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丽媛
南朝文学家刘义庆所著的《世说新语》一书集中展现了魏晋士人的精神面貌,它以生动的笔触刻画了魏晋士人的风格个性、智慧才华和古怪癖好,是记载“魏晋风度”的重要典籍。作为“魏晋风度”特征之一的“任诞”出自《世说新语》第二十三门,《任诞》篇通过记述名士贵族的言谈逸事,详尽地描摹出魏晋士人的性格特征、生活情状和价值取向。实际上,“任诞”与《世说新语》中的许多篇章都关系密切,可以认为“任诞”精神贯穿了全书。“任诞”之风以言语荒唐、举止放纵的形式淋漓尽致地体现在魏晋士人身上,并显露出它的文化渊源和思想内核。
一、“任诞”释义
“任诞”一词出自《世说新语》第二十三门《任诞》篇,指魏晋时期流行于士人阶层的一种社会现象。“任诞”在这个时期主要表现为个体性或群体性的饮酒、赏乐、长啸、服药等种种怪诞行为,是名士风流的主要表征之一。
从字义上看,“任”指任意、任凭,“诞”的本义指说大话,则“任诞”意为放任、不受约束,具体表现为行为放纵、言语荒诞。纵览魏晋士人所处的时代背景,“任诞”可以理解为一种纵情任性、脱离羁绊、风流放诞的生活态度和精神风貌,反映了魏晋士人对无所拘束、自由洒脱生活的渴慕,是一种富有积极意义的“魏晋风度”。
“任诞”的思想来源可追溯到老庄。老子崇尚“道”“自然”,他提出的哲学思想“道法自然”揭示了整个宇宙的特性,囊括了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属性。老子认为“道”是世间万事万物的起源,其本性是“自然”,它所能反映出来的规律是自然而然的,所以天地万物也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在这里,“自然”指的是一种不为外力所干预的、顺其自然的状态,“道法自然”则指宇宙天地万象都不必受外物约束,均效法遵循“道”的自然而然规律,仅仅需要建立自己的法则以适应自身的情况。庄子在哲学上承继、发展了老子这一观点,强调以通达的精神超越现实世界,以获得无限自由和心灵宁静。他们均否定礼乐文化,往往采用任诞的方式加以嘲笑。东汉末期,政治局面黑暗,统治者昏聩无能,心怀不忿的士人们转而从老庄思想中汲取力量以反抗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进阶模式,于是士人阶层中悄然兴起一股崇尚无为、贵谈老庄、信奉任诞之行的风气。
魏晋时期,“任诞”演变为士人的身份象征,“诞”的内容也逐渐发生了改变。翻阅先秦两汉古籍,可以发现“诞”大多取怪诞、荒诞之义,具有明显的贬义色彩,如《史记·孝武本纪》记载“言神事,事如迂诞”,《汉书·艺文志》有言“则诞欺怪迂之文弥以益多”。而《世说新语》中,“诞”的内容基本上指向魏晋士人的行为举止,转而带有了赏誉的意味。
二、“任诞”之表—名士作风
东汉末年,时局动荡,外戚擅权,宦党扰政,臣下挟天子以令诸侯。儒家架构的思想大厦面临崩塌,它所倡导的君臣顺位关系和以君臣为代表的礼制关系被动摇。在政治不明朗的黑暗环境下,拥有社会影响力的士人们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无限接近于政治权力斗争的旋涡,更有可能成为当政者屠戮的牺牲品。因此,他们不得不为了自保,远离政权,将目光转向于对自我需求的接纳,开始从崇圣法古的状态中剥离出来,作出种种有违常理的放诞行为来重新审视自我价值。
(一)嗜酒成风
“任诞”之风盛行的突出表现就是文人墨客之间的嗜酒风气,酒已然成为“任诞”不可或缺的要素。魏晋时期饮酒之风盛行,是时代齿轮下士人们无声的抵制和婉转的抗争。在时人看来,饮酒能远离俗务羁绊,达到澄明境界,能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人的性情,掩护人的真心流露。这满足了士人们重视个人欲望与需求的期待,也能帮助他们免于朝堂纷争,故而饮酒成为他们反对礼教、回归内心的一个选择。所以,士人饮酒就成了《世说新语》一书贯穿始终、反复出现的一个话题,全书共有七十三则故事涉及饮酒,其中以《任诞》篇出现最多,共二十六则。
一方面,魏晋士人为了避祸,将饮酒作为“慢形之具”,通过饮酒、醉酒来排遣满腹不忿之气,同时借此躲避政治事端。《任诞》篇载刘伶病酒,自言“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喝醉了便宽衣解带,状若癫狂。面对他人讥笑,刘伶回击以“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表面上是酒痴的胡言乱语,实际上是刘伶迫于现实,不敢表现出对礼法之士的深恶痛绝,只能以嗜酒贪杯的方式掩藏自我,超脱现实,这种“任诞”何尝不是一种被逼无奈下的智慧之举?
另一方面,魏晋士人喜好谈玄,将饮酒作为求玄的精神寄托。《世说新语》记载的很多饮酒观点彰显了极为相似的放浪形骸、超然物外的价值追求。例如,《任诞》篇中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的张季鹰有言:“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这说明时人在发觉人生苦短后,把饮酒作为一种进入逍遥之境的媒介,渴望徜徉于自由的内心世界以摆脱外界局限,用即时的享乐来替换百年后的浮名。
(二)不拘礼法
“礼”作为一种人为制定的法则,原本用于规范人们的行为,抑制人們狂暴的动物性和束缚人们粗野的举动,使人逐渐走向文明。但随着“礼”的条条框框越来越多并日渐程式化以后,守礼就变成了一种机械地走完规定流程的“行为艺术”,这时候,“礼”已不再是情感的表露,而是桎梏情感的工具。特别是在乱世之中,旧有的礼制被破坏,新的礼制尚未建立,尊礼陷入一种无秩序的混乱当中,加之当权者违礼抗法却要求被统治者尊礼守法,“礼”的存在彻底沦为了一个笑话。这一点被士人们敏锐地感知到,他们先是陷入迷茫,继而反应过来,发现统治者的礼法无非是“假廉以成贪”“诈伪以要名”。礼法之士从过去被竞相仿效的楷模,逐渐变成了人们嘲讽的对象。因而,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只有野心家和伪君子才能装模作样地遵守礼法,尚有廉耻之心的人则羞于与他们为伍,于是阮籍大声呐喊“礼岂为我辈设也”并抛却对礼的尊崇,以狂癫之态与其抗争。《任诞》篇载:“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阮籍在居丧期间仍然不顾礼制,饮酒吃肉,在他看来,沉溺于酒精产生的刺激,恰好可以唤醒内心深处对母爱的记忆。他批驳礼教建构者认为酒精使人“情佚”的观点,大胆挑战了礼教关于守丧期间限制酒肉的制度,把饮酒从作为礼教附属的地位上拉下来,使之成为反礼教的利器。阮籍外表虽放纵任性,不拘礼法,内心却因哀伤太过而昏厥良久。对于亲人的逝世,有些人在礼法的拘束下如提线木偶,只为赢得孝子贤孙的世俗“美名”。而阮籍虽不尊礼法,却其哀彻骨,前者“哀不足而礼有余”,阮籍是“礼不足而哀有余”。叛逆者阮籍敢于打破“孝”的礼法限制,比卫道者们更忠于“孝”在层层外部规范背后的内核要义,践行真正的孝道,活得真实又洒脱。
(三)任性而为
“任诞”风潮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任性而为。魏晋士人常常不顾世俗眼光,打破常规,顺心而为,不计较他人评价,只求得适意而已。
《任诞》篇记载:“阮仲容先幸姑家鲜卑婢。及居母丧,姑当远移,初云当留婢,既发,定将去。仲容借客驴,著重服自追之,累骑而返,曰:‘人种不可失!即遥集之母也。”阮咸不顾礼法,丁母忧时大张旗鼓地追回宠爱的婢女,甚至毫不避讳地与之同骑一头驴子招摇过市,在封建时代堪称一桩风流韵事,以至于后人对此大加称赞:“小颈秀项可青睐,大名高声皆白眼。”这桩枉顾人伦、不守孝道的丑闻何故成为阮咸的“美德”呢?大约是因为阮咸表现出了作为君子的率真、挚爱和担当。他敢于冲破礼法的禁锢,以率性真情挑战虚伪礼教,超越了身份名利的限制,摆脱了患得患失的算计,勇敢地袒露自我本真,所以才能收获个人幸福。
《任诞》篇有言:“殷洪乔作豫章郡,临去,都下人因附百许函书。既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或许最初接受传递信笺的殷洪乔是想要完成托付的,但随着越行越远,他越发感觉内心对这件事的排斥,于是当时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把这些“累赘”扔掉,还不忘祷告一番。这样完全按照个人喜好、心情行事,虽对托付书信之人无益,但确是一种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生存状态,这种自由精神正是魏晋士人所崇尚的恣情潇洒、放诞风流的“魏晋风度”。
三、“任诞”之里—思想内核
魏晋是政治混乱的时代,同样也是思想变迁的关键时期。“任诞”之风的内涵,于外,表现为士人们作出种种纵情饮酒、不拘礼法、任性而为的放诞行为;于内,则表现为他们对生命和理想人格的重视和追求。
(一)魏晋士人对生死问题的思考
生与死无论在哪个年代、对谁而言,都是绕不开的话题。汉代以来的许多诗篇中就大量涌现了关于生死的描写,如《古诗十九首》中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这些句子表现了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从中可以看出时人对生命的强烈留恋和对于死亡不期而遇的恐惧。
不同于前代的盛世太平,时间线走到魏晋时期,政局动荡,朝廷内忧外患,战火连天,流血与死亡的阴影时刻弥漫在魏晋士人周身,他们对生命无常、世事无常的忧虑是前所未有的,因而对死亡的“边缘体验”也极为敏锐,伤逝悼亡也异常撕心裂肺。《世说新语》中常有“恸绝”“一恸几绝”“因又大恸”的记载。他们或悼人,如“庾文康亡,何扬州临葬云:‘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或自悼,如“王长史病笃,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刘尹临殡,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恸绝”。名士们在哀恸死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赞美生?但赞美生也抵挡不住死亡的来临。此时,魏晋士人转而从老子的无为、庄子的逍遥中汲取到了生存的力量,完成了痛苦心灵的救赎。他们尝试把目光转向现实,关注当下的愉悦,或是纵情山水,徜徉人间;或是嗜酒赏乐,及时行乐,以不合时俗的方式享受畅快生命的美好,从而获得直面死亡的勇气。表面来看,他们是如此消极、颓废,但“任诞”背后的潇洒自由藏着士人们对人生的追求和由衷的赞美。
(二)魏晋士人对理想人格的追求
汉末,群雄割据的混乱局面和称王称霸的政治诱惑刺激了无数野心家的崛起,他们不顾礼义廉耻,专权弄国,极大地破坏了传统的忠君意识和礼治美德。其中曹操还比较坦荡,采取了回避礼教的态度,而司马氏一族在窃国的同时,招摇地打着礼教的旗号,标榜自己“以孝治天下”,实则为粉饰血腥、罪恶的发家史。这种卑劣的行径激起了许多有识之士反对礼教,以揭露司马氏政权的真实面目。
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林七贤”正是当时最为激烈的反叛者,他们通过种种任诞的方式表达对司马氏一族的不合作态度,拒绝出仕,以身殉道。这些放诞的言行中有某种严肃的内涵。他们高调地喊出“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反抗虚伪名教,追求自由与自然。阮、嵇从老庄那里承袭了崇尚“自然”的思想,认为名教的存在破坏了“自然”这种和谐状态,用烦琐的外部规范掩盖了真正触动人心的精神内核,因此他们要对这种虚伪的礼教大加鞭挞。
魏晋士人并没有跳出“礼”的范畴,阮、嵇诸人越是表现得不顾礼法就越是表明他们在意、珍视“礼”。事实上,他们并不反对“礼”的存在,而是排斥内核被歪曲、异化的礼教。这种程式化的礼教成了奸佞小人行不义之举的“匕首”和“屠刀”。所以,从当权者编织的谎言中清醒过来的魏晋士人自此不再敬拜外在的忠义、仁德,而把目光聚焦内在的风度、才情。此时,旧权威逐渐崩塌,新权威尚未建立,士人們不知道该向何处去,于是无所顾忌地作出种种荒诞言行,是想要还原礼治内核以本来面目,是开始追寻一种新的理想人格—“魏晋风度”。
在承袭老庄“自然”主义的“任诞”之风的影响下,魏晋士人以言语的荒诞不经解构虚伪的一本正经,以举止的放荡无拘冲破精神的禁锢腐化,以生活态度的玩世不恭取代墨守拘束。以阮籍、嵇康为首的一派激进者跳出了当政者精心罗织的“忠孝”陷阱,鄙弃偶像崇拜,关注自我本真,重新审视生死,深度思考价值,向往还原“礼”之本来面目,达到一种新的理想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