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分别在《一件小事》与《橘子》两篇文章中塑造了自我剖析的知识分子形象,通过悲悯和同情底层民众,鲁迅与芥川龙之介表达了同样的自我审视和自我剖析的深层含义,进而反抗绝望,追问人生的意义。本文将比较两篇文章中知识分子身份的转变,分析二者主题和思想方面的异同之处,进而说明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反抗绝望、反抗虚无”思想的一致性。
[关键词] 鲁迅 《一件小事》 芥川龙之介 《橘子》 反抗绝望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獻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7-0011-04
“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一件小事》不是因为其艺术和思想的品位而显其价值,而是因为它在鲁迅整个创作中所呈现出的特殊现象而显得尤为重要。”[1]鲁迅的《一件小事》创作于1919年11月,其中主人公的塑造虽然并未脱离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思想,但批判的对象发生了转变,知识分子成了被批判和启蒙的对象。芥川龙之介的《橘子》创作于1919年4月,同年5月发表于《新潮》杂志,叙述了主人公作为知识分子在面对小姑娘时的心理活动,凸显出主人公的自傲。两个文本表面上是叙述人力车夫与小姑娘的良善与坚强,实则是借此启发知识分子,试图引起知识分子对自我与现实的思考。
唐弢认为:“这已经不是一件小事,因为这件小事透露了革命的希望和力量。”[2]这是学界在《一件小事》研究上的主流观点,学者们认为鲁迅对车夫“高大”形象的描写说明了鲁迅在麻木的民众中看到了革命的力量与希望。与此同时,车夫的高大形象也显示出主人公作为知识分子的渺小,此观点认可了文本中作为知识分子的主人公所进行的自我解剖和自我审视。日本学界对芥川龙之介的《橘子》有较高的评价,认为《橘子》展现了芥川龙之介不一样的人生观和创作思想,其中主人公同样进行了知识分子的自我剖析,也被看作是芥川龙之介本人思想发生转变的表现。
目前学界关于两个文本的比较研究较少,且多为分析两个文本的艺术特点、人物塑造、阅读史和创作来源方面,并未阐释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反抗绝望”的思想,因此,本文旨在论述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在此方面的一致性。
一、救赎者与被救赎者身份的转化
人力车与火车作为两篇文本中的独特意象,象征着自我与他者的身份隔阂,也为主人公的精神转变提供了空间。在《一件小事》中,主人公的坐与人力车夫的拉将主人公与车夫置于对立面,但人力车夫却承担了救赎的使命,主人公才是被救赎者。在《橘子》中,二三等车厢的区分将主人公与小姑娘置于两个不同的阶层,身份的设置和区分为知识分子的清高与傲视提供了资本,也为主人公的自视甚高提供了叙述的合理性,但主人公看到的是人生的虚无,而小姑娘则在此间使主人公看到了人生的意义,充当了救赎者的角色。
在《一件小事》中,主人公以俯视的姿态看待车夫与老妇人,对老妇人的称呼和讽刺其摔倒是装腔作势的态度,说明主人公不理解底层民众的苦难和伤痛,而从“我料定”“又没有别人看见”[3]等用词可见主人公并非真的不理解他人的苦痛和无奈,而是逃避理解,逃避麻烦与是非。小说中人力车夫没有说一句话,却用自己的行动实现了对主人公的救赎。鲁迅将主人公塑造成一个利己的知识分子形象,从而凸显出车夫的良善与底层民众之间的互相取暖和关怀。车夫“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3],此种叙述展现了车夫的良善品质,与主人公的利己甚至冷漠形成对比,表现了鲁迅对底层民众所展现的人性美的赞美,车夫的行为也使主人公自持的人生观点开始动摇。
芥川龙之介在《橘子》中同样塑造了被救赎的知识分子形象,面对人生的虚无,主人公看到的是灰暗和阴沉,而《橘子》中的小姑娘与鲁迅笔下的人力车夫同样没有任何言语,用行动救赎了主人公。
芥川龙之介在《橘子》的开篇和结尾两次描写主人公眼中小姑娘的形象与其手握的三等车票,但是主人公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主人公对小姑娘的第一印象不仅突显主人公对其无知的恼怒和不容忍,亦暴露出主人公自视甚高、目空一切的性格特征。主人公无法理解小姑娘开窗的举动,面对承受冷风与咒骂的小姑娘,主人公并没有产生恻隐之心,也没有想要理解她的欲望,只是采取一种冷眼静观的态度。芥川龙之介塑造了一个近乎冷血、麻木的形象,在叙述中始终克制自己真实的情感,而这也契合芥川龙之介一贯的创作风格——理智、冷静。在小姑娘将橘子扔给弟弟们之后,目睹了女孩与弟弟之间的爱,主人公的心绪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此前主人公认为他们穿的衣服颜色是“凄惨”的,但是被小姑娘的行为启发之后,主人公则认为弟弟们是“小鸟啼鸣般的三个孩子”[4],至此,小姑娘实现了对主人公的救赎。
藤井省三曾提道:“《蜜柑》对鲁迅的《呐喊》中的《一件小事》有影响关系, 就是知识分子与老百姓心理的交流。”[5]但是不同于五四文学和大正文坛一贯的启蒙开化的文学创作,《一件小事》与《橘子》颠覆了传统的知识分子启蒙民众的结构,而以底层民众的苦难与苦难中的美好为载体,启蒙了陷入落潮时期抑或精神麻木的知识分子。
二、由自我厌憎转向重新审视自我与现实
《一件小事》和《橘子》的主人公在被人力车夫和小姑娘启蒙的同时,其心理活动也展现出其厌世与自我憎恶。“细味《一件小事》,真正称得上贯穿通篇的中心思想,只能是‘我的自审意识。”[6]在车夫启蒙主人公的同时,主人公也在重新审视自身。在《橘子》中,芥川龙之介营造了一个人生虚无的社会环境,并塑造了精神近乎麻木、丧失生命活力的主人公,主人公在面对生活的无聊与绝望时却被小姑娘的行为打动,转变了看待自我与生活的态度。
“作者在这里批判他自己的,我以为主要的是他的怀疑和悲观”[7],鲁迅将主人公塑造成一个清高自傲的知识分子,但在文本开头的叙述中提到人力车夫一事对主人公的影响,主人公在车夫的启蒙下无意识地自我审判并重新思考现实,发出“奖他吗?我还能裁判车夫么”[3]的疑惑。此时,主人公已经开始无意识地自我反叛,怀疑曾持有的蔑视,甚至怀疑自身。借由主人公对人力车夫从看不起到仰视的过程中,和主人公逐渐怀疑自我、批判自我、对自我人格进行重新审视的过程,鲁迅也由此重新审视了现实中的知识分子。
芥川龙之介的作品风格体现出厌世与自我厌憎的特点,他被誉为“大正鬼才”,其作品主题大多是揭示人性、现实社会环境的黑暗与荒谬,其厌世与自我厌憎的思想一方面受到现实社会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据芥川龙之介年谱记载,其母芥川富久在芥川龙之介出生八个月后精神失常,在他十岁时去世,他被舅舅一家收养。母亲的失常带给芥川龙之介巨大的精神创伤,他在遗书中写道:“我毕竟是疯子所生的儿子”[4]。芥川年谱中亦提到芥川龙之介“身体孱弱”,病弱的身体与精神的压力始终围绕着他,这也是芥川龙之介很难从黑暗的社会现实中超脱出来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橘子》中,病痛的折磨与对现实世界的失望使主人公丧失了生命活力。芥川龙之介营造了灰暗、阴沉的氛围,小说开篇便是“一个阴沉沉的冬日黄昏”,主人公两次提到人生的灰暗无聊,他关注小姑娘,却将其表情视为“庸俗现实的人格化”[4] 。小姑娘将橘子扔给弟弟们时,主人公眼中的颜色发生了变化。《橘子》的开头和结尾两次提到主人公对小姑娘外貌和车票的看法,随着主人公看法的转变,他在对小姑娘的两次不同的审视中,完成了对现实和内心的重新审视。
《一件小事》和《橘子》分别以车夫的良善与小姑娘的勃勃生命力为镜,使主人公进行自我审视和反省,表现出主人公由厌憎自我向重新审视自我与现实的转化,这也是鲁迅和芥川龙之介在思想方面的转化。
三、自我意识与反抗绝望的人生追问
面对人生的荒诞和虚无,芥川龙之介和鲁迅都没有屈服。面对大正文坛急需开化的现实,芥川龙之介创作了《橘子》以无私的亲情对抗虚无。鲁迅则由自己的亲身经历出发重新审视现实与自我,以车夫的良善抵抗黑暗无望的社会。《一件小事》中的主人公作为被启蒙的知识分子完成了内心的重塑与对现实的重新理解。
“鲁迅从绝望中走出,这走出的第一步的‘反抗绝望的思想闪光,我们是在《一件小事》中看到的。”[8]《一件小事》虽是一篇不到千字的文章,但在鲁迅的整体创作上却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相比《呐喊》中收录的《药》《明天》等篇目,《一件小事》是特殊的一篇,无论是愚昧麻木的阿Q、单四嫂子和华老栓,还是被杀死的夏瑜,鲁迅所表现的都是现实的黑暗和前途的无望,死亡的沉重亦被消解。在此前提下,《一件小事》所表现的温情可以说是非常难得,人力车夫不仅不是麻木的状态,而且充当了启蒙主人公的角色。他对老妇人展现的无私的关怀和温暖、面对生活的困苦依旧勇于承担责任的勇气、毫不踌躇的决心,让人燃起人生的希望,这种无私的道德感和正义感也让主人公改变了对现实和底层民众的看法。
鲁迅在其他作品中也时常展现出反抗绝望与虚无的思想,面对渺茫的前途,他在《我们怎样做父亲》中提道:“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3]由此可见,鲁迅对未来抱有希望,对子辈抱有希望。在《热风》中鲁迅也多次提到自己的周围渐渐包裹着人类的希望,鲁迅于虚无与绝望中看到希望,其自身也始终保持着战斗精神。
面对现实生活的不如意,面对人生的虚无和荒诞,芥川龙之介通过《橘子》展示了寻找美好的途径。《橘子》所描写的姐弟之间的亲情带给芥川龙之介心灵的疗愈,使其在荒诞的现实中寻找到真实的情感慰藉。
文章最后主人公对小姑娘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橘子的鲜艳颜色是此篇小说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也是主人公在面对虚无人生时所见到的希望。橘子沐浴着阳光,象征着温暖与希望,作为底层民众,小姑娘的温暖是主人公所不具备的,她的温暖和生命激情与主人公的冷眼旁观和厌世形成对比。小姑娘依旧要面对生活的困苦,主人公也依旧要面对虚无的人生,但被启蒙后的主人公不再以悲观绝望的态度看待人生,而是以抗争的姿态抵抗虚无的侵袭。与《橘子》中的忘却和面对一致,芥川龙之介在现实中也始终保持着一面反抗一面接受的态度面对生活,正如他在《侏儒警语》中提到的:“应该半信自由意志半信宿命,或应半疑自由意志半疑宿命。”[4]
芥川龙之介虽以自杀结束人生,但他并没有对人生失去希望,芥川龙之介在遗书中表示自己也并不清楚要自杀的原因。他在《给我的儿子们》中说道:“不应忘记:人生始终是战斗,直至死亡。”[4]可见,芥川龙之介并没有被人生的虚无和绝望所吞没,而始终与鲁迅一样保持着抗争的精神。
鲁迅与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大部分都讽刺并揭露了现实,这是他们作品最显著的特点。《一件小事》与《橘子》在鲁迅与芥川龙之介的整体创作中都是特别的存在,也是两人思想变化的节点。书写绝望与反抗绝望在这两个文本中同时存在,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在针砭现实的同时也赞颂了人间温情,希望以此反抗现实的虚无,进而追问人生的意义。
四、结语
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分别经历过五四时期和大正时代,二人的创作风格有一定的相似性,面对人生的虚无与现实的黑暗,二人皆展现出反抗的姿态。在《一件小事》与《橘子》中,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身份调换,知识分子成为亟须启蒙的对象,面对人生的虚无和现实的黑暗,冷漠的知识分子主人公重新审视自我,于黑暗和虚无中寻找希望。鲁迅与芥川龙之介恰如两篇文本中所叙述的主人公,不断审视自我、重塑自我,于荒诞中追问人生的意义,在反抗绝望的过程中二人的创作和思想不谋而合,体现出跨越空间的契合。
参考文献
[1] 靖辉.怎样看《一件小事》——兼与李靖国先生商榷[J].名作欣赏,1999(4).
[2] 唐弢.鲁迅作品论集[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
[3] 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 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M].郑民钦,魏大海,侯为,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5] 藤井省三.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呐喊》小说的叙述模式以及故事结构的成立[J].扬子江评论,2010(2).
[6] 李靖国.擔负起天下的兴亡——重读鲁迅的《一件小事》[J].名作欣赏,1998(2).
[7] 馮雪峯.關於《一件小事》的一點看法[J].语文学习,1955(12).
[8] 刘中树.鲁迅的“反抗绝望”与《一件小事》的创作[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5)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康雅博,北京语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