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代偿与威权阴影:卡夫卡女性观探源

2023-02-26 17:20盛百卉
文学艺术周刊 2023年22期
关键词:特拉卡夫卡母亲

盛百卉

女性观是卡夫卡研究的重要维度。迄今为 止,卡夫卡与女性的联系是每一部传记都绕不 开的问题。法国当代作家达尼埃尔·德马尔凯 于 2002 年以《卡夫卡与少女们》为题撰写了 另辟蹊径的卡夫卡专题传记,并以鲜明的叙述 视角、独特的叙述路径获得了法国美第奇文学 奖。在卡夫卡短暂的一生中,他与两位女性三 次订婚、三次解除婚约。他对女性既亲近又排 斥,既迫切想走入婚姻又极度惧怕婚姻。这些 鲜活的体验及沉静后形成的女性观经过艺术的 淬炼与熔铸,定型为其文学世界中丰富复杂的 女性群像。本文意在从心理代偿及威权阴影两 方面探究卡夫卡原生家庭对其女性观形成的重 要影响,展现卡夫卡生活与写作密切交织的独 特景观。

一、母亲缺位与心理代偿

在卡夫卡心理形成的最重要时期,母亲 尤丽叶长时间缺位。卡夫卡降生时,正值其父 商号事业初创期。尤丽叶不仅为丈夫提供了第 一笔事业启动金,更在分娩不久就和丈夫共同 投身商号工作,并把尚处婴儿期的卡夫卡交给 保姆抚养。频繁更换的保姆难以承担“代理母亲”的角色,也不能奢望她们给予童年卡夫卡 工作职责之外的更多情感关切。一方面,连续 失去两个幼子的尤丽叶对长子卡夫卡溺爱;另 一方面,她又始终无法抛下商号陪伴在卡夫卡 身边。所以,在个体心理奠基的最重要阶段, 卡夫卡缺失了母亲的细致关爱与社会化引导。 关于母亲对于孩童心理的影响, 阿尔弗雷德·阿 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中将之归结为三方面的 重要作用。他认为母亲需引导孩子拥有三方面 的能力:一是孩子与母亲的关联能力;二是孩 子与父亲的关联能力;三是孩子与整个社会生 活的关联能力。这三方面能力缺一不可。如果 忽略了第一种能力的培养,那么孩子会缺乏安 全感;如果忽略了第二、第三种能力的培养, 那么孩子成年后将很难发展出独立性及与他人 合作的能力。

本文认为,造成卡夫卡特殊心理的原因在 于母亲缺席了他三种能力培养的关键期。当他 需要从母亲的悉心照料中建立密切关联时,只 有保姆在身边;当他需要在母亲的引导下建立 与父亲的密切关联时,父亲简单粗暴而母亲则 唯唯诺诺;当他需要在母亲的引导下建立与整 个社会的密切联系时,家里大多数时间空空荡 荡,既没有其他弟妹,也没有常走动的亲朋。

他的父母始终没有意识到这种伤害的威力之 大,影响之久。卡夫卡在年近 40 岁时撰写的 《致父亲》中依然无法释怀母亲缺位对自己成 年生活的深远影响: “如果我要逃离你,我就 必然也要逃离家庭,甚至包括母亲在内。人们 虽然永远可以在她那里得到保护,但必然是在 与你有关的前提下。她太爱你,太忠实于你 了,以致在孩子的斗争中她未能成为一股独立 的、持久的精神力量。”甚至直到生命即将终 结之际,卡夫卡仍然认为童年生活给他带来了 严重伤害,导致他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心 仪具有两种气质的女性:一种是母性气质的女 性,可以在其无微不至的照料中寻求庇护;一 种是自信气质的女性,可以在其展现的力量中 回归安全。

在卡夫卡的生命中,小妹奥特拉兼具上述 两种气质,最早承担起“代理母亲”的角色。 她与她的两位遵循中产阶级生活模式的姐姐不 同, 自幼性格独立叛逆,成年后坚定不移地走 自己的道路。奥特拉与卡夫卡更为亲近,总是 同卡夫卡站在一起,保护他、照料他并与他共 同反抗暴君式的父亲。奥特拉像母亲一样在生 活上照料卡夫卡,更在其文学生涯的关键时期 给予鼎力支持。卡夫卡成年之后的文学创作仅 从时间上观察毫无规律可言,爆发期与阻滞期 交替行进。与其他许多习惯于规律性创作的作 家不同,卡夫卡很难将精力分配到一天的各个 时间段,他的创作周期更是无法估量,很多重 要作品都是在灵感突至时高强度集中创作出来 的。正如彼得 - 安德烈·阿尔特在《卡夫卡 传》中所提到的:1912 年 9 月和 1913 年 2 月 之间他似乎处于过度兴奋的写作状态之中。在 这个阶段产生了将近 500 页:除了大量的致菲 莉斯的信和已提及的短篇小说以外,主要还有 长篇小说《失踪者》……1913 年 2 月以后他的 写作停顿了将近一年半,1914 年 7 月他才又 高度紧张地写了 6 个月。这种节奏在后来也保

持下来了:1917 年春、1920 年秋以及 1922 年 残冬是创作丰收期,而在这之间的各个时期则 往往为数月之久的无能力写作状态所主宰。本 文認为,这种爆发与阻滞交织的状态给卡夫卡 带来极大痛苦,他视写作为生命,但冗杂的公 务、孱弱的身体、脆弱的神经、突然消失无踪 的灵感又常常裹挟在一起沉重地击打他。在困 境中,小妹奥特拉恰到好处地承担起“代理母 亲”的角色。在卡夫卡创作停滞期,她为兄长 提供安静的写作场所——炼丹术士街 22 号。 1916 年 11 月到 1917 年 5 月, 这里成为卡夫卡 午后和夜晚固定的写作天堂。卡夫卡安心享受 着妹妹给予的母亲般的照料,在近似与世隔绝 的环境中倾泻出流水般的文字。而奥特拉也颇 享受照顾兄长的日子,在 1916 年 11 月 27 日致 友人达维德的信中她写道: “我每天中午来, 把窗户打开,掏出炉灰,点燃炉火……只要我 在房内,就一直让一扇窗开着,因为火炉毕竟 还是有一点烟味。我是为弗兰茨生火,因为他 想下午来。”可见,卡夫卡与小妹奥特拉在这 种“母子”相处模式中相得益彰。在卡夫卡的 肺部“造反”后,还是奥特拉为兄长积极提供 安心休养的场所——曲劳农场。在这个距离布 拉格 2 小时车程的农场中,奥特拉与同伴奋力 工作,而生病的卡夫卡依然是那个被悉心照料 的“孩子”。在显意识层面,罹患肺结核对卡 夫卡来说肯定是使他加速走向死亡的灾难。但 在潜意识层面,生病的躯体也给他指明了解决 现实难题的康庄大道。他果断结束了与菲莉斯 的第二次婚约,卸掉成年人的责任,退回心理 舒适区,安心享受被“代理母亲”嘘寒问暖的 惬意,童年时的情感匮乏又一次在生病的躯体 上得到代偿。

二、成年女性与威权阴影

在卡夫卡女性观的奠基时代,另外一股力量也不容小觑,这股力量由女性家庭服务者主 导。由于父母忙于打理商号生意,卡夫卡出生 后不久便被交给保姆照料,母亲尤丽叶仅在短 暂的午餐时间与他见面。夜晚从商号回来后, 尤丽叶分给卡夫卡的时间也非常有限,她的大 部分时间都奉献给了丈夫。似乎不应苛责这位 辛劳的母亲,因为她在生下卡夫卡后又接连孕 育了两个男孩,他们的因病早夭肯定对她的身 体、精神造成了不小的创伤,所以直到卡夫卡 6 岁时,尤丽叶才又诞下家中第一个健康的女 孩艾丽,之后是瓦丽和奥特拉。忙碌的母亲、 粗暴的父亲、有代沟的妹妹,都造成了卡夫卡 童年时的孤独心境。他童年时期更多是同家庭 中女性服务者共同生活,这些女性服务者包括 保姆、家庭教师等。对于这一群体的印象,可 以从卡夫卡成年后的文字中找到痕迹。在 1912 年 12 月 19 日、20 日写给第一任未婚妻菲莉 斯的信中他倾诉道: “我有五个弟弟妹妹,我 排行老大。两个比我小一些的弟弟很小的时候 因医疗事故死亡。有一阵,家里很安静,我是 唯一的孩子,直到四五年后,我三个妹妹出 世,互相间隔一两年。因此,我很长时间独自 一人,与奶妈、年老的保姆、忧郁的家庭教师 打交道,因为我父母整天泡在生意之中。”可 以肯定的是,卡夫卡自幼在几乎全部为女性的 环境中成长起来,举目所望只有奶妈、保姆、 家庭教师。他并没有从这些女性身上汲取到孩 子渴慕的温情,所以卡夫卡同菲莉斯强调自己 “很长时间独自一人”。这个“独自一人”也 可以理解为在与成年女性的力量对比中,卡夫 卡是弱小孤立的。这些女性的权威被童年卡夫 卡幻化变形为一种强大的力量,他对此存有敌 意,却又抗拒不了。

卡夫卡在与菲莉斯、密伦娜的通信中多次 主动谈及童年期创伤性体验及这些体验对成年 生活、心理的影响。本文认为,卡夫卡很可能 通过这种追忆或宣泄为生活中与女性的交往障碍做铺垫。卡夫卡小心翼翼地把记忆最深处的 伤痕呈现在爱慕的女性面前,试图向她们解释 自己言辞或举止怪异的心理基础。缺位的母亲、 粗暴的父亲、权威刻薄的成年女性……都在其 独特的女性观形成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即使 已经成年,他依然无法克服类似的女性带给他 的恐惧感。弗洛伊德认为:个体思想发展过程 的每个早期阶段仍同由它发展而来的后期阶段 并驾齐驱,同时存在。早期的精神状态可能在 后来多少年内不显露出来,但是,其力量却丝 毫不会减弱,随时都可能成为头脑中各种势力 的表现形式。卡夫卡與菲莉斯、密伦娜的恋情 都没有走入婚姻,孱弱的身体固然可以作为一 个不婚的理由,但更为根本的还是源于卡夫卡 幼时形成的面对成年女性权威的无力感与挫折 感,成年之后的他试图夺回两性交往中的主动 权,以冷漠疏离为武器,避免自己再次陷入被 操控的不利局面。

三、结语

卡夫卡的女性观是复杂的。一方面,母亲 缺位造成的匮乏体验促使卡夫卡在生活和艺术 中不断寻求代偿,渴望收复失地。另一方面, 女性家庭服务者的威权阴影也使“恐惧”成为 卡夫卡女性观的重要基调。渴慕、代偿、激 励、恐惧、失望、拒斥等矛盾的心理交织,不 断撕扯着卡夫卡,也撕扯着卡夫卡文学世界中 的“他”。也正是由于这种复杂心理的驱动, 卡夫卡在文学世界中塑造了姿态各异的女性形 象,这些女性形象也可以成为我们观察卡夫卡 原生家庭及百年前西方文化思想的一面镜子。

猜你喜欢
特拉卡夫卡母亲
《卡夫卡传》
特拉法尔加海战
特拉扬漫游大海
卡夫卡就是布拉格,布拉格就是卡夫卡
关于卡夫卡和《变形记》你不知道的故事
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是时候看看卡夫卡了
特拉维夫
给母亲的信
特拉唑嗪联合贝那普利治疗肾性高血压的临床观察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