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飞奔”

2023-02-28 07:41汪慧珍
读写月报(初中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穆旦陌生化意象

汪慧珍

诗人穆旦的新诗《我看》入选统编语文教材九年级上册第一单元,这是该诗首次入选中学语文教材,该诗与《沁园春·雪》《我爱这土地》《乡愁》《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等作品共同构成“活动·探究”单元。该单元的任务一为“学习鉴赏”,即独立阅读教材提供的五首诗作,涵泳品味,把握诗歌意蕴,体会诗歌的艺术魅力。于学生而言,《我看》相比其他四首诗歌是最为陌生的,也是在学习鉴赏上更有难度的,这就要求师生在独立阅读的基础上共同深入地解读、赏析诗歌。

一、“我”的审美自觉:主观性情感下的自我表达

虽然中学生接触的现代诗不多,但也在古典诗歌的学习基础上达成了这样一个共识:一切景语皆情语,或是“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可以说,所有文学作品中都有创作者或隐或显、或深或浅的审美自觉,即便在“无我之境”中也有“我”的寄托。新诗派诗人穆旦在追求诗歌现代性的同时也很好地继承了古典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诗歌“表现自我”的传统,作为意象的“我”的创造是穆旦进行现代诗探索的重要主题。

作为诗人早期探索诗歌创作的《我看》一诗,前两节中“我看”出现四次,五节诗中仅有一节没有“我”的出现,几乎是处处有“我”。这里,就要看一看“有我之境”下的诗人的意象选择和情感表达。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

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

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

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

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

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

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前两节里,“春风”“青草”“绿潮”“飞鸟”“晴空”“红晕”等构成一组生机勃勃的意象,均体现着后文所讲的“丰润的生命”,诗人选取它们入诗,是眼前所见的实景使然,还是情感表达的需要使然?

若我们把“我看”删去,第一节剩下“一阵向晚的春风/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它们低首又低首,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诗意基本不受影响,且诗句更简洁顺畅,“它们”与“青草”在语法、语意上的关联更为紧密。那么诗人用“我看”有何用意?第一节中的“揉过”“丰润”“低首又低首”都是拟人化的词语,“也许”是主观性的猜测。可见,此时之景是“我看”之景,呈现的是诗人在主观情感的参与下构建的“我”与自然的关系。这样一个主动参与的“我”自然有着其情感表达的欲望。

“在穆旦1939年以前的写作中,第一人称‘我基本与诗人自身的主体形象吻合,‘我也往往表现为单一、完整的抒情主体。”[1]《我看》写于1938年6月,正是处于这一创作阶段。《我看》中的“我”几乎就是诗人自身的形象迁移。写作此诗,诗人刚刚经历过从长沙开始的艰苦的长途跋涉,到达云南蒙自一个多月。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穆旦就参加了南湖诗社,南湖景色和南湖诗社给了诗人心灵的滋养和情感的抚慰。“本诗写的就是‘蒙自的春天留给诗人的印象以及诗人从中获得的生命感悟。”[2]所以,诗中所描写的“春风”“青草”等事物是大自然中客观存在的景象,更是诗人穆旦实现自我抒情、抒发生命感悟的媒介。尤其是第二处的“我看”,虽然断开了自然景物的天然关联,却架起了自然景物到抒情意象之间的桥梁,让关于“荡起了一片绿潮”的联想来得更为合理、合情。

穆旦在联大求学期间就成为联大学子仰慕的校园诗人,此诗为他的诗风形成前期的作品,有着中国古典诗歌和新诗一脉相承的注重自然景象与情感的融合的传统,但穆旦是“中国少数能作自我思想、自我感受、给万物以深沉的生命的同化作用的抒情诗人之一”[3]。《我看》中的“我”已经有了显著的审美自觉,赋予了“春风”“春草”等意象更为丰富的审美意蕴、更为深刻的审美内涵。认识到这种审美自觉,对读者尤其是青少年学生理解整首诗歌的情感主旨和艺术魅力大有裨益。

二、“看”的审美唤醒:陌生化语言下的意象联结

中国新诗和古典诗词都很注重遣词造句的艺术,诗歌语言的锤炼,更注重诗歌语言与诗歌情感的紧密联系。“陌生化”虽为俄国形式主义的重要理论,但在中国诗歌创作史上却有着数千年的践行。苏轼曾经说过:“诗以奇趣为宗,以反常合道为趣。”古典诗词中无理而妙、反常合道的作品比比皆是。现代新诗在承袭和汲取中国古典诗词的诗语传统与精华的基础上,也受到西方现代诗歌语言艺术的影响与渗透。诗人穆旦即追求诗歌的戏剧化,“努力在抽象概念与具体形象的结合中,追求传达的感情密度大,传达方法独特新颖”[4]。这使得其诗歌语言反常规而有奇趣,给读者理解诗歌语言与感受诗歌情感上的陌生感。

当读者把“我”的审美自觉代入到诗歌的鉴赏中去,会发现“看”这一动作会唤醒我们沉睡的审美能力或静寂的审美习惯,这主要体现在诗人把“看”到的景象全都经过陌生化的语言处理之后再呈现在读者眼前。打破常规语序、语法或语言逻辑的陌生化语言和诗歌意象联结上的思维跳跃,让读者必须驱动自身审美、打破审美习惯、重构生活认知才能完成诗歌的阅读鉴赏。

以诗歌第二节为例,“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在常规认知里,“飞鸟”是无法“吸入”“晴空”里的,诗人显然打破了认知常规,也打破了语言常规,就像杜甫《秋兴八首》中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一样。错位的语言搭配和倒置的意象联结让诗歌语言更具审美张力:飞鸟是被动地、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深远的晴空,可见飞鸟于“静静”状态下的无意识,也可见“晴空”静谧而深邃的程度之深。这与第三节中的“寂静的谐奏”、第四节中的“生命的静流”在诗歌脉络上是一致的。“我看流云慢慢地紅晕/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这句诗中,“红晕”作了动词,由“慢慢地”修饰,而“慢慢地红晕”的过程是由“我看”这一动作呈现出来的。读者可以想象“我看”的整个漫长过程,这个过程的主角是“我看”支配下的“流云慢慢地红晕”。“流云”是流动的、形态各异的、破碎的,而“晕”的本义是“日光或月光经过云层中的冰晶时经折射而形成的光圈”[5]。不难发现,这也是一处打破常规的表达,并非“流云慢慢地红晕”,而是上一句诗中的“晴空”下的日光或月光给予“流云”红色光圈。词性的变动和动作主体的变换,让语言在审美上更有难度。而“无意”“沉醉”“凝望”等拟人化词语的使用更是让读者延长了审美过程,丰富了审美体验。

通读诗歌,我们可以发现,陌生化语言下的意象联结比比皆是,如诗歌最后“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洒向”“燃起”“吹熄”几个动词联结了隐去喻体的“欢笑与哀愁”“季节”和本体喻体双双隐去的“季节”里的“风”。这些隐去的部分为学生理解诗歌设置了障碍,也让读者的审美体验更为丰富而深入,这也正是陌生化的追求所在。诗人好像在刻意追求一种“变形”的语言以践行其诗歌创作理念,这也体现在诗中多处“O”的使用上(教材改为“哦”,原诗写为英文大写字母“O”,穆旦同时期作品中频繁使用“O”)。诗语的变形、意象的错位、手法的独特甚至独创,让读者在陌生化的语言下更形象、更丰富、更超越地感知、感悟诗歌,感受、体悟诗人情感。这种“延时满足”的审美过程,更能让诗歌的学习鉴赏即本单元的学习任务一落到实处。因为学习任务二即诗歌朗诵和任务三即尝试创作的有效达成是必须建立在任务一的真正落实之上的。

三、“你”的审美意蕴:多元化含义下的生命启悟

《我看》一诗中除出现最多的“我”之外,还有多处“你”和一处“他”的存在。准确理解不同诗句中“你”的含义对深入解读和鉴赏该诗有莫大帮助。教材在本诗第三节后给出学习提示:这里的“你”指什么?而接下来的四、五两节又都有“你”的出现。几处“你”的含义是否相同?“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关系?“你”和“他”之间有什么关联?教学中,教师不妨借着教材的提示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去引导学生向深处想一点、再想一点。

“哦,逝去的多少欢乐和忧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畫!

哦!多少年来你丰润的生命

永在寂静的谐奏里勃发。

也许远古的哲人怀着热望,

曾向你舒出咏赞的叹息,

如今却只见他生命的静流

随着季节的起伏而飘逸。”

不难看出,第三节和第四节中的“你”是第一节“它们”、第二节“它”的延伸与转化,是包括“它们”和“它”的更大的范围,是更大的“自然”。在一、二节中,“我”还是一个只发出“看”的动作的“自然”的旁观者,所以用“它们”和“它”来呈现所“看”之物。而经“逝去的多少欢乐与忧戚”这一句诗的过渡,“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画”中的“我”和“你”已经是一种不再有隔的新的关系,是一种“我”走进“你”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进一步向前发展,终成诗歌最后“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的融合形态。

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节中“去吧,去吧,哦生命的飞奔,叫天风挽你坦荡地漫游”,“你”又具有了前面“你”所没有的更广的内涵,不再是单一的“自然”之“你”,而是融合了“我”的“生命的飞奔”的存在。“那种贯串自然的生命力,也同时充盈着人的身体和灵魂。”[6]这样的“你”已经完成了从上文“悄悄”“静静”“慢慢”“寂静”“飘逸”状态下的“生命的静流”向勇携天风“坦荡地漫游”的“生命的飞奔”的转变,如同“鸟的歌唱”般悠扬、“云的流盼”般灵动、“树的摇曳”般多姿。

“你”在《我看》中含义的流动的、变化的过程也是诗人观照自然、审视生命的动态的、深入的过程,诗歌的情感脉络也在双重过程中逐渐清晰。上海师范大学詹丹教授认为《我看》是“我看”到“我思”到“我行”的变化。认真研读诗歌,我们可以发现,“看”“思”“行”三者的关系是复杂交织的,并非简单的顺承或因果关系,是如同“你”“我”“它”“他”交织和“静流”到“飞奔”反向变化的关系。正是这种复杂的交织才给予诗人不同的生命启悟。从“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画”的“枉然”的惆怅,到对“多少年来你丰润的生命/永在寂静的谐奏里勃发”的赞咏,再到“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的勇毅。在“你”的启发下,“我”达成了超越寻常的、深沉而厚重的生命感悟。

此时20岁的诗人,因时局变化而辗转千里初至西南边陲,在大后方暂时平静的环境下怀抱对新诗的创作热情,思索时代洪流中的生命抉择与情感表达,努力践行自身所推崇的创作理念,抒发自己心中或起伏或平和的情感。“我看”是“看”的完成,更是“思”的进行,也是“行”的前奏。在“看”和“思”“行”之间,“你”搭建了通向彼此的桥梁。“我看”二字虽只是诗歌第一句的前两个字,却统领着整首诗的内容、关联着整首诗的意蕴、连接着“你”“我”“它”“他”的表达,这也是诗人为此诗拟题为“我看”的原因吧!

四、结语

文学是审美的艺术,主要体现在形象性、情感性和超越性上。日常教学中,学生往往只能感知到其形象性的特点,对其情感性和超越性的理解则更多地来自教师的解读。“置身诗境,缘景明情”和“知人论世,以意逆志”都是中国古典诗歌常见的解读鉴赏方式。于学生而言,如何让自己置身诗境,缘什么样的景、明什么样的情是其作为读者最直接的审美渠道。而老师们往往越俎代庖,借“知人论世,以意逆志”来向学生灌输已有的情感解读和诗歌评价,这固然也是一种重要的诗歌鉴赏及教学方法,但是在几乎没有时代背景和人物生平介绍的教材或考场上,尤其是对作家作品知识积累尚少的初中生而言,“知人论世”应在独立的“学习鉴赏”之上。而怎样“学习鉴赏”则要教师鼓励学生去细读诗歌、思索诗歌语言内在的逻辑关系和诗歌语言与诗歌情感表达之间的紧密关系。这也要求教师要改变教学方法,给予学生一定的解读鉴赏诗歌的提示与方法,而非简单地给予“知人论世”后的所谓“权威解读”,尽量让学生于诗歌语言文字中审美体悟,发掘诗歌本身的语言魅力及深意,感受诗歌巨大的审美张力。

【参考文献】

[1]李琬.论穆旦诗歌的人称问题[J].文艺争鸣2015(1):119.

[2]郭跃辉.从“生命的静流”到“生命的飞奔”——再读穆旦《我看》[J].语文学习2020(11):47.

[3]孙玉石.中国现代解诗学的理论与实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1.

[4]孙玉石.新诗十讲[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10.

[5]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8.

[6]詹丹.《我看》和看“我”——读穆旦一首诗的札记[J].语文学习,2019(3):76.

[本文系淮北市教育科学规划课题《学习任务群视域下的“1+X”诗歌群文阅读策略研究》(课题编号HBJK20203019)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安徽省淮北市实验高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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