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五四”新文化精神

2023-02-27 00:47罗义华
关键词:新文化新文学五四

罗义华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沈从文曾经指出:“一九二二年左右,‘五四’运动余波到达了湘西……书报中所提出的文学革命意义,和新社会理想希望,于是扇起了我追求知识,追求光明的勇气,由一个苗区荒僻小县,跑到百万市民居住凡事陌生的北京城。”[1]因为“五四”,湘西地方军队少了一个士兵,现代中国却多了一位杰出作家与“人性治疗者”。沈从文与“五四”新文化关系何在,这个问题持续引起学界关注,成绩显著①。虽然如此,相关研究主要聚焦于“五四”新文化带给沈从文的影响,而在沈从文如何融入其中并创造新的传统这一方面则稍显不足。沈从文创作体量巨大,时间跨度长,其自身在关于何为“五四”新文化的历史建构中又起到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简言之,这个话题本身具有丰富复杂的思想文化内涵,也还在不断衍生出新的阐释空间。有鉴于此,本文着重探究“五四”新文化对于沈从文人格养成的意义以及其创作、批评路径对于新文化的“历史建构”意义。

一、镜像中的生命形态与人格养成

在《从文自传·一个转机》中,沈从文坦言自己最初入职部队报馆时对新文化与新文学“实在什么也不知道”[2]。严格来说,沈从文的文学阅读与文学想象是从北京起步的。在北京他先后利用京师图书馆、香山慈幼院图书馆广泛阅览新旧书籍,并有幸在周作人、徐志摩、郁达夫等师辈帮助下在《晨报副刊》等刊物上发表新文学作品。可见,离开湘西并逐步融入“五四”的河流,正是沈从文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转机”。尽管直到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才写作《“五四”二十一年》《五四》《纪念五四》《五四和五四人》等直接以“五四”为题的文章,但新中国成立前其文论、时评都在不同程度上涉及“五四”新文化运动。以科学、民主、自由、平等为旗号的新文化运动,是矗立在沈从文内心世界的一座丰碑,也是映照其精神世界的文化镜像,对其世界观、文学观乃至于人格养成产生了深远影响。

“五四”新文化孕育了沈从文理性、开放、和平、宁静、优美、坚韧的人格精神。他后来多次谈及“五四”和“五四人”及其影响。《纪念五四》指出,“五四”实在是中国大转变的一个标志,因为“有学术自由,知识分子中的理性方能抬头。理性抬了头,方有对社会一切不良现象否认重新检讨的精神,以及改进或修正愿望。”[3]297又指出,“五四”精神特点是“天真”和“勇敢”,“五四”文学精神“即生命青春大无畏的精神,用文字当成一个工具来改造社会之外,更用天真和勇敢的热情去尝试。”[3]298《五四和五四人》还指出:所谓“五四人”,“还始终守住本来信念,本来岗位,屹立不动,威武不屈,贫贱不移”[4],能够做到思想向前,对于取予都十分谨严,对事对人始终抱持其客观性与包涵性。

“五四”先锋一辈中,蔡元培、周作人、郁达夫、胡适、鲁迅对其人格养成与文学活动影响深远。沈从文认为,能够亲炙蔡元培先生人格光辉的五四人是幸运的,他甚至在私人图章上刻书“美育代替宗教之真实信徒”字样。他还在《苏格拉底谈北平所需》中指出,“惟余于北大前后二校长以美育代替宗教学说及动人以梦主张,则不免更多向往之心,因二人气质中,始终犹保留哲学者之睿思,与诗人之热情。”[5]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思想与美育主张正是沈从文一再标举的精神火炬,也是其自我践行的标尺。

周作人的文学观念与人格精神也曾带来深远影响。沈从文极为尊崇周作人的“认真”与“朴讷无华”,他指出:“从五四以来,以清淡朴讷文字,原始的单纯,素描的美,支配了一时代一些人的文学趣味,直到现在还有不可动摇的势力,且俨然成一特殊风格的提倡者与拥护者,是周作人先生。”[6]145在《北京之文艺刊物及作者》这篇纵览新文学第一阶段发展状况的长文中,他说:“周先生的文章,像谈话似的,从朴质中得到一种春风春雨样的可亲处来”[7]。《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一文更是盛赞周作人“充满人情温暖的爱,理性明莹虚廓,如秋天,如秋水,于事不隔”[8]259;其作品“从内面写,如一派澄清的涧水,静静的从心中流出”[8]260。他最看重周作人作品中“朴素的美”——“永远是健康而合乎人性的”[8]265,于此彰显的正是沈氏自己的文学态度与审美趣味。

沈从文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曾向郁达夫求助,这个动作暗含了青年沈从文对郁达夫文学形态和人格情怀的理解与认可。他后来在《郁达夫张资平及其影响》中指出:与张资平相比,郁达夫有其“诚实”的一面,因为他始终坚持“表现自己”,才能取得“最纯净的成就”[9]188。他认为,“取向前姿势,而有希望向前,能理解性苦闷以外的苦闷,用有丰彩的文字表现出来,是郁达夫。”[9]193仔细分辨,他的《不死日记》《南行杂记》《老实人》《篁君日记》等早期作品无不烙上了鲜明的“自叙传”色彩,他的人格与情感特征也正与郁达夫有几分相似。

与上述三人相比,胡适的自由、宽和、坚韧的人格和理性精神对其影响尤为深远。沈从文曾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从文自传》《一个传奇的本事》等篇章中揭示水与自我人格养成之关系,但水的重要性主要在于形成一种心性基础,对于其人格养成而言更为重要的是“五四”新文化精神。沈从文关于水的说法暗示了他与胡适的精神联系。水对于胡适的人格养成亦有着极为重要的关系。留学时期的胡适从水流中发现了一种“真正的力”②,水的流动性预示着“变化”的可能性,这带来了一种人格自觉。这正如格里德所指出的,“在胡适的思想中最重要的是变化的思想。他赞美变化、运动、发展,以及种种制度、思想、抱负的进化。”[10]胡适和沈从文对水的深刻体验约略表明了二者心性与人格的接近性。胡适在沈氏艰难起步阶段曾屡施援手,在后者眼中胡适是现代中国政治人格的典范,他在政治、文化立场上多取法胡适。在《政治与文学》中沈从文曾为自己“不入伙”的秉性辩护,这个“不入伙”也与胡适对其人格的牵引有关。沈从文的健康、温和态度与自由、独立精神,可谓尽得“五四”学人思想神髓。

沈从文总是把批评对象置于“五四”语境与精神文化传统中去考察,“五四”是沈从文的文学法度与批评依据所在。从“五四”出发而鞭辟当下正是沈从文论说的一贯做法,这尤其体现在他对鲁迅的态度上。在有关施蛰存、废名、郭沫若、冰心等人的文学批评中,沈从文总是抬出鲁迅这尊镜像,以其作品的普遍性与永久性来轨范新进作家的精神高度与写作路径。不仅如此,沈从文自身也很注意汲取鲁迅的文法与精神。他认为:鲁迅有着对于静寂的需要与向往,强调必需“单独”方有“自己”,鲁迅小说热情的另一面是向“过去”凝眸[11]。综观沈从文的创作与人生,鲁迅所确立的创作、人生法则同样适用于他,在鲁迅之后他是最强调“单独”“自己”的作家。在乡土文学创作观念与方法上鲁迅也是引路人,作为一种镜像的鲁迅及其作品还引领了沈从文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12]。

纵览沈从文在现代中国的文学与社会活动可知,每当自己遭遇种种困境时,他总是以“五四”先锋的精神、胸怀来调适自我,砥砺前行;面对现实政治、文化、文学的种种弊端,他又能自然拾起“五四”标准去检视,去辩证,并试图从“五四”经验中给出治疗的处方。“五四”是沈从文的情结所在,也是他不断前行的动力所在。

二、“健康的文学”与“健康的民族”

“五四”先锋所标举的“人的文学”观念是沈从文文学思想的根柢所在,其小说、散文作品中无处不在的温爱表征了他与“五四”新文学人道主义精神的联系。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继承人,忠于“五四”、坚守“五四”是他一贯的原则。但沈从文并非一成不变地固守“五四”立场,他的新文化观是一种动态发展观。他认为:社会的改变,决不是一回五四运动,成立了三五个文学社团,办上几个刊物,同人写文章有了出路,就算大功告成。五四运动一度带来了中国文学、文化现代化的勃勃生机,但随着“光环”的褪色,新的问题层出不穷,需要继承与发展“五四”精神来应对这些问题。沈从文对新文化和新文学的理论贡献主要在于他提出了一种“健康”的文学、文化乃至于民族国家观念。

从20世纪20年代中期以降,沈从文持续批评时下文学、文化发展中出现的种种弊端与不良倾向。他认为,新文学应该保留它的“健康”的趣味,要素朴而鲜活有力。他指责废名的缺点在于以一种“不庄重的文体,带来的趣味,使作者所给读者的影像是对于作品上的人物感到刻画缺少严肃的气氛。”[6]148他认为这是一种“不康健的病的纤细的美”[6]150。《论中国创作小说》指出:“由于《语丝》派所保持的态度而写成的杂感和小品散文,养成了一种趣味,是尖巧深刻的不良趣味……完全失去其正当的意义”[13]218;这种“讽刺气分”与“世故聪明”,毁去了“文学的健康性”[13]221。他在《窄而霉斋闲话》中指出:“讽刺与诙谐,在原则上说来,当初原不悖于人生文学,但这趣味使人生文学不能端庄,失去严肃,琐碎小巧,转入泥里”[14]38,从而导致了人生文学的没落。此外,他还批评郭沫若写作不能节制,缺少理智。有鉴于此,沈从文认为要重新把“人生文学”口号提出来,“却应忘记使人生文学软弱的诙谐刻薄趣味”[14]39。他特别重申:“使文学,在一个新的希望上努力,向健康发展,在不可知的完全中,各人创作,皆应成为未来光明的颂歌之一页,这是新兴文学所提出的一点主张。”[6]151

他在《论“海派”》中指出:海派“思想浅薄可笑,伎俩下流难言”[15];要产生诚朴治学的风气,就必须“扫除”这恶风气。令沈从文忧心的是,海派不只是在上海发展,也已经影响到了北方。因此他呼吁新的文学运动一定要注意这个问题。《关于“海派”》一文重申了上述观点。沈从文对商业文化的入侵非常警惕,同时他也注意到因为文学与政治的结合,时下文学存在着内容与模式都差不多的雷同、肤浅现象,他因此在《作家间需要一种运动》中号召作家针对创作中的公式化、概念化现象来一次“反差不多运动”。他认为,经由胡适、周作人诸君的努力,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学“虽然幼稚,但却明朗健康”[13]198,但时易世变,五四运动许多当初的发起者和后起的继承者,日渐失去或背离了“五四”的精神法则,成为世俗的犬儒或者逐利者,尤其新文学与政治、商业的结合带来了新文学的政治化、商业化两种趋向,这不仅有害于文学的健康发展,也不利于民族国家的健康发展。

在《上海作家》一文中沈从文提出了“民族的健康”这一历史命题。“民族的健康”与“人的健康”是内在一致的。此后他在《新文人与新文学》中强调指出新文学家注重现代文学与现代社会的关系,不能抛开“人的问题”。他在《八骏图·题记》中指出,身边的读书人大都营养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憎恶这种近于被阉割过的寺宦观念,应当是每个有血性的青年人的感觉”[16]。他在《中国人的病》中分析病因并指出:我们应该明白一个“人”的权利,向社会争取这种权利,且拥护那些有勇气努力争取正当权利的国民行为[17]。此外,《应声虫》一文剖析了当下知识界头脑僵化、情感凝固,凡事不论大小都不大思索,不用理智判断是非而习于人云亦云、随声附和的特质。《长庚》一文指出:从“五四”到如今,工具的误用与滥用在士大夫中“不知不觉培养成一种阉宦似的阴性人格”,同时“造成一种麻木风气”[18]。他在《边城·题记》中指出,喧嚣浮躁的社会使一些人“失去了原来的朴质,勤俭,和平,正直的范型”[19]。他后来还在《长河·题记》中指出,社会转型带来了湘西地方的“堕落趋势”:“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性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20]3

针对“民族的健康”问题,沈从文提出了新经典的原则:勇敢与健康——对于未来要有崇高理想,用“意志”代替“命运”,对于社会改造有计划且能顽强实践。沈从文认为,文学作品应该是“热烈的,常态的,诚实的”,“应当提倡新的人生观,一种在个人生活民族存亡上皆应独立强硬努力活下去的人生观。”[21]1934年6月25日他致信胡适说:“必需了解目前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在一个民族趋向健康的努力上,它负了多少责任,且能够尽多少责任。”[22]他又在《给某教授》中指出:一个作品有它应有的尊严目的,一个作者还可以称之为“人性的治疗者”[23]。

新文学与新文化变化发展的趋势,鲁迅也有深刻反思。1933年12月鲁迅在给台静农信中指出:“北大堕落至此,殊可叹息,若将标语各增一字,作‘五四失精神’,‘时代在前面’,则较切矣。”[24]1934年5月鲁迅再次谈到《新青年》的同仁与“五四”的异常变化:“北平诸公,真令人齿冷,或则媚上,或则取容,回忆五四时,殊有隔世之感。”[25]鲁迅这里所谓“五四失精神”,是对新的历史情形中社会政治、文化发展症结的高度概括。从沈从文的创作、文评和时评可知,他与鲁迅一样对文学与文化发展中诸多现实问题有敏锐的洞察力,故其言说能切中肯綮。

三、“工具重造”与“国家重造”

“健康”说的依据是“五四”以来中国知识界普泛而鲜明的科学理性精神与现代病理意识。针对国家社会以及文坛的种种病症,沈从文提出了“工具重造”与“国家重造”的愿景。这愿景所对接的正是新文化运动最初的冀图与路径。

作为一位杰出的文体家,沈从文很看重文学的语言、文体问题。他在《从“小学读经”到“大众语问题”的感想》中清理了近年来语体文的奢侈化、欧化与乖僻化的现象。针对当时简字、方言、通俗语以及文字大众化诸问题,他指出:“极其紧要的倒是计划如何可以使作者向那个真的大众走去的方法,如何产生新作品,如何修正旧作品,如何制止一般作品的恶化趋势”[26],以使明日新文学走它所应走的路。他指出:五四运动虽是普遍的解放与改造运动,要求的方面多,其中最有关系一项却是工具的改造运动。他在《白话文问题——过去当前和未来检视》中指出:五四新文学主将将“语体文”认定当成一个社会改造民族解放的工具,从各方面来“庄严运用”这个工具,在国民中培养了“信心”和“幻想”[27]。因此,纪念“五四”和蔡元培等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继承五四精神而好好运用语体文这个工具。《“五四”二十一年》也指出:“五四”工具运动,即文学革命,对教育影响最大。他认为,北伐、国家统一和对日抗战,无不受益于五四的“工具”的运用;但是,“新工具既能广泛普遍的运用,由于‘滥用’与‘误用’结果,便引出许多问题……所以纪念五四,最有意义的事,无过于从‘工具’的检视入手。”[28]

工具问题,说到底是人的问题,尤其与青年问题密切相关。沈从文认为当下读书人已经从“五四”的高标准中蜕变与败退,“新文人”只要权利,不讲义务,这是社会发展的症结所在,需要借助于“工具重造”来改变它。“工具重造”的旨趣在于民族与国家“重造”。沈从文认为:“‘五四’二字实象征一种年青人求国家重造的热烈愿望,和表现这愿望的坦白行为。”[29]这表明他是将“重造国家”的愿景与“五四”新文化精神指向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他指出,《边城》将“过去”与“当前”对照,就是要看看“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20]5。《青年运动》也有云:“五四”文学革命运动与思想解放运动重造了一个中国;现在正在发生的“新青年”运动也是一种“求民族和个人的健康的运动”,可以“成为一种国家新生的原动力”[30]。

《文运的重建》指出,新文学运动因为商业与政治的影响,越来越失去原有意义。因此,“发扬五四精神,使文运重造与重建,是关心它的前途或从事写作的人一件庄严的义务。”[31]他在《新的文学运动与新的文学观》中批评了一种“朝秦暮楚”“东食西宿”现象,指出社会需要一种新的文学运动,要在作品中输入一个健康雄强的人生观,作家要表现出一个新中国的国民所应具有的“风度和气派”,“能在作品中铸造一种博大坚实富于生气的人格”[32]。他还在《给一个作者》中号召文坛能在一种诚实态度中来重建文学运动,且用作品重建社会改造运动。《美与爱》一文则提倡“一种美和爱的新的宗教”,使得更年轻一辈“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能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33],而使国家民族的重造不至于沦为空话。

《文学运动的重造》一文进一步确认了“文学运动的重造”这一命题,并视其为重造国家的必由路径。1946年8月,从西南联大返回北平的沈从文敏锐意识到中国人的灵魂失陷问题,他发现各式人物样子都差不多,睡眠不足,营养不足,“俨然已多少代都生活在一种无信心,无目的,无理想情形中”,他再次重申,希望能开展一个“新的文学的运动”,需要“人”来重新写作“神话”,这种神话不仅“综合过去人类的抒情幻想与梦,加以现世成分重新处理”,还应当“综合过去人类求生的经验,以及人类对于人的认识,为未来有所安排”,以此建立起年轻一代“对重造社会重造国家应有的野心”[34]。《一种新的文学观》也强调这种新的文学运动“不特为明日文学所需要,亦为明日社会不可少”[35]。这个“新的文学运动”,既强调了与“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一致性,也突出了新的时代语境下文学运动的新契机与新使命。

四、结语

没有“五四”就没有作为现代中国杰出作家的沈从文。沈从文及其创作是“五四”新文化的产儿,它们本身又构成了新文化整体视阈中的重要一环。1923年底沈从文初到北京时新文化运动主潮虽已过去,但如何继承与发扬新文化精神以实现“文学—文化—民族—国家”的建设愿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另一方面,作为历史表述的“五四”新文化尚处于初步阶段,批评理论与史学意义上的“五四”新文化还是一个新事物。从这个意义上说,沈从文以其文学创作丰富、拓展了“五四”新文学的内涵与格式;又以其文论、时评参与了关于何为“五四”这一重大命题的历史表述,是新文化历史建构的重要一环。

“健康的文学”与“健康的民族”观念是对“五四”时期“人的文学”观念的继承与发挥。问题在于,沈从文把改造国民性、重造民族国家的重任系于文学一端,这又表明了其思想的局限性。换言之,这种“工具革命”的庞大使命其实是一种“文学乌托邦”思维的表征。进入20世纪40年代,中国社会正处于世代更替的历史前夜,自鸦片战争以来的民族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到了最后对峙与解决时刻,这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沈从文痛感到民族杀戮的悲哀却不能从历史“背反”现象中审视这种决战对于一个民族汰旧换新、重新起立的意义。他的许多看似“理性”的结论与中国现实发展趋势是格格不入的。在血与火的历史进程中沈从文寄希望于政治家的开明与修养,这个天真汉甚至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品具有改造和培养优秀政治家的作用。他还在《一种新希望》中提出了“学术独立”与“第四组织”的见解,甚至在《中国往何处去》中为解决内战与发展问题开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反内战”药方。上述言行既彰显了他的纯粹不凡之处,又体现了其历史认知困境。

沈从文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早期发起者的接棒人,捍卫和发扬“五四”新文化精神正是其情结所在。但正如金介甫所指出的,20世纪30年代沈从文就已觉出他可能是对“思想解放”和开拓新文艺领域感兴趣的最后一位作家了[36]。到了1948年底他更意识到人力之不可为,反思自己“实有和全个发展脱节之势”,“不仅对文运无助,且在误解中很容易给人一种和‘进步’游离、落后现象”[37]。其结果是,他逐步放弃了文学创作,并以一种湮没于历史罅隙的颓败姿态隐秘宣告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最后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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