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鉴于国共合作的迅速推进,自1923年春归国后抱朴即积极加强与其他无政府主义者的相互联系和交流,并频繁投书时刊踊跃发表政见,以“忠实”揭露苏俄政情内幕和政治野心为己任,在各大报刊不遗余力宣传苏俄革命之“失败”,公开反对国共合作和国民革命,力图影响时人和思想界对苏俄革命及其实践的相应认知。据此,不仅可以看到当时国内各方政治力量对“革命”的不同理解及对“革命”话语权的激烈争夺,也可以看到各方媒介政治立场的复杂性和涉事各方政治态度的动态性,而这无疑也从一个侧面透露出斯时国民革命氛围的日渐浓厚與高涨。
【关键词】抱朴;国共合作;无政府主义;苏俄;国民革命
【中图分类号】K261;D611【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2096-6644(2023)06-0041-09
1923年9月,甫一归国的抱朴即以曾是社会主义仰慕者之身份投书《国风日报》副刊《学汇》,介绍亲身赴俄游历之所见。在该文中,抱朴称“现在莫斯科的监狱,坐满了我们的同志(注:指无政府党)”,直指苏俄的布尔什维克是“以暴易暴”,是压迫无政府党的“唯一的专政者”。稍后,抱朴更是如后来蒋光赤所言“精神大振作起来”,一改对苏俄同情之态度,利用自身曾赴俄留学之条件,踊跃在当时各大报刊发表政见,评点时事引导舆论,针对中俄相关事宜频频发声,致力揭露苏俄的“黑幕”与“野心”,积极抢夺“革命”话语权,并主动发起各种赈助及纪念无政府党人的活动,大肆宣传无政府主义,深度介入无政府主义者与马克思主义者之间的相应“论战”,“大做起反对苏俄及共产党的宣传”,公开反对国共合作及国民革命。笔者拟以时为序,对抱朴1923年9月至1924年10月的活动略加梳理,以期从一个侧面透视无政府主义者对于国共合作之反应,丰富和加深这一时期思想界转型裂变和国共合作社会效应层面的研究。
一、“忠实”揭示苏俄实况
1923年10月初,抱朴在致无政府主义者鲁哀鸣的信中,即揭发第三国际争夺政权的野心及苏俄无产阶级专政的运行实况。在他看来,第三国际根本不是“代表无产阶级的真正的指道者”,实是一种虚伪的冒称和欺诈,同时也是一种“政客之新驱术”。第三国际资助东方民族运动之举看似正义,实则多迫于无奈。究其实质,不过是“维持自己地面,使其外交政策利于进行而已”,苏俄的侵略政策并不亚于俄皇时代。他认为,苏俄之前曾宣言放弃中东路权利亦不过是内有所图的政治举动和权宜之计,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圣洁之举。因形势已变,故苏俄又露出本来面目——“中东路决不能白白抛弃”,甚至诉诸武力亦在所不惜。抱朴并以苏俄党人邀约参军的亲身经历,提示国内诸人:苏俄已在着手进行侵略中东路或扰乱东三省的相应准备。除此之外,俄皇时代所侵略各小国多数仍在苏俄统治之下的事实,也说明了苏俄言行的背离与虚伪。
抱朴认为,苏俄声称的“无产阶级专政”更是一种“欺骗行为”,只不过因实施封锁政策方致国外尚有“不甚明了者”。在他看来,布尔什维克得权不仅当时有因缘际会的偶然因素在内,苏维埃为“全国工农兵的代表”的声称更是名不副实。布尔什维克对各级代表人员的来源和构成不仅有所选择和控制——“非布党极难混入”,各种会议及选举更是有精密的操控——“如党员报告某事后,请大家通过,有时因群众反对过烈,则询问有无反对者,问二三遍后,即作为默认通过”,工人的罢工权在十月革命后亦被取消。凡工人因工作条件太苛要求改良时,即视之为“反革命党”。在抱朴看来,这些布党用来统一俄国的举动实属荒谬至极。同时,抱朴于10月下旬在《学汇》连续发表《无产阶级专政下俄罗斯》《布尔雪维克国际的阴谋》等文,致力揭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苏俄压制自由、操纵选举、取消罢工、干涉教育等实况,向国人积极揭发第三国际的对中“阴谋”,并刊发启事呼吁赈助俄国在狱的无政府主义者。
11月初,抱朴又在北京无政府主义者发起的世界语主义研究会上,公开批评苏俄压制、阻碍、打压、操纵世界语发展及欲以俄语代替世界语的政治扩张野心。对东方劳动共产大学校长“俄国语已有国际语的意义”的言论,抱朴更认为极度“荒谬”。抱朴认为,这种话语背后实际上蕴藏着布党不可告人的政治野心——东方民族都须“莫斯科派去的俄人统治”。与此同时,抱朴更对布党人员时时处处以领袖态度为转移的崇奉和迷信行为及其体现出来的“奴性”大为不屑。面对布党人“为什么列宁没主张世界语呢?”的相应质问,抱朴则“冷笑”着以列宁并不是“全智全能的上帝”相答;而1923年7月间在莫斯科召开的全俄世界语大会,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仅送”了一封“祝列宁病体早日康健”之信。“冷笑”与“仅送”之语,可谓颇为传神地表达了抱朴此时的内心感受与政治态度。
11月中旬,抱朴在《时事新报》《晨报副镌》及《学汇》连发数文,表述自己对苏俄教育、政治以及中俄相关事宜的基本看法。在《一个留俄归国学生的自述》中,抱朴以自己赴俄留学的经历及旅途所见为例,认为苏俄教育“已经破产”,且俄国已无所谓教育了。在他看来,苏俄之教育多是“政治训练”而非智识的传授。苏俄所谓教育普及、自由等则多是宣传之语,“美丽的天国”更是国人一厢情愿的想象。无论是从经济状况之窘迫、政治要求之严格、学习内容之贫乏而言,赴俄求学均是“最困难不过的”,而所获却又不多。因而,他认为去苏俄留学实际上得不偿失,并奉劝和呼吁一班颂扬苏俄之人能够“平心静气去考察一番”,不要一味迷信苏俄之所言,更不要“为一般政客所利用”。
一心想披露苏俄“黑幕”的抱朴,鉴于国内亲俄政治氛围的日趋浓烈,紧接着又决然以“不得不来替他们伸冤”之态,再次刊文攻击国内莫斯科派的“谣言”,揭发赤俄的“黑幕”及其国际主义背后对中东铁路的阴谋与野心。抱朴认为,布党自得到政权后实质上始终“没有抛弃俄皇时代侵略政策”,军事侵略实是他们所谓公平外表的“后盾”。他们虽然高唱民族解放的高调,但是就其实际作为来看,根本名不副实。苏俄不惟对于旧俄势力范围内各处从不予以主动解放,对于中国更是极尽坑蒙拐骗之能事。在抱朴看来,国内报章中所存在的“替赤俄辩护”的混淆视听之举,乃至中东铁路由“无产阶级专政的赤俄”来管理“比中国人办理更好”的错误认识,实皆为受俄方宣传影响所致。俄方真相则与此相去万里,以致抱朴感叹道:“两年来留俄的结果,以前的幻想都消灭”。对苏俄的失望之情及反对之意,可谓清晰可辨。
针对斯时苏俄驻华代表加拉罕代表俄国学生会赠北大学生红旗一事,抱朴更是反应激烈,以致竟“气得两眼直瞪”——不知怎样来告诉可爱的北大学生。他深恐北大学生及国人上当受骗,自上海“急急跑到北京”,意欲将赠旗事宜内幕在《晨报》揭开。抱朴认为,加拉罕向北大学生赠旗实是对北大学生的愚弄和利用。在他看来,加拉罕赠旗声言代表俄国学生会即为不确之言和欺骗之谈。结合其所掌握的苏俄情况,抱朴就加拉罕所声称及可能的代表对象展开了质疑和追问。他再三强调,在俄国学生团体根本无法自由活动;而就理论而言,布党因不承认有特别的“智识阶级”更不会专意赞助学生团体。由此可知,苏俄实际早已无学生会活动了。缘此,加拉罕自然不应代表苏俄之学生会而赠旗。至于加拉罕最有可能代表的少年共产党,因其人员构成和政治属性均与学生组织有异,自然也与加拉罕声称代表学生的说辞多有不符。因此,加拉罕所称代表学生之论只能为有意冒充、故意玩弄北大学生的欺人之谈。究其目的而言,加拉罕的这一举动不过是欲利用北大学生在中国外交上的影响力,使其对华外交更为顺利而已——“加拉哈想拿一块糖来甜甜北大学生”。最后,抱朴指出,在西方分裂并在中国展开竞争的复杂情势下,加拉罕赠旗不仅是北大全体学生的一件大事,而且事关之后中俄交涉事宜,实是有“极重大的意味”的包藏祸心之举。
二、满心期待“笔墨官司”
如果说抱朴对苏俄革命及其相关理论的负面评价,就其对国共合作的态度探析尚属于隔靴搔痒,那么他与共产党人瞿秋白的辩论则无疑可以看出其对于马克思主义及国共合作的真实态度。瞿秋白见阅抱朴的《一个留俄归国学生的自述》及《忍不住了!——赤俄对于中东铁路的阴谋》两文后,撰文对抱朴文中流露出来的“空想的乌托邦主义”意味、非阶级化的想做人上人思想、“消极的民主主义”情绪、“不可思议的自由主义观”,以及其所持有关中东路的相应观点,进行了委婉的批评和指正。
针对瞿秋白的批评,抱朴不惟火药味十足的进行了逐一回应,甚至还颇有暗合我意的期待——“我在《晨报》上发表文字后,正预备与人打笔墨官司。”但其文章发表后,那些“从莫斯科回来的人”并未有所回应,以致抱朴竟然生出了“一般莫斯科来的都死去了”的感慨,甚至萌生了“那篇文章正好代替追悼文,也不枉我们在同一团体中,同床的异梦的结合过”的恶毒诅咒。
对瞿秋白之于其信具有“空想的乌托邦主义”意味的批评,抱朴则反称马克思主义者即为“空想的社会主义者”;对瞿秋白所言中国社会裂变中会产生“非阶级化青年”的观点,他则反唇相讥道:中国布尔什维克即是想发洋财并想做无产阶级专政者之流的“人上人”者。此处所言,显见抱朴对中共党人品格、功绩的不屑与对苏俄政策的不满;对瞿之所言“消极的民主主义”情緒的批评,抱朴更是不予认同。他认为,这种瞿秋白所指责的民主主义恰是“半生不活的马克思主义者的主张”,根本不是无政府主义者的主张。在抱朴看来,国共合作这种与资产阶级的妥协之举实际上根本不应是无产阶级政党所为。它不仅是一种不应有的妥协,更是苏俄侵犯中国的一种举动。
至于瞿秋白所称其不赞成对阴谋推翻革命政府的人加以强制的“不可思议的自由主义观”,抱朴则称瞿之所论不知所云。在他看来,无论什么政府成立均将产生“不得志的政党”或“人民起来反抗,争权夺利,不知伊于何底”的后果。因而,无产阶级专政所造成的也只能是“纷扰”而不是社会主义。他进而发问道:设若异党都被布党压倒,我们又能否保证“个个党员神圣与纯洁如列宁一样”而不变质?作为无政府主义的信奉者,抱朴本人自不赞成“迷信政府”的布尔什维克。他自称并不是特别“与政府有什么不同戴天之仇,也没特别受过他的苦处”,甚至无政府主义在某种程度上也不是其中意对象,不过游俄结果使其不得不倾向并“拜倒在他旗帜之下”而已。
至于中俄之间通邮、中东路事宜和瞿秋白所列中印学生间物资分配问题,抱朴则不仅表示出对瞿秋白纸上谈兵、坐而论道的作为不屑一顾,并且对于瞿秋白的解释表达了明确的拒绝和反对。他甚至说出了:若反对俄国便被认为是“反革命党”,那么倒不如“像你们的陈为人所言,把俄国红军请来中国,实现你们的国际主义罢”的愤激之言。在他看来,中俄通邮中不写俄国赤塔而写瞿秋白所说的“中国满洲里邮局转赤塔领事馆”,与俄方不准写“中国哈尔滨”而称哈尔滨为自治区,显然是两码事。瞿秋白以之相类实在是“太巧妙了”,而“该打手心”;对俄国阴谋夺取中东路的举动,抱朴更是以加里宁等人在海参崴与伯力等处的演说为据,力证其确。就瞿秋白对中印学生间物资分配好坏因随机而致的解释,抱朴并不认同。他认为这并不是一个简单而随机的好坏问题,更重要的则是背后的权力关系问题。对瞿秋白怀疑其俄文程度的猜想,他也是大为不满,并出言相讽;最后,抱朴更是直接警告瞿秋白以后“别再肄(原文如此)无忌惮的制造俄国假消息”,并称报告俄国真相是其责任。
质而言之,抱朴认为共产党人自称其为无产阶级利益代表唯一性的宣告,并不能天然的解决和消除党人专政异化的危险和可能,而发出这样的“愚问”也谈不上是什么“反革命”举动,反而恰恰是共产党人所持守的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值得进一步深入反思。稍后,抱朴更是刊发《马克思阶级斗争说的娘家》(译作)、《新俄教育现状》、《新俄游记中的一段》及《致加拉罕的一封信》等文,进一步阐发其对于马克思主义相关理论及俄国现状的看法,宣传无政府主义。抱朴认为,俄国革命后其教育并无何等成绩可言,俄人在中国所设宣传机关传出之消息,实系其远离事实的“凭空杜撰”。苏俄各地教育情形亦极为紊乱,毫无定则。在《致加拉罕的一封信》一文中,抱朴等人更是对加拉罕及中共党人大加鞭挞,破口大骂。在他看来,加拉罕是“怀着满腹的阴谋”及“侵占中东路,霸据蒙古的美意”而莅临北京;苏俄之于中国的外交实为无情无义的“卖淫妇式的外交”,加拉罕对其宣言“随意增损,希图抵赖骗混”的行为,更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之举;苏俄用其劳动者血汗所饲养的“支那狗”不惟欺骗苏俄,且已为有思想的人们所憎厌,更特别为中国的无产阶级所痛心。因而,苏俄实应对他们的错误进行“忏悔”。
三、竭力宣传苏俄革命之“失败”
及至1924年1—2月,抱朴则在《学灯》连载其《俄国革命之失败》,称俄国革命给世界革命带来的影响是“消极的”,它指示的则是全世界工人“勿再走上错误的道路”,大肆攻击苏俄社会的基本制度。他不停宣称苏俄选举制度根本不能体现民意、共产党并不能“代表”无产阶级,以及由国家来管理决定生产分配事宜是错误的“玄学”理论等种种谬论。而此文尚未刊载完毕,抱朴即已迫不及待地邀请无政府主义者惠林为之作序,并拟出单行本了。抱朴自称将以“忠实而勇敢的态度”将数年在苏俄实地考察的结果贡献给国人,卫惠林则对之表示由衷的钦佩。在卫惠林看来,抱朴的报告是对中国民众“极重要的、极诚恳的”报告,它可使国人更能明了所谓的“新俄”究竟是什么东西。
3月间,抱朴又在《学灯》刊发《批评中国出版的关于俄国革命的书籍》之书评,对相关涉俄著作逐一进行了点评,力图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判准,展示苏俄革命“失败”之真相,以消除国人对苏俄革命的“误解”与“误读”;同时,在《民钟》还集中刊发《布尔雪维克对于左派社会党的压迫》等文,积极阐发无政府主义者之于苏俄革命的贡献,以及布党得权后对于俄国其他党派和无政府党人的无情打压与残酷处理,极力控诉布党之负心及罪恶,并奋力发起赈助俄国在狱党人活动;在《学灯》则刊发译作,指责苏俄新经济政策是“狡滑的欺人语”,根本不是“革命的让步”。
在这一时期写就的《俄国革命之失败》的“自序”中,抱朴更是对苏俄革命从理论总结的高度和角度做了类如盖棺论定的判定。他认为,苏俄的革命已经失败,但是这种失败却是“集产主义”的失败而并不是社会主义的失败。他认为,作为人类伟大实验的俄国革命不仅告诉我们“共产主义的可能性”,同时又证实了“集产主义的谬误”。苏俄“集产主义”的生产方式更是造成了社会全面退步,以致不得不实行“新经济政策”恢复“资本主义”。在抱朴看来,这一政策不仅违背了劳动阶级的愿望,而且也决不能“挽救俄罗斯的危亡”,实际恰是“官僚社会主义”失败的明证。
在此期间,赴东北任职的抱朴还不失时机地发表演讲,努力揭示革命的“真相”,并正告国人:苏俄的革命已然失败。苏俄实际上也根本不是实行社会主义的国家,而是一个“变形的专制国家”。在抱朴看来,只有实现了工农的各得其所(土地归农人、工厂归工人)和自由联合才能产生出真正的社会主义。他再三强调,俄国革命是失败的,但却并不是社会主义的失败,而只是布尔什维克的失败。
6月,抱朴则力撰两万余字的长文《克龙史泰暴动》并拟在《自由人》杂志发表,力图揭示喀琅施塔得事件的“真相”以及苏俄政治的“特质”。他认为,苏俄政治虽在理论上号称为苏维埃式的无产阶级专政(或者城市工人的独裁政治),但是实际却是政党的独裁制度。“无产阶级专政”的认识不过是一种局外人“浅薄的观察”,根本不是一种名实相符的客观事实。在他看来,各国布尔什维克与社会民主党不仅没有体现出其应有的“无产阶级性”,而且所谓的“无产阶级专政”也只不过是想假借这种口号以博得劳动阶级欢心的较为“暧昧的名称”而已。实际上,苏俄则常常妨礙无产阶级参与政务,而将改造社会的伟大责任归于“明白唯物史观的先生们”担任。
在抱朴看来,喀琅施塔得暴动则纯因水兵声援彼得格勒劳动者反抗布党专政和“官僚共产主义”而起。布党虽将之视为“反革命暴动”,然而它实则刺破了苏俄政治的“黑暗”,激醒了劳动者的“觉悟”:苏俄共产党根本不是劳动阶级的保护者,而是完全违反劳动人民利益的虚伪共产主义者和独裁政权的既得利益者。喀琅施塔得的民众才是真正的苏维埃政权奋斗者与社会革命保卫者。正是基于此,“十一月革命的健儿”在洞悉布党的“野心”之后,即开始与“人类之敌”作战。稍后,抱朴又撰《布党压迫无政府党的惨状》一文,大力宣传无政府主义者的革命功绩,揭示布党压迫一切革命运动的前后历程和反动退化行径,积极呼吁表同情于革命的人们努力反对布党的恐怖政策。由上可知,抱朴对喀琅施塔得暴动的高度评价和满含敬意,对布党“恢复资本主义”相应举措的极力抨击,以及对布党“人类之敌”的夸张定位,无疑确证了其对于苏俄革命及实践的深刻敌视,同时也间接指证了苏俄革命及其实践时时“妥协”、处处“退化”的根本性“失败”。
8月,抱朴更是火力大开,多处出击。他不仅在《民钟》及《学灯》刊发数文,且在《晨报副镌》开始连载其《赤俄游记》,对苏俄革命之后的状况以及个人赴俄求学的经历进行详细的介绍和评价,同时对共产党人的相应著述和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观点进行针对性的批评,极力阐释苏俄革命之“败”。
在《赤党专政下之劳动者》一文中,抱朴认为现在苏俄劳动者虽然摆脱了“武装共产主义”的侵害,但实又困于“国家资本主义”的压迫之下,苏俄根本没有也无法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在《马克思主义批评》一文中,更是对共产党人及其相应讨论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在抱朴看来,中共及苏俄所提倡的“无产阶级专政”,只能是一种理论上可以探讨但在事实上却无法实现的宣称。而苏俄其实亦早已实行了个人独裁——“列宁与尼古拉的分别,仅在名词与形式上”。不惟如此,在文中他甚至认为,列宁与袁世凯其实也相差无几。质而言之,他认为布尔什维克的理论与用心“完全违反社会主义”,而且马克思主义“违反共产主义的精神”,由其法所能达到的根本不是“共产社会”,而是“畸形的资本主义”。
四、持续攻击国共党人和国民革命
1924年9月,抱朴与各方围绕苏俄革命实践以及国民革命的推进,展开了一系列的论战。8月23日,抱朴的《赤俄游记》在《晨报副镌》连载刊出后,受到了不少时人关注。8月底,曹靖华即致信《晨报副镌》指出所刊《赤俄游记》中对曹靖华本人讲话记述有失实之处,并要求予以澄清。针对曹靖华的指责,抱朴则声称曹靖华还说过其他狂悖之言,并指斥部分留俄之人已为政客所收买,以致未能将苏俄状况以实相告于国人。
旧友蒋光赤得知抱朴“近来的言行和主张”后,即公开致信抱朴。在信中,蒋光赤对抱朴归国后“一副面孔完全改换了”的行径表示倍感诧异,并进行了相应批评。针对蒋光赤等人对其“专以攻击苏俄及共产党为事”的指责,抱朴则不以为然并反唇相讥。对蒋光赤认定无政府党为“反革命党”的定位及其认定逻辑,抱朴更是极为不满,并进行了火药味十足的回应。他首先否认造谣及攻击苏俄的相关指责。他指出,蒋光赤所指责的“谣言”实际上均是自身亲历或者经苏维埃机关“正式承认过的材料”而来,根本不是“谣言”而是实情;其次,抱朴公开指责中共是投机和利用国民革命,大骂国共是苏俄的“走狗”。但在南冠看来,蒋光赤对抱朴的批评则未免有些温情脉脉,并对旧友抱有过高且不应有的政治期待。抱朴则认为,南冠之文无非是重复蒋光赤之旧话而已,并将南冠等共产党人的回应方式及态度,综括为“违背事实的谩骂”“视而不答的回避”和“人身威胁的恐吓”视之,且对之极为不满与不屑。
针对蒋光赤及南冠称其认不清“劳动者”的指责,抱朴反驳道:“常自称是无产阶级的真正代表”的布尔什维克武断判定各党派性质,自行垄断“代表”资格,并动辄以之指责别人之举,不仅荒唐至极,且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政治报复。抱朴虽承认无政府主义者是“国民革命”的反革命党,但却否认其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反革命党”。在抱朴看来,无政府党与共产党既不是“无产阶级”,也不是“无产阶级的代表”,只不过是一种党派而已。之后,针对南冠声称“用相当的手段来对付”的表态,抱朴亦表示将不畏艰险继续努力揭破苏俄布党“黑幕”,同时指责南冠实“为金卢布所迷”,并做了“军阀政客的走狗”。
蒋光赤看到抱朴的回信后,则是“真正大失望”,并以《抱朴与反革命》为题在《觉悟》上进行了最后的回应,直斥抱朴为“反革命”。在蒋光赤看来,苏俄政府统治下缺点未能尽免恰是客观经济条件不允许所致,新经济政策也不过是“达到共产主义的一个步骤”,并不是最终选择;至于抱朴所称布尔什维克是“反革命党”之论,蒋光赤则以事实进行有力的驳斥;对国共合作推进国民革命的内在逻辑,蒋光赤对之更是进行了透彻而详尽的剖析。他指出,中国现在最需要就是“国民革命”。共产党加入国民党推进国民革命,一方面固然有使其早日成功,以“脱离国际帝国主义的剥削”并开辟新的发展道路的策略考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国民革命本身即含有全民性。缘此,反对“国民革命”的无政府党人即有意或无意地充当了“国际帝国主义的走狗”及“蛮横军阀的奴才”。
针对抱朴的前述言论,国共诸人纷纷进行回击。沈泽民见阅抱朴答复蒋光赤的信后,即发出了“简直不能使我们相信他尚有判断力存在”的感叹,直斥抱朴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仇对无产阶级的帝国主义者走狗”;施存统亦对自称“革命”的抱朴视广东商团为“革命党”的行为大感诧异,并撰文对抱朴进行了应有的驳斥和批评;杨显之稍后也对抱朴的“反常言论”予以了有力批判,并公开揭露了商团的诸种残忍暴行,认为抱朴事实上无异于“帝国主义的走狗”与“生番(注:商团)的蛮徒”。
面对诸人的严厉批评,抱朴却固执己见,毫不动容,并就上述文章中涉及的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赤色的帝国主义与英美的帝国主义、孙文政府与广东商团等问题,进行了逐一回复。抱朴认为,无政府主义者对于资产阶级商团与封建性的军阀式孙文政府均应积极反对。孙文政府与商团发生的冲突不过是“军阀与资产阶级间的斗争”而已。高唱“国民革命”的国民党,实际上更是有“军阀的趋势”。因而,抱朴认为对双方的无信、残忍与暴行应“同样的反对”;对国共致力举行的“国民革命”,抱朴则认为其决不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联合革命”,只能是资产阶级利用无产阶级以推倒封建制度的“阶级革命”。因此,宣称打倒帝国主义与推翻军阀的国共两党,在反对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同时,却又不实行无政府主义者倡导的“社会革命”,在理论上实在是既不彻底又自相矛盾,令人难解。在他看来,这样的政党实际上并不具备革命的“资格”和“权利”——“假定你们仅想推翻军阀,请滚到资产阶级的队伍去!假定你们真想打倒帝国主义,请援助无产阶级,实行社会革命!”对于国共党人将其所为归于个人际遇并定性为谣言之事,抱朴则力辩此与个人际遇无所关涉,而探寻苏俄真相更是其赴俄初志及个人之责。
五、结语
承上所论,在抱朴与国共党人的一系列论战中,首先可以看到的是双方对“革命”的不同理解及对“革命”话语权的激烈争夺。双方之间动辄否认对方是革命者,相互指责对方为“误认革命”“反革命”或者“假革命”,以及与资产阶级妥协——“做资产阶级走狗”或声言对方没有反对帝国主义“权利”与“资格(竞相争做或者自命无产阶级的代表)”,并请对方“滚到资产阶级的队伍去”的论辩场景日益增多。参与各方多是想费尽心力“标定”对方是“反革命”“假革命”或者“反动”,然后方无碍地予以义正词严地批判或者大开杀伐地惩戒。诚如有论者所指出的,此时的“革命”已经具有一定的话语魔力:“革命高于一切,甚至以革命为社会行为的唯一规范和价值评判的最高标准”。而对于不符合己方意愿的报道或者消息,动辄指斥为含有政治目的的“造谣中伤”,正说明双方竞争关系或者敌对关系的生成和存在。
其次,从中也可以看到当时各方媒介政治立场的复杂性和涉事各方政治态度的动态性。正是因为如此,此前曾刊发瞿秋白、张国焘及高君宇等共产党人文章,且曾拒绝刊登抱朴相关文章的研究系报纸《晨报》,以及斯时持续刊发《向导周报》广告及国民党人吴稚晖言论的《时事新报》,也在国共人员眼中变得日益反动——“极反动的研究系的报纸”,甚至对手方的行动亦均有某种内在的关联(甚或“共谋”这一联想或认识的产生)——“为什么无政府党人投入研究系的怀里?为什么极反动报纸能登载无政府党人的文章?此中莫测,实可令人寻味了。”与此同时,斯时友人间礼节式的相互通信或关心,在抱朴看来也已经蜕变为“无聊的感情信”了。这一变化,不仅表明双方间关系的迅速淡化乃至渐为敌对,同时也说明了双方各自的政治重心已然时移势易。
最后,透过抱朴与国共党人在言论场域的系列论战,不仅可以看到其隐秘的深层论辩逻辑,也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到国共之外的知识分子对国家和民族前途命运的关注与思考,以及斯时国民革命氛围的日渐浓厚与高涨。蒋光赤本人最后的自谦和宣示——虽然没有大出息,但无论“受了多少气与毁谤”总会“顺着革命道上走”,绝不做“反背潮流”之事,一方面固然說明了蒋光赤个人信仰的坚定及充溢内心的道德优越感,但这种“顺着革命道上走”的宣称,显然说明“国民革命”已然被部分人士认定为是一种时代潮流,虽然这种“(国民)革命”潮流当时还远未得到应有的足够认可并成为社会的主流方案,而仍处于需要极力宣传发动的相对弱势地位。
毋庸讳言,从双方的论战中也可以看到各自的褊狭之处。就个体的讨论态度而言,双方因自恃政治正确、理论先进、道德优越皆不免有意气之处;就讨论的内容而言,无政府主义者基于对革命“彻底性”的追求而生发的对苏俄革命极左式偏执理解和不当批评,固然暴露无遗,但是当时国内马克思主义者基于对救亡的渴求而对苏俄革命的过度推崇和错误理解,甚至对其弊端的“视而不见”,无疑也在此一览无余。恰如论者所言:正是由于各种有意无意的现实遮蔽,国内的马克思主义者忽视了苏俄马列主义的俄国文化传统基础、苏俄民族身份及其国家利益诉求等诸种内在因素,始误将“苏俄社会进程”当作“具有普遍意义的真理”。而抱朴在一些方面的表述和思考,则在某种意义上显示出了对民族利益的坚守和苏俄模式内在弊端的相应警惕。
[崔家田,洛阳师范学院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周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