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 曾双喜
[摘 要] 盛可以“乡下人进城”的叙事文本展现了城乡之间由冲突到融合的变化。作家笔下的乡村女性或是为了逃脱家庭,或是因为城市财富的吸引选择进城,她们在作家不同时期的作品里有着不同的遭遇。这种叙事变化源于社会外部与创作内部的变化:中国现代化的发展推动了城乡融合的进程,作家叙述立场的嬗变突破了原有的惯性思维。盛可以的此类叙事流变丰富了“乡下人进城”叙事中女性进城的文本,传达了她作为女性知识分子对乡村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注与人文关怀。
[关键词] 盛可以 乡下人进城 叙事流变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7-0036-04
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中国城市现代化进程的推动,越来越多的农村人选择到城市谋生。在现代化背景下,“乡下人进城”作为一个时代的社会现象,同时也贯穿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书写。乡土文学的创作重心逐渐从描写乡土社会转向“乡下人进城”这一叙事,呈现出独特且繁复的面貌。作为有着“进城”经历的作家,盛可以的创作也延续了“乡下人进城”这一写作脉络,描写了乡村女性进城后的生命体验。纵观盛可以创作生涯中以进城的乡村女性为主人公的三部作品,可以发现“乡下人进城”的题材书写在她的创作里有着不同的呈现方式。盛可以早年的创作延续着“底层写作”的人道主义立场,将目光聚焦于乡村女性在城乡流动过程中所经历的身心创伤,对城乡之间的差距进行详尽的描写,以批判城市与乡村的结构裂变与人性异化为主要创作模式。随着城市与乡村现代化的进一步发展,盛可以似乎打破了传统的二元对立思维,冷静地看待城乡差异对人物的影响,不再过多地展现乡下人在城市中的苦难,而是注重现代化进程对进城女性的主体性建构与精神世界的影响。
一、进城的选择:出走与向往
1.离开乡村
在城市现代化的初期阶段,乡村女性对城市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她们选择进城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或是为了离开乡村,或是为了摆脱家庭的掌控,这种状态下女性的出走总是伴随着被迫的意味,但是被迫出走与主动进城也暗示着乡村女性对传统命运有力的反抗。《北妹》一开始就为钱小红从乡村出走埋下了伏笔,“一米五五的样子,短发、带卷、蛋脸偏圆,基本上是良家民女的模样,嫁个男人安分守己生儿育女的坯子。遗憾的是,錢小红的胸部太大,即使不是钱小红的本意,也被毫无余地地划出了良民圈子,与寡妇的门前一样多了事。”[1]这样的钱小红在乡村注定是个异类,她的出走也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钱小红和姐夫偷情被姐姐发现,第二天就到县城当了招待所的服务员,这是钱小红的第一次逃离。离家漂泊后的一次返乡真正坚定了钱小红逃离乡村的决心。抱着思乡之情返回故土的钱小红遭到了家人与邻里的指责与谩骂,她对乡土的眷恋也从这一刻开始消失,尽管在城市生活艰难她也义无反顾地选择扎根城市。
乡村女性“在家庭中的从、服是她们社会生存处境的统称,在经济上,女人是寄食于人者,从谁便寄食于谁,在心理上,女人从谁便屈从于谁。”[2]在家庭中的从属地位决定了她们必须接受安排的命运。《火宅》中的球球初中便辍学接受母亲的安排在家务农,十五岁就由媒婆安排嫁人的事宜。球球前往城镇打工源于对家庭的反叛,她渴望白粒丸老板娘身上那种像妈妈一样的温暖感觉,希望嫁给一个真正的小镇男人。不同于球球的逃离是带着迷茫,《尊严》里吴大年的出走是一次坚决的反抗。她出走的导火索是公公的一巴掌,这一巴掌让她看清了寄人篱下的现实,于是毅然决定进城,这是她对传统乡村女性命运和父权制社会的反抗。
盛可以有着与她笔下乡村女性相似的经历,她为了逃离父亲的掌控,早早辍学选择南下打工。早期她的写作也完全是凭着自己的生命体验进行书写,无论是为了乡村伦常之殇而出走,还是为了反抗无爱的家庭,她笔下的乡村女性进城都是一场毫无准备的探险,她们没有明确的目标,为的只是当下的挣脱。
2.财富与自由
“现代都市是一个集权力中心、工业生产中心、商业贸易中心、文化中心和消费中心为一体的一种新型的社会形态。”[3]在现代化进程中发展迅速的城市,相较于仍处于传统农耕经济的农村来说,为人们提供了许多获得财富和自由的机会。在相对闭塞的农村,单一的农作收入并不能保证家庭的收支,尤其是进入新世纪后,为了满足日益增长的生活需求,供子女读书,许多农村人开始进入城市寻求发展的机会,乡村女性也不例外,这时她们的出走是带有主观意愿地被城市所吸引。
为了补贴家用,乡村女性和乡村男性一样选择进城打工。《惜红衣》中的董葡萄为了供弟弟上高中,选择辍学到广州打工;《女佣手记》中的周嫂为了还债、供儿女读书,跟着丈夫老李从益阳乡下辗转到城里,踏上了做女佣的道路。如果不是为了缓解家庭的困境,大部分乡村女性会选择留在农村操持家务,而不是前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除了对财富的追求,还有一部分女性进城是为了寻找另一种可能性。现代化发展所需要的劳动力对性别与分工有着明确的要求,这就为农村女性提供了更多的发展空间,城市的家政行业就吸纳了许多的农村女性。《息壤》中的初云不满婆婆将自己排除在家庭之外,在儿女都长大成人后从家庭脱身而出,到一家小公司做了厨娘;《女佣手记》中的郭家嫂家境并不贫寒,她选择做保姆只是为了不再沉溺于离婚的悲伤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这些乡村女性凭着自己的努力获得社会的认可,并在工作中得到雇主的尊重,真正实现了经济独立,在打破城乡隔阂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在现代化的召唤下,乡村女性从农村进入城市,尽管她们进城的原因各不相同,所从事的工作也不一样,但她们的进城无疑进一步推动了自我的塑造,对于“进城之后怎么样”,盛可以在不同的创作阶段有着自己的侧重点与人文关怀。
二、进城叙事的流变:“冲突”到“融合”
1.冲突:进城后的现实困境
盛可以前期创作的作品几乎是以自己高中毕业后的城市漂泊经历为蓝本,底层人物在城市的生存困境以及城乡差距始终是作品的主题。
1.1生存之艰
从乡村进入城市的“外来者”们首先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在城市生存下去。《北妹》原名《活下去》,“活下去”这个名字似乎更能代表进城女性所面临的艰难的生存状态。《北妹》记录了一群由农村进入城市的“打工妹”努力活下去的生存图景。尽管她们自认为逃离了让她们痛恨的乡村能获得更好的生活,实际上她们的生活要比在乡村艰难得多。“北妹”们穿梭在城市的最底层,只能做一些洗头妹、服务员的廉价工作,有的甚至为了扎根城市选择出卖自己的身体,钱小红以及与她共事的打工妹都为了稳定的生活与工作付出过各种代价。
1.2身份之惑
在城市,外来者因为乡下人的身份在工作和婚恋中处处受限,《北妹》里的一众打工妹和《火宅》里的球球只能从事最底层的工作,也得不到他人的尊重。钱小红在洗头店以及宾馆的工作总是被认为存在不正当交易,在医院做宣传工作时,她的工作成果也被城里人随意抢走。在与城里男人交往时,他们也不会认真考虑婚嫁问题,对乡下女性的态度只是敷衍。在大多数底层书写中,乡下人经历了城市的打击后往往会选择返乡获得精神上的救赎,但盛可以却看到了接受过城市文明浸染的乡村女性在返乡中的尴尬处境。一方面她们无法忍受乡村的闭塞,另一方面她们在城市的经历不被乡村伦理道德所接纳。钱小红和李思江怀着激动的心情返乡,获得的却是家人与邻里认为其不检点的指责。乡村的背离与城市的不接纳使得进城后的乡村女性始终处于边缘人的状态,她们在城市与乡村的文明碰撞中迷失了自己的身份归属。
1.3情感之痛
进城女性在面对城市文明对乡村文明的影响时,所经历的不仅是生存和身份上的危机,还有心灵上受到的伤害。《火宅》中的球球进入到小镇后生发了对爱情的渴望,但是因为乡下人的身份,镇里的男人并不会把她当作可以结婚的对象,她被傅寒与厉红旗抛弃的命运在最开始就已经埋下伏笔。在枫林镇,傅寒是受人尊敬的大学生,他利用并抛弃球球,使球球失去了生育能力。具有“妈妈”感觉的老板娘在得知球球怀孕后,为了儿子傅寒的前途,哄骗球球去引产,并隐瞒了手术中出现的意外。球球想象中纯净的爱情与亲情在利益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北妹》中的钱小红与李思江同样都有被城里男人欺骗感情的经历,她们在城市中陷入了无爱的窘境。
2.融合:进城女性的自立之路
在近几年的作品中,盛可以开始重新审视城乡的二元对立关系。《女佣手记》作为其近几年进城叙事的代表作已没有了早期明显的展现城乡对立的书写,进城者也不再单纯以受害者的姿态出现,之前乡村女性进城后所面对的三大困境对她们的影响也变小了,当前的乡村女性在进城的过程中反而重建了自我的主体性。
2.1劳动价值的凸显
虽然盛可以笔下进城的女性从事的还是地位不高的职业,但是她们的境况已经同钱小红相去甚远,她们的劳动价值获得了认可。《女佣手记》中的女佣们从益阳乡下来到城市,通过女佣的工作在益阳站稳脚跟。她们的工作获得雇主的认可,家务做得好的女佣还被各个雇主争抢,周嫂作为益阳街上的“金牌保姆”,不断有人出高薪聘请她,还愿意与她倾诉心事。薪酬也不再是女佣考虑的唯一因素,雇主的态度往往成为她们决定去哪家工作的决定性因素,就如周嫂所说:“活干得好,东家喜欢。歧视我的,我就辞工作。虽是做保姆,人格上还是平等的,这是我对东家唯一的要求。”[4]凭着自己的劳动,新时代的进城乡村女性摆脱了在城市的物质困境,她们赚钱供子女读书,存钱在城里买房,并在精神上与城里人有了联系。尽管她们有时候也会产生身处异乡的漂泊感,但是通过劳动获得人生价值的乡村女性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愧,在城市里真正站稳了脚跟。
2.2姐妹情谊再现
城市并不是乡下人想象中的圣地,随着小说的发展,作者展现了城里人的各种烦恼。《女佣手记》中的城里人都有着不同的家庭难题,周嫂曾经的雇主林妹妹年轻时与丈夫共同创业,人到中年事业有成的丈夫却有了婚外情;张翁妈的丈夫患有老年痴呆,又与女儿关系不睦,只得请保姆照料家事;毛小花被有钱人当作生育工具软禁在家中……女佣进入雇主的家中不但成为生活上的助手,也成了她们内心情感的倾诉对象,城里人与乡下人的姐妹情谊在此得以体现。张翁妈把周嫂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愿意在周嫂困难之际提供经济援助。而周嫂也以真心对待张翁妈,陪着她去北京,放弃另一个雇主给出的高薪机会去帮助无依无靠的张翁妈。乡村女性也不再是在城市孤獨生活的个体,女佣们通过秋莲介绍所紧紧联系在一起,互相分享工作的机会与雇主的信息,在生活和工作中互相帮助,用她们自己的方式去抵抗来自城市的歧视与压迫。
2.3自我主体的重建
城市的工作将乡村女性纳入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之中,她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经济独立,摆脱了从前依附于家庭的从属地位,在身体和精神上也挣脱了乡村传统伦理的监管。《女佣手记》中的女佣们在家时往往没有话语权,且遭受着他人的非议,秋莲因不能生育只得忍受婆家的歧视,凤嫂因为只生了女儿,在丈夫离世后被婆婆驱逐。在现实中,没有经济来源就等同于没有话语权,失去话语权的乡村女性只能在家庭中谨小慎微。进城成为女佣的她们拥有了养活自己甚至家庭的能力,重拾了家庭的话语权。在两性关系中,女佣们再不用避讳自己的欲望,也不再作为被“他化”的客体,在爱情中掌握着主动权。如郭家嫂离婚后,在年轻男人身上开启了第二春;二婚的谢嫂因不满丈夫的性能力果断提出离婚。这些在经济上与精神上逐渐获得独立的乡村女性,虽然没有完全从父权的阴影下走出,但是进城后的经历使她们完成了对自我的重构,在自我主体性的建构中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三、进城变化的背后:时代与创作主体的合力
盛可以笔下乡下人进城叙事发生流变主要是两方势力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面是中国城市化的快速发展,现代化的浪潮也从城市推及至乡村,国家大力提倡用工业反哺农业,乡村从凋敝逐渐走向振兴。另一方面作家的城乡观也因为自身年龄、身份地位的改变发生了变化。
1.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推动
以前的城乡二元对立模式已经很难阐释如今的城乡关系,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发展,城乡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乡下人在城市化的浪潮中对城市文明的接受程度越来越高,现代化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女佣手记》里的乡村女性因农业机械化的发展得以解放双手,经济条件变好后就开始追求城里人的生活模式,“学城里人的做法,文眉毛画眼眶,穿超短裙、黑丝袜,不管是水牛腿、罗圈腿,什么都往上面套,穿着高跟鞋去园里摘辣椒,踩得地球咔咔响。有的女人脸上浮肿,因为整了容,割双眼皮,磨腮,抽脂,在脸上动刀子,搞坏了脸。”[5]经历过现代化浪潮的乡下人再进城时,城市对于他们的接受度也比以前提高了,乡下人曾经陷入的生存困境与身份认同危机也在城乡关系协调发展的当下逐渐转化为生存的动力。
盛可以笔下的“乡下人叙事”不能说完全对应了中国现代化的发展,但是经济发展对拉近城乡差距、协调城乡关系确实起了关键作用。正如丁帆所言:“对新世纪的乡土小说家来说,就是要深刻把握市场经济中农民内在心灵的变化,不能轻率地以农业文明来批判城市工业文明,或者简单化地以现在的城市文明取代乡村文明,这会使我们不得不面对双重的文化压迫。”[6]
2.作家叙述立场的嬗变
盛可以作为一个有着打工经历的作家,早期的创作更多是依靠自己的生命体验,她选择的叙述立场是底层立场,用底层乡下人的眼光去看待城乡之间的差别,“我的祖辈和乡亲们在一个信息闭塞、生活单调的环境里消磨一生……我又十分惧怕成为他们,惧怕过那样的生活,所以我总被一股要挣脱的力量驱使,朝着更远的远方逃跑。”[7]《北妹》和《火宅》中的主人公因为对乡村的恐惧选择逃离乡村去往未知的城市冒险,这正是作家早期心态的投射。有着农民身份与底层经历的作家能真实地还原城乡之间的冲突,体会到乡下人进城过程中的生存之艰、身份之惑、情感之痛,这个时期的创作用作家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是在写自己的生命。”
随着盛可以身份地位、生命状态、创作理念的变化,其后期的创作更多体现出了知识分子的立场,以冷静的姿态看待城乡对立的关系,但是她从未放弃底层立场,在与底层人民交往的过程中发现乡下人在城市的新变。现实中拥有双重身份的作家摒弃单向的乡村视角,采取城乡双向视角,逐渐消解城乡对立带给主人公的影响,转而探索城乡融合过程中乡下人生命历程的改变,赋予进城的乡村女性在新时代的生命意义与精神价值。
“乡下人进城”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同时作为乡土文学创作的母题,不同时期的变化与国家的发展状况与作者的创作立场转变有密切关系。面临城乡冲突陷入困境到靠自己的努力打破阶级对立、获得城里人尊重的乡下人境况,真实再现了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现代化转型取得的重大成就,人们的心态与城乡的环境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盛可以对乡村女性进城的不懈书写,记录了湖南乡村的发展与人们精神的变迁,为新世纪“乡下人进城”的创作题材注入了新力量,有助于进一步打破城乡之间的偏见,也为乡土文学的创作提供了更广阔的叙事空间。
参考文献
[1] 盛可以.北妹[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
[2] 孟悅,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3] 高秀芹.文学的中国城乡[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
[4] 丁帆.“城市异乡者”的梦想与现实——关于文明冲突中乡土描写的转型[J].文学评论,2005(4).
[5] 盛可以.女佣手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
[6] 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7] keyi S,潘维真,马丁.从一条卑微的河流说起[J].疯狂英语(阅读版),2014(5).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徐 可,湖南理工学院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曾双喜,湖南理工学院中国语言文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