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赫
丫髻山庙会兴于明,盛于清,距今有400余年的历史,一度是华北地区的第二大庙会、京东最大的庙会,在京津冀地区颇负盛名。2021年6月,丫髻山庙会被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以下简称“非遗”)代表性项目名目扩展项目名录(2020年12月正式对外公示),其历史、文化价值得到进一步彰显。
纵观丫髻山庙会的发展历史,其受官方、民间两种力量的影响,在参与群体、庙宇建筑、游赏方式三个层面呈现出“两个庙会”的格局,表现出“礼仪”与“生活”的特点。以帝王、士人为代表的官方群体与以普通民众为代表的民间群体共同推动着丫髻山庙会的建设,二者不仅在不同时期主导了丫髻山上建筑群的修建,还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庙会游赏方式,丰富了丫髻山庙会的文化内涵。
官方与民间:
丫髻山庙会的两个参与群体
丫髻山庙会因民间群体的自发参与而逐步兴起,并在受到官方群体的重视后逐步走向鼎盛。清康熙年间的《怀柔县新志》记载了丫髻山庙会兴起的原因:“明嘉靖中,有王姓老媪发愿修建,以山高风烈,瓦易飘失,募化铁瓦,独身运至山上,往来迅速,人异之。施者渐众,殿以告成,每岁四月十八日,四方聚会五日。”这则材料讲述了丫髻山上一位王姓老妇人因虔诚修建庙宇而得到神明庇佑的传说。《怀柔县新志》还提到“(丫髻山)山上有护国天仙宫,即碧霞元君祠”,可见王姓老媪是被碧霞元君所保佑之人,而她所修建的铁瓦殿则是碧霞元君灵验的象征。此后,丫髻山一带的民众便因碧霞元君的灵验而自发前往进香,每年四月十八日开始,为期五日的丫髻山庙会也由此兴起。由此可见,神明的灵验是丫髻山庙会得以兴起的关键因素,也是民间群体聚集于此的重要原因。
清代初期,民间群体仍然是丫髻山庙会的主要参与者,他们主动邀请官方力量加入庙会,以此扩大庙会的影响力。康熙三十五年(1696),民间香会“三顶圣会”的会首王门叶氏在参与丫髻山庙会时决定立《丫髻山进香碑记》,记录她所在香会的进香过程,并邀请“赐同进士出身翰林院检讨”的宋如辰为她撰写碑文。这位通过科举成为朝廷命官的翰林院检讨作为官方群体的代表,在碑文中用“粤燕京东,有山峥嵘,号曰丫髻……碧霞圣母,行宫西仑,微范壶峤,兽鳌霄云,贵贱谒献,焄蒿氖氲”等辞藻,赞美了丫髻山优美的自然环境,再次强调了碧霞元君的灵验,以此丰富了丫髻山庙会的文化内涵。无独有偶,同在康熙三十五年,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张榕端、顺天乡进士柳绅也为丫髻山题写碑文,写有“维山之高,云树苍苍……德之感应,士民瞻仰”,表明丫髻山庙会同时受到了官方与民间群体的重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官方群体中有部分人是因私人关系才在丫髻山撰文立碑,其本人对丫髻山庙会并无明显的兴趣。如宋如辰提到“余友王君,念年礼尊。友室曰叶,随展殷勤,董诸善女,爇檀焚沉”,可见他是因王姓好友的关系才题写碑文,这也进一步印证了民间群体在丫髻山庙会中的主导地位。
清康熙四十三年,皇帝亲自来到丫髻山,并于康熙五十二年在此地舉办庆典以庆祝自己的六十岁生日。由于皇帝的喜爱,官方群体成为推动丫髻山庙会发展的主导者,庙会也因此走向鼎盛。《光绪顺天府志》记载,“恭遇皇上六旬万寿,命皇十子敦郡王、皇十二子固山贝子及御前太监魏珠,齐敕降香。”这场在丫髻山为皇帝举办的祝寿仪式参与者众多、场面恢宏,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诸王大臣及旗民人等,延在京道官四十八员至山,启建万寿道场,于三月初一日始建,是夜圣灯涌见,散若金星,满山照耀,见者踊跃称瑞。”康熙皇帝生日当天,来丫髻山进香的人达到二三万人,可见其影响力之大。康熙五十三年,诚亲王又来丫髻山立“万寿亭碑”,提到“圣世怀柔之有道,明神显赫以呈祥”,将丫髻山上神明的灵验与康熙皇帝的治国有方联系在一起,进一步扩大了官方群体在丫髻山庙会的影响力。
嘉庆年间,官方群体对丫髻山庙会的影响有所下降,民间群体再度成为丫髻山庙会的主要参与者,使庙会的繁荣得以延续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官方群体对丫髻山庙会影响的下降缘于嘉庆帝在丫髻山遭遇的一次意外。《清实录》记载,嘉庆十八年八月,皇帝“驻跸丫髻山行宫”,随即了解到“有贼人擅入苍震门(内廷东六宫出入的重要门户)”的消息。尽管这次叛乱很快便被平息,但叛军攻入紫禁城的消息仍然让皇帝“垂泪览之”,并且不再频繁前往丫髻山进香。此后,随着清朝国力的日益衰落与外国列强的入侵,由紫禁城前往丫髻山的道路也不再安全,清代帝王便选择前往妙峰山进香,官方群体对丫髻山庙会的影响自然有所下降。这一时期,来自京津冀一带的民间群体成为支撑丫髻山庙会发展的主要力量。韩牧苹曾记录自己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参与丫髻山庙会的经历,“(丫髻山)京东第一庙会,会期从四月初一到十五,长达半个月。听老人说,南到天津、保定,北到热河、八沟,各州府县的商民花会,善男信女,都要来此赶庙朝山,热闹非凡。”他也在表哥的带领下步行30多里去参与庙会,可见此时丫髻山庙会的影响力之大。然而,由于中国近代接连不断的战火,丫髻山上的建筑群逐渐毁于战火的摧残,庙会也随之中止。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丫髻山庙会在刘家店乡政府与当地广大群众的协作下逐步恢复,山中的建筑群也被不断修复。在官方与民间群体的互动中,平谷区政府本着“以民俗文化带动经济发展”的宗旨于1986年正式恢复了丫髻山庙会,并逐步修复了山中建筑。随着21世纪以来非遗保护工作的兴起,丫髻山庙会悠久的历史与丰富的文化内涵得到了进一步重视,并于2009年被列入北京市非遗名录,于2021年被列入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名目扩展项目名录。
“为皇权”与“为民众”:
丫髻山庙会的两种建筑
作为承载丫髻山庙会的物质空间,丫髻山上的庙宇建筑群见证了庙会的发展历史,也反映了官方与民间群体在丫髻山中的互动。丫髻山因有东、西两顶,形如丫髻而得名,其中,西顶上的碧霞元君庙展现了其庙宇“为民众”的特点,而东顶上的玉皇阁则展现了庙宇“为皇权”的特点。
清代初期,丫髻山中的庙宇多是“为民众”而修建的。《光绪顺天府志》记载了清康熙三十七年丫髻山上的一次改建工程:“道士李居祥撤铁瓦之殿,改建大殿。殿后为寝宫,为圣母阁,皆极洪丽。殿旁楼房鳞次,其东有阁耸然,临眺尤胜,皆居祥所创。循级而下,为钟楼,有明时敕赐护国天仙宫门额。”这一时期,清代帝王尚未亲自来到丫髻山,而民间群体则因山中神明的灵验而纷纷前去进香。因此,李居祥改造丫髻山西顶的碧霞元君祠更多出于“为民众”的考虑,体现了彼时民间力量对丫髻山庙会的影响。经过他的改造,丫髻山的庙宇建筑群更为雄伟壮观,在民间的影响力也进一步提升。
自康熙四十三年帝王亲自来到丫髻山后,官方群体主导了丫髻山建筑的修建工程,玉皇阁等“为皇权”的建筑逐渐出现在丫髻山中。康熙五十二年,李居祥建“万寿道场”为康熙皇帝庆祝六十寿诞。次年,他又在丫髻山东顶修建玉皇阁以彰显帝王在山中的影响力,康熙皇帝不仅“特赐内帑,并皇会布施银五千两”作为经费,还赐下御制碑文,其中提到“朕之祇承于上帝者,唯有在天下臣民之永安,而天下臣民之祝愿于上帝者,唯在朕躬之永年。然则兹阁之建,即上帝之陟降监观,于是乎在矣”。在这则碑文中,康熙皇帝肯定了丫髻山东顶玉皇阁的灵验,又强调玉皇阁的修建象征着他与百姓的相互祝福与对彼此的牵挂,反映出官方力量对丫髻山庙会发展及民间群体的影响。
晚清时期,随着民间进香群体再次成为丫髻山庙会的主要参与者,“为民众的”建筑又不断增加。这一时期,由于皇帝不再频繁前往丫髻山,山中建筑的修建费便大多由民间群体自发筹措,如“敬献翠冠碑序”提到民间群体“偶见冠之不整,不胜惶恐惶惧……整神冠于不废。共捐银六百两……以为作冠之费”。光绪年间“永远济贫放堂老会碑记”也记载了民间群体“倡举引善之道,劝捐聚资,意欲济人之急,救人之危,共成乐善不倦之事”,为丫髻山庙会捐款320吊的记录。尽管民间群体所筹措的资金并不算多,但民国二十四年住持赵大安重修“盘道”等行为也得益于民间群体的捐赠,此类工程是为便于民众上山参与庙会而修建,带有明确的“为民众的”特点。
如今,曾一度毁于战火的丫髻山庙宇建筑群在政府与民众的共同协作下被不断修复,其所承载的历史也再次呈现在人们面前。当人们再度来到丫髻山下,远眺东顶的玉皇阁与西顶的碧霞元君祠,仍能感受到蕴藏在一座座庙宇建筑之内的深厚文化底蕴。
“礼仪”与“生活”:
丫髻山庙会的两种游赏方式
丫髻山的建筑群不仅反映了官方、民间群体在山中的交融与互动,还承载着他们不同的游赏方式。官方群体希望以礼仪制度规范民间的进香仪式,因此他们以儒家义理阐释民众的进香过程,注重观赏帝王为丫髻山题写的碑文,为丫髻山庙会注入了“礼仪”的文化内涵;民间群體则在庙会期间祭祀神明、欣赏山水、交换商品,彰显了丫髻山庙会的生活属性。
旗人麟庆游览丫髻山庙会的经历展示了官方群体的游赏方式,他注重观赏帝王题写的碑文,将丫髻山的地理位置、儒家的经典、丫髻山庙会的兴盛相结合,认为丫髻山中神明灵验、得到民间推崇的原因是符合儒家礼仪的规范。麟庆在《鸿雪因缘图记》中记载,他在丫髻山庙会开始时“腿疾未愈”,但“两儿崇实、崇厚乞祷于山”,于是他便与两个儿子一同参与庙会。相较于丫髻山的优美景色,麟庆更关注历代帝王为丫髻山题写的匾额、碑文,他提到“进香殿下,仰瞻圣祖赐额曰‘敷锡广生’,高宗赐额曰‘神霄朗照’,仁宗赐额曰‘功襄泰宇’,皇上赐额曰‘赞育显昭’。并询知道光十六年春毁于火,发帑重建,十七年工蒇,恭慈皇太后亲诣开光,臣民益深钦仰”。这些与帝王相关的事迹被麟庆视作丫髻山庙会最辉煌的历史。同时,他也以儒家义理阐释丫髻山神灵灵验的原因,“万物成于艮,艮东北之卦,艮为山,山阴象,丫髻山在都城东北,是以香火为诸山冠”。在他看来,丫髻山的位置符合周易对八卦方位的阐释,因此神明灵验,香火在京东一带最为旺盛,庙会也得以不断发展。通过以儒家义理阐释丫髻山神明灵验、庙会兴盛的原因,以麟庆为代表的官方群体为丫髻山注入了“礼仪”的文化内涵。
相较于官方群体对儒家礼仪制度的重视,民间群体的参与展示出丫髻山庙会的生活属性。清嘉庆年间的文人俞蛟在《丫髻山神异记》中提到:“四月十八日,为神设帨之辰。焚褚帛、献牲醴者,自春入夏……男妇担簦杖策,竭丹诚而叩祝者,毂相击,趾相错也。”参与庙会的庞大人群与他们虔诚的进香活动给俞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民间的参与者在庙会期间登山进香,在祈福的同时欣赏当地的秀美景色,利用庙会放松身心,调剂平日枯燥的生活。刘仲绂记载了民国时期丫髻山庙会的情景,“市声既浮,山容转肃。红男绿女竞插鬓侧之花,白叟黄童亦饰额旁以柏。农铫农耜充溢街中,干杏干桃交集路上;纷陈杂货半出日口,错列什物间以土产。”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非凡的集市构成了他笔下丫髻山庙会的景象,男女老少共同参与的丫髻山庙会呈现出强烈的生活性。由此可见,民间群体参与的丫髻山庙会并没有严格的礼仪约束,他们在庙会期间登山踏青、交换商品、放松身心,随意而安闲的景象彰显了丫髻山庙会的生活属性。
总之,丫髻山庙会在官方、民间群体的互动下呈现出丰富的文化内涵,它既承载着儒家的礼仪制度,又是民众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的参与群体、雄伟的庙宇建筑群、多样的游赏方式共同构成了丫髻山庙会深厚的文化底蕴,也使它成为京东标志性的文化符号。如今,在平谷区政府与民众的共同努力下,丫髻山庙会的建筑修复与文化传承、保护工作仍在不断进行,这个历史悠久的庙会将正在历史与现代的交融中,以新的面貌再度呈现在人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