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森
(广西民族大学相思湖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广西南宁 530225)
重叠是现代汉语广泛使用的一种形态操作手段。与普通话中的重叠式相比,徐州方言形容词的重叠形式更加丰富多样,许多重叠式形容词还伴有儿化现象。本文梳理并归纳了徐州方言中形容词重叠式的结构类型和操作手段,试从主观量的程度变化和说话者的感情色彩两个角度探究徐州方言形容词重叠式的主观性差异。由于徐州部分方言词很难找到或确定相对应的汉字,为方便起见,本文对这类词使用音同或音近的字加以记录。
单重叠指的是AA 式的重叠,可以分为AA 式、AA(儿)的式、A 儿A 儿(的)式三小类。其中,AA 式数量相对较少,无需儿化且重叠后不加“的”;AA(儿)的式可以儿化也可以不儿化,一般为第二个音节儿化;A 儿A 儿(的)式的基式本身就由儿化语素构成,只能用儿化的形式。如:
AA 式:离离(形容半真半假)、醒醒(形容半真半假)、踢踢(形容十分忙碌或快速旋转的样子)、海海(形容特别多)、气气(形容气味难闻);
AA(儿)的:尖尖的(形容极满)、阔阔的(形容十分充足)、饱饱儿的(形容很饱)、滂滂儿的(形容湿透的样子);
A 儿A 儿(的):巴儿巴儿的(形容人能说会道或指因不服气、不满意而顶嘴)、拍儿拍儿的(形容非常满、非常多)、吭儿吭儿的(形容十分饱满,程度不能再增加的样子)。
分体双重叠指AABB 式重叠,这类重叠形式在徐州方言中使用频率较高,且具有一定的地域特色。AABB 式重叠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有基式AB 的重叠,由双音节形容词AB 分别重叠构成,基式AB 的内部结构关系主要以并列关系为主,动宾关系和偏正关系也较为常见,如哩哩稀稀(不严肃的样子)、懈懈怠怠(马虎不认真的样子)、吵吵叨叨(多指女孩疯疯傻傻的样子)、迂迂沫儿沫儿(形容糊涂或精神不正常)、皮皮溜儿溜儿(不庄重的样子)、行行乎儿乎儿(穿着考究)。另一类是没有对应基式的AABB 式重叠,这类重叠是A 和B 分别重叠为AA 和BB,再组成的AABB 式,如缕缕絮絮(慢慢地,渐渐地)、意意思思(犹豫不决的样子)、跑跑实实(作风不踏实,不稳当)、磕磕巴儿巴儿(说话时断时续、勉强)、迸迸拉儿拉儿(稀疏的样子,零零星星)。
整体双重叠属于构形重叠,可以分为ABAB 式和XAXA 式。ABAB 式重叠的基式为AB,A 与B 多为并列关系。这类词在徐州方言中数量相对较少,如瘦高瘦高(又瘦又高)、黑瘦黑瘦(又黑又瘦)、酸疼酸疼(酸痛)、滚烫滚烫(很烫)、粉嫩粉嫩(白嫩)等。XAXA 式重叠式的基式由修饰限制作用的词素X 加上词根A 构成,这一重叠形式的形容词数量较多。如瞎浅瞎浅(水很浅)、挺硬挺硬(形容物体非常坚硬)、剔直剔直(形容物体立得很直)、宁薄宁薄(形容物体很薄)、宁细宁细(形容物体很细)。基式XA 还能够以XAA 的形式进行重叠,如“苦咸”有“苦咸咸”和“苦咸苦咸”两种重叠形式。总体上看,XAXA 式的使用范围比XAA 式的使用范围更广。
前重叠AAB 式的基式为AB,A 与B 多为偏正关系。前重叠在徐州方言中使用较少,如冰冰凉(冰冷)、透透湿(形容被液体浸透)、喷喷香(形容香气四溢)、通通红(很红)、突突叫(形容速度快)、隐隐约(隐隐约约)、干干净(干干净净)、利利朗(灵活而无累赘)、严严实(严严实实)等。
后重叠ABB 式在徐州方言形容词重叠中数量丰富且具体格式相对复杂,部分形容词重叠后可加儿化。我们将这一重叠形式大致分为三类,分别是ABB式、AXX 式和XAA 式。
ABB 式重叠的基式为双音节形容词AB,A 与B为并列关系,重叠式之后一般加“的”字,有时也可以不加。如光滑滑(光滑)、隐约约(隐隐约约)、严实实(很严实)、完整整(完完整整)、舒坦坦(舒坦)、平淡淡(平淡)、平安安(平安)、勤利利(勤快)等。这一重叠形式大多可以扩展为分体双重叠AABB 式,如“痛快快”可扩展为“痛痛快快”,“黏糊糊”可扩展为“黏黏糊糊”。少部分分体双重叠也可转换为AAB 式,如“干净净”可转换为“干干净”,“冰凉凉”可转换为“冰冰凉”。AXX 式重叠是由单音节形容词A 加上叠音后缀XX构成的状态形容词重叠式。普通话中也含有大量ABB 式形容词重叠,我们在此仅讨论徐州方言中存在而普通话中较少使用或不使用的AXX 式形容词。我们搜集到徐州方言AXX 式中的形容词叠音后缀“X”共34 个,这些叠音后缀的构词能力并不相同。其中,“乎乎”“溜溜”“唧唧”的构词能力最强,其次为“烘烘”“得得”“呵呵”等。如傻乎乎(有点傻)、胖乎乎(形容肥胖)、窄溜溜(形容窄)、滴溜溜(心里难受的感觉)、能唧唧(小有本事或有点逞能)、胖得得(形容肥胖)、臭烘烘(形容臭味比较浓)、臊烘烘(腥臊味道比较重)等。
还有一些叠音后缀已经有了固定的搭配对象,构词能力比较弱,往往仅能与一两个单音节形容词搭配,如苦吟吟(微微有点苦)、辣丝丝(有点辣)、积嘟嘟(形容人胖)、汗霪霪(汗津津的)、直挺挺(形容僵直的样子)等。
不过,形容词A 与叠音后缀XX 并非是一一对应的关系,许多单音节形容词还可以与多个叠音后缀相结合,如“胖呵呵”“胖得得”“胖乎乎”“凉荫荫”“凉快快”等。
XAA 式重叠主要使用于徐州东部的铜山区(部分)、睢宁县、邳州市、新沂市等地区,是基式XA 将第二个音节重叠形成的形容词重叠式。基式XA 是形容词语素加上附加成分X 构成的状态形容词,不同的附加成分X 的搭配能力有一定差距,有些可以与多个词根A 搭配,如“多”“瞎”“虚”“宁”“透”“挺”等。但是,有些附加成分有着较为明确的搭配对象,仅能与一个或两个词根搭配,如多深深(很深)、多大大(很大)、多胖胖(很胖)、多高高(很高)、血笨笨(很笨)、血涩涩(很涩)。
在徐州睢宁地区,XAA 式重叠中的A 还可以进行三次或三次以上的重叠,构成XAAA 式、XAAAA式等,用以表达更强的主观感情。袁伟、朱德康将这一语法现象归纳为BAn(n>1)格式,并认为当n>3时,语义相对较虚,主观性较强,主要用于凸显说话者的主观态度[1]。
重叠A 不XX 式是AXX 式加入中缀“不”之后形成的重叠式,具有增强语气的作用,如滑不溜溜(形容物体光滑的样子)、苦不吟吟(形容味道苦)、咸不澄澄(形容味道咸)、红不乎乎(形容很红)、晕不登登(形容晕乎乎)的、羞不答答(形容害羞)、胖不得得(形容肥胖)、肉不唧唧(形容慢性子,不爽快)等。
单音节多重叠的重叠形式为A(儿)A(儿)A(儿)式或A(儿)A(儿)A(儿)A(儿)式,基式为单音节形容词A,其中的“儿”表示儿化。这种三叠式或四叠式能表示较高的程度量,许多词重叠的每一个音节都可以儿化,重叠后一般加“的”,能在句中充当多种句法成分。如:
AAA 式:海海海(形容很大)、高高高(形容很高)、平平平(形容很平)、轻轻轻(形容很轻);
A(儿)A(儿)A(儿)A(儿)式:满儿满儿满儿满儿(形容非常满)、坏坏坏坏(形容非常坏)。
AAA 式和AAAA 式在徐州方言中的分布并不完全重合,徐州市区、邳州、睢宁等地多用A(儿)A(儿)A(儿)式重叠,丰沛县等地区主要使用A(儿)A(儿)A(儿)A(儿)式重叠,也有一些地区二者兼用。
李劲荣、陆炳甫将形容词重叠式的语法意义概括为:在具体的事件中对事物的声、色、形、貌或动作的情状方式进行足量的描绘[2]。在形容词重叠式的形成过程中,重叠的操作手段不是单一的,有些基式可以通过不同的操作手段构成不同的重叠式,也有一些重叠式的形成经历了两种或者两种以上的操作手段。我们通过对徐州方言形容词重叠形式的分析与描写,并借鉴了徐烈炯、邵敬敏[3]在上海话形容词重叠式研究中提出的有关规则和操作手段,归纳出徐州方言形容词重叠式的操作手段。
重复是构成形容词重叠最主要也是最基本的操作手段,可以分为整体重复、分体重复和部分重复。
1.整体重复
整体重复包括基式为单音节形容词的重叠式以及整体双重叠,是把整个基式从前至后重叠两次或多次。如:
A→AA:饱→饱饱(的)
A→AAA:海→海海海
A→AAA→AAAA:满→满满(的)→满满满满(的)
AB→ABAB:黑瘦→黑瘦黑瘦
AX→AXAX:血苦→血苦血苦
2.分体重复
分体重复指的是将基式AB 中的两个语素分别进行重叠,如AB→AABB(大方→大大方方),但也有一些AABB 式没有基式,是由语素A 和B 分别进行重叠后组合的结果,如AA+BB→AABB(丝丝+黏黏→丝丝黏黏)。
3.部分重复
仅重复基式中的前一个音节或后一个音节。如:
AB→AAB:冰凉→冰冰凉
AB→ABB:利朗→利朗朗
XA→XAA:稀烂→稀烂烂
XA→XAn(n≥3):虚绿→虚绿绿绿
添加主要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在单音节语素的基式上添加重叠式语素XX 构成AXX 式,如A+XX→AXX(胖+得得→胖得得);另一种是在AXX 的基础上增加一个“不”字形成A 不XX 式,如A→AXX→A 不XX(红→红乎乎→红不乎乎)。
这一操作手段可能是部分前重叠AAB 式和ABB 式重叠的另一种来源,即基式AB 先重复,然后通过缩略简化为AAB 式或者ABB 式。如:
AB→AABB→ABB:干净→干干净净→干净净
AB→AABB→ABB:隐约→隐隐约约→隐约约
XA→XAXA→XAA:虚绿→虚绿虚绿→虚绿绿
语言的主观性是指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4]。形容词重叠具有一定的描绘意义,也能反映说话者的主观意识。关于形容词重叠的主观性及主观量问题,朱德熙曾指出重叠式状态形容词的语法意义里包含着一种量的观念在内[5]27。赵军将形容词重叠形式分为主观认识量与主观情态量,主观认识量是不通过比较得出的程度量,这种程度量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时就形成了主观情态量[6]177。白云、杨萌在总结前人观点的基础上,认为形容词重叠形式所表现的“主观性”包含两个方面,分别是表现了说话人的感情色彩和反映了主观量的变化[7]。结合相关学者的研究与我们对徐州方言形容词重叠式的梳理,我们试从主观量的程度变化以及说话者的感情色彩两个角度进行分析。
形容词重叠是汉语中表达主观量范畴的重要手段之一,目前学者们对形容词重叠中量的变化仍未形成统一的观点。朱德熙认为形容词在句中位置不同可以表示加重强调或轻微等不同的语义[8]。邵敬敏则认为形容词的重叠式表示的是主观凸显量,而所谓的程度显示轻或者重,并非形容词重叠的功能,而是取决于与之匹配的名词的语义特征[9]。综合各家观点,我们认为在没有任何条件的情况下对形容词重叠式的量级进行随意比较是不妥当的。形容词的基式是一种潜在量,在句中的程度相对模糊,不能明确显示量级的大小,而形容词重叠式则更多地凸显出一种主观量。主观量与说话人的主观认识和主观情态有关,其量级大小与句法位置、与之匹配的名词的语义特征等密切相关。我们在上述讨论的基础上对同一重叠形式中的主观量的差异,或对同一基式不同重叠形式中的主观量差异进行分析。
1.同一重叠形式中主观量的差异
徐州方言中的形容词重叠大都表示主观大量,但也有一些重叠形式既能表示主观大量也能表示程度轻微或适中。比如单音节形容词重叠AA 式中“薄薄(的)”表示“有点薄”,“软软(的)”表示“软的程度适中或恰到好处”,而“懵懵的”则表示程度较深,意为“头脑发昏”,“够够的”表示由于长期做某事而感到厌倦。后重叠AXX 式中的主观量在一定程度上与后缀“XX”有关。以“乎乎”“得得”“唧唧”“萌萌”“呵呵”等为语缀的形容词基本表示主观小量,如“面唧唧”表脾气性格有点软弱,“胖得得”表示有点胖。以“烘烘”“嘟嘟”“挺挺”为语缀的重叠式多表示主观大量,如“臭烘烘”表示物体或环境散发强烈的臭味,“稠嘟嘟”意为液体非常粘稠。
2.同一基式不同重叠形式主观量的差异
徐州方言中有些形容词基式存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重叠形式,不同的重叠形式表现出的主观量的大小有所不同,能形成主观量逐渐增强的等级链。
单音节形容词A 作基式成分时,大致可以构成AA 式、AAA 式和AAAA 式三种重叠式。这三种形式所表达的等级和主观量大小都有所不同,并与基式A一起构成了四个等级(原级、比较级、较高级、最高级),如“够”“够够”“够够够”“够够够够”。够”每重叠一次,主观量程度就会增强一级,到了四叠式时已达到了极限的程度。比如,“够够够够”表达了说话者极其不满的主观态度。
另外,状态形容词XA 式的重叠形式则相对复杂。XA 式的重叠形式XAA 式和XAXA 式在徐州方言区的使用相对普遍。如果用缩略的手段来解释XAA 式重叠的形成过程,即XAXA→XAA,那么我们可以发现相对于XAXA 式,XAA 式的主观量程度是有所降低的。在实际使用过程中,XAXA 式重叠的主观量也明显强于XAA 式重叠,如句a 中说话人主观感受上“湿”的程度是强于句b 的。比如:
a.这件衣服挺湿挺湿的,没法穿。
b.这件衣服挺湿湿的,没法穿。
徐州睢宁话中XAn 重叠形式的主观量则与n 的取值呈正相关。n 的取值越大,重叠的次数越多,这一重叠形式的主观性就越强。这一格式也可以使用认知语言学中的数量象似性来解释,即语言单位越多越长,表达的意义就越多(所指物数量更多,范围更大,意义更强)[10]。下面四个例句中的主观量随着n 的增大而增大,表达对于水烫极其不满的主观态度。
a.今天澡堂子里的水滚烫。
b.今天澡堂子里的水滚烫烫。
c.今天澡堂子里的水滚烫烫烫。
d.今天澡堂子里的水滚烫烫烫烫。
3.说话者的主观感情色彩
形容词重叠式在表达主观认识的程度量的同时,也能够表现说话人的主观感情色彩,例如喜好、厌恶等,根据感情色彩和重叠式之间的关系,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两种情况。(1)主观感情色彩与基式有关AA式、AABB 式、AAA 式等重叠形式中,若其构成基式具有褒义或贬义的感情色彩,那么重叠后仍然具有这样的主观情态,且感情程度得到进一步加强。比如,“蔫巴”指人无精打采的样子,表达不满、厌恶的消极感情色彩,重叠后“蔫蔫巴巴”仍具备这一贬斥义。XAA 式、XAXA 式重叠由于基式中附加成分“X”的差异也能够表现出说话人不同的主观认识或感情。“瞎”“血”“挺”“稀”等主要凸显言者的消极态度,带有厌恶、轻视等感情色彩,如“瞎薄薄”表现物体非常薄,远低于说话者的主观期待,并产生不满的心理感受。而“透”“剔”“虚”等多表示赞赏、认可、喜爱等积极的感情色彩,如“剔直直”“剔圆圆”“透亮亮”都包含着言者美好、亲热的主观情态。(2)主观感情色彩与附加成分有关徐州方言形容词重叠中的附加成分,主要是指AXX 式中的叠音后缀“XX”,以及A 不XX 式中的中缀“不”。AXX 式的语义重心在根式“A”上,但后缀“XX”常常带有一定的感情色彩,“乎乎”“嘟嘟”“登登”“得得”等常表示褒义的感情色彩,并带有程度轻微的特点。A 不XX 式的中缀“不”嵌入AXX 式中,在程度上有增强的意味,但基本不对重叠式的感情色彩产生太大影响。
除了叠音后缀外,儿化也会对形容词重叠的感情色彩产生影响。徐州方言的儿化现象很有特色,在形容词重叠形式中的使用也非常普遍,一些儿化后的重叠式可带有褒义的情感色彩。形容词重叠形式的儿化情况,大致可以从以下两个角度进行分类。首先,从是否可以儿化的角度来看,徐州方言中有一些形容词重叠形式必须儿化,如“巴儿巴儿(的)”“满儿满儿的(的)”,不存在不使用儿化的形式。有一些重叠式可儿化可不儿化,如“辣丝(儿)丝(儿)的”、“干松(儿)松(儿)的”便存在儿化或不儿化的两种形式。只有少数重叠式如XAA 式不存在儿化形式。其次,从儿化的程度看,大致可以分为完全儿化(重叠式的每一个音节都必须儿化)和部分音节儿化两类。一般来说,ABB 式、AXX 式、XAA 式、A 不XX 式等重叠形式的后一个音节或两个音节都可以儿化,如“黑乎乎儿(的)”“迸迸拉儿拉儿(的)”等。
徐州方言有些重叠式形容词本身含有消极意义,重叠后加上儿化后可能会产生喜爱、亲切的附加色彩。比如,“黏糊糊”表示一种较为粘稠的状态,含有不满的主观感情,而“黏糊糊儿”则带有一种轻松愉悦的色彩。不过,并非所有儿化都具备感情色彩的附加意义,许多形容词重叠式儿化或不儿化在情感表达上不存在明显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