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梦遥
小佳
没有来疯,就没有脱口秀演员小佳。直到今天,张佳鑫都这么觉得。
他进步很快。在讲了4个月后,他登上了来疯的商演——对新人来说,这意味着一步跨越。
那场演出结束吃饭时,在松弛的气氛中,一位同场演员当着所有人的面,突然问了他一个此前俱乐部任何人都没有问过的问题:“小佳,你这个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愣了一下,坦然地回答:“是神经性疾病,医生说可能没办法恢复。”平静的外表下,他有一种伤疤被撕开的感觉。
台下他不与外人谈论自己的身体,台上就更不会了。“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它还是一个很神秘的部分,我说不出口,或者我还没有那一份豁达。”小佳说。
带着这样的自我保护,在2020年12月,他去了笑果文化训练营。5天里,他保持着一种诚惶诚恐的状态,对每个人都很客气。“我很难对别人说能不能吃个饭,包括加微信,我很怕给别人带来一些社交困扰。”他说。
第一天的开放麦,小佳表现并不好。第二天课间,他鼓起勇气,向笑果文化首席编剧程璐请教如何修改。
“不是段子的问题。你不能假装一些事情不存在。”这一次,程璐决定跳过委婉的方式,“你可能不愿意讲这些事情,但是大家的困惑一定会有的,不知道你到底是在表演,还是真的身体有问题。你首先要把‘房间里的大象’清掉。”
展演之前的几天里,小佳脑中萦绕着很多问题:“到底要不要讲?讲完之后观众能不能接受?我自己能不能接受?我能不能讲好它?”他一边纠结一边按照那个方向写稿。直到最后一天,他下了决心。
他获得了毕业展演的第三名。“观众给的反应,是我在那半年里见到的最热烈的一次。”他回忆。
这只大象是与生俱来的。3岁时,张佳鑫还不会开口说话。母亲每天对他读唐诗,让他摸着她的喉咙感受振动。有一天,他突然能发音了。但直至今天,他发音都不够顺畅。
疾病给他的行动造成一些困扰。他走路很慢,手常常抖动。因为右手比左手更难控制,他改用左手写字,尽管如此,写字依然很慢,每次考试都写不完作文。如今,他只用一只手打字,上台时要很用力才能捏住话筒。
小时候遇见陌生人,他的双手会下意识地背在身后;坐在椅子上时,他会把手紧紧压在屁股下面;吃饭时他不敢端碗,害怕手抖令菜掉出来。有一次,理发师对他说:“你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一直动来动去的。”自此,理发就成为一种煎熬。
亲戚会当着他的面,和他父母说三道四。姑姑是最疼他的人,但也会说些很直接的话:“你这个手要好好练一练,不然以后出去找工作谁会要你。”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张佳鑫本能地觉得,这些议论“会根植在我身上”。
小学和初中阶段,他承受着同学的霸凌。校园霸凌是不需要理由的。他们辱骂他,踢他打他。当他从走廊里经过时,一整排同学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他转过一次学,从镇上到了县城,于是在身体之外,歧视又多了一层,“你是一个从农村来的小孩”。他的成绩一落千丈,还留了级。
面对霸凌,他反抗过一次。但还手的结果是招来更狠的一顿揍。他学会了忍受。不反抗,不求情,不流泪。他说:“好像它变成了家常便饭,我这种人就该遭到霸凌。”
他记忆中,有两次因自己的身体而痛哭,都是源自老师。一次在初中,一个心直口快的老师在办公室对他说:“我看你字写得不好,应该是你的手有一些残疾。但还是需要练习。”他产生了极大的抵触情绪,那门课的考试成绩自然很糟糕。直到第二学期,有一天,他在作业本上写了一封信,和老师交流了他的想法。老师道歉了,表示自己是无心之过,他的心结才得以打开。
另一次是在高中英语课上,讲到“disabled(有残疾的)”这个单词,老师拿他举例。他非常生气,课后去找老师理论,但这次他没有得到道歉。“这种情况你要承认,纸是包不住火的。”老师说。
走出校园,他面对着更多的“特殊对待”。高中毕业,他在工厂打暑期工,其他工人当着他的面议论他,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对他很友善。但在第一天下班时,她拿着两张一块钱,问他:“你知道这两张加起来是多少钱吗?”日后,他在讲脱口秀时把这段遭遇当趣事讲,但在发生时,“那一刻有一种世界崩塌的感觉”。
初二时,张佳鑫有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同班一个叫卢玮萍的女孩。
卢玮萍是个脾气不好但人缘很好的漂亮女孩。直到和张佳鑫成为朋友以后,性格粗放的她才注意到,原来他在班上是会被其他人欺负的。每次这种事情发生,她会挺身而出,去反击那些讨厌的男生。她的出发点永远是“他们为什么那么过分”,而不是“佳鑫很可怜”。
这是一段持续至今的友谊。高中毕业后,每年卢玮萍都会收到张佳鑫送上的生日祝福。反过来,她很少记住他的生日。卢玮萍在国外的两年间,逢年过节张佳鑫都会买些水果和礼品去她家坐一坐,和她的家人聊聊天。整个过程他不会告诉她,都是她家人在事后说的。
小佳脱口秀现场
2020年,卢玮萍结婚,张佳鑫亲手画了一幅画给她。他瞒着她,在婚礼上策划了一个节目。他把高中的几位好友召集起来,穿着当年的校服,在台上站成一排唱歌,最后每人献给新人一朵花。台上台下都哭成了一团。
“读书的时候,他经常会说,我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个人。其实一路走来,我觉得,更多的是他陪伴我。”卢玮萍轻声说。
小佳对互联网运营颇有心得,经常给来疯喜剧的工作人员分享新媒体之道。俱乐部主理人Lucy注意到,他把姿态放得非常低,避免给他人制造压力。“他会说他原来一点都不会,也是慢慢学的。”Lucy说。
小佳称自己是一个不会愤怒的人。“这个世界是有很多不合理的细小的东西,但不代表这个世界不好,这个世界是很好的。”他说。
这个世界给予张佳鑫那些伤痛,而他又是一个天性敏感细腻的人,你很容易想象二者叠加在一起会形成什么。那么,张佳鑫是怎么变成今天的小佳的?
福建漳州平和县的保险业务员李春华在营业部考核中,年年名列前茅。在这个不通高铁的小县城,保险并不好做,从业者进进出出,但她做了20多年。努力和坦诚,是她在这个行业生存下去的原因。在她看来,这也是儿子张佳鑫的性格里和她最像的两处。
儿子身上,也有母亲自愧弗如的地方。儿子读大学后,李春华整理旧物时,发现好几封感谢信,是县福利院寄来的。“哥哥,我以后要认真学习了。”信中写道。信中还夹有照片,是儿子与孩子们课堂上的合影。他去做这些事,从来不会主动对她讲。
在张佳鑫看来,初一时的班主任是对他影响很大的人。军训结束选班长时,班主任第一个就提名了他。在四五个候选者中,他票数屈居第二落选,却依然得到了很大的肯定。
班主任并非优待他,张佳鑫没写作业,也会被竹条打手板。但这就是他想要的——被当成一个普通人。所有环节相扣,他有了第一个朋友,然后有了更多的朋友。
在张佳鑫身边的很多朋友看来,他的父母没有再生一个孩子,这个选择对他形成了某种保护。
“我们那个时候计划生育,再生肯定要去办那什么证。”李春华没有说出那个证的具体名字。
“为什么要打这个标签给我儿子呢?”她说,“我打这个标签,是关系到他一辈子的事情。有人说办那个什么证,有补贴,社会对他有特殊的关照,我们都不需要这个。要什么靠他自己去努力。在我们的心中,他就是个正常人。”
张佳鑫读的是县城里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像许多孩子一样,他去外地读了大学。
乐观、阳光,这是很多朋友提到张佳鑫时想到的词。但张佳鑫对自己的定义是,一个隐藏在乐观外表下的悲观者。
这种状态不是天生的,而是他主动适应才形成的。“我不是一个从始至终都充满幸福感的人,”他说,“但是我会学着把对幸福的感知度降低。”他人的一句关怀,一个拥抱,天冷时递来的一件衣服,“我都愿意记很久”。
不完美,但完整。很早以前,张佳鑫就将这句话确定为他的重要理念。这句话可以有多种解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完美、有缺陷的部分,但这个人的人格是完整的”,或者“一件事有好有坏,才能促成它本身的完整性”。
厦门这座城市也许参与了他的性情塑造。不开心时,他就去散心。厦门到处是海,令他有一种豁达之感。
初入职场,他想找与大学专业相关的工作,但只得到了一个底薪1500元的销售岗。他踏实地向着目标前进,在第三年,终于有了机会:民宿的新媒体运营。他喜欢钻研,很快做出成绩,被提拔为部门主管。他主动接下本职之外的很多任务,帮公司打开了电商板块。经他策划,咖啡厅营收额提高了两倍。
工作之余,他在网络上分享生活,进一步成为探店博主。每个周末他都过得很丰富,到处吃吃喝喝,拍些照片放到网上。
2019年,父亲去世后,他开始理解长辈们要他“承担责任”的具体含义——照顾好身边的人。他看到母亲将家里所有的灯整夜开着、难以入眠,主动为她做了一个决定:离开这个环境。他陪着母亲找房,租房,3个月后,装修好,直接搬去。那段日子,他频繁地回家陪母亲。
在他的青少年时期,身体缺陷对他而言是个巨大的包袱,成年后,他感到负重在减少。内心伤口在愈合,男孩变成了男人。他后来总结,所有这一切好像都在为自己与脱口秀的相遇做铺垫。
但他内心也深知,他对外的阳光形象其实有着某种自我压抑。他每年都会旅行,但不邀请任何同伴,因为他害怕在与熟人长时间的相处中暴露自己的缺点。基于同样的原因,他渴望陪伴,但对恋爱中的亲密关系存在抵触。他忌讳谈论身体相关的话题。
而针对这一点,脱口秀好像是某种解药。
从笑果文化训练营回来后,小佳有了“质的变化”。重点不仅在于他敢于“面对房间里的大象”,还在于他对内进行了许多深刻、大胆的挖掘。他成了全职演员。
当他讲起有关自己身体的段子后,也随着与其他演员关系的深入,大家敢于调侃他了。
在这个过程中,“大象”被消解了。如果说以前大家假装视而不见,那么现在很多时候,是很自然地忘了那些问题。女演员拧不开瓶盖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请他帮忙拧开。去某个人家里玩,大家都坐在客厅聊天,忘了他一个人还在厨房做饭。跑去一看,他颤巍巍地抄着铲子炒菜,把厨房搞得乱七八糟。
2021年年中,《脱口秀大会》第四季发来试镜邀请,过程10分钟,他入围了,在第二轮被淘汰。这是他能接受的结果,他当时只有15分钟的内容储备。
在一次改稿会上,他再一次有了醍醐灌顶的体验。以“疾病”为主题的脱口秀里,他原本最后的一句话是:“我想跟这个世界说,你才有病。”总编剧王建国告诉他,可以改为:“我们都有病,只是我更明显。”这个建议是从技术角度提出的,为了让观众有更好的体验,但他被击中了,有一种“世界观被上了一课的感觉。好像我是可以拥抱世界的,而不是把它排除在外”。
接下来的一年,是他突飞猛进的一年。他把大量时间用在了创作上。每天他要求自己最少写半小时到一小时。开放麦录音,他会听三遍以上。他拥有了45分钟时长的主打秀。巡演时,每一场表演他都会认真地看观众反馈。在一次大剧场表演后,有楼上的观众反映听不清他手持麦克风的讲话,他从此戴起耳麦。
因为疫情,《脱口秀大会》第五季在青岛的一个岛上录制,选手们过着朝夕相处的集体生活。小佳和大家打成了一片。他加入了自发成立的改稿小组,任何时刻都能找到清醒的人聊段子。
他一轮轮晋级。他讲了很多有关身体的段子,也希望跳出“励志”的人设。“观众总觉得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人就会得到同情票,我在使劲地打破这种印象。我希望自己是一个立体的人。”他说。
小佳是个普通的艺名,张佳鑫是个独一无二的人。张佳鑫曾被当成弱者,而小佳是个强者。现在,他想用脱口秀为群体发声,让伤心的人得到抚慰。不过,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什么高尚之事,而单纯只是通过笑话,使自己和他人得到共同疗愈。笑是一种条件反射,我们都是人类,人类就是需要笑的。
(小 妍摘自微信公众号“人物”,本刊节选,扫码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