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木器

2023-02-25 22:47◎蔡
散文诗 2023年12期
关键词:学步车诗眼

◎蔡 淼

野核桃木:研钵和研杵

诗眼:它们的相遇, 每一秒都是爱的动词, 生死相随。

就这样把整个腹地袒露, 再也不用担心执刀之痛。

就这样把自己活成一个标杆, 一门南疆日常的修辞力学。

敞开被手术刀划开的胸膛, 日月闪电, 风雨雷鸣, 皆可自由出入。 把阳光迎接进来, 向整个世界开放。 也把痛苦、 诽谤、 悲伤, 连同嫉妒和诅咒一同接纳, 这或许是一根木头的无相布施。

前世的灯盏已经熄灭, 身体的其他部分躺在灰烬里。

昨夜寒霜覆地, 人们把我前世的叶子堆在门口, 大火燃尽。它们依旧保持着我们分别时的样子, 黑夜中, 闪烁着最后的生命之光。

来自同一根木头的研杵和研钵, 身体里淌着相同的基因和血液。 将自身的棱角研磨得光滑如冰, 一身的锐气, 在持续的研磨中被一点一点捣碎。

一个研钵等一个研杵的时间, 并不比一个男人等一个女人的时间短。 研钵和研杵在生命中相遇, 每一秒都是爱的动词。

若干年后, 研杵在完成了最后一次任务后, 断裂而亡。

三日后, 研钵炸裂, 一分为二, 生死相随。

吾拉木①将它们合葬在后花园, 他回想起多年以前在深山, 它们还是一株稚嫩的野核桃树。

杏木:阔休克或木勺

诗眼:一边用来盛汤, 一边奏响在木卡姆①的歌声里。

阔休克, 即木制的勺子, 维吾尔族传统手工艺品。

酿干的第一根杏木做成阔休克, 一边用来盛汤, 一边奏响在木卡姆的歌声里。

南疆婴儿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事物就是木勺, 它轻轻地在薄唇上舞蹈。

南疆老人眼眶里留下的最后影像, 也是木勺, 它身体里的汤药被拒之门外。

一把木勺的生命往往超过百年, 把一代代人活老, 才愿意站到角落里去。

杏木香甜, 在乡下, 维吾尔族老人高兴的时候就做上几十把,不高兴的时候也做上几把。 开心的时候, 他用木勺搅动一部乐典; 不开心的时候, 他就用木勺搅动秋天的蜂蜜。

阔休克的制作始于选料, 砍砍子②雕刻外形, 喀什喀特③挖勺心, 阿塔力嘎④精刻外形。

阳光落在老人的颧骨上, 一个全新的木勺被老人双手捧住,那样子, 像不像妇产科医生接生的样子?

脸上, 写满了欣喜。

回到家中, 我用木勺盛汤, 微甜中带着些乡下黄杏的气息,十二木卡姆⑤的音符正从史诗的路上赶来。

注①木卡姆, 为阿拉伯语, 意为规范、 聚会等意, 在现代维吾尔语中,“木卡姆” 主要意思为“古典音乐”。 木卡姆, 被称为维吾尔民族历史和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 是中华民族多元文化的组成部分。 ②砍砍子是维吾尔族人的劳动工具, 可以用来钉钉子、 砸东西。 砍砍子刀刃锋利, 砍出来的木料较光滑。 ③喀什喀特, 维吾尔语音译, 一种制作木勺的特制工具。 ④阿塔力嘎, 维吾尔语音译, 一种制作木勺的特制工具。 ⑤十二木卡姆, 是维吾尔族一种大型传统古典音乐, 汇集歌、 诗、 乐、 舞、 唱、 奏于一身。

榆木:廊檐栏杆花柱

诗眼:满地的木屑, 如大雪一般堆在艾则孜的心里。

艾则孜①的院子里摆满了上等的榆木, 精选过后, 纵横交错垒至房顶。 只要看见木头, 他的心里就是踏实的。

吃过馕饼, 喝完砖茶。 砍好一根榆木为胚胎, 一天生活的序曲也就此拉开。 上旋床, 拉开电闸, 不断地调整、 摩擦、 切割,一根花柱逐渐清晰。

在常年的打磨中, 变得畸形的手已经很难复原, 艾则孜的脸上露出幸福的慈祥之光。

砂布抛光, 关闸, 整个木件从旋床上取下, 一气呵成。

廊檐栏杆花柱立在楼梯的两侧, 立在廊檐下, 立在婴儿的摇床之上……

榆木成为一种精美的符号, 在人们的双眼深处游走, 一场视觉饕餮绕过思绪, 穿透时光。

艾则孜总是会在闲暇时想起父亲, 那时, 他围在父亲的膝下,用双脚帮助父亲踩踏旋床②。 后来旋床改为电力时, 父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满地的木屑, 如大雪一般堆在艾则孜的心里。 眼角已经没有了多余的泪光, 一种淡淡的忧伤从皱纹边横渡。 只有在做木器的时候, 他才会觉得: 自己就是父亲。

注: ①艾则孜, 人名。 维吾尔语, 意为“有力量的、 珍贵” 的意思。 ②指旧时人工动力的土旋床。

桑木:洗手壶

诗眼:清清白白洗手, 干干净净赴宴。

到维吾尔族人家里赴宴, 客人进门之前, 主人要用专门的洗手壶给客人倒水冲洗双手。

桑木打制的木壶似乎还能看见曾经殷红的桑葚。

洗手壶一分为二, 一部分是倒水的壶, 一部分是接水的盆。盆的上端为宽阔的圆形折沿, 略有倾斜, 以便污水流入, 盆身则为稍小的圆形。

清清白白洗手, 干干净净赴宴。 洁净, 是一种待客之道。

我从努尔①手中接过洗手壶, 壶身除了雕刻的图案, 还在显著位置镶嵌着牛角和牛骨。 他说, 做洗手壶的桑木是他爷爷当年亲手种植的, 爷爷一辈子爱干净, 爷爷离开没多久, 桑木也颓然而逝, 于是, 才有了这个木壶。 木壶上的牛骨在大水中煮沸以后,去掉脂肪才是今天看到的样子。 挖刀在壶柄处一点一点抠出小槽, 槽内涂上沙枣胶, 再把锯成薄片的牛角牛骨镶嵌在槽内。

手持洗手壶, 一种莫名的感触涌上心头——一个普通的洗手壶都如此精致, 他们的幸福感又怎么会少呢?

注: ①努尔, 人名。 维吾尔语, 意为“光、 光明、 光辉” 的意思。

巴旦木:手工木瓶

诗眼:一种对过往的揭示, 抑或是重启一种墓志铭式的暗示。

年迈的巴旦木树做成了手工木瓶, 它又开始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 重启青春。

刻刀轻轻地凿、 削、 敲……于是, 巴旦木花和叶子, 或移动,或组合, 或放大, 或缩小。 固态的花叶曲折生长。 这或是一种对过往的揭示, 抑或是重启一种墓志铭式的暗示。

——强大的隐喻匍匐于刻刀的白描。

有盖广口木瓶, 其口向外敞开, 溜肩, 呈人形颈脖状, 我们轻而易举地将它的外形概括, 如同肆意割裂其制作过程背后的艰辛。 我愧疚地抚摸着木瓶, 一种忏悔在触碰中悄悄生长。

当层间位移角到达7%rad,即梁加载中心点位移76.38 mm,接近位移极值时,角钢被较为明显拉起。当层间位移角到达8%rad(89.11 mm)时,随着节点转动角度增大,转动过程中梁翼缘受角钢挤压变形,与角钢翼缘产生间隙。而梁腹板也出现较为明显的受压变形导致的曲鼓。

昏黄的阳光从墙缝中抵达木器。 线条, 轮廓, 枝叶, 花朵,瞬间复活成一棵巴旦木树本来的样子。 这时, 年迈的老人从我的手中接过木瓶, 缓缓打开, 从木瓶的腹部掏出木色巴旦木。

粒粒金黄, 恍若梦境。

巴旦木树, 巴旦木花, 巴旦木果, 集体合作围攻时间, 只为诠释鲜活的“生命” 二字。

——命运从来不止一种选择。

我羞愧地离开, 带着对一棵树的敬佩。

从未谋面的树, 我已经看见它的全部。

白杨木:擀面杖

生活的图景正一幕一幕从现实回到起点……

从巴扎上买回的擀面杖, 已经不再是年轻的模样。 在岁月的包浆中, 我们都快忘记了它原来的籍贯——白杨木。

白杨木纹理通达清晰, 刨面光滑, 弦面花纹美丽。

中间粗, 两头细, 双手握住两头, 便等同于握住了食物的咽喉。 多少经典传承的食物, 都来自于这样一根擀面杖。

擀面杖的身上沾满了不同类型的面粉, 陷进木纹成为白杨木的一部分。 食物链上的介质, 延伸至油盐酱醋。

每一根擀面杖都与烟火相关, 在我们的掌中舞蹈, 重塑舌尖上的颤动。 我们用擀面杖维持生计, 也用它来嬉戏, 找回丢失已久的童年。

我亲眼看见吾斯曼①把一块杨木变成一根擀面杖, 在喧闹的城市中心, 他的孩子们在巷口踢着足球, 彼此玩着踩踏别人影子的游戏。 整个过程, 吾斯曼都没有抬过头, 直到一根完整的擀面杖呈现在我的面前。

一根擀面杖, 就是一面生活的镜子。

它让我们更靠近自然和土地。

这或许是一种无言的智慧在慢慢生长, 生活需要匠心, 也需要专一。

走到小区里, 看见有外地的专家指导老人用擀面杖擀身上的穴位。 原来, 它不仅能擀出面食, 擀出幸福, 也能擀走病痛。 只是, 生活的擀面杖, 永远擀不到头。

注: ①吾斯曼, 人名。 维吾尔语, 意为“眉毛的粮食”, 一种深绿色的草本植物, 维吾尔族妇女用来精心养护眉毛。

苹果木:学步车

诗眼:没有什么是童真和快乐不能治愈的。

学步车源于何时, 已经很难考据。

免于摔倒, 助推学步。

不是机械和塑料的学步车, 而是来自果园, 来自苹果木的芳香。

从学会发音到走路, 有一种熟悉的植物一直陪伴左右, 以前是苹果, 现在是学步车。

第一次见到学步车, 是在乡村巴扎上, 一位维吾尔族老汉身上挎着四五辆学步车, 戴着花帽, 面目慈祥, 白色的胡子随风飘动。 周围的人群, 像是找到某种共同的体验和记忆, 学步车成了焦点。

学步车立体呈三棱柱形, 构造简单而又合理。 底部呈“工”字形, 前后两根木棍, 一短一长, 皆用左右两个木轮焊接, 中间两根等距的木棍并排联结, 卯榫结构, 坚实沉稳。 上下为正方形, 斜面一根木棍, 起支撑作用, 充分运用了三角形的稳定性。与现代学步车不同, 维吾尔族手工学步车, 通体木质, 不带任何金属材料。

幼儿推着学步车, 平稳向前, 速度可控, 一种缓慢之美在移动中绽放。

第二次见到学步车, 是在某肿瘤医院, 去看望一位朋友的母亲。 她自知时日无多, 忍耐着病痛, 带着年幼的孩子学步。

半年过后, 竟然病好如初。 我知道, 她摒弃了盛年肿瘤的沉重, 而肉体获得了童真的轻盈。

桃木:木盒

诗眼: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诗经》)

桃木制作的木盒里装满了少女的秘密。

已经看不出木匠的工艺和雕琢的印记, 朴素的桃木不再是辟邪的神器。

悸动和奔跑的小兽住进木盒, 一段情事就已经学会了开花,这注定是人们饭后谈论的佳话。

少年执鞭策马, 少女含羞待嫁。

又是桃花盛开的日子, 他小心翼翼地把山、 水、 云刻在盒子的表面, 盖子上嵌入一块从和田捡回的玛瑙。 现在, 他要将这桃木盒作为聘礼把她娶回家。 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 他把她娶回了家里。 木盒上有着巧妙的图案, 独特的寓意。

十万桃花奔赴大地, 十万情诗化为悦耳的音符。

岁月流驶, 男人的嘴角长满了白色的语言, 仿佛是留给她的一首没有结尾的长诗。

下葬的时候, 整个墓坑都浸润着桃花的香味。

他已经提前预留好了自己的位置, 地下藏着一个更大的盒子。

若干年以后, 不知道地下的爱情是否会发芽?

我只看见簌簌而下的桃花, 轻轻地落在他们的心尖。

梧桐木:达甫①或手鼓

诗眼:鼓心音、 鼓边音、 掌音、 指音、 挫音和弹音, 直抵内心。

能让凤凰栖落, 能让百兽震惶, 能传千古音。

梧桐木, 耐腐, 色泽光亮, 可导音, 是制作手鼓的首选。

鼓身为圆形, 小至婴儿手掌大小, 大则直径两米有余②。

鼓框为梧桐木烘烤弯曲定形而成, 两面蒙以兽皮或蟒皮, 鼓框涂以红漆, 内缀小铁环。

演奏时, 双手“虎口” 扶住鼓框, 除拇指外, 其余各指均可用于击鼓。

其音清脆响亮, 浑厚低沉。

鼓心音、 鼓边音、 掌音、 指音、 挫音和弹音, 直抵内心。

史载, 达甫早在1400 年前的南北朝时就已出现, 隋唐时期随西域歌舞传入内地。 1759 年以后, 达甫列入清代的回部乐。

敦煌音乐壁画中有一幅《手鼓》, 藏于榆林窟, 其女以飞天之状击鼓, 天籁梵音。 虽然没有亲耳倾听, 一种清爽的舒坦之感却源源不断从壁画中传出。

在新疆, 各个民族都会使用手鼓, 手鼓已经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

一日, 我在十字路口等红灯, 一百多秒的寂寥瞬间被手鼓的高昂所替代。 绿灯亮起时, 没有一辆轿车鸣笛, 直至鼓声停, 方才如梦初醒, 缓缓而过。

注: ①维吾尔族人把手鼓称为“达甫”, 左手执鼓, 右手击奏, 因在击奏时发出“达” 和“甫” 的不同音响而称之为“达甫”。 ②2017 年, 新疆阿克苏地区库车市生产出了直径达2.2 米的全疆第一手鼓。

红枣木:木梳

诗眼:能通经脉, 令发易长。 (《本草纲目》)

枣树, 味甘, 涩, 温。

含有糖分的红枣木, 用甜味对抗盐碱, 在沙漠中练就了耐磨耐腐的本领。

塔里木河沿岸的红枣树上挂满了小灯笼, 甘甜的气息随风而动。 鼻息中的蜜, 疏放, 被轻轻地呼出, 然后, 再缓缓吸入。

大地上的每一棵枣树都提前把自己长成一把梳子的样子, 和春风一起梳醒万物。

做木梳, 整木最佳。 坚硬而又细密, 梳发、 按摩兼得。 乌发,止痒, 醒神健脑。

失去了大地和天空的枣木做成木梳, 并不需要什么图案, 毕竟, 此生不再需要取悦谁。

尘世的苦太多了, 需要一把锐利的木梳一点一点地梳理。

一把木梳, 每天都从头部开始体悟生命。

带着一树红枣的味道, 缓缓铺开旋律……

桑木:都塔尔①

诗眼:记忆中的风景不曾改变, 每一块木头都有着自己的语言。

整块的桑树木料挖成一个瓢状的共鸣箱, 就已经装满了前世的月光。

制作一把上好的都塔尔需要匠人近半个月的时间。 在南疆,更多的匠人坚持纯手工制作, 用一颗匠心守护着这片充满音域的土地。

都塔尔, 在素简的木料上, 以一种拙朴的样式演绎古典之美。

六百多年的制作工艺, 因韵律而生。

都塔尔, 不但可作伴奏的乐器弹奏音乐, 还可作为一件精美华丽的工艺品。

浓郁的民间色彩, 柔美的音色弹拨出燃烧的沸腾之音。

强烈的律动, 两条弦拉锯成对立之美。

都塔尔, 让每一块木头都复活, 吟唱出生活的叙事学。

依据木材的天然形状和软硬材质, 打造成乐器的合适部位。看似简单的过程, 每一刀, 都是在前一万多刀的基础上挤压经验的巅峰。

造型优美, 线条感十足的都塔尔, 没有扎实的手艺, 根本无法完成。

热合曼②从15 岁开始学都塔尔, 到现在已经25 年了。

他说, 木头已经成为他血液里的一部分了, 都塔尔就像是自己的另一个“心脏”。

记忆中的风景不曾改变, 每一块木头都有着自己的语言。

我看见热合曼给都塔尔上弦, 仅用5 分钟, 调音半小时, 他不仅有一双听声辨音的耳朵。

——还具有在木头中提取超越时空的力量。

注: ①都塔尔,“都” 意为“二” ,“塔尔” 是“琴弦” 之意,“都塔尔” 即两条弦的乐器。 ②热合曼, 人名。 维吾尔语, 意为“仁义、 善良” 的意思。

胡杨木:茶台

诗眼:茶台不语, 被茶水滋养的裂纹合成一道分水岭。

胡杨木的截面, 黄金剥蚀, 驱散岁月的皱纹。

流水浇灌茶香, 瓷器, 木器, 乐器, 在室内交响。

具象之水击打瘦身的茶叶, 水流进茶叶的内部, 沸腾的张力冲开经脉、 血液、 骨骼, 重返青葱。

三千年的胡杨木植入现代力学的导管和电流, 高山与流水,古老与现代交织。 在茶台的怀里, 无论是几百年的茶杯, 还是各种材质的茶具, 抑或是不同产地的茶叶, 都将一一裸露内心的隐忧。

茶, “头戴草帽的小孩也”。

像刀一样剖开, 接受检阅, 接受赞美和质疑。

品茶即品道, 人生如茶, 浓淡厚薄皆是自然法则。

饮茶即生活, 人走茶凉, 酸甜苦辣皆是曼妙风光。

茶台不语, 被茶水滋养的裂纹合成一道分水岭。

修行, 在困境中参悟真知。

茶台, 馈赠世界的是静谧, 语言的壁垒, 一棵胡杨的壮硕之辞。

罗汉床

诗眼:安放身体和梦乡的地方, 而梦中, 有故乡, 有远方, 有不切实际的虚妄。

无数的混沌和清醒撕扯, 交互。 始终在重复。

我们的一生是否也是在重复自己?

罗汉床从中原移居而来, 巨人沉浸在刀刻斧雕的快感中。

在一座年代久远的书院中, 见一罗汉床。 侧卧而眠。

耳中似有回响之音。

又一次落进重复的漩涡里, 木头似乎已经替我回答了问题。

森林在郊外雪山以外的地方, 床是我们的另一间房子。

安放身体和梦乡的地方, 而梦中, 有故乡, 有远方, 有不切实际的虚妄。

眼前的罗汉床上睡过多少人, 留下过多少梦呓, 无人知晓。

像一面平静的深渊, 你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早已暗潮涌动。

——寂静和虚无罗织的假象。

谁的一生不是在向床坦白, 你把自己最深处的秘密埋在那个地方。 你知道它们早就在梦中发芽, 也许明天, 或者不久的将来, 会无法控制。

这时, 你一身坐进了床上。

像是一个人一跃坐进了北方的冰湖。

木 箭

诗眼:木箭真正的意义在于阳光和抱朴含真。

抛射型。

以木制成, 射鸟或狩猎。

白松, 雪松, 天山松。

松木制成的木箭, 箭杆直顺, 自带山野之气。

一身傲骨, 不易变形。

重心相同, 易提高箭速, 重量轻且互相接近。

射击, 松木香, 快而精准。

“像一切因为爱而获得价值。”①

像一切都因为腾空而获得力量。

木箭真正的意义在于阳光和抱朴含真。

箭为利器。 对抗中穿风而过, 直抵命运的咽喉。

箭从木中来, 从不拖泥带水, 从不懈怠, 抛却自身意志。

箭, 以服从力量为标准。

不随世俗而逐流, 木箭只认弓和弦。

命运支配, 在选择的岔路口, 伤痛在肉体中翻覆。

灵魂的一角, 箭, 成为猎人们的谈资。 红色的火苗缭绕, 烤肉下肚, 红光满面笑春风。 月光下, 他们擦拭木箭, 也擦拭锋芒, 擦拭心中陈年的旧伤。

理想的生活就在眼前, 其中, 一个男人又一次擦拭了手中的木箭, 然后双手折断, 扔进篝火中, 像是一尾鱼投身于大海。

他看见众人脸上疑惑的阴云, 他咽下一口马奶子酒, 说: 我有儿子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 光, 正好照进他的眼里。

注: ①引用的句子出自黑格尔的《美学》 (第二卷), 朱光潜译。

木 简

诗眼:简, 只取要义, 直奔视域的中心。

木头的韧性抵抗时间, 墨迹为证。

陈述者。 历史记录的侧面。

翻转的笔锋在木头上安营扎寨, 建立防守的长城。

酸腐的理想主义落根, 逃避尘世的疲惫置于梦境, 开始发芽。

木头与笔墨相互扶持。

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就在木简上经营这旷古绝伦的一生吧!

简, 只取要义, 直奔视域的中心。

残存下来的木简, 夹叠在两个平行的世界。

字迹可辨, 误入今天这个时代, 成为一种期盼已久的证明。

——雪亮。 可照古人, 可探现实。

方寸大小的木简, 陈腐的地气, 拙朴而真诚。

相遇。 宇宙深海中的一次会晤。

木简只是见证者, 背后那个执笔之人, 才是主角。

我们以文字对话, 以墨迹为驿站, 隔空而语。

游离。 殊途。 心绪随着文字掀起波澜。

简。 凝练概括之意。

那晚, 我在梦中抵达楼兰古国, 也有可能是灵魂访问。 我手持笏板, 着楼兰古装, 执一册木简陈述故国之患, 将于不久被掩埋于地下, 宜另谋他处, 早迁为宜。 众大臣齐笑为止, 直至我的语音被缄封在喉。 楼兰王接过我的木简册页, 却空无一字……

螺钿木双陆棋盘①

诗眼:大军过境, 车马无阻, 对弈的人在心底暗自战栗。

世界微缩于棋盘, 木头, 便有了一方天地。

棋盘呈方形, 象牙镶嵌出对称的月牙形拱门。 左右十二个花眼, 棋盘被分割成三家诸侯。

飞鸟与花卉被强行安置, 密布其间。

你不动, 我不动, 世界便静美如初。

潜藏的规则可以让世界呈现或消失。

看不见硝烟, 攻守杀伐, 君子与小人, 阴谋与阳谋, 毁灭与屠戮, 尽是诛心之策。

大军过境, 车马无阻, 对弈的人在心底暗自战栗。

终结。

死亡, 通向另一个世界, 只有亡者可以说清的地方。

冥器被公之于众, 隐晦暴露于光泽之下。

战略苍白, 终结者也将走向故事的结局。

灵与肉的安息, 并非一副棋盘所能盛装。

但是, 你还是一眼就看见了盛唐肥硕的线条。

所谓深刻, 大抵如此。

注: ①螺钿木双陆棋盘, 出土于吐鲁番市阿斯塔那墓葬, 唐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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