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西尔万·泰松 ◎李宬悉 译
皮奥特早上九点睁开眼。
还要坚持二十天。相比他已经在这里度过的一万四千多天,要实现这个目标并不难。钉在小木屋前的冷杉树上的温度表上显示的是零下二十七摄氏度。皮奥特起床,小心地记下日期——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三日。在某种程度上,他能活下去,靠的就是他记日期的习惯。皮奥特的日历第一行写的是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九日。
只剩二十天了。他得守住规矩,加倍集中精力。之前储存的柴火快用完了,于是,他砍了能烧二十天的柴,用了一整根树干。
然后他回屋喝茶。他透过玻璃窗凝视外面的湖。他回忆起他参加的一场宴会,那时他二十岁,刚刚打完仗。宴会在军官食堂举办,他当时还在服役。那里的桌布和这里的一样:一尘不染,干净得无可指摘。只不过在这里,在湖边的桌旁,几乎没有宾客,就算有客人来,也不会停留太久。
晚上,在去打水的路上,他看见沙地上有熊的足迹。
他在温暖的被窝里想着昨夜的脚印。这头熊应该已经在湖滩游荡很久了:沙地上满是足印。可能是它闻到了火腿的气味——那是帕维尔上个星期从镇上带过来的火腿。
十一点左右,有一阵“嗡嗡”的响声。远处有一艘船开过,可能是渔船。渔夫们经常来隐居的皮奥特这里做客,给他带来罐装食物、子弹、收音机用的电池,讲讲最近的新闻。作为交换,皮奥特会毫不吝啬地给他们自己靠捕猎得到的肉、腌鱼、用整个夏天来装满的整瓶浆果,或者让他们烤火取暖。
帕维尔是所有客人里最忠实的。他是渔夫,住在佩特罗娜镇,来皮奥特这里走路需要五天,开船要五小时。他时不时会来看看他“树林深处的朋友”,帮他买工具或者食物。
这里的白天很美,太阳把山坡照得亮亮的。皮奥特虔诚地看了几千次日落。如果天堂是留给那些懂得凝视世间美好事物的人,他一定能有一席之地。
晚上去取柴火的路上,皮奥特看到了熊。皮奥特骂了两句,跑去找他的猎枪。他手拿武器出门的时候,熊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砍了柴,钉牢一块松动的屋顶盖板,磨快他的工具,读了一段汉姆森的小说,补好他的渔网,从湖里汲水,给他的包打上补丁,用上一季度的报纸卷了根烟。这就是他四十年来的生活。用不了多久,他就自由了。今天没有看到熊,但他仍然一整天都把枪挂在肩上。
十点,下了第一场雪,到了中午,雪地上已经布满熊的脚印。“你估计也感觉到了,住在这里的人马上就要走了。”皮奥特望着森林的边缘说道。他得修一下他的捕兽器。
他一整天都在木屋里,因为外面刮着冰冷的风。
夜里,他做了个噩梦。梦里,他在托木斯克的一间牢房里。门开了,一个狱官出现,吐出这样一句话:“你用了四十年。”门关上的那一刻,皮奥特惊醒了。
他花了一整天时间修理三年前坏了的捕兽器。那个秋天,皮奥特出门去森林打猎。在小木屋附近,有一头将近两百五十公斤的熊踩进捕兽器,拼命挣扎,把弹簧都扭弯了,最后筋疲力尽而死。从那之后,皮奥特便把捕兽器收了起来,只用枪打熊。
可是这头熊反反复复出现在附近,湖滩沙地上布满它的足迹——它在酝酿坏事呢。只剩几天就要结束了,皮奥特容不得半点儿差池。
他回忆起他是如何住进森林里的。他想起他为了能住进小屋和猎场看守人员漫长的讨价还价,面对提问编造的一系列回答,在保护区负责人面前出示的假文件,修补那间小破房子花的几个月时间,还有他乘坐汽艇来来回回运送必需品的旅行……
炉子“噼啪”作响,水在上面热着,狗沉睡在一边。斧头立在劈开的柴上,刀搁在门槛上,步枪挂在门柱上。皮奥特躺在床上,盯着屋顶的圆木。
四十年前在托木斯克,皮奥特杀了一个人。
皮奥特养了一只狗,为了让自己不寂寞;有一把猎枪,为了让自己不挨饿;有一把斧头,为了让自己不挨冻。那天,他摸了摸狗,给枪上了油,磨快了斧头。
他杀死那名军官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这是一场毫无动机、毫无理由的犯罪。打仗的时候,皮奥特在格拉诺夫中尉手下服役。他在波美拉尼亚前线度过了他的二十岁生日——一九四五年三月,他与波兰士兵一起在什切青湾作战。十年后,他在大学附近的一条街上偶遇了中尉。他们买了两瓶酒,在中尉家喝得大醉。半夜的时候,他又去小卖部买了第三瓶。他们很快就喝完了,比头两瓶喝得还要快。屋子里暖和得过头,皮奥特闻着空气里飘着的香肠味儿有点受不了。中尉聊着他刚买的拉达汽车,他那两个被机电大学录取的女儿,他的别墅和旁边的菜园,还有他的假期。皮奥特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战争结束后他就一直住在母亲的房子里,要么睡在厨房,要么睡在警察局的醒酒房。中尉继续自我感觉良好地炫耀着,其间,他老婆从卧室里出来了三次,骂她的男人,让皮奥特快走。她穿着睡袍,头发金黄,身材肥胖。皮奥特拿起酒瓶,甩向她的脸。那个女人倒下了。中尉一记无力的右勾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两个人在地上扭作一团……
失眠。那个日期的临近让他神经紧张。五天后他就要出发,走五天的路,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皮奥特在床上半坐着,看得到湖面上的月亮。寒冷、静谧和孤独是当代世界的三样奢侈品。
黎明时分,木屋门前的雪地上布满了熊的足迹。它白天没有出现。到了傍晚,皮奥特在岸边的一棵雪松树下设置了捕兽器,用驼鹿的内脏当诱饵。
皮奥特没有出小木屋,因为屋外有暴风雪。这天夜里,皮奥特似乎听到了挠门声。
在杀人之后,他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他去了调车场,登上一列满载铜缆的火车,目的地是阿穆尔河岸边的一座工业城市。在四十八小时的车程里,他和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倒霉蛋聊天,从中找到了一点温暖。那家伙是俄罗斯密教的信徒。两天后的夜半时分,这名在逃的杀人犯在一个离湖不远的地方下了车,那时候火车因为技术故障而停了车。他觉得到一个离他的犯罪地点两千公里远的地方就足够了。他没有叫醒那睡梦中的信徒,为的是偷走他的证件。那个可怜的人叫皮奥特,被一名杀人犯偷走了身份。
他在自然保护区找到了一份护林人的工作。他没被问太多问题,因为能找到一个愿意待在这个离其他人类有五天步行距离的小木屋里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二十年后,由于政府的预算紧缩,俄罗斯境内很多保护区都接连关闭,皮奥特也被遗忘。他就像没有船长的帆船,搁浅在他的湖边。
湖滩上没有新的足迹,或许这头熊已经放弃了这一片地方。“七天。”皮奥特说道。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喝了一杯浆果酒,美味的液体经过喉咙到达胃里,带来一种浓厚的温暖。他在窗边举起第二杯酒:“这杯敬湖!”
明天就要出发了,他开始收拾自己的包。
他想象自己抵达镇上的场景。他会在帕维尔家里住一晚。第二天,他会去民兵局要求见警官。
警长会说:“皮奥特?你从你那旮旯出来了?”
他会用一段话来回答,这段话已经在他心里辗转四十年了:“警官,我不叫皮奥特,我叫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格洛维诺夫。一九五六年,我在托木斯克杀了军官格拉诺夫。现在四十年过去了,根据俄罗斯法律规定的诉讼时效,我来请求赦免。我还要求国家向我补付退伍军人养老金。”
东边的山脉之上,太阳露出了第一道曙光。皮奥特此时正在向南方前行。
在火边度过的夜晚很舒服。在湖边的白天很漫长。
在他遇到的活物名单里,有两头鹿、一只绒鸭、一头驼鹿和至少三只松鼠。三天后,他会再次有资格置身于人群之中。
矮雪松的树枝阻挡了他的去路,他只能从动物开辟出来的一条条通道爬过去。
夜里,天气如刀割般寒冷,温度低于零下二十五摄氏度。早晨他要走两小时才能让血液回温,在身体里继续流动。下午三点,森林里飘来了小镇的烟尘。四天半,他走得挺快。小径变成一条小路,小路变成人行道,人行道变成柏油路。他停下来,靠着一棵雪松树坐下。经过四十年的隐居,一百公里的步行,他终于来到城市的门前,准备迎接新生活。
办理一系列手续花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还要长。镇上的人听到新闻,议论纷纷,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不过,大多数人还是认为,四十年的孤寂足以洗清他的过错,一个人的过去并不那么重要。
帕维尔对他仍然忠诚。皮奥特住在帕维尔家,等着接受自己应得的东西。
一天早上,文件终于抵达。警官敲开了帕维尔的门:“这是你的民事赦免,祝贺你。一个月后你还得回到这里办军饷的事,之后每年都会给你寄到镇上。”
从此,皮奥特就叫伊万了,他被官方承认为托木斯克出生的老兵,参加过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五年伟大的卫国战争,曾在什切青湾作战。
帕维尔鼓励他的朋友住在镇上,说会帮他找到一个带花园的小房子,让他在渔场帮忙,就这样把这辈子过完。
他得回小木屋拿一些东西,带回镇上。他们开船出发的那天早上,乌云遮蔽了天空。浓雾沿着湖滩升起,层层卷至松林之巅。伊万在“嗡嗡”声中发着呆,看着岸边的松树一一掠过。四十年来,他和这些树一样不为人知。
坐了五小时的船,他们到了小木屋。一只乌鸦飞过,伊万的视线随着它看向北方。“飞走的是我的回忆。”他说。
帕维尔停船的时候,伊万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小木屋。
在熊冲向他的那一刻,他唯一来得及注意的是,那头熊有点儿瘸。它一掌打在他的头颅上,拍死了他,然后消失在树林里。帕维尔甚至都没来得及拿起枪。天上的乌鸦叫了起来——它们惊着了。本来它们正在分食夹在钢钳之间的熊掌——熊咬断了自己的爪子,才得以挣脱捕兽器。它等那人回来已经等了几天了。
当天晚上,帕维尔把朋友的遗体带回镇上。
森林里是有正义的。但往往不是人类的正义。
(锦 鲤摘自《世界文学》2022年第4期,本刊节选,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