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海霞
穿越历史的微光, 如何照进未来? 人们总是匆匆赶路, 将行囊丢弃在路口, 或者深巷的尽头, 乐于做一个过客, 轻快自如,以便在到达终点的时候, 用浮夸的装潢, 美化空虚的躯壳。
蒙尘的小兽站在屋脊上, 摇摇晃晃地打量脚下滑落的残砖败瓦和那些倏忽易逝的新异光景。 所谓时间的沉淀, 对于深秋里的柿树来说, 是一种安慰; 对于冬日下的雪人来说, 是一种隐喻。
大地有太多的忧伤, 而星河浩瀚。 浮沉了太久, 总想抓住点什么, 哪怕是捡起一块结满青苔的石头, 你不能说存在之于未来都是虚构。 如果前方, 注定是未知的旅程, 有什么理由不为明天,留一条归路? 是的, 我们需要安慰, 需要为漂泊的灵魂, 寻一处暂避的港湾。 踩着坚实的青石板路面, 我们能更勇敢地出发。
在古街老宅里待久了, 以至于对陈旧的气息产生独特的偏好,以至于对带我们深入田野调查的捷达生出保护的错觉。 我们贪婪到想把一切旧日的时光装箱打包, 再加上保险, 邮寄给明天和远方, 满怀希望地期待, 某日被一个陌生人开启。
楠木溪水涨水落, 老磨坊在岁月的风霜里结茧, 木桥已朽,而小河永远年轻。
依于繁华, 隐于市井, 是邱家祠的宿命。 在城市的宏大叙事中, 祠堂只够承载一个家族的命运。
150 年前, 翻越南岭的风雨, 落在龙王庙正街, 落入缓缓流淌的金河水。 洗去了满身尘泥, 南来的客家人, 将淳朴的愿望镌刻在大厅的横梁上, “子孙千亿” 的鎏金大字和祠堂供奉的祖先牌位, 庇佑着家族的百年荣光。
穿过春熙路和太古里, 与祠堂邂逅, 是在多雨的夏日午后。淋着雨的川西老院, 残缺的屋瓦如老者稀疏的头发, 最后的尊严, 沿着瓦当坠下。
故人已去, 杂草占领了天井, 院中的清池几经荣枯, 雕花窗格作了蜘蛛的脚手架, 楠木梁柱粗壮如昔, 以顽强的支撑, 宣示着不愿俯身就戮的高傲和对这片屋宇的忠诚。
工匠拾起地上的花砖, 敲敲打打的声音取代了祭祀的鼓乐,消散、 变迁和重归, 生活的涟漪, 荡漾开人们的小小日常, 借由一口早已干涸的老井, 远归的旅人, 能否完成一次对于故园的回望。
拌在泥土里的日子, 容易长出皱巴巴的衣角, 将平原的风卷进裤管, 将皎皎星月架在犁头上, 舀一瓢杨柳河的水, 在老虎灶上烹调农人的四季。 围着燃烧的炉膛, 拧干湿漉漉的往事, 结垢的铜壶, 收留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秋雨春潮。 轻轻地推刮杯盖, 氤氲四散的茶香, 熨平了从田地到老茶馆的坑洼路。
来到彭镇的人, 抛了武器和盔甲, 此刻, 从祖先的库房里,拾掇起古旧的木条凳, 让身体舒展柔软成一株麦穗, 虔诚地, 在千足印里, 种下南来北往的鞋履, 期待安详地开出一朵莲花。 将喧嚣和倦怠交付一碗翠绿的茶汤, 在无声的赞颂中默默完成一次圣洗。
对于倒映在茶碗中的光影, 游客有最独特的兴致, 而叼着烟斗的老人, 有最独到的见解, 烟雾升腾起来的时候, 他们用咔咔的快门声, 催生艺术的触角, 爬满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庞。 身着汉服的姑娘, 坐在鸡公车上, 吱吱呀呀的声音, 回应着咿咿呀呀的戏腔。 金发碧眼的游人, 斜倚在竹靠椅里, 细细摩挲, 探究老木桌油光发亮的斑驳里埋藏的秘密, 伴随着掏耳钳的敲击声, 一场中西合璧的考古发掘大功告成。
老板, 来一杯三花。 托起茶船, 托起盖碗里的温润人生, 转过春波楼和柳江东, 消失的川江号子, 又能满载老成都的余韵,重新起航。
丹土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 安静得像睡在月球背面的火山口。 长长的田埂路, 连着长长的明清街, 顺着长长的红土坡, 抵达同治龙窑。 从窑头到窑尾, 隔着一缕青烟的距离, 土筑的窑室住着传习古老技艺的琴师, 金石之乐曾经奏响春雷。 潜藏于石磬的蛰虫, 踩着节拍, 渡过坚硬的生命河床, 拥抱化蝶的梦想。
选料、 研磨、 陈腐、 练泥……将泥巴捏成坛、 罐、 碗、 缸,拉坯、 上釉、 装窑、 温火……将柴薪投进涌着热浪的泉海, 从浑浊到清亮, 风与火起舞, 在明天的妆镜前, 缓缓揭开新娘的头纱,从暗沉到清脆, 在历史的耳畔, 倾听火与泥的秘语, 有古驿马蹄响起的告慰。
窑工的火镰, 划过世纪前的夜空, 寻找归宿的陨石, 是流星浴火的涅槃。 古窑流光, 回照在陶艺坊, 随同轮盘飞转。 窑工用汗巾系在腰间的生计, 变成游客用泥刀纹在壶身的雅趣。
一口瓦罐的身世, 是透过火眼的洞见, 看看蝶翼上振动的黑眼吧, 难道不是黑夜穿越火眼的窑变? 以狮为友, 我们能驯服一头野兽, 以火为师, 我们能驯服一窑烈焰。 谦卑地将火把举过头顶, 窑成门开的时候, 星火将流淌成河, 浇灌梦中的田亩, 在两岸开出五彩斑斓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