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学斌 图|王诗隽
1
西大滩火车站是宁夏平罗县境内一个很小的站,但却是煤炭集散地。从汝萁沟、石炭井来的小火车、运煤卡车把一车车黑煤炭运到这里,再由火车站的装卸工人装到黑色长龙似的大火车上,运往全国各地。
我上小学时,哥哥就已经在西大滩火车站当装卸工了。听哥哥说,装卸工每天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汽笛一响,上车装卸。哥哥还说,除了一趟趟黑煤车,每天早晚还有两趟绿皮客运火车从这里经过……
关于西大滩火车站,哥哥说了很多,我能记住的只有这些。不过,我对黑煤车、黑煤渣,以及怎么将它们装上火车毫无兴趣。我喜欢的是哥哥说的像绿色蜻蜓一样,有两只明晃晃大眼睛的客运大火车。我很想知道绿皮火车究竟有多长?它们从哪里来?要开到哪里去?火车里面都坐着什么人?车厢里面是不是像宫殿一样漂亮?
我问过哥哥这些问题,可哥哥也不知道,因为他没坐过绿皮火车,只是看过绿皮火车呼啸而过。
看我有些失望,哥哥安慰我:“秋娃子,等下次调休赶上周末,哥哥就带你去看绿皮火车。”
听哥哥这么说,我有点欣喜若狂。第二天上学路上,我就向小伙伴们传达了这个重大消息。
一听要去看绿皮火车,星子、三子、王争气、郑铁蛋、二丫头眼睛全都亮了。
“秋娃,算我一个,我也要去看绿皮火车!绿皮火车跑起来太威风了!”星子首先表态。
“我也想去!自从看了电影《铁道游击队》,我连做梦都想坐火车。”三子紧跟着嚷嚷起来。
“傻瓜!咱们是去看火车,不是坐火车。我哥说火车票可贵了,咱们根本坐不起!”我及时纠正三子。
“我也报名!我只在电影里见过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哐当,呜——像老虎一样,太威风了!”郑铁蛋一脸向往。
“净瞎说!火车有一里地那么长,老虎才多大?还有,火车是绿颜色的,老虎是带条纹的黄颜色,哪里一样!”星子嘲笑铁蛋。
“我也很想去,可就怕我妈不让我去。”王争气叹口气说。
“王争气,你还是别去了吧。免得你妈知道了说我们!”还没等我开口,三子先发话了。
“就是,就是!王争气,你还是算了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王争气哭丧着脸默认了。
“二丫头,你想不想去?”三子转身问。二丫头刚才一直没说话。
“秋娃,你们怎么去看绿皮火车呀?是坐小驴车去吗?西大滩火车站好像挺远的。”二丫头没有回答三子的问话,反而眼睛看向我。
我一下被问住了。
在我们这帮小伙伴中,还数二丫头心思细,想事周全。从听哥哥许诺到现在,我只顾着高兴,根本没想怎么去的事。
“还能怎么去?走着去呗!”星子没好气地说。
我看了二丫头一眼,点点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走着去了。”
看绿皮火车是我和哥哥之间的约定,还是不让爹妈知道的好。爹妈知道了,肯定找理由不让我去。再说了,村里刚刚包产到户,地里活多得不得了。就连家里刚满周岁的小牛犊都学着耕地了。我不想给爹妈、姐姐添乱,自己的事只能自己解决。
“二丫头,能不能给你爹说说,借你家老马和大车用一天。你家老马很乖,秋娃、我、星子都会赶车,我们一起坐你家马车去。”三子突发奇想,向二丫头提议道。
“恐怕不行……我不敢说。”二丫头眼神躲闪着,搪塞道。
“别为难二丫头了。要是嫌远,可以不去!”我替二丫头解围。
本来嘛,去看绿皮火车是自愿的,能去就去,不能去拉倒,干吗给人家二丫头摊派马车?这不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嘛!
“三子,你要是不想走路,可以把你家骡子车赶来呀。”星子也看不下去,揶揄道。
“我家的骡子车在工地上拉沙子,哪有空呀。”被我和星子怼了两句,三子有些无奈,“那么远的路,走着去的话腿都能走断。我不去了!”
现在,确定要去看绿皮火车的有四个人:我、星子、郑铁蛋和二丫头。
我们一致同意,就学电影里的红军万里长征,一路走着、唱着,去看绿皮火车!可什么时间去呢?哥哥说要等他调休,还要正好是周末,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啊!我们可等不及!
我们四个人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不等哥哥调休了,这个周末就出发!
商量好之后,我们开始各自做准备。哥哥说得很清楚,经过车站的绿皮火车一天只有早、晚两趟。早晨那趟就不想了,根本赶不上;我们只能赶下午那趟。这样,早晨就要早早动身,中饭也只能在路上吃。我们几个分别带点干粮、水、咸菜和鸡蛋,吃饱了走起路来才会更有劲。
我提醒大家,去看绿皮火车的事情要秘密进行,不能让爹妈发现。否则,大人肯定不让去。
星子还一本正经地警告大家:“谁都不许走漏风声!还有你俩不去的,谁要是当了‘叛徒’,我们其余几个人就合伙把他搞臭,让他成为谁也不待见的‘臭头’。”
三子、郑铁蛋、王争气和二丫头都痛痛快快答应了。
那时候,周六是工作日,学校上半天课。周六上午放学时,我们最后一次碰头,四个人信心百倍,就等第二天一早出发。
2
周六傍晚,妈从地里回到家,我就嚷嚷着想吃葱油饼。妈说:“葱油饼干巴巴的,不好消化,晚上吃点稀面条好。”
为了第二天的午饭,我撒起娇来:“妈,我不想吃稀面条。好长时间没吃葱油饼了,您就给我们烙吧!”
看我撒娇,大姐二姐不禁笑了。
妈没辙,揶揄道:“你個秋娃子!妈给你们烙!”说完,妈就洗手、煮粥、烧热水、和面,开始做葱油饼。
葱油饼做好了。我借故要边看书边吃,挑了三张香喷喷的葱油饼,跑到侧屋里去吃。
我把饼碟和粥碗放在土炕上,然后从门背后的旧挎包里掏出早准备好的塑料饭盒。我从碟子里夹起两张饼放进饭盒,盖上盖子,再放进挎包里藏好。反身回来后,还没吃上两口,妈端着一碟子烙饼过来了。
“秋娃子,饼够吃吗?不够再添两张。”
“妈,您烙的饼太好吃了,香掉牙!两张不够,再给我放三张吧!”我指着已经空了的碟子说。
“三张饼一眨眼没啦?你真是饿死鬼转世,慢点吃,小心撑着!”嘴里这么说,妈还是结结实实给我往碟子里添了三张饼。
“妈真是太好了!您是全村最最聪明、能干的妈!”
我嘴巴抹了香油,给妈说甜蜜蜜的话。
妈听了眉开眼笑。
等妈一出屋,我如法炮制,又夹起两张葱油饼放进饭盒,盖上盖子藏好。
嘿嘿,明天路上的干粮有啦!我看着满满当当的饭盒,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
我把剩下的饼吃完,挺着并没有鼓起来的小肚子,端着空碗、空碟子,心满意足地回到堂屋。
星期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爹就下炕了。接着,妈也起来了。爹收拾农具,妈喂鸡、喂猪、喂牛。屋子里叮叮当当一阵响,大姐、二姐也先后起来了。洗漱完后,二姐收拾屋子、扫地,大姐开始做早饭。
这当儿,我也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洗脸、喝水,往一个洗干净的塑料瓶子里灌满凉开水,把书包里的课本、铅笔盒、本子全掏出来,然后把水瓶和饭盒装进去。
做完这些,我就守在灶台边催大姐快点开饭。
大姐煮了香香的面条。煮好后,我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偷看爹。爹吃饭很快,我半碗饭还没吃完,他一碗已经见底,大姐马上又帮爹盛了第二碗。眼瞅爹第二碗又要吃完,我连忙起身,把饭碗放回灶台,跑到侧屋,拎起早已准备好的挎包撒腿就往外跑。
我很清楚,这时再不走,看绿皮火车肯定泡汤了!
要知道,每逢周末,吃完早饭,爹都要给全家布置劳动任务。我通常要做的是放牛、放羊、往水缸添水。要等爹把活摊派下来,再想脱身就难了!
“秋娃子,你干吗去?”二姐最先反应过来。
“到星子家做作业!”我头也没回,几步就蹿到了门外。
“写完作业早点回来!”屋子里,妈高声叮嘱了一句。
“知道啦!”我嘴里答应着,脚步越跑越快。
3
出了村子,我径直往唐徕渠坝跑去。
远远地,就见渠坝上的看水房后面有一颗小脑袋躲躲闪闪、缩进缩出。跑近了,才看清是星子。
“秋娃,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得急死了。”星子迎上来。
“就你一个人?郑铁蛋和二丫头呢?”我环顾四周,“我一碗饭都没吃完,就跑来了。”
“你还吃饭呢!我早饭都没顾上吃。路远,我怕走迟了,赶不上看绿皮火车!”
“郑铁蛋和二丫头怎么还没来?”
“二丫头我不知道,但郑铁蛋来不了了。刚才我去找郑铁蛋,他妈正为看火车的事骂他呢!”
星子家和铁蛋家住对门,谁家里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对方。
“快看,那不是二丫头吗?”星子忽然指着远处说。
我顺着星子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二丫头朝渠坝这边跑来。
“二丫头,你怎么空着手呀?不带干粮,你中午吃什么?”到了跟前,我发现二丫头竟什么也没带。
“秋娃、星子,对不起,我去不了了。怕你们一直等,赶紧跑来跟你们说一声。”二丫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为啥?”星子难掩失望,直瞪著二丫头。
“家里米缸、面缸都空了,我爹让我一会儿跟我妈去高芦村加工厂碾米、磨面。我妈一个人忙不过来!”二丫头解释道。
我和星子面面相觑。
“秋娃、星子,我回去了。我妈在家等着我呢。”说完,二丫头急匆匆跑了。
真是出师不利!还没出发,就面临散伙。一瞬间,我觉得特别扫兴!
“秋娃,就剩咱俩了,还去吗?”星子垂头丧气。
我犹豫了一下,说:“说好的事,干吗不去?一个人也要去!谁不去谁是狗熊!”
话都说出去了,这时候打退堂鼓,还不让三子、王争气俩家伙笑话死!
“走,出发!”说完,我理理肩上的黄挎包,迈开步子往前奔去。
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星子愣了一下,跟了上来。
4
去西大滩火车站的路远比我想象得要漫长。
站在西大滩边上,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荒滩,我和星子心里都有些发怵。
“秋娃,你说咱俩能赶上下午的绿皮火车吗?”星子开始打退堂鼓了。
“赶得上!”我给星子鼓劲,“我哥说,下午那趟绿皮火车四点多经过。咱们走快点,肯定能看到!”
我信心满满,加快了脚步。
“好,我听你的!”星子紧跟在我身后。
“星子,咱俩并排走,说说话儿。我妈说,边走路边说话,路就短了。”
我停住脚步,等星子赶上来。就这样,我俩边走边聊天。
“秋娃,这么大个荒滩,连棵树都没有,咱们要是迷路了怎么办?”
“我哥说了,在西大滩上,你只要沿着车辙走,肯定不会迷路。你看,这些车辙都是通往火车站的。”我指着地上大大小小的车辙说。
可星子还是有些不放心:“秋娃,怎么听不到火车的声音啊?”
“可能离得远吧。到了中午,肯定听得到!”
“秋娃,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我想参军,当解放军!穿着军装,挎着冲锋枪,多威风呀。我爹也希望我当兵。”
“我不想当兵,我想开火车!就像《铁道游击队》里面那个老洪。我要是开火车,就让你和三子、王争气、郑铁蛋、二丫头都来坐火车。村里谁想坐也都可以!”星子说起开火车,嘿嘿笑了起来。
“好啊!到时候,我坐着你开的火车去当兵!”
两个人都笑起来。
“咦,星子,忘了问你,你都带了什么好吃的?”
“我带了六个菜包子,你呢?”
“我带了四张葱油饼,我妈烙的饼可好吃了。”
“我妈蒸的菜包子也很香。”
“好啊!那我们中午交换着吃。”
就在这时,我隐约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侧耳再听,那“轰隆隆”声似乎又大了一些。
“星子,我好像听到火车的声音了!”我冲星子喊。
“我也听到了!像电影里坦克车的声音。”星子兴奋地叫起来。
我俩顿时信心倍增,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聊着火车的种种好处,一步步向目的地走去。
不过,让我俩觉得奇怪的是,明明是通往火车站的路,人却很少。走了老半天,才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大叔迎面过来。
到跟前了,骑车的大叔减慢车速,跟我俩搭话:“两个小家伙,荒滩野路的,你们胆子够大的。不怕被人拐跑啊!”
“才不怕呢!谁要敢来拐骗,我们俩就把他打倒!”我挥了挥拳头说。
大叔和星子都被逗笑了。
大叔下了自行车,告诉我们:“过了远处那片树林,就可以看到火车站的黑煤山了。”
这下,我和星子彻底放下心来。
5
太阳到达头顶的时候,我们走到了那片小树林。
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我和星子席地而坐。我们俩打开各自的挎包,把从家里带来的葱油饼、菜包子、水瓶、水壶都拿了出来。都说隔门的饭香,我本来觉得妈做的葱油饼已经够香了,没想到吃了星子妈蒸的菜包子,竟然觉得那味道比葱油饼还香!
星子也是,吃着我带来的葱油饼,嘴巴咂得叭叭响。
吃饱喝足后,精神头又来了,我俩站起身继续赶路。穿过这片树林,果然看到了远处矗立着四、五座黑魆魆的“大山”。我知道,那就是西大滩火车站了。我听哥哥说过,那大黑山其实就是火车站的煤堆。一列列小火车、一辆辆大卡车把山里的煤运到这里,一层层累积,最后堆成了山……
眼前的大黑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大。它们就像一座座黑塔,稳稳地杵在那里;也像一个个闷声不响的巨人,黑着脸,守护着脚下那一列列黑牛一样的运煤火车……
不知不觉间,脚下的土路变成了宽阔的煤渣路。大卡车、大小拖拉机、自行车也渐渐多起来。
“星子,我们待会儿就在那里看绿皮火车。”我指着路边“火车道口”的标示牌对星子说。
“好呀!好呀!”星子嘴里答应着,小腿迈得更欢了。
我俩拿出在学校参加运动会的劲头,顺着煤渣大路,一溜小跑到了火车道口。
道口的红砖小房子边上,一个穿蓝色制服、戴大盖帽、套红袖标的老爷爷手拿小旗子,正在指挥来往车辆、行人通过道口。道口中央嵌着两道锃亮的铁轨,一头从大黑山中间穿过,另一头向西北方向延伸,最后消失在苍茫的山色里。
我和星子站在道口边,等待绿皮火车到来。
看到我俩一直在东张西望,得下空的老爷爷走了过来。
“两个小鬼,你们从哪里来?怎么一直站在这里?”走近了,老爷爷俯下身,和蔼地问我们。
“我们住周城乡大兴墩村。我们来看绿皮火车。”眼见老爷爷没对我俩凶,我顿时放心了,大声说。
老爷爷一愣,饶有兴趣地说:“哎哟,够能耐的,跑这么远啊!谁告诉你们这里有绿皮火车的?”
“我哥告诉我的。我哥在火车站当装卸工,他说早晚有两趟绿皮火车。早上的赶不上,我们等着看下午的绿皮火车。”我竹筒倒豆子,一口气说完。
“老爷爷,绿皮火车还没来吧?”星子见缝插針,急切地问。
“放心吧!京陇列车四点钟经过道口。你们来早啦,还得等一个多钟头呢。”老爷爷笑眯眯地说完,转头又问我,“小娃子,你刚才说你哥在火车站装卸队,他叫什么?”
“我叫李明山,我哥叫李明海。他属羊,小名叫羊羊。”说到我哥,我心里觉得更踏实了。
“哦,我知道了。那你们是瞒着大人来的吧?跑这么远来看火车,你哥哥知道吗?”老爷爷收敛了笑容,很严肃地问。
“嗯,我们不敢跟爹妈说,说了肯定不让来。”我有点难为情,老老实实地说,“我哥也不知道。他说等休假带我看绿皮火车,可我等不及,就先来了。”
“明白了。不过你们俩不能一直站在道口边,来往车辆多,危险!”老爷爷抬头向道口两边看看,对我和星子说,“你俩到我那小屋里等着。火车快到时,我叫你们。”
说完,挥舞着小旗子又去指挥了。
6
“两个小娃子,快出来!火车要来了!”
听到老爷爷的喊声,我和星子立刻奔出了小屋。
道口两边,红白条纹的隔离栏已经放下来了。隔离栏外边,等候通过的车辆排成了长队。
“快看,你们说的绿皮火车已经露头啦!”老爷爷指着远处说。
果然,远处蒙蒙的山色中,一个墨绿色的黑点像蝌蚪一样,甩着绿色的长尾巴快速向前移动。那长尾巴布满一个一个明晃晃的小斑点,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随着那墨绿色的大脑袋变换方位。与此同时,“轰隆隆、轰隆隆”规则有力的车轮震动声也破空而来,由远而近,越来越响……转眼间,那绿色长龙已经风驰电掣般驶过来了。
“不要挤到跟前,站远一点看!”老爷爷坚守岗位,一边指挥道口边的行人往后退,一边提醒大家。
我拽拽星子的袖子,两个人也往后退了几步,站到离道口十多米的地方。
“快看,快看!火车司机!”星子叫了起来。
我也看到了。透过车头的大玻璃窗,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司机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目视前方,操控着火车往前疾驰。
“我以后也要开火车!”星子一脸向往,大声对我说。
“好啊!以后我坐你开的火车。不过,你可不许查票啊!”我笑嘻嘻地说着,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飞驰而过的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可真长啊,一眼望不到头!一个又一个绿色小窗口从眼前闪过,我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楚车厢里的一切。可是,尽管绿皮火车已经减速,但还是没法看清车厢里的世界,只能看到车窗边那一张张一闪而过的脸。他们当中,有的呆坐着,面无表情;有的笑眯眯往外看;有的端起茶杯喝水;有的正在吃东西;还有个淘气的小男孩,把两只手卷成望远镜,贴着窗户向外看……
我要是能坐火车该多好啊!
那一刻,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羡慕。
绿皮火车跑远了,长龙似的车身越来越短、越来越小,最后像一个小小的绿色线头,缩进了地平线的尽头……一直到那绿色的小点看不见了,车轮声听不见了,我和星子才先后转过身来。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人都走光了。道口边上只剩下我和星子两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
脑海里,那一个个小窗口还在不停地闪过,轰隆隆的车轮声还一直在响……
7
看到了绿皮火车,我们的心愿算是了了,我和星子准备回家。
“小娃子,等一等!”
我和星子转头一看,是老爷爷。
说话间,老爷爷拿下红袖标,交给来接班的一位叔叔,转身冲我俩招手。
我和星子听话地走过去。
“两个小娃子,你们瞒着家里跑来看火车,爹妈该有多着急!你们知道吗?周城乡路很远,还没等你们到家,天就黑了!”
听老爷爷这么说,我顿时担心起来。早晨出发时,光想着看绿皮火车,根本没想这么多。
星子也有点慌了。
上午穿过的大荒滩白天走还好,晚上听说经常闹鬼。黑灯瞎火的,还不吓个半死!
老爷爷早看出了我俩的担忧,摸摸我和星子的小脑袋,笑着说:“别担心。我刚才已经往装卸队打了电话,你哥哥一会儿过来。他骑车送你们回家!”
“谢谢爷爷!谢谢爷爷!”我和星子喜出望外,连连向老爷爷道谢。
在等哥哥时,我和星子知道了刚才经过的绿皮火车是从兰州出发,开往北京的。
能坐绿皮火车去北京,那该是多幸福的事。北京是祖国的首都,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雄伟的天安门、巍峨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蜿蜒曲折的万里长城……所有这些,总觉得远在天邊。
“你们只要好好读书,长大了一定能坐火车去北京!”老爷爷笑眯眯地说。
8
哥哥骑着自行车来了。当着老爷爷的面,哥哥没有发火,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挺了不起的嘛!这么远的路,你们自己跑来了!”
听不出哥哥是挖苦,还是夸奖,我和星子都没敢吱声。
“你们给老爷爷添了麻烦,还不快谢谢爷爷!”
“谢谢爷爷!”我和星子鹦鹉学舌一样说着,各自给老爷爷鞠了一躬。
老爷爷笑着冲哥哥摆摆手:“不要难为你弟弟。能跑这么远来看火车,都是有念想、有决心、肯吃苦的好孩子。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能坐火车去北京、去上海、去广州,走南闯北,干一番大事业!”
听到老爷爷为我和星子描绘美好蓝图,哥哥乐了,转身对我和星子说:“听到爷爷的话了没?要好好读书,将来坐绿皮火车去上大学、闯天下!让爹妈、家人都为你们骄傲!”
“听到啦!”我和星子赶紧表态。
“天色不早了,你们快点出发吧!”这时,老爷爷在一旁提醒。
于是,我们告别老爷爷,沿着来时的路往家赶。
9
不得不说,自行车比两条腿快多了。我们回到村子时,天刚刚擦黑。
哥哥把自行车停在了星子家门外。星子从后车座上跳下来后,便跟我们告别回了家。我顺势从前车梁上溜下来,坐前车梁上一点也不舒服,屁股硌得生疼。
“秋娃子,我先回家报个信。你过会儿再进家门,免得爹气头上揍你!”哥哥说完,骑上自行车走了,把我丢在村巷里。
尽管知道哥哥是替我着想,可我还是觉得他这是在惩罚我。因为我给他惹了麻烦,害他大老远送我和星子回家。
我也真担心挨揍——撒谎说去星子家学习,实际却跑去看绿皮火车;一整天不着家,让爹妈跟着担惊受怕。就凭这些,爹有一万个理由揍我一顿。
我在家门外转悠了老半天,瑟缩着不敢进去。就在我硬着头皮准备进门时,二姐出来了……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我向全家认了错,也得到了爹妈的原谅。但因为撒谎和瞒着父母擅自离家,我还是受到了惩罚——半年内周末都不准跑出去玩,还得承担各种劳动任务;与此同时,学期末还要拿回一张“三好学生”奖状。
其实,我看到了绿皮火车,也从老爷爷那里了解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有这么大、这么多的收获,爹妈的这点“惩罚”对我还真不算什么。
我乐得这样!
后记
若干年后,我和星子先后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俩又读了研究生、博士,分别成为大学教授和企业老板。
这期间,我乘坐绿皮火车(再后来是高铁、飞机)来往于家乡和工作地,来往于全国各地,已经成为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极寻常的一部分。每逢这时,我都会记起和星子一起看绿皮火车的那个下午。我知道,我和星子后来能够走出麦地,去到更广阔的天地,实际上和那个下午密不可分——那一天,当我俩满怀着对绿皮火车、对远方的无限向往不辞辛劳赶往那个荒滩中的火车站时,我们后来的成长轨迹、人生命运或许已经依稀成型、悄悄铸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