会。因彼时广州教师团体多次集会,发起加薪运动,广东党组织也在采取措施组织教师工会。

此后,广东党组织更是瞄准广州影响最大的工会,即机器工人工会和铁路工人俱乐部,“我们在采取一些有效措施,以便在机械工人工会中产生影响”,如建设机器工人夜校,在“这个学校取得明显成果后,我们再着手其他学校的工作”。即使是带有明显反共立场的黄艺博,在他撰写广东机器工人的历史中,也可以从侧面看出中共早期对广东机器工会付出的努力。在机器工人第一次罢工发生后,《广东群报》就“首先卖力、帮着宣传”,后来结识了部分的机器工人,并进一步由谭平山以帮忙教育青年工人为名,在机器工人维持会与机工集中地,各办了机器工人补习学校。学校的经费与教员均由广东党组织负责,大力对工人宣传马克思主义。

陈公博将组织工会视作当务之急。他认为以个人之力,很难改造社会,“社会只能共同进化,万没有单独进化”,并且只有拥有一个优良的组织才能取得成功。陈公博某次在广州理发工会的演说中呼吁,理发工人要团结起来以达到工人联合,世界工人阶级也应当大联合。陈公博还以为,虽然广州工会日渐发达,但仍对于工人运动的前途“不寒而栗”。他称广州多数的工会,不是由“一两个野心的资本家在那里暗地里指挥”,就是被“一两个野心的包办家借着工会名义到处出风头,作现实政治的傀儡”。他竭力向各工会宣传要摆脱资本家与政客的影响,建立属于工人自己的工会组织,解放的责任仍在工人自身。事实上,这也表明了广东党组织意欲独立组织工人团体,并使工人从事社会运动的愿望。在工会发展遭遇困境时,陈公博更是撰文对广州市政府取缔工会一事予以痛斥,“这几天内广州当局对于工会解散的解散,搜查的搜查,逮捕的逮捕,满城风雨,天地晦塞,我为劳工前途的危险起见,更为广州当局本身的地位起见,忍不住,不能不说话”。

正如中国共产党在其第一个纲领中强调的那样,广东党组织也将开办工会学校、工人夜校作为工作重心之一。陈公博对工会曾提出三点希望:排除政客、排除资本家、自己教育,其中之一即是工人教育。陈公博十分重视工人教育,把它当作组织工会团体后的首要任务,也是从事工人运动的必要准备。他清楚地认识到,若要工会发展到一定高度,工人必须进行独立的政治训练。这种政治训练不仅是针对现实政治,也是为了“未来的政治”。所以,无论在阶级斗争成功之前还是成功之后,工人阶级所需要的“全在知识”。

当时广东党组织规模较小,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党员相对于广州工人群体与工会团体来说,乃沧海一粟。因此,培养一定数量的革命青年,先使他们习得马克思主义是相对容易的,再由这些青年骨干到广东各地从事工农教育与社会运动。譬如,在1921年成立的广东省立宣讲员讲习所,是陈独秀领导下的广东省教育行政委员会属下的一个公立教育机构。由陈公博任所长,教务工作由谭平山、谭天度、谭植棠等人主持,讲课内容为反帝反封建、社会主义、群众运动、阶级斗争等。此外,他们还在广东高等师范校址创办了俄语学校,并在《广东群报》上曾刊发广告称:“研究俄罗斯者注意!研究现代思潮者注意!研究世界平民文学者注意!本校特聘请俄人米诺及其夫人专授俄语,校址暂借广州小南门国立高等师范学校每星期授课三次,每星期一、三、五下午三时三十分至五时为授课时间,每月只收杂费一员,并有华人担任翻译,定于本月十六日开始报名,三月一号上课,报名时随交杂费。”

无论是工人联合的组织,或是工人学校的开办,都是为了能够指导工人运动的顺利开展并取得胜利。广州工人运动在各方势力的牵引下,同盟罢工一年内已经发生28起,俨然成了“一个普遍的现象”,常为报界所鼓呼振奋。陈公博曾总结出1920年至1921年5月工人运动的两个趋势:一是工人已有根本的觉悟,二是今后社会已由政治问题而入于经济问题。广州的工人运动多是因要求增加工资、减少工作时间而与资本家发生冲突,仅有极少部分有着民族主义情绪以及现实的政治诉求。即使是1922年的香港海员大罢工,最初也是要求增加工资的经济斗争,其后才以反帝为武器。2月9日,广东党组织发表《敬告罢工海员》书中,希望海员做到:坚持到底、团结一致、严守秩序、注重自治,并仍将这次罢工风潮当作“开始阶级斗争的急先锋”。

值得注意的是,陈公博将广州罢工的经济取向视作十分“可喜的现象”。这与一般思维中,共产党指导下的工人运动更具备政治斗争的特性,是不太贴合的。陈公博之所以形成如此想法,其实与广州工运所处的政治环境息息相关。在对工人群体持同情态度的政府治理下,工人为生计而发起的罢工行为多受到当局的调停,若仍坚持在工人中宣传太过激进的主张,自是很难收到热烈的反响。不过,陈公博也并未放弃对“政治”的期冀,只不过是要等到工人教育已臻完备,工人已有足够的政治素养,方能着眼于“未来政治”。1922年5月1日,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在广州召开,出席代表162人,代表12个城市、100多个工会的20多万工人,同日举行10万人的大游行,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盛况空前。

四、结语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各式各样的“主义”从西方吹入中国,知识青年们纷纷选择自己认为适合于中国的道路。伴随对帝国主义和军阀政府的日益失望,苏俄十月革命掀起了新的思想热潮,“后五四时代”渐渐发生着思想转型,社会主义蔚为时代风尚,知识青年的思想愈发激进,“到民众中去”成为最常引用的口号。然而,社会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的过程中,并非有着一个明确、完整、标准的理论体系,更多呈现出一种内在竞争、多元发展的脉络。由于传播渠道、传播者、受众者的各不相同,社会主义名词的时髦混淆了各方观念中实际存在相当大的差异,衍生了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社会民主主义、无政府主义等诸多类别。即使知识青年已经选择成为一名共产主义者,并开始组建共产党早期组织、从事相关政治活动,其思想也必定会受到多重思潮的渲染,同时也会因转瞬即变的现实因素而扭转,陈公博即是这样一个代表。

在1920年北大毕业后到1922年脱党前,青年陈公博受到了民治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双重影响,其思想与行动呈现出一种交互杂糅的复杂面相。此时陈公博的思想履迹、政治实践的具体表现与层层转变,不仅反映了一个早期共产主义者复杂的心路历程与艰难的社会实践,也为其日后脱离中国共产党埋下伏笔。蔡和森在1926年回顾中共成立时称,党初创时“不是开始就有很大的(马列主义)倾向,而是在许多实践中由小的不清楚、不明显的渐渐的扩大了的”。蔡和森评价李汉俊、陈公博、戴季陶等人为“中国的合法的马克思主义派,中国的经济派、少数派”,而不是“真正马克思主义派”。因此,早在中共一大时,中共内部便发生了第一次较大的思想分歧,即马列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的矛盾。陈公博选择在中共一大时声援李汉俊,亦是因其对社会民主主义的青睐。

革命政党需要一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中心理论,方能领导革命走向正确之路。然而,政党在创建初期往往通过降低门槛、提高共识,以团结政治上的同盟者,这也使其思想趋向难以在短时间达成一致。另外,对中共来说,马列主义尚属舶来品,更要根据实际情况和客观情形做出相应的调整,此种改变留有的余地无疑增加了党形成统一思想的困难。蔡和森曾预测,若使中共的思想理论完全形成高度“同质化”,非要经历一个长时期的斗争与训练不可。早期共产主义者多由知识青年组成。然而,知识人多追求个体思考、自由思想与学理探讨,使其遵守政治纪律、服从组织命令,这无疑是一个难题。在中共一大与“六一六事件”中,陈公博始终自视为一名思想自由的读书人,他难以理解革命党的政治逻辑,多次对孙中山和陈炯明予以了不合时宜的辩证评价,其书生气息与服从政党的铁律也酝酿着矛盾。

瞿秋白于1935年在福建写的绝笔中,抒发了“读书人”与“革命者”在他内心深处的复杂纠葛,他承认自己的性格根本不足以“锻炼成布尔塞维克的战士”。但他与陈公博的选择不同,他依然选择了留在政治舞台上,“中央怎么说,我就依着怎么说,认为我说错了,我立刻承认错误”。与瞿秋白相异,恽代英则呈现出了另外一种“热烈”的坚定。在五四时期,恽代英还曾一度向往自由的无政府主义。他以为青年团体应遵循“绝对自由”的出入,“若加入了這结合,却处处受些自己不愿受的限制,未免失去了结合初意”。但他最终选择成为一名坚定信仰马列主义的中共党员后,改变了其对自由与纪律的理解。在1924年,他便强调组成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作战团体”的必要性,并认为“决不能处处都要求(党组织)与自己意见相合”。

当中国共产党将维护并遵守党的理念与命令视为每个共产党员的纪律准则、民主集中制逐渐演化为党的一个核心体制时,早期共产主义者们便必须面对着两种抉择:要么是进行深刻的自我批评、信仰一元的马列主义、服从党的命令、遵守党的纪律,如恽代英的转变或是瞿秋白那“历史的误会”;要么只得脱离于政党、活动于党外,而陈公博等人选择的则是第二条这样的不归路。早期共产主义者们的不同抉择,决定了每个党员日后走向的是光明大道或是崎岖错路,它可称得上是一种自我淘汰机制。而对于纪律严明的中国共产党来说,将不能服从纪律者淘汰出局,以达到革命党的纯洁性,这更是政党初建时期大浪淘沙的必经阶段。

[高志明,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周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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