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丹, 于航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关于明太祖朱元璋的家世及其早期经历,几乎全以其本人的亲笔为史源,这是历代开国君主“帝系”记述的特殊情况。明太祖的家世撰述,主要见于三类文字:
一是为已故尊亲、故旧撰写的祭文、祝词与碑文(含神道碑、庙碑),其中以三篇置于“朱氏先垄”(明朝建立后称皇陵)的碑文——即自立为吴王前的《朱氏世德碑》、明朝建立初的《皇陵碑》(危素代笔)和洪武中期的《御制皇陵碑》——最为系统。
二是封赠诰词与赐敕。太祖称帝后,对已故三族之亲及微末时恩人皆肆冥封,诰文多出御制(如《追封陇西王李贞诰》《追赠义惠侯刘继祖诰》);他还通过赐敕的形式与微时邻右追忆旧事(如《赐署令汪文、刘英敕》)。这些文献常存有朱氏家族在元末的生活信息,惟较为零碎。
三是具有丰富叙事性的记事性杂文。如《御制纪非录》记有其大哥早年家庭生活的一些作为;《扬王行实》则是明太祖为其外祖父撰写的传记,塑造了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宋朝老兵形象。
以上这些文字共同构成了明太祖对其家世的回忆。由于它们出自开国君主本人亲笔(或为儒臣撰文提供底稿),属于独家第一手材料,因而史料价值极高。过去它们主要被用来复建明太祖家族的简短历史,除此之外,深入探研阐发者不多①。笔者在系统研读明初开国纪事时发现,这些关于朱氏家世的御制文字,含有许多值得抉微的隐秘信息;明太祖在不同时期对其家世的书写与时政存有紧密关联,暗含了他随着事业的成功,刻意构建其家族记忆的意图与努力。本文试作发覆,从家族史纪事的角度窥探明太祖思想变化之一斑。
朱氏家世的最早文本,是龙凤九年(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明太祖亲撰的《朱氏世德碑》。其中写道:“(起兵以来)连岁征伐,拓境吴楚瓯越,方数千里,由是累膺显爵,乃龙凤九年三月十四日丙辰降制赠(赠官略)。以闰三月十一日祇诣先垄,焚香告祭,遵旧典也。”[1]74-76交代了碑文撰写的起因,是韩林儿龙凤政权敕封太祖三代,考妣为吴国公与吴国夫人。
《朱氏世德碑》为研究明太祖的家世提供了最早的一手材料,文献价值极高,早在明中期就已有所抄录、整理与传播②。但相关研究多集中在碑记本身,对该碑树立的政治背景多所忽略,故不能深切发明此碑撰述之“意义”。
《明史·太祖纪》记载了当年风云变幻的形势:二月,“(陈)友谅将张定边陷饶州(今属江西)。(张)士诚将吕珍破安丰(今安徽寿县)”,可谓东西两大劲敌同时并举。时任龙凤政权“江南行省左丞相、吴国公”的明太祖,不顾部下劝告,亲率徐达、常遇春等大将驰援龙凤都城安丰(今安徽寿县)。在击败吕珍后,挟韩林儿归滁州,自还建康(即南京),而命徐达等移师围攻庐州(今安徽合肥)。然而庐州久攻不克,陈友谅趁机大举,顺流而下,进围朱军江上重镇南昌,随分兵陷吉安、临江、无为等地。朱部镇守诸全(今浙江诸暨)的大将谢再兴,也于此时叛附张士诚。一时间,朱部在三个方向同时受敌,陷入自占领建康以来最为险恶的环境中。七月,明太祖亲率大军救援南昌,与陈友谅在鄱阳湖展开决战[2]11-12。
当时,明太祖坚持“自将救安丰”,并不是对己有利的选择,事后他曾对劝谏过他的刘基说:“我不当有安丰之行。”[3]78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似乎只能解释为素来强调君臣之分的他,对于“大义”的强行宣示与践行(或还有避免龙凤朝廷被张士诚所掳而陷入政治被动的考虑)。他的“事功”得到的回报,是升任“中书右丞相、太尉”,至此位极人臣。明太祖对此十分重视,亲自撰写碑文,派人到濠州先垄祭告。
《朱氏世德碑》基于祖德与报本两大主题,缕述“朱氏之原委”,云:“先祖父积功累德,天地之报,茂于厥后”;又云“重念报本者礼所宜厚,今勉建事功,匪由己能,实先世灵长之泽垂衍后昆。”[1]76全文却没有一个字感激君恩,这与他亟亟救驾的迫切初心完全不符,值得玩味。
龙凤九年的仲春到仲夏,多方参与的激烈战争,决定了当时三大军政集团的命运:龙凤政权失去了全部地盘与武装,反卵翼于其强臣的保护之下;陈友谅战死,汉国灭亡的命运已定;明太祖在救主(并趁势控制龙凤朝廷)和战胜最大的强敌后,疆域大增,兵强马壮,奠定了未来争夺天下的实力基础。
次年(龙凤十年,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正月初一,“李善长、徐达等奉上为吴王”,建百司官属,置中书省[4]175。《实录》说这是群臣“屡表劝进”的结果,后世皆据此文,称“(上)自立为吴王”。
明太祖前因救驾进封中书右丞相,至此又因同时战胜东、西二雄(陈友谅、张士诚),武运昌盛,乃“自立”为吴王。但问题是,朱氏虽然“自立建国”,却没有抛弃龙凤旗号,此后三年,仍以“皇帝圣旨,吴王令旨”的形式发号施令。吴王之号似应得到龙凤政权的封拜与书面认可,所谓“自立”,并不那么名正言顺;《实录》称“李善长、徐达等奉上为吴王”,一如丙申年(龙凤二年,1356)“诸将奉上为吴国公”的纪事[4]45,不过是明朝史官将太祖与龙凤政权划清界限的讳辞而已。
韩林儿自被迁到滁州,就处于朱氏的监视控制之下,龙凤之号已完全失去号召力,对明太祖来说,也无“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价值。那他为何还要奉“皇帝圣旨”呢?这跟他不顾一切救驾一样,是一件看起来很矛盾的事,《朱氏世德碑》正是这样一种矛盾的产物。明太祖因龙凤政权的追赠恩典而撰写《世德碑》,碑文却一味称述祖德,谆谆嘱咐:“凡子孙当体祖父之心,循德存仁,以承其绪于无穷,是吾之所望也。于是备书于石,以传信将来,有所考焉”[1]76,竟无一字颂及君恩,碑文实为形式与内容的矛盾结合体,太祖“臣而不臣”的心迹于此已露。新的吴国也是这样一个矛盾体,所谓“自立”仍包裹在龙凤的旗帜下。直到龙凤十二年(1366)十二月,明太祖沉韩林儿于水,改次年为“吴元年”,才彻底切割与起家“妖术”的龙凤政权的关系。可见后世史臣虽率意篡改史实,而明太祖身处当时,则不得不在形势变化与话语构建中寻找一个稳定的平衡点,显然,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
综上,《朱氏世德碑》是明太祖臣服于龙凤政权,为其“勉建事功”的产物。它问世的时机非常微妙,正当元末几大军事势力盛衰转变的关键节点上,因而其书写存在明显的矛盾。随着明太祖的强势崛起与完全独立,碑文很快成为忌讳之物,大概在濠州归降(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后,即遭毁弃。幸而该碑在朱氏势力未及之先,已于朱氏先垄树立三年有余,碑文被人抄录下来,得以流传后世,为我们研究明太祖身份急剧转变之机书写的变化,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原始材料。
明太祖即位次年(1369)的二月,“诏立皇陵碑”[4]788。这是第二块记录朱氏家世的碑文,已具有皇家文献性质,它与《朱氏世德碑》命运相同,二碑树立未久,均遭毁弃。
《皇陵碑》的撰写者是前一年降明的元臣危素。碑文记载其撰拟经过:“兹欲撰文,词臣考摭弗周,则记载弗称,敢以上请。于是上手录大概,若曰……”,说明太祖提供了底稿,由丞相李善长“以上手所录付词(臣)撰文”[1]72。从碑文的结构来看,关于朱氏家世,皆系于“若曰”之下,是以太祖为第一人称叙事。显然,此碑既据太祖“手录大概”之言,太祖又提出“汝其据事直言无讳”的要求,危素只能严格遵从太祖所构,方能“称旨”[2]7215。
据《皇陵碑》,太祖对于其家世的记忆,来自父亲在他幼年的讲述,“朕记不忘”。但碑文没有像《朱氏世德碑》那样,介绍五世祖以降至其父兄辈的世系及名讳。这并非对皇帝低微出身的隐讳,因为新的碑文对朱家父子在元末的悲惨命运,皆能如实记载,即所谓“据事直言无讳”。与《朱氏世德碑》只述世系不同,《皇陵碑》除了“述二亲之劬劳与夙昔之出处”,还用了相当大篇幅讲述太祖起兵之故及征伐事略,是一篇更为完整的朱氏王朝发迹史。自然,这是由两篇碑文的不同写作缘由、碑主人的不同身份以及碑刻的不同功能决定的。
须指出的是,洪武中,明太祖命词臣撰拟文字,多自供底稿(如常遇春神道碑、滁阳王庙碑及后文将重点讲述的扬王神道碑),体现了这位开国君主对于开国叙事的控制意图。然而,明太祖后来对《皇陵碑》感到不满,九年后的洪武十一年(1379)四月,借修建皇堂的机会,下令重建皇陵碑,并亲制碑文[1]71-74。《实录》说:“上以前所建碑恐儒臣有文饰,至是复亲制文,命江阴侯吴良督工刻之”[4]1926。如上所述,原碑是危素(洪武五年已贬死)据太祖“手录大概”写成,且经其认可(称旨),何来“恐儒臣有文饰”呢?“恐”字实为《实录》纂修者所增,明太祖在《御制皇陵碑》中直言:“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不足以为后世子孙之戒,特述艰难,以明昌运。”[1]73
明太祖对原碑不满,自是因为他对如何称述祖德有了新看法,所谓“儒臣粉饰”不过是归过之辞。太祖既然厌恶儒臣粉饰,这次就不再假手他人,而以“孝子皇帝谨述”的形式,亲笔撰成《御制皇陵碑》。
对比旧碑,御制碑主要有三个不同:一是作为皇陵碑,对朱氏祖先不着一字,碑文从元末“天灾流行,眷属罹殃”开始,对家变惨状的记述更为详细,占全文一半以上篇幅,这就是所谓“特述艰难”;二是增加了太祖参军前的一些记事,如乱中“友人寄书”“与智者相商”、神前占卜出处等;三是对朱氏政权壮大直至定鼎的过程,进行了更多描绘。御制碑文意气风发,情感丰沛,其文采与感染力,确乎超于原碑之上③。
如果说《皇陵碑》所记,是朱氏发迹史的话,那么《御制皇陵碑》就是朱氏王朝的开国史,格局更为宏大,内容愈加完整。但太祖称原碑“不足以为后世子孙之戒”,则不见得,因为就“特述艰难”而言,两碑没有明显差别,可能明太祖更愿借助皇陵碑这一特殊载体,亲口对子孙讲述大明的开国故事吧!
御制碑文的目的,在“特述艰难,以明昌运”,但“艰难”如何能致“昌运”,其间必然要伏一条逻辑线索。按此详勘三篇碑文:《朱氏世德碑》完全没有提到“天”。《皇陵碑》开篇便说:“奉天承运,大建武功,以有天下,实由祖宗积德所致”,竟将“奉天承运”称为“祖宗积德所致”;所云“赖天地之佑、祖宗之福”也缺乏必要的呼应。可以说,碑文于“奉天”之意,不够诚笃,这或许是明太祖不满原碑的根本原因。而在“以明昌运”为主旨的《御制皇陵碑》里,“天”一共出现四次,为“天灾”“天无雨”“皇天白日,泣断心肠”“仰天茫茫”,均为显示上天无情力量,凸显朱家昔日“艰难”的话语;而原碑仅出现一次的“天地之佑”,却遭割去。可见在御制碑文中,“艰难”固多,但“艰难”与“昌运”之间,仍缺乏逻辑关联,看不到为何天命会降临此艰难之家;易言之,御制碑文对皇明兴运的论证,并不够有力。
实际上,帝王之兴离不开“上天眷佑,祖宗福庇”以及“幸赖天地祖宗之灵”云云,是惯常的套语;明初的诏书,往往天地与祖宗并书,如《即位诏》云:“朕本淮右庶民,荷上天眷顾,祖宗之灵,遂乘逐鹿之秋,致英贤于左右。”[5]2《皇陵碑》中“赖天地之佑、祖宗之福”的表述,自然是危素这样的文臣所熟悉的,是一种典型的“儒臣粉饰”之言。而明太祖在《御制皇陵碑》里,将体现祖宗积德的世系文字一概删除,说明他并不真的重视“祖宗之福”,而碑文增加的情节,却为“天地之佑”提供了直接证据。
明太祖在碑文中自述,他在参军前于神前占卜,“卜逃、卜守则不吉,将就凶而不妨”[1]74,表明他从军是被迫的,是神灵“默相”的结果。太祖意图通过安插这一情节,创设出“神乃阴阴乎有警,其气郁郁乎洋洋”[1]74的神秘氛围,这是御制碑文与前两篇碑文的根本不同。
综上:明太祖以《皇陵碑》不足为子孙戒为由,亲自动笔,重写了皇陵碑。新的碑文删去了陵碑应有的世系记载,也缺乏“祖德”的阐扬;新碑以元末朱家罹难为始,以“特述艰难”,随以本人在神灵指引下从军的叙事为铺垫,完成了太祖由元朝庶民到“从雄”的身份转变,这也是朱氏家族由“艰难”纪事到“昌运”构建的关键一跳——或许这才是明太祖重写皇陵碑文的真正目的。记载此事的皇陵碑,体例并不规范,它不过是明太祖“言志”的工具而已。
与前代开国帝王相比,明太祖对其母族格外重视,如在祭外高、曾、祖(即他妈妈陈氏的曾祖、祖、父)考妣文中说:“非(母家)累世阴功,奚生我母?必积德广深,感格天地,福加于我”[5]273。在祭外祖父文中更说,他之“尊称华夏”,“斯非上天后土之昭鉴,海岳之效灵,家祖、外祖累世皆积阴功,奚若是耶”[5]273?在御制祭文里,“外祖”是与朱氏“家祖”并列的,外家累世所积“阴功”,也成为朱明皇朝兴起的依据。
洪武二年五月,明太祖追封外高祖为太王,外曾祖为高王,外祖陈公为扬王[6]719-720。开国皇帝封生母三代为王,且全是“一字王”,反重于本家至亲的“二字王”(明代亲王号一个字,藩王号两个字),大概也仅见于明初了!
明太祖还将外祖父扬王与岳父徐王(马皇后父)的庙建在太庙(朱氏祖庙)之东,让三家亲戚毗邻而居。至奉祀之期,太祖夫妇先到太庙祭告,然后到二王庙行礼,太祖亲自安奉外祖扬王神主,马皇后则安奉其父徐王的神主[4]838。
追封诰文和祀词,每称“今下礼官议”“今考典礼”,实际上对外戚的恩礼是于典无据、逾越常制的。明太祖在《祭扬王扬王夫人祝词》中也承认:“自昔帝王之于外族,皆行封赠,而未有立庙奉祀者。惟我外祖考妣继承无祀,元璋以外孙亲连骨肉,故立庙以奉祀事,庶昭报本之诚。”[4]839
外戚诸王中,明太祖对外祖父扬王格外青目,不仅为之立庙,亲捧神牌奉祀,还为外祖父至少写了五篇诰、祭文字,即:洪武二年五月《追封皇外祖考妣为扬王扬王夫人诰》《祭扬王扬王夫人祝词》,洪武四年五月《祭告扬王文》,洪武八年四月《祭外祖扬王文》及未记年月的《祭外高祖考妣文》[5]347-348、386、273、273。此外还有一篇名为《扬王行实》的传记④。
据《行实》,扬王陈公失名,生前住盱眙津里镇,无子,生两女,长适季氏,次女即太祖生母陈氏[7]353-355。有意思的是,明太祖不知陈公之讳,陈公夫妇的葬所也是封王后才寻访得知,可是他对这位外祖父的生平,却有着极为细致的了解,更能敷衍成一篇颇具传奇的传记。
在“御制王之行”中,明太祖详细记述了陈公年轻时的一段经历:
王姓陈氏,世为维扬人,不知其讳。当宋之季,名隶尺籍伍符中,从大将张世杰扈从祥兴帝驻南海。至元己卯春,世杰与元兵战,师大溃,士卒多溺死。
王舟亦为风所破,幸脱死达岸,与一二同行者累石支破釡,煮遗粮以疗饥。已而粮绝,计无所出。同行者曰:“我等自分必死,闻髑髅山有死马,共烹食之,纵死亦得为饱鬼,不识可乎?”王未及行,疲极,辄昼睡。梦一白衣人来,谓王曰:“汝慎勿食马肉,今夜有舟来共载也。”王以为偶然,未之深信。俄又梦如初。至夜将半,梦中仿佛闻橹声,有衣紫衣者以杖触王之胯曰:“舟至矣,奈何不起乎?”王惊寤,忽身在舟中,见旧所事统领官。
时统领已降于元将,元将畏舟压,凡有来附者,掷弃水中。统领怜王,亟载皇[艎]板下,日取干糇,从板隙投之,王掬以食。度王之渴,乃与王约,以足撼板,王即张口向隙受浆。居数日,事将泄,皆彷徨不自安。忽飓风吹舟,盘旋如转轮,久不能进。元将大恐,遍求于禜祈者,不可得。统领知王能巫祷,遂白而出之。王仰天叩齿,若指麾鬼神状,风涛顿息。元将喜,乃饮食之。至通州,赉王数钜鱼,送之登岸。[7]354
《明史·外戚传·陈公》完整收录了这篇文字,不仅正文,就是文后所附192字铭文,也一概抄录,这在《明史》里是唯一的例外。然而这篇明太祖家世文献的重要价值,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今特加发明。
宋濂在碑序中说,扬王封王建祠后,“近有来自淮阴者言王墓在盱眙如故。上闻之,悲喜交集,即诏内臣及圆丘署令往祭而修治之,置洒扫之户凡三,防视茔域,且命词臣撰文以树诸神道”[7]353。又《实录》载,洪武四年五月“诏太常卿陈昧等奉安扬王神主于盱眙新庙”[4]1226。据此可知,《扬王行实》应作于洪武四年五月新庙落成前,是明太祖在建国之初的先世回忆。
如同他对其先世的了解得自其父,明太祖对外祖父生平的记忆,则应来自其母在他幼时讲述的家族故事。但这样时隔多年之后的回忆,一般来讲,不会像《行实》写的那样完整严密,富含细节,如若亲见,明太祖在重新讲述这个故事时,一定有他的补缀与加工。
据他所述,外祖父陈公是宋末的一名士兵,追随南宋大将张世杰,扈从祥兴帝(即宋末帝赵昺)驻于广东海上。至元己卯年(十六年,1279),“世杰与元兵战,师大溃,士卒多溺死”。从时间地点人物来看,这场战役无疑就是导致南宋灭亡的崖山海战。明朝开国皇帝的外祖父,竟是这场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战役中幸存的一名士兵!
明太祖对九十多年前外祖父事迹的记述是否可信,很难判断,但这样的记载无疑容易让人产生联想:陈公参加了宋军对元军的最后抵抗,不幸失败,可是他的外孙却推翻了元朝统治,并亲自笔述外祖父的光荣事迹——这不是一次神奇的历史因果循环么?不应忘记:仅仅六七年前,明太祖还臣服于韩林儿的宋政权(韩宋自称宋徽宗之后),受其封拜,直做到中书右丞相的高位,其证据就在《朱氏世德碑》里;龙凤年间,太祖打出的旗号上,还写着“重开大宋天”,复大宋“宝图”[8]101。明太祖曾为“宋臣”的意识,以及元灭宋、宋(或明)复仇灭元的历史循环论,不知对陈公为崖山海战宋兵的纪事,有所影响?另一个要考虑的时政背景是,在《行实》撰写之时,明军正与北元进行激烈的战争,陈公奋力抵抗元军的事迹,不知是否也有太祖特殊心境的映射?
如果说陈公抗元的记载颇具历史感,那么,从陈公“幸脱死达岸”,一直到他返回故乡的纪事,则极富戏剧性与神秘感:陈公在梦中先后得到白衣人和紫衣人相助,甚至在梦中登舟,见到旧日统领官,再次得到救助。在元军舟上,当他遇到生命危险时,忽然就起了飓风,元将恐惧,“遍求于禜祈者,不可得。统领知王能巫祷,遂白而出之”。陈公乃展其奇术,“仰天叩齿,若指麾鬼神状,风涛顿息”。元将不敢加害,送之登岸。“王归维扬,不乐为军伍,避去盱眙津里镇,择地而居,以巫术行”[7]354,说明陈公不愿为元军效力,避居盱眙,以其擅长的巫术谋生。
明太祖笔下的外祖父实为一位“异人”。《扬王行实》反复强调陈公“能巫祷”,“以巫术行”,并且享有九十九岁的高寿。这不禁让人想到,在太祖对其早年恩主兼岳父郭子兴(追封滁阳王)的回忆里,郭父也是这样一位异人,其笔法如出一辙⑤。
陈公、郭公皆是太祖先辈记忆里的异能之士,在另一些追述开国往事的御制文字里,又有周颠仙、铁冠道人、张邋遢等异士形象,将以上两类御笔文字结合起来,足见明太祖通过在回忆中安插诸种神秘情节,营造神秘氛围,以潜心创造“异象”和一个异人群体,体现了他对于家世以及开国史的构建方向。我们需要从这整个神秘谱系中,去认识《扬王行实》以及陈公的形象意义。
皇陵之碑是诸多御制文本中最为重要的一种,其撰述变化为我们研究明太祖如何构建明朝的“昌运”提供了珍贵史料。本来极为“奉天”的太祖,在御制碑文里,却出人意料的没有歌颂“天佑”;陵碑的主旨本为“刻石以昭先烈,俾后世子孙知积累之厚、创业之难”[1]72,然而太祖亲自操刀的碑文却没有阐扬祖德的内容,这是很耐人寻味的。这当然并非疏忽,合理的解释是,在碑文中出现的“默相”太祖的神,便是“天”的化身;换言之,明太祖撰述中的天,不是儒家政治传统中与“德”相配的“天”,而是一种较为具象的、能够直接干预人事的神秘力量。
天道是儒士惯常的口吻,如己亥年(1359)春,刘基、章溢、叶琛、宋濂“浙东四先生”奉召至建康,明太祖问:“四海纷争,何时而定?”《实录》仅记载了章溢的回答:“天道无常,惟德是辅,惟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又云:“上善其言,甚礼貌之。”[4]93然而“不嗜杀”之类的话,并不能解决明太祖为“定四海纷争”所急需的策略问题,“甚礼貌之”,恐怕也只是一种“礼貌”而已。
事实上,明太祖在上年亲征婺州时,已召见了宋濂;克处州时,又有人推荐了刘、章、叶。回建康后,他立刻遣使去征。《实录》载:“时总制孙炎先以上命请基。至是,四人同赴建康入见。上甚喜,赐坐,从容问曰”。从孙炎“先以上命请基”来看,太祖亟亟召请的,只是刘基,四人相约并至,他自然“甚喜”。然而太祖最为倚重的,还是“知天文”的刘基,尝以“国师”“先生”称之[3]72。刘基对于开国的贡献,一个突出的方面,便是通过占术提供预测及国策方面的建议。辛丑年(1361)八月,太祖决定亲征陈友谅,刘基正是以天象为言赞之,这也是刘基加入朱部后的第一条活动的纪事[4]118。
明太祖溺于天文、星象、占卜之术,他信仰的天,具有“天垂象所以警乎下”的表现形式[4]384。在他看来,“世之所以成世者,惟人与神耳,岂可慢耶”?[5]98为了察知天象,他极力招揽善于“仰观俯察”的异士,若一日不可离者,如刘基偶然还乡,乃亟亟遣使求问;他身边颇多这样的人才,犹嫌不足,在建国前曾借“选举”之机,向府县征求“通晓天文之士”[4]271;在重写皇陵碑文的次年,他还命中书省广求占卜之士[5]83。明太祖身边以及他笔下的那些异能之士,既是天命的见证者,也是其天命构建的媒介。
概言之,明太祖通过御制碑文“以为后世子孙之戒”者,岂惟“往日之艰难”,他更欲令天下后世知“阴阳乎有警”[9]。或者说,真正用来证明大明昌运的,不是所谓艰难,而是天、神默相的相关“证据”——这才是明太祖亲笔撰述中的“以明昌运”之法。这样的内容,自然是假手文臣写不出来的。
明太祖在称帝建国后,大封三族,建祠立庙,并通过祭文、墓碑等形式,追崇祖德。但洪武二年《皇陵碑》对朱家世系的追忆,已不如《朱氏世德碑》完整;同期太祖亲笔撰写的《扬王行实》,却讲述了他的外祖父陈公在宋亡之际的一段传奇经历,陈公“能巫祷”的形象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显示了明太祖从其先世(尽管是外家)发掘神秘资源的最初动机。
古人相信“先积福德,果熟生王”⑦,主要手段就是编造帝王漫长而光荣的世系,并通过德行的描述以及神迹营造(如感孕、奇遇等)以实现先世积德的书写。明太祖感祖先之德,“泪笔以述难”,出于真诚,但他始终没有编造先世的履历;在洪武中期的《御制皇陵碑》中,甚至完全删除了本应作为陵碑重要内容的帝室源流,却详细地缕述创业历程,体现了他以史为鉴的书写意图。
然而,令子孙知开创艰难,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家族所经历的“艰难”并不能必然转化为“福德”。我们看到,在《御制皇陵碑》里,出现了前两篇碑文所没有的神秘纪事;太祖从军前于神前占卜的情节,成为大明“奉天承运”的最早例证,为《明本纪》《明太祖实录》等官书国史收录,后世凡纪明朝开国事迹,必加转录。实际上,该情节已见于开国前后所撰杂文《御制纪梦》[10]194-196,十一年后再在皇陵碑中与之呼应,说明明太祖的相关纪事并非信笔而书,而是有系统性考虑的。在他有关开国的诸多撰述中,常能见到默祷、预言、占卜、阴骘、神灵等元素,这与太祖本人对于“上天垂象”等神秘信号极端敏感的气质是相符的,体现了他对大明“昌运”进行神秘性构建的明显意图⑥。
作为君主,明太祖自然不会像风流文人或市井小民一样,凭想象去编造开国的神话传说,但他在一系列撰述中植入诸多神秘事迹,却为明朝开国史的“神化”指引了方向。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明太祖尊奉“天”,却将“天”彻底地庸俗化和工具化,实际上已离于“道”而入于“术”。其结果便是,这位“大明受命开创之君”始终无法建立起“得天命”的真正自信,他也无法将辅佐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从内心里视作天赐的“辅运之臣”,反而因种种天变而时存危惧之心,这也是洪武中后期大杀功臣的一个思想根源。
注释:
① 如王熹:《真实与虚构:朱元璋家世身世与官方私人著述的神化及迷信》(《故宫博物院院刊》2017年第4期)认为,明初的三通陵碑,为美化和神化朱氏家世及身世提供了基本素材和母本,但该文重点仍在后世的“虚构”和“神化”上,对于作为原始材料的碑文本身,却缺乏辨析和讨论。这也是明太祖研究中的一般倾向。
② 如嘉靖时人郎瑛所云:“旧于先辈大臣家获朱氏世德碑一通”,“近又见《翦胜旧闻》所载与此本有异,因借校观,讹者辨之,疑者存之,各于其下释焉”(《七修类稿》卷7,第74-75页)。说明当时已有家藏抄本与笔记刻本两种流传,郎瑛做了最早的校对。
③ 危素作为元朝降臣,受命为新朝撰写皇陵碑,是莫大光荣,亦必万分慎重,谨守尺度,依据太祖提供的“大概”写作。而明太祖亲撰往事,则能直抒胸臆,意态自有高下。
④ 《扬王行实》的性质是一篇行状,由宋濂据以撰写《大明追崇扬王神道碑铭》。《明太祖实录》卷42与《明史·扬王传》都收录了这篇传记。引文见宋撰碑铭,因宋文必全据“御制王之行”,体现的是明太祖对其外祖形象的构建意图,故本文径称之为《扬王行实》的记载。
⑤ 洪武十六年《敕赐滁阳王庙碑》载:“王父少好术数,尝从异人游,得其书……邑人神其术”(《国朝典故》卷10,第195页)。按:此碑撰者为太常司丞张来仪,但碑文依据的是太祖写的《滁阳王事迹》。
⑥ 例如太祖早年作为郭子兴部将驻守滁州(1354),曾于州西柏子潭祷雨。他后来写有《神龙效灵赞(并序)》《祭柏子潭龙文》等文,反复提到此事,其中已有“神龙”的创作。关于明太祖笔下的明朝开国乃至洪武时事叙事,笔者另有它文处理。
⑦ 先祖积德以得天命是先秦以来儒家传统思想,元朝帝师八思巴在所著《彰所知论》中用佛教理论解释蒙古汗统,也提出“北方蒙古国先积福德,果熟生王,名曰成吉思”的说法(见王启龙:《八思巴生平与彰所知论对勘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81页)。生于元代,熟悉儒释经典又兼好术数的明太祖,对这套话语模式无疑应是十分熟悉的,他的书写具有强烈的自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