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宝地

2023-02-22 10:52徐皓峰
小说月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大人

徐皓峰

一九一二年,毕加索创作《藤椅上的景物》,将报纸、布料、绳子、竹条贴上画布,自此有了“拼贴艺术”。同年,北京宣武门外成立国会筹备事务局。

次年四月,中华民国第一届国会召开,选出总统。筹备事务局二等秘书之一毕彩庸辞职,去了天津。

再次年,国会被总统取缔。

毕彩庸又对了。三十年人生,大事小事很少看不准。国会选出总统后,又选出限制总统权力的内阁。总统是北洋军领袖,北洋军是北方最强武装。

毕彩庸在“沈氏拳法研究所”任职,天津是武术之都,多家武馆聘任了从政坛退下来的人。租界等同外国领土,北洋军不能驻兵,租用国可以,比如在海潮音寺的日军。武行,作为民间组织,是北洋军安插在租界的眼目。

毕彩庸的职业是研究所首席秘书,内勤外务,由他出方案,并代表所长出面处理。但武行不用这个词,而称“管事”。好土呀,这个词。

所长称他为毕先生,其他人称他为“彩哥”,又是好土的一个词。

顶着两个土词,过了十年。一九二三年,所长病危,召唤他的大弟子回来接任。大弟子,不是首位弟子,是开山授徒前十年教的几拨徒弟里,比武战绩、办事能力最优的一个,一半是师父认可、一半是师兄弟公认。

师父认可,不会直说,方式很多,比如请他教自己儿子练拳。教了三天,赶上元宵节晚宴,徒弟们进门,彼此打招呼,叫出了“大师哥”的词。成了这事。

武行的事不多。

由四十人大班课程的学员,到师父家里密授的徒弟,是一件。不当徒弟,永远是业余爱好者,入不了武行。

徒弟里,竞争大弟子、竞争关门弟子,是一件。大弟子是早期徒弟里最优者,关门弟子是晚期徒弟里最优者,其他师兄弟依附,师门至少分流成两股,开枝散叶,保证后世繁荣。

师父选武馆继承人,是一件。没有纠纷,师父一句话说了算,接班后,要有一次隆重比武,应对高手,让同行服气。这场大打过后,这辈子的架就打完了。之后遇上挑战,都由弟子、师兄弟代替,本人维持不败名誉,靠喝茶谈判过后半生。

这位大弟子,彩哥没见过,听闻是所长捡的。那时所长正当壮年,是个走长途押货的镖师,一个十三四岁的乞丐孩子,扑上来痛哭,喊所长“救命恩人”。三年前他家路遇土匪,爹、妈、姐姐被杀,所长也走这条道,正赶上,用一柄红缨枪扎死二十个土匪,救下他。

安葬爹、妈、姐姐后,他四处流浪,寻找所长。

所长问:“找我干吗?”

“报恩。”

所长问怎么报。小乞丐说你把拳教给我,等你老了,你想打谁,我帮你打。所长大笑:“我这辈子不杀人,一次杀二十个,根本没有。你找错了恩人。”

小乞丐喊“就是你”,解释自己父母、姐姐还在农村老家,活得好好的,自己来县城制鞋厂当学徒工,受不了领班打骂,愤而出走,两日没吃饭,饿昏在街头,做了个梦。

“梦中亲人被害,得壮士搭救。梦醒,见您押镖进城,好大派头,跟梦里壮士一模一样,您真是我救命恩人。”小乞丐号啕大哭,不信他就要寻死的架势。

所长派人去制鞋厂,交了学徒工的毁约赔偿金,让小乞丐磕头拜师。镖局的老哥们劝,摆明了是个骗子,梦里的事怎能当真?所长说:“管他真的假的,这孩子跟我有缘。”

小乞丐长到二十一岁,所长让他南下广州历练,八年过去,写信不多,没回来拜过一次年。

让他接班,研究所的拳师们有异议:“这是个白眼狼,一去不回头,怎么敢把位子传给他?”

所长回答:“不讨论,就是他。”

天冷,下着雪。天津有两个火车站,城外的东站是英国公司经营,托运行李出错少。彩哥接到了大弟子,是一个人来的。闯荡这么多年,没成家、没手下,彩哥有些意外。

大弟子颧骨如刀削,能扛事的相貌。叫齐铨,“齐”是本来姓氏,“铨”是所长起的,铨是古代称量工具。所长的深意是,行走江湖,遇事要掂量。

齐铨猫一样圆睁双眼,维持半秒,判断彩哥不是习武之人后,侧面望出站口,问:“师父怎么样了?”说话时不正眼看对方,是对下人的方式。

彩哥忍着,说“不好”。

看过两所西医院,确诊,没得治。一位老哥们家有偏方,所长去住了俩月,没能好。所长的病床前,坐着位男装女子,近三十岁。天津武术组织多,得有位把大伙攒在一起谈事的人。她是武行会长——孟大人。

“大人”,是清朝对官的称呼,一九一二年改帝制为共和,视之为落后词汇,官场上不再有这词。武行保留下来,作为对有德者的尊称。

她原是北洋军医学堂的学生,五年学制,毕业授予中尉军衔。三年级,她热衷民主,要实践。

日租界的居民委员会,两年一届选举会长,宣称本着民主原则,不拘于日裔,租界内居住一年以上的都可竞选,但白人、华人从不参与。日租界内大部分是华人,日裔仅四千人,她去日租界租房一年,之后参选。

她发动华人投票,果然民主,当上居委会会长,预计工作繁忙,向军医学堂申请肄业。带班老师劝阻:“再有一年你就有军衔了。”要她称病,申请休学一年,万一居委会干得不顺利,还可以回校复读。

她说:“弄虚作假,不喜欢。我走出这一步,为赌口气,要让日租界里,华人说了算。”感动了带班老师。

军医学堂也是为赌口气。法租界里建法国医学院,京津的华人子弟想学西医,要去那儿。北洋军气不过,出资开办军医学堂,虽然聘请外国教授,但毕竟是华人自己的学校。

培养一个西医花费五年,说走就走,浪费军方资源,按校规得赔款。带班老师找校长谈,没让她出钱,办了退学。

就任居委会会长后,发现日裔居民在领事馆登记的是四千人,不登记的还有两千人,而日裔流动人口,居住期少于半年的,一年平均五千人。居委会工作主要是为这五千人服务,向他们普及中国民俗。

中国商人不在办公室谈判,一起看戏时谈,这是初来天津的日本商人需要适应的,居委会负责指导。她上任后,天天陪看戏,一个月就烦了。

会长面向社会竞选,居委会干部是固定的,清一色日裔,大多工龄超过六年。她提出辞职,干部们请她看戏,戏后晚宴,说她品格高尚,坚持下去将是个好会长,如果以后哪一年又想竞选,他们都会投她的票。

带班老师要她去校长办公室鞠个躬,便可复学。她去时,校长有客人,是沈氏拳法研究所所长、管事。所长起身向她行礼:“日租界的事,听说了,新一代人里有英才。”

之后的话,由彩哥说。天津武术组织要成立个行业总会,沈所长的意思,是想聘请她当会长。

惊坏了她,看向校长。

校长说:“复学,我签字。但看起来,你对改造社会更有热情。”

带班老师有些难过:“这孩子在医学上,是有天赋的。”

眼前的人们,已商定她命运。带有一丝逆反情绪,她说:“我是个女学生,不会武术。”

所长开口:“这两点,正可以当会长。”

彩哥解释,两个男人之间不好谈事,男人脸皮薄,谈崩就成敌人,势必血拼到底。由一位女人居中谈,随便说狠话,男人只能忍,否则就是没有男子气概。

天津的一些零售、餐饮行会,请女人当主席,方便解决问题。既然在别的行业证明有效,在武行也可行。至于“不会武术”,请她不必顾虑,正因为不会武术,习武人会对她格外客气。

所长补充:“不需要你打,我能打,别人看你,就是你能打。”

所长暴露的江湖气,她有些抵触:“我不需要别人怕我,我入武行,要搞民主。”

所长大喜:“搞呀。随便搞。”

以前武行开会,是事先分别约见,私下谈妥了再上会。结果早定,开会只为表态,十几分钟结束。她立下新规矩,不许私下串通,必须会上讨论,会上出结果。

开会变得漫长,四小时起步,谈两三天是常态,拳师们的口才得到普遍提高。彩哥酸楚,想起一九一三年的国会。

齐铨走向病床。

孟大人喝一声:“你大弟子回来了。”

沈所长睁眼,指向窗外:“打一场。”

窗外小院,撑着挡雪的棚子,站有一人。二十岁出头,是所长独子沈岸。老规矩,接班者要打败一位高手,以服众。

以往是打其他武术组织的人,在孟大人治理下,武术组织彼此和睦,打谁都不好,改为打混混。混混对习武人不敢用撒石灰、甩钉子等暗算手段,武人打伤了混混,不付医药费。混混骚扰妇女、勒索小贩,武行一月半月会打次混混,维护街面秩序。

齐铨接班,所长不愿他打混混,说“显不出好”,让跟自己儿子比武。沈岸十四岁时,齐铨受所长之命,教他拳术。教了三天,师兄弟开始管齐铨叫“大师哥”,确立大弟子身份后,所长不让再教了。

两人一动手,沈岸就把齐铨撂趴下了。观战的拳师们均想,所长看错了人,南下八年,荒废了功夫。

齐铨躺地上笑,牙齿雪白:“师弟,你功夫大了。”

沈岸回应:“当年你教的。”当年他没教什么,这么说,为他面子好看。

沈岸伸手扶。

一般而言,败者不会让胜者扶,最后的脸面,怎么也得自己站起来。齐铨握上沈岸的手,让他使劲拽起自己,之后退开两步,摆出再打的架势。

沈岸望向窗口。胜负已分,孟大人或彩哥该阻止。

沈所长出声:“你不打他,不让他看见什么是我的真东西,以后就是别人打他。”

沈岸暗叹父亲糊涂:让我通过打他来教他?这么差劲的人,还要让他接班吗?

齐铨猫般睁圆了眼,仿佛那句话是对他说的。沈岸备感可笑,出手,倒地上的却是自己。不知怎么倒的——急蹿起,脖侧挨了一指,在大神经丛。

醒来时,身边围着彩哥和三位拳师。晕厥时不移动,待人自然复苏,伤害小。接班上位的仪式已完,没有供香、磕头、聚餐的俗套,孟大人让齐铨站在自己身侧,宣布:“他是所长了。老哥几个听好,你们这儿,他当家。”

彩哥告诉沈岸,看见你倒下,所长向齐铨说了句“这才对”,垂头过世。

葬礼过后两月,沈岸找上孟大人。父亲那句“你不打他,不让他看见什么是我的真东西,以后就是别人打他”,全武行都在传,说大弟子得了真传,儿子没得。

沈岸觉得没脸。一上来能撂齐铨一跟头,自信再比能赢。齐铨是所长了,不想坏他名誉,请孟大人找两位老拳师当证人,小范围清楚谁厉害,给自己正名就行。

孟大人询问过齐铨,为何一上来就给撂倒了,是逗你师弟玩吗?齐铨答,是看出师父时间不多了,一恍神,着了师弟的道儿。确实丢脸。

向沈岸这么转述,怕他尴尬,孟大人说:“你父亲的用心,是让你脱离武行。他那么说,为断了你念想。”沈所长对身后事做了安排,给儿子在法租界银行谋得一职。

沈岸强调他的天赋是习武,干别的,他这人就浪费了。

孟大人拔高声:“你的天赋能高过你父亲吗?重复我的话——没有比武。”

沈岸气弱,重复。孟大人瞥向陪沈岸来的彩哥,表示谈话结束。

沈岸的父亲在镖师时期,成名之举是开通了京城外一段三十里山路,之前盘踞了伙持洋枪的山贼,给买路钱没用,就是要杀人劫货。打通此路,可节省两日行程。

京城其他镖局找沈父,希望交点钱,共享此路。沈父说:“给我买路钱,我不成山贼啦?老哥几个,放心走吧。”

原本的山贼呢?传说一夜死光。山贼把持着一片村庄,当粮食库存。村民知道,会打枪的山贼十八九人,有的带着爹妈,加上烧饭用人、劫上山成婚的女子,共五十余口。

有镖师仗着交情,试探问沈父真情。沈父笑,牙齿雪白:“我这辈子不杀人。”

一鸡死一鸡鸣,去了拨山贼,该有另一拨山贼补上。买路钱好赚,镖师不会跟山贼死拼,摆架势开打,最终还是要交点钱。商家也明白,雇镖师,为少交点。

五十余口人给清干净了,之前没这么办的,所以也没山贼敢来补充,此路就此畅通。

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攻入京城,是先打下天津。次年,联军拆除天津城墙,残留下几段土芯,两米多高,小孩努口气能跑上去。

京城被破时,沈父带三家镖局凑出来的六十位镖师在东四牌楼大街堵击,都明白拦不住,大家伙心意是赴死。清朝中期,镖局已有火枪,在县衙门办持枪证,现今用的是原装进口的洋枪。

军队和山贼不同,一片枪响后,镖师没了一半。

死了一半人,剩下的就想活了。往胡同里撤,又损了十来位,沈父叹息:“没得打。”之后能做的是猫在房上打冷枪。清廷议和,八国联军司令提出四十余项大条款、一百余项小条款的要求,其中一条是要交出沈父人头。

沈父欣慰:“我是多小的一个人物啊,点名要我人头,必是打冷枪打死了位洋军高官。老天有眼,让我祭了祖宗。”

效仿文天祥、岳飞,去衙门报到,慷慨赴死。

衙门值班的捕头说:“官府发通缉令,是糊弄洋人,最后说没抓到,洋人没脾气,您没事,不就行了?”

沈父说:“那怎么行?洋人会觉得我怕死!”

捕头给他上了枷锁,马车运到六十里外的水乡,卸下枷锁,说:“我的老哥哥呀!您在这儿好好待着吧,咱们大好性命,凭什么不要?”

水乡有捕头的一户亲戚,管吃管住,沈父说:“让我住下也行。总得把我杀了谁,告诉我吧?点名要我偿命,死的人肯定不简单,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捕快说:“我给您打听打听。”

一年后,捕头回来,说:“叫彼得。”

沈父等着听,捕头却说只打听出这个,军衔、地位不明。

沈父说:“您得帮我打听清楚。”

捕头说:“那您得再等等。”

两年后,捕头回来:“通缉令松了,只要不进京城,您随便活动。”

沈父说:“我只想知道彼得是谁?”

捕头说:“别以为洋人比我们强多少,他们照样人事混乱,要你偿命的联军司令回德国了,剩下的洋人说不明白,他们也很想知道彼得是谁。”

沈父重新干起镖师,不往京城走,往天津去。那年,天津安装了自来水,镖队的洋枪要存在城外。

随着火车通行、烧煤的小汽艇兴起,赶骡车走镖的生意垮了,清朝也亡了。北洋军领袖当了民国总统,网罗失业的镖师进天津城开武馆,点了沈父的名。

沈父奇怪总统怎么知道他,办事人说:“总统说你名声大,你杀了彼得。”沈父老泪纵横:“快告诉我,彼得是谁?”办事人说:“得问总统了。”

沈氏拳法研究所和另两家大的武术团体由北洋军直接拨军费,其余武术团体是商户赞助,也还是北洋军的钱。北洋军操控北方工商业,商户是北洋军下属企业。

沈父认为总统作为武行的发起者,总会跟自己见个面吧?一定当面问清楚。武行办起四年,总统都没来,一场急病,人没了。

北洋军接班人还是政府首脑,还给武行续费。接班人来沈氏拳法研究所慰问,彼得的事,沈父问了位随行官员。官员说包在他身上,晚清的档案都在,准能查出来。

等了两年,没等来档案,等来北洋军内斗,换了接班人。新接班人光临沈氏拳法研究所,换汤不换药,随行官员还是上次那位。

沈父让彩哥询问。官员说:“一直惦记着您这事,晚清档案在是在,但管理混乱,查不出来,现在好了,有了捷径,当年点名要您人头的联军司令是德国人,我下个月去柏林就职使馆参赞,可以当面问司令本人。”

两年后,北洋军又换了接班人,来沈氏拳法研究所合影、留墨宝,沈父让彩哥询问随行官员,上次那位是不是还在柏林?得到的答复是,那人在参赞任期内,向欧洲各国出卖北洋军情报,已叛逃。

沈父病重时,收到从北非海滨城市卡萨布兰卡寄来的包裹。是那位叛逃的官员,附信说自己患病将死,回顾一生,没做过亏心事,唯一亏心的,是对沈父失信,所以拼尽余力,终于查清了彼得是谁。调查汇报达百多页,还有沓照片。

沈父不看汇报和照片,嘱咐彩哥“烧了吧”。彩哥不解,说追问多年,还是看一眼吧。沈父说:“他快死了,我也快死了,所以我能明白他。他说他没做过亏心事,就像我说我没杀过人一样。彼得是我此生最大念想,不想临了被糊弄。”

彩哥焚烧前,沈岸好奇,求给看一眼。彼得最早的照片是十二岁小学毕业的集体照,最晚的照片是一九〇〇年在京城东四牌楼下跟六七名士兵合影。这沓照片,人脸一张一样,稍有理智,都不会判断是同一人。

汇报的结论是,彼得不是高官,是普通一兵,可能是联军司令跟前妻生的孩子——公报私仇,是我们熟悉和理解的事。

一九〇〇年的彼得,五官稚嫩,笑容灿烂,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坏人。沈岸撕了照片,扔火里。彩哥认为撕照片,对死者不敬,该完整烧:“毕竟你父亲这辈子大名,是因了他。”

沈岸说:“恩仇不是这样算的。家父杀他,是为京城百姓报仇。他对我家没恩,他是仇人。”

彩哥大慌,连说自己糊涂,之后感叹,所长该让你接班。

天津的评书、相声用京腔,演出时疏忽,露了天津话,下台要罚跪。武行也一样,武行大佬多来自京城,徒弟们要顺着师父口音。京官退休后,爱以天津为归宿,买房当寓公,他们是奢侈品、饭庄的主要消费者,为顺着他们,天津商家也说京腔。

天津城区很难听到天津话,想听,要到菜市场。京腔客气,天津话强悍,砍价像抡刀。下午四点,菜贩挣到钱,勒索的混混也该来了。沈父生前有个习惯,爱逛菜市场,见他来,混混要避开。

闲暇难得,亲自买菜,五六日一次算频繁,多是十余日一次。齐铨继任所长,将这习惯也继承,去买菜了,遇上等在那儿的沈岸。

沈岸说:“师哥,你学了我家三套拳,第四套拳想看吗?”

齐铨知道他乱讲,笑:“有吗?”

沈岸说:“这就是。”抡拳打来。

所长外出,必有前后左右四位拳师随行,贝壳一样夹着。这一拳打不着,给挡开了。齐铨叫拳师退下:“师弟,习武人不在街面上打架,在街面上打架的是混混,别让混混笑话咱们。”

沈岸说:“武行半月一月的打次混混,不是在街面上打架吗?”

齐铨说:“咱俩谁是混混?”

沈岸语塞,齐铨走了。

见一混混向菜贩要钱,沈岸抬脚踹翻,再一脚封面门。混混满脸血,沈岸感到心里稍痛快,胸口便挨了两个弹丸。弹丸土质,碎在衣上。

十步外站着一排混混,拉开弹弓。领头混混叫“猞狸”,手中颠着个土弹:“当街打人,不好吧?打扰老百姓做生意。”

沈岸冲过去,脑门挨个弹,崩出烟尘,迷了眼。耳听猞狸叫唤:“再动手,我换铁的啦!”

灰头土脸,往女友家走。武行半月一月打次混混,是怎么打的?像这样,没得打。

马蹄声近。孟大人外出乘马车。

“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沈岸解释,跟师兄聊拳法,没打起来。

“耍小聪明,活不长。”

沈岸上车。八名骑自行车的保镖,贝壳般夹着马车。习武人成名后,就不敢一人出门了,谁都想偷袭一把,试试你有多大功夫。习武人带保镖,不是靠他们保护,是怕每分每秒都要防备,人会疯掉。

指着车下保镖,孟大人说:“打赢你师哥又怎样,留在武行吗?前后左右,走到哪儿都被人夹着,这种日子你真的想过吗?”

沈岸并没想好。

孟大人说:“以前习武的让人看不起,说是粗人、亡命徒,现今当政的提倡,给捧成了名人,你父亲能安排你去银行,他这辈子的人脉是到了顶。别理我们啦,将来你的孩子会念你的好。”

说得沈岸一阵难过。

女友的家是栋公寓楼,三个楼门,一楼门一层两户,多是洋人。沈岸回来时,女友在楼道里化妆。家门开着,有客人。天津习俗,男主人不在家时,男客人留屋里,女主人站门外。

女友颈长、鼻高,跟火柴盒上画的法国女郎一样的大眼。她叫夏安,着急去舞厅,说那客人“一直站着,怎么请,都不坐”。

门里站着的,是菜市场的混混头子猞狸,拎着个能倒八杯茶的黑砂大壶,鞠躬:“你大师哥让我来的。街面上,伤了您尊严。”茶壶放桌面,右小臂砸在壶盖上,右手便软了:“骨折一百天,当赔罪。您看行吗?”

茶壶完好。

沈岸问:“壶没碎,你骨头断了?”

猞狸说:“壶——不能碎,显得我没技巧。”整张脸涌出汗。

沈岸说:“我信!”

猞狸鞠躬,另一只好手拎起壶,往外走。

沈岸说起话:“家父逛菜市,一直以为是他威胁你,今天才明白是他危险。你的弹弓,随时可以要他命。”

猞狸停步。沈岸以手掩脸:“家父逛菜市,不是每天逛。多数日子,你们该勒索还勒索。行侠仗义是演戏。”

猞狸说:“是分寸。借着老爷子,我们少要几天钱,菜农就还会来天津城。”疼得有点撑不住,说完这句就走了。

沈岸穿西装,人是蛮帅的。天津人爱穿西装,图省事,中式正装有着重重叠叠的层次,自己穿不上,得找人帮忙。

在银行上班,习惯了打领带、抹头油。父亲的关系硬,一来就当值班经理,不坐柜台。业务员拿单据来,他就给盖章。印泥是浅蓝色,印章图案精致,印在纸上赏心悦目,一日盖几十个,下班有满足感。

只是,不知为何要盖这个章。

快三个月了,试用期一过,下个月会升职加薪。不知道会升到什么职位,祈祷别再盖章。一日午后,行长秘书带位职员来,换下沈岸,要他上四楼。那里是行长招待高级客户的地方,有回力球厅、小型电影院、桥牌室。

在红色地板的餐厅,行长和客人刚用过餐,在喝茶聊天。行长是法国人,客人从越南来。行长用流畅的京腔向沈岸介绍:“这是我的老朋友,他说他的保镖很能打。我说我这里,也有能人。”

客人打个响指,远离餐桌的沙发里站起两位白人,一位跟沈岸相同个头,一位近两米。行长的意思,是比试一下。沈岸揪歪领带,放缓呼吸,解释华人比武,至少要预留出半月调整状态,保证双方的水平。

行长说:“习武,不就是为对付意外吗?你就当这是场意外。”他被自己的幽默逗笑。

沈岸说:“要打,你们也不能看,打给外行人,对不起祖师爷。请安排个房间,我跟他俩关上门打,你们看——谁开门出来。”

行长说:“你的理由太多啦。”

沈岸说:“对不起!打不了。”鞠躬,退走。

客人用法语跟行长说:“这是个懦夫。”

行长以法语应话:“您不了解,华人狠起来,不惜命。但他显然不属于这样的。”

女友夏安一直在教他法语,将将听懂,沈岸走回餐桌。行长变出笑脸:“噢,亲爱的沈。”沈岸举手阻止行长再说,将领带尖别进衬衣扣缝。

第一位保镖拳速快,沈岸后撤,皮鞋踹在其胫骨上。出拳发力,全身重量便会压在前腿上。这条腿跑不了,一踢一个准。人在地板上打滚,该是断了吧?

第二位脱去外衣、蹬掉皮鞋,做起舒展筋骨的准备活动。行长警告沈岸:“不许用脚!”第二位回应:“踢不到我,我的胳膊比他的腿长,请用吧。”

沈岸摇头:“我只用手。胳膊长没用,我一定打到你。”

第二位说:“不符合科学。”一拳砸下,竟然偷袭。

沈岸侧闪,掌切第二位的肝区,令其疼得直不起腰。

沈岸问行长:“符合科学吗?”

“非常科学,除了长度,还有角度。”

沈岸解下领带,摔餐桌上:“三个月,自认为称职,不料在别人眼里,还是个武行。懒得写辞职信,当这个是吧。”

在女友家闲住了一周,孟大人找上门,说武行向齐铨问责,要他也出席。三个月来,齐铨不像话,收混混当徒弟,引起公愤。

沈岸没兴致,孟大人要他一定来。会议开始,一位馆长宣说武行创立的宗旨,北洋军进不了天津,最多在华人领地建个警局,想越权控制租界,得安插民间组织。

租界的街面上,没有突发事件,每一场打架,都是事先定好的,由武行定。上百人的群殴减成十几人打,十几人的缩成一对一。不介入他人矛盾,限制暴力程度,是武行干的事。

“而你在干什么?让混混给你磕头、递拜师帖,好大的作为呀!”“武行的存在,是为制约混混,两者是天敌!混混入武行,武行就臭了。”

他们是长辈,齐铨不能还口,青脸忍着。

孟大人走上:“武行和混混不能交往。失去这分寸,各界会不安。”

齐铨垂头。不看人,是失礼。

孟大人敲桌面:“给句话,你错啦。”敲桌面逼说话,是冒犯。

齐铨挑起眼。瞪人是大不敬。

激怒与会众人,一位馆长摔茶杯:“还不认错!”

齐铨站起,眼瞪得厉害,要动手打人的架势。

孟大人打圆场,说齐铨是所长了,不能再当小辈人训他,笑脸劝齐铨:“在这城里,武行是个小木片,插在大梁大柱之间的楔子,起减压、平衡作用。我们不能做大,武行乱了,街面就乱了。”

齐铨说:“破坏秩序的不是我。”走到场中,向各位前辈宣说,现今天津,银行、商会、工厂、船厂都在侵入底层,搞收编。

“街面早就乱了,武行要应变。诸位伯伯叔叔,你们对我了解少,见收了几个混混,就坐不住了,没看见我还收编了舞场的打手、街面上的车夫、工地上的劳工、玩足球篮球的青年。”返身指向孟大人,“我能带着大家往前走,不是她。”

迎着手指,孟大人看小孩似的笑笑,心里发狠:敢这么说话,背后定有人支持,会议从对他的问责要变成对自己的“逼宫”了。

有两三位馆长怒斥齐铨:“什么话!”其他人沉默,跟孟大人想的一样,等着看齐铨背后的人冒出来。

男人堆里,坐着位老妇,跟彩哥一样,一九一三年从国会退到武行,早年在海外办华文报纸。彩哥是办杂务、跑流程的次等秘书,她是参议院中的六名华侨议员之一,国会时期,彩哥便跟她说不上话,入武行照样说不上话。

商户赞助的“国技发展会”,属于她。人称七奶奶。奶奶,不是指年龄辈分,晚清的官员夫人、出嫁后的公主称为奶奶。

她向孟大人举手,表示有话说。以为支持自己,孟大人礼貌点头,请她言。

“世事难料!对错,是讨论不出来的。对于新想法,上代人的办法,是放两年给他做,看能搞成什么样。”

暗笑自己迟钝,孟大人想到,沈父过世后,自己失去靠山,看来武行会长的位子,七奶奶想坐一坐。自己是看欧美书籍,七奶奶曾在欧美生活,面对她,总感到有股无形的压力。

彩哥发了言:“两年为限,以观后效——这是老理儿,我赞同。”

馆长们开会,管事不该进门。没有馆长挑剔彩哥,有人举手赞同。

快压不住阵了,孟大人拔高声:“世事难料!还有句话,输赢难测!比武,是老天的裁决。”指向齐铨,“武馆是你师父给的,你师父的儿子有权问责。他输了,放你两年;你输了,离开武行。”

彩哥呵呵笑:“改错就行了,非得离开武行?”

七奶奶一点不掩饰,显得恼了:“这么严重?下一代人才不多,咱们得爱才!”

孟大人不再客气,举手阻止七奶奶再说,盯住齐铨:“我说的,你认吗?”出乎所有人意料,齐铨说认。

散会后,七奶奶责怪齐铨。

齐铨问彩哥:“孟大人没习过武吧?”

彩哥说肯定没有。

孟大人和沈岸并肩走,马车在十米外跟着,八名保镖推自行车,随在马车后。孟大人庆幸今日带了沈岸来,本想是千分之一的几率能用上他。

沈岸情绪不佳,说不想比武,没意思。上次在菜市场,混混打弹弓,他一颗没躲开,才知道,武功没用,父亲威吓混混,其实是混混让着他。

孟大人拍他肩,说你父亲空着手,混混不敢暗算,因为知道,每家武馆都有枪。上一代习武人的营生,还是跑长途押送货物,为对付土匪,手里要有枪,进城开武馆,都还留着。租界内不许华人持枪,但洋人也不会进武馆查。

从小在武馆长大,没见过枪。沈岸受惊,父亲瞒了他太多事,是早打算让他脱离武行。孟大人说:“武功在世上有大用,枪没用。你有枪,我有枪,冲突只会越闹越大,一块完蛋。降低到用武功,才能解决纠纷。”

行出几步,沈岸问:“武行未来押到我身上,您确定我能赢?”

孟大人说:“嗯,用你家的第四套拳。”

沈岸解释,没有第四套拳,是菜市场里为逗大师哥动手,乱讲的。

孟大人笑:“有,回去谈。”返身招呼马车跟上。看意思,是肯定有办法让他赢。

雷劈似的一声响。

枪击力度大,孟大人飞出四米。八位保镖赶上,拉马车遮挡,防备再放枪。孟大人胸口烂了,抬手揪沈岸领口,力量大得似练过武:“这个社会,不许女人太成功,所以你父亲是好汉,支持我。听他的,不会错,离开武行!今天的事不要查,忘掉我。”

夕阳光照下,沈岸眼白绯红。

意识到他不会听话,孟大人叮嘱:“别一个人,找贵樱。”转脸,见落日大得占了半个天,如此不真实。她想到青春时读的书,有些急:“最好的人间是民主,但是民主养小人。”

沈岸求她别说话,坚持到去医院,中枪不等于死,许多人都能救回来。

孟大人说:“你忘了,我是军医学堂优等生。这辈子的事做完了,我对得起天地。”瞪着落日,自掩眼皮,就此过世。

孟大人口中的贵樱,已脱离武行,在所小学当体育老师。贵樱的父亲,是一九〇一年拦着不让沈父向联军司令交人头的捕快。清朝亡后,沈父带他入了武行。捕快家世代习武,兄弟五人,独他入官府就职,家里期许他跃升阶层,带着全家往上走。

在天津武行做了十年,拿军费批的月薪、解决街面纠纷的好处费、富豪弟子给的红包,他觉得钱挣够了,劝沈父:“我的老哥哥呀,咱俩这辈子这样可以啦,咱们的孩子不能到此为止,孩子们得往上走。”

分析,武行是北洋军控制天津租界的救急措施,等找到更好的办法,或是跟南方打仗失败,北洋军垮了,武行便会消失。趁着习武的成了体面人,要扩大社交,给孩子开路。

沈父患病后,住贵樱家两月,捕快寻偏方,熬草药调理,没管用。沈岸年少喜欢跟贵樱一块玩,后来惧她。因为全武行都认为,她是他日后的媳妇。

贵樱自小有个庄重样,上学、练拳,都一遍一遍练,像经过大事的中年人,十分耐心。跟她过一辈子,会无趣。

孟大人死后,沈岸发现自己从未独立办过事,仇该怎么报?没找贵樱商量,直接找了七奶奶。

孟大人不在了,武行自觉以七奶奶为首。沈岸怀疑她是行凶主使,想看她怎么说,打草惊蛇,先讲自己怀疑凶手是齐铨。

七奶奶回复:“你怀疑你师兄,因为你不懂武行,你父亲没带你经过事。在我看来,绝不会是他,他跟孟大人一切正常。”

淡淡的不耐烦,内行向外行解释,都会是这样的表情——不像是她。沈岸请求开会,当着众馆长的面,让齐铨自证清白。

七奶奶说:“孩子,出的是人命。你父亲定的,武行管活人不管死人,出了命案,要移交警局。”沈岸坚持,七奶奶失去耐心:“行,随你。武行规矩,大半是你父亲发明的,改一次可以,改多了,我不答应。”

开会,齐铨带了人证,证明孟大人中枪的时间段,他在酒楼见人。沈岸说:“枪手可以雇佣,不必你本人。”

遭众人批评:“照你这么说,这会没法开了,在座的每个人都没法证明清白。”

沈岸起身,指着齐铨,问众人:“我跟他的比武还有吗?”

彩哥从墙边走到桌边:“比武,是孟大人发起的。她人不在了,我们无意延续。”七奶奶一副笑脸:“孟大人爱开会,一件事谈起来没完没了,大伙受罪。我觉着,得改改。习武人,该干脆点。”做手势要齐铨起身,“别搞什么人证物证了,你发个誓,说不是你干的,事情就结啦。”

齐铨举手上指。

今日开会,齐铨还没跟沈岸有过一次对视。心虚才会如此,凶手像是他。沈岸打断:“抬手一指,太轻易。”

齐铨收指,两人对上眼。

果然是馆长了,他眼里有着父亲的威严。沈岸闪开眼,面对众人:“比武,就是这时候用的。查不出真相,以比武的输赢,判定现实。他打赢我,我当他是清白的。”

彩哥问:“他输了呢?”

沈岸低头。七奶奶说:“呵呵,你也没想好。”

沈岸抬眼:“比武场上,会有报应。这场比武,用兵器。”众人听出意思,齐铨输了,等于定罪,沈岸要将他处决。

沈岸脸上的凶相,让七奶奶有些怵。来天津后,习惯了指挥习武人,常忘记自己不习武。沈父读书人一般的讲理、客气,武行十年,没办过狠事,但他露出雪白牙齿的坦诚笑容下,是一夜屠五十人的旧事。

七奶奶没话了。儿子总是像爹的,沈父附体般镇住全场,沈岸向齐铨递上挑战书。挑战书是沈父的发明,模仿明清文人雅集的邀请函。内容由墨笔写在折叠的红色硬纸上,装白色信封。

齐铨答复:“十六岁,第一次接到挑战书,白信封里抽出红帖,好看极了。你的做法不合理,但我喜欢看到它,答应你了。”

孟大人是被枪打死的,沈岸想过自己在街上被爆头的场面。刚想会怵,很快就不怕了。是遗传吧?父亲年轻走镖,便是一路等着林子里的土匪打冷枪。

女友夏安家不能住了,他见窗口有人影,枪手往里打,会误伤她。沈岸约了两辆人力车搬行李,门口耽误四十分钟,以告知街面,他不住这儿了。

比武在十五天后。夏安不高兴,说楼里百分之九十是洋人,武行不敢在这儿开枪,况且她家住五层,附近没有等高建筑,枪手往哪儿支枪呢?

他执意走。她将他送的礼物扔车座里,表态要绝交。父亲管教严,他一直手头紧,没给她买过什么,是一条俄罗斯产纱巾、一对德国产旅行用的牛皮肥皂盒、一个朝鲜产海龟壳磨的烟嘴。

她回了楼门。沈岸迟疑片刻,在三楼追上她,解下围脖铺楼梯上,说站着谈事不尊重,大事要坐下谈。

“有位跟我从小一块长大的姑娘,她父亲跟我父亲称兄弟,所有人都觉得我会娶她,她也这么想。跟你好上,以为父亲会发火,结果他什么都没说。后来才明白,父亲要我离开武行,本就不想让我娶武行的姑娘。现在情况变了,我得回武行。对不起,从没想过跟你长久,我是出来玩的。”

夏安听懂,无语气地问:“你要去找她?”

沈岸说:“不找她,但日后会是她。武行的下一代,都是相互婚配。我们受不了外人,外人也受不了我们。你的好,我记着。遇上难事,要找我,我一定还。”自抽一记耳光,冲下楼。

脸上抹了盐似的辛辣,这一巴掌是真心的。京城底层的做法,自抽耳光,表示自己做人不行。毕竟粗鄙,沈父建武行,不许武人再这么做。

沈岸五六岁时见过,镖队在路上失了货,雇主怀疑沈父串通土匪,监守自盗。沈父急了,忍住没打雇主,给了自己一下。表示:丢货,我没脸;您怀疑我,我更没脸了。

嘴里腥,该出了少许血。忍着牙痛,沈岸坐上人力车,上空响起嘹亮口哨。双手塞口中,做成海螺状,美国西部牛仔放牧时,远距离呼唤同伴的吹法。

夏安站在阳台上,四根手指擦唇抽出:“我也有话跟你说,晚上到我跳舞的地方来。”

沈岸喊:“我进不去。”

夏安说:“想办法。”

夏安,是他拦路认识的。日本女子爱逛街,三五结伴,和服刺眼,哪片街区都有。西洋女子不易见,她们出行坐马车,在商店、会所的门口亮一下相,很快进门。

初见夏安,以为是西洋人。那日她新买了皮鞋,为让鞋合脚,没叫马车送,自己走回家,看惊了整街人。一般华人都有点畏洋人,没有车夫上前问她坐车不,挎箱子卖烟卷的小贩见她近了,都闪开。

沈岸上前搭讪,完全是晕了头,没想过西洋女子能漂亮成这样。华人眼里,西洋人好难看,大鼻子大嘴、眼冒邪光。

沈岸问:“您一个人走,不怕碰上坏人吗?”

夏安说:“不怕,现在不就碰上了吗?”

是天津城外火车站一片的口音,那片人靠火车站讨生活,当行李工、领座员、站台卖零食的。沈父创建武行,要提升武人阶层,跟名教授、名医、名律师等齐。沈岸从小家教,听到这种口音,就不能跟这人交朋友了。

还是做了朋友,奇迹般住进她家。她一人住,不见父母,和邻居共用一位来自法国南特的中年女用人,打扫卫生,一日做一餐。

她没有朋友,有工作,隔三岔五,去一个叫“东江”的别墅,参加私人酒会。酒会也是舞会,她在巴黎取得交谊舞教师资格证,但不想办班教学,只想自己跳。她的专业技术,去哪里,都是给那里抬气。

沈岸没见过交谊舞,想学。她说这种舞,人学了就总想跳,你能去哪儿跳?

东江别墅不对外,是小圈子聚会,新人要熟客带来。沈岸出现,场中人皆侧目,夏安满意:“很像样。跟我谈分手,得穿身好衣服。”

这身晚礼服,他是在俄租界帕尔克斯街买的。俄租界的商品便宜,俄人好说话。一九一七年俄国革命,成立苏联,次年便要把天津的俄租界退还中国。管理俄租界的旧俄官员请英国领事干涉,拖着不还,也知道拖不了几年。

没了底气,便会客气。

晚礼服都是量身定做,完工至少十天。沈岸说五小时后就要,做好了被轰走的准备。裁缝满脸笑,说没问题,幸亏你找的是俄人,只有俄人能应急。像极了华人饭庄的伙计,不怕客人刁难,越难越显本事。

橱窗展览样品里,有一套跟沈岸身材相仿,上衣几乎不用改,腋下稍不合适,但看不出来,调整下裤角。沈岸问这条街上有教交谊舞的老师吗?裁缝答他就是,不会跳舞的俄人一定是假俄人。

沈岸学四步,裁缝赞叹,没见过学得如此快的人。沈岸黯然,他学拳更快,一套拳看三遍就能打下来,快过父亲所有徒弟,但父亲不夸他,还不高兴。从此不敢在武馆里逞能卖好,徒弟们什么样,他最多什么样。

他要付学舞费。裁缝拒绝,说教人跳舞还要收钱吗?你见人摔了,扶一把,还要收钱吗?

没想到一套晚礼服这么贵——付得起,父亲过世后,自己有钱了。沈岸心上,闪过一丝难过。

不料沈岸会跳舞,乐曲踩点还含糊,毕竟步法对。夏安想起当初街头相遇:“你在街头拦下我搭讪,我觉得你人有趣,没觉得要交往。你父亲第二天找到我,希望我将你带出武行,给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父亲过世后,听到父亲的各种事,总让他震惊。他已能保持冷静,等夏安往下说,她却让他看舞池中的一对,介绍是法院院长和他的情人。舞池外一位独自喝酒、闷闷不乐的青年,是江浙最大军阀的长子。刚进门的是意大利使馆参赞及夫人。

沈岸听出了重点,问:“你是谁?”

夏安说:“银行行长的私生女。十五岁之前,他没理过我,之后他把我培养得很有用,帮他认识他想认识的人。”

思索这话的意思。

夏安媚笑:“对,你到银行上班,不是你父亲的关系,是我的面子。”不等沈岸反应,她加紧说,“你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没资格进这儿的人。咱俩之间,没有‘对不起’这句话,我也在玩。你怎么进来的?”

沈岸说:“没走门。”

夏安说:“怎么来的,怎么走吧。”停了舞步。

沈岸转身便走,快如贼奔。响起一声美国牛仔赶牛群时招呼百米外同伙的口哨,夏安追上:“这么没礼貌,不告别吗?”

行洋人的告别礼,吻沈岸左右脸颊,耳畔留言:“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也不要相信你经历的,现在的我是别人,有一天,你会看见我。”

言罢,寻舞池边一小桌,背身坐下。

沈岸翻走廊窗户进来的,翻窗出去时,胸口中了弹丸。不是土的,不是铁的,是颗彩色包装纸的水果糖。

猞狸持弹弓,带两名白人走来,三人服装统一。过去三个月了,他砸断的小臂已好,走近沈岸,熟人逗趣般一笑:“你大师哥收编了舞场保安,我就求他,给我换个活法。”

俯身拾起水果糖,剥开递上,请沈岸吃:“人得往高处走呀,你大师哥改了我的命。你敢害他,我要你命。”

沈岸出手,没接水果糖,点中猞狸脖侧。大神经丛所在,猞狸倒地晕厥。沈岸向保安们解释:“没事,五分钟,人就缓过来啦。”

保安们表示听懂:“既然没事,请您走吧。”

十分钟后,猞狸骑自行车追来,古代骑兵放开缰绳拉弓射箭般,松开车把,打弹弓。沈岸按“Z”字形路线逃。碎了旁边的瓦片、墙面。听音质,弹丸是铁的。

快打上了,冲上穿披风的一伙人,将沈岸护住。铁丸打在撑开的披风上,反弹飞出。猞狸停手,辨清这伙人领头的是彩哥。

习武人不在街面打架,打混混可以。将猞狸押到路边避风处,彩哥要猞狸表个态。猞狸指责沈岸不对,在洋人面前打他,让他丢脸。

“我这么个人,能跟洋人称哥们,多不容易,他往死里恶心我。”

彩哥听着烦,说街面默契,习武人不对混混开枪,混混不冲习武人打弹弓。上次在菜市场弹弓打沈岸,用的是一碰即碎的土丸,还不算犯规,这次用上铁丸,是赖不掉的大错。

“表个态”的意思,是自我惩罚。

猞狸叫唤:“我手刚好。”举右臂往自行车大梁上砸。大梁是钢管,足够断骨。却落了空,沈岸手抓车把,将车拉开。

沈岸求情,说这次算了。彩哥强硬,咬定要执行,一次不兑现,混混从此放肆,武行便压不住了。

沈岸说:“这么说吧,他是我朋友,刚才,是朋友间闹着玩。”

彩哥青了脸:“习武人不跟混混交朋友。”

沈岸叫声“好”,走到猞狸跟前:“听清楚了吧!这一刻起,咱俩不再是朋友。滚吧你。”

猞狸一激灵,蹬车跑了,行出三十米,回首向沈岸敬了个法国兵的军礼。

彩哥带人前后左右地夹住沈岸,说是大师哥吩咐:“比武前保证你安全,你去哪儿,我们去哪儿。”

沈岸任由他们。走过两条街,停步等车过,问彩哥:“我家有第四套拳吗?”

沈岸在菜市场说过这话后,全武行便都知道了,一致判断是沈岸为引齐铨动手而乱说的。沈父授徒众多,如果真有套只教儿子的拳,这辈子名誉便毁了,没法面对徒弟。

彩哥心想,你造的假,怎么还问真不真?迟疑了下,嘴上说:“没有。”看他怎么回应。

沈岸没话,猛推彩哥,窜出人围。黑暗中,听到彩哥怒吼:“扶我干吗?追他!”

东江别墅的酒会惯例开到凌晨四点。夏安说醉了,在两点时收工,寻去银行行长家。没走正门,从厨师买菜进出的后院小门翻进去,敲保姆窗户。行长现今是第三婚,身边有一个五岁男童、一个三岁姑娘。

她不去客厅,在厨房等。行长穿睡袍赶来,进门便吼。她打断:“十五岁之前,我没见过您,没学过一句法语。您的话一快,我听不懂。”

行长不是巴黎人,来自加尔省和阿尔代什省交界处的一个山村。急了,会冒乡音。行长缓下语速:“怎么上门了?不是说好了,不干扰我的生活吗?”

夏安说:“爸爸,我为您做了很多事,我的岁数不小了,请您兑现承诺——如果有一天,我不再为您做事,您会给我一个足够让我满意的回报。”

行长失去表情,坐下:“是哪个浑蛋伤了你的心?”

沈岸消失了。他跟在沈父身边长大,有过什么朋友、去过什么地方,武行人看得清楚,不该找不到。齐铨想到脱离武行的贵樱父女。

父亲是前清捕快,会有隐秘的人际网。女儿自小有大人物的沉稳样,老拳师们评价,长大了会是七奶奶,非要去小学教体育,叹息武行又少了个人才。

政府提倡,武术入了体育课,齐铨赶到时,望见她给一班小孩示范打拳。姿态美,功底差。年少没经过苦修,还被公认为人才,说明上一代人大部分不行。她感叹自己命不错,拜的师父是沈父。

齐铨鼓掌。贵樱红了脸。

“公子不见了,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你俩要比武,他该是躲起来练功吧?”

“该是这样吧。他家跟你家是世交,他家有第四套拳吗?”

“没有。肯定没有。”

齐铨手捶树上:“或许是刀。”年少学艺时,听过个传言,说沈父年轻时,跑长途押货,被一位女土匪头子看上。离别时,女土匪传给他一套刀法,保命的东西,中了埋伏,能突围。

贵樱被逗乐:“你信吗?”

对视她的眼,齐铨说:“按师父性格,不像能发生这事。不会有女土匪,更不会有刀法。”

贵樱大笑,晃身晃脸,避开他目光。

齐铨凑近一步:“听说师父刚查出病,到你家住了两月,不是教你刀法?”

贵樱答得流利:“是我爹给他抓药调养。”

齐铨说没事了,转身走,行出五六步,想起没告辞,欠着礼,回身挥了下手。

小学制度,下午两节课,三点半放学。体育课落下一身汗,贵樱在教职员工的澡堂淋浴,贪图热水舒服,洗得久了点。出来时见更衣间没了人,听楼道里也没动静。往日一放学,校工便会出动,在走廊洒水拖地。

刚穿上秋衣秋裤,冲进四人来。穿锅炉工服装,以女子的纱巾蒙脸,持棍棒。女人真想打男人,便能打得过。男人的眼、鼻、喉、裆、足弓,都蛋壳般脆弱。

贵樱拎衣服窜出。三个男人缩着身子惨叫,一个男人平躺,睡着一般。他是齐铨,被插眼、跺足弓时错开点角度,骗过了贵樱。故意安排三位差劲的,是觉得贵樱也差劲。让他们持木棒,为逼贵樱找兵器。

走廊空荡。冲入二楼四年级教研室,贵樱暗骂,今天怎么啦,都这么早下班?

四年级教研室平日人最多,十六张办公桌,桌上有刚沏的茶水,有外衣披在椅背上,人走得突然。看来,往三楼的校长办公室跑也没用了,不会有人。

墙上挂着数学课用的三角尺,她摘下两把。蒙面人三五个一组地冲入,被她利索地斩手、割喉。木尺死不了人,打得人疼得起不了身。

打倒十三四人后,她盯着其中一人:“齐大哥,是你吗?”

交手时感到此人在装弱。扯去他面纱,却是位白人,蓝灰瞳孔。教研室空间大,有两根柱子,齐铨从一根柱子后现身。他随第二组人冲进,便躲在柱后观战。

尺子,是刀法。

派进教研室的,跟更衣间的不同,是齐铨班底里的强手,竟不堪一击。贵樱功底差,更显出刀法高明。

齐铨说:“师父的刀法见到了,你不该骗我。”

贵樱说:“我是保守秘密。”

齐铨说:“好,你没错。让我猜猜师父用心,这套刀法是对付我的?我的馆长,当得好,这套刀永远不会出现;当不好,就让他儿子用这套刀制裁我?”

贵樱说:“你想多了,公子不会刀。”

齐铨笑,如沈父一般的牙齿雪白:“现在不会。师父一心让公子离开武行,公子学了一定着迷,就不招惹他了,所以传了你。你是师父内定的儿媳,传你一样,等要制裁我了,你再教给公子。”

贵樱说:“你师父不传你,因为是土匪的东西,不是武行的功夫。你是门派继承人,他没对你隐瞒,属于门派的全给了你。”

齐铨说:“师父真跟个女土匪有一段情?”

贵樱冷脸:“小辈人不议论长辈私事。”

齐铨抱拳,道声惭愧。有些喜欢,她这种义正词严的劲儿。

贵樱说:“我不是内定的儿媳,那是你们想的。你师父要儿子离开武行,不会选我。传我刀法,因为跟我爹是老哥们,就想把他私人所得,在我家流传下去。”

齐铨说:“噢,用心好,但结果一样。你听说公子要跟我比兵器,就教给他。我败了,孟大人要我退出武行,公子要我死。绕了一圈,还是师父的刀法制裁了我。”

贵樱说:“坏人才从结果想事,越想,心越坏。”

齐铨大笑:“我是坏人?”

贵樱说:“不是吗?”

贵樱瞬间眼神,真像七奶奶,看得齐铨改了口气,义正词严地说话:“我立志改变武行,事没做完,这场比武,我不能输。查出公子在哪儿,暗算他——我不会做。能做的,是关你半月,不让你再教他。”

贵樱扔了尺子:“刀法是个思路,想通了就成,不在于教多少次。”

齐铨说:“还有个办法,你教我刀。”

贵樱说:“你敢想。”她迎窗口阳光行去。窗外操场,站着老师、校工三十余人,七八个持棍蒙面人看守。

齐铨随上来:“武行,有许多秘密。外人受不了我们,我们也受不了外人,武行后代,相互婚配。你的选择不多,公子是一个,我是一个。”

狡兔三窟,齐铨大部分时间住在沈氏拳法研究所,另在华人地盘租了套四居室公寓,从酒楼雇来名厨,几次在那儿请客,武行人都知此处。还有一处在英租界,对武行保密。

天津是北方首要海运港口,法国势力占优,英国竞争起来费劲儿,转而开发秦皇岛,企图让天津贬值。人才流去秦皇岛,英租界空出批洋房,因在白人高档社区,不租给华人。齐铨用一位洋人的名义租下,入住后,发现像他这样冒名顶替的华人还有几位。

差着阶层,武行人到不了这儿。

这里是带地下室的独栋三层小楼,一楼大厅闲坐着两位白人,习武人的精气神。走廊两侧的房间里有聊天声,厨房有动静,不知住着多少位。

二楼是习武场,摆着沈家独有的训练器械,石锁、石壶、石桃。过了练功时段,空着无人。三楼是齐铨独享,有图书室、台球室、六人座餐厅、一间客房、一间主人卧室。

带客人参观房间,是北方习俗,向你公开,表示我家就是你家,请随时来随时住。

贵樱问:“你原想把我关在这儿?”

齐铨说关人要在另一处,是个搬空的酒窖,墙厚半米,没得逃。

“带你来这儿,因为你说你不帮公子了,可嫁给我——你得证明,让我信这话。”

贵樱说能跟你进门,便明白得这样。

“齐大哥,我人归你。作为你的人,要告诉你,今天你办错了事。

“天津的混混不骚扰学校,因为学校都是大商团赞助,惹不起。你清出教学楼打架,还当着教职员工的面劫走一位老师,对校方是大蔑视,容你这么做,以后就没法办学了。校长会报案,商团会管,一定能查到你。”

齐铨说他招募的手下足够,人多势众,就没错了。查到他,敢怎样,难道火并吗?最多是大家交个朋友,他请校长吃顿饭。

贵樱升起妻子般的愁容,说:“你想事的方向不对,不是大家比实力,是关乎你个人名声。身为武行大佬,假扮强盗骚扰学校,查到你,你就成了个笑话,在武行再无威信。”

齐铨气弱,请教解决办法。

贵樱说放她回去,由她跟校长说,骚扰学校的人是她父亲当捕快时结下的仇家,属于江湖事,正在解决,请撤销报案。来校就职时,校长查过她背景,会信。

齐铨叹自己在广州待太久,忘了天津的人情世故。贵樱在床边坐下,说:“你这人还听劝,看来我这辈子还不至于会受大苦、起大急。”

齐铨让她速回校。贵樱表示还有时间,就此不语。齐铨说,看清她是命中注定的夫人,得明媒正娶,才对得起她。

贵樱起身:“不需要我证明了,你得给我个证明。”

齐铨去保险柜,取来一张法国汇理银行的本票。本票的含义是,银行见票即付现金,不核查身份、无任何手续。票值六万法郎,可以买四十二架德国产毛瑟M18机枪。

是沈氏拳法研究所的应急款,接任所长之日,孟大人做证人,由研究所会计移交给他。让她保管,以为她多少会感动,不料她没话,平淡收入衣兜。

这就是贵樱呀,自幼便有大人物风范,齐铨暗叹。

送她到一层正门,握着把手,齐铨迟迟不推门。

贵樱笑了:“齐大哥,你还是不信我。”

竟有些舍不得她走,齐铨冷脸:“带你看个地方。”

这幢独栋小楼,前院百十平方米,可停马车、轿车。后院六十平方米,前主人布置成小孩游戏场,有转马、秋千、鱼池,齐铨没让动。保持原样,是最好的掩饰,显得是正常人家。

这里还有个双人座长椅,油漆剥落、暴露木质,被雨水浇得发白。指着它,齐铨说:“这是我想事的地方。”

说起上代人进城市教拳,跟租界方请求,武馆门前百米范围,有人打架闹事,出门要管。习武人管自家门口,是汉地固有风俗,希望尊重。几番谈判,终于得了租界方默认——这便是武行的开始,每家武馆都负责门前百米,便从洋人手里割下了街面的部分掌控权。

在长椅坐下,透过后院门的铁条间隙,可窥见街上景物。行人不多,没有华人。齐铨说:“师父这辈子,把一百米扩成两条街。我常想,我能扩到哪儿?”

贵樱望去,后院门上挂着锁。

齐铨伸臂,从花盆里摸出片钥匙,递向她:“你帮我看看。”

贵樱说:“这是放我走吗?”

齐铨说:“你说你人归我,我得信这事。”

她拿了钥匙,打开院门,一直往前,突然跑了起来。

不想再看她,齐铨垂头,损失六万法郎,完全没放在心上,有些遗憾,失去了夫人。开着的院门,由用人去锁吧。齐铨转身回楼,耳畔响起微弱的一声“你能扩很远”。

贵樱在街面尽头,展臂呼喊。

孟大人中枪的地面,警局画了人形粉笔线,围了圈白绳子,阻拦行人。齐沈比武,为裁决孟大人之死,比武前,需祭拜她。

到齐了武行成名人物,消失十五天的沈岸出现,将一株黄色菊花投在警戒线前。

比武场,设在沈氏拳法研究所的习武大厅。迎着窗口,刺眼;背对窗口,视力弱。为双方在光线上平等,合上窗帘,打开吊灯。

齐铨、沈岸穿皮革的护臂、护胸。

裁判宣布规则:“上中下三路,不取上下,只打中路。听清了?”

齐沈二人应答后,裁判又说:“双方兵器都没开刃。但你俩功夫大,力度仍可伤人。此次比武,为判定是非,不搏生死。听清了?”

场内监督捧上双方兵器。齐铨接过两支短刀,见沈岸拿到的是单手剑,问:“你不用刀?”

沈岸说:“为何用刀?家父精通的是剑。”

齐铨说:“是。也是我最擅长的。”他看向坐在观战席里的贵樱。

贵樱办妥学校的事后,十五天里一直在教齐铨练刀。据她说,之前只教过沈岸一个下午,同样刀法,齐铨可胜出。

在他的眼光中,贵樱一脸无辜,对于沈岸为何要用剑,显得不知情。

刀剑都绑牛筋,封住刃和锋。开打后,单手剑转把灵活,在长度、角度上都克制双短刀,沈岸三次斩到齐铨小臂,一次刺在胸口。

裁判喊“可以了”,比武结束,两名场内监督持木棍格开二人。

齐铨望向贵樱,心知中计,贵樱教他刀,是为让他被剑打败。

有一丝难过,她还是沈父内定的儿媳。

齐铨扯下刀刃上的牛筋,问沈岸敢不敢玩真的。

沈岸向观战席拱手行礼:“诸位见证,下面不再是比武。”牛筋从剑锋脱落,比武用兵器,原本便要以误伤的方式,为孟大人报仇。

剑比刀快,齐铨倒地,沈岸奋力提剑,瞄咽喉扎下。

贵樱扑过来,以肩挡剑。武者本能,一击不中,立即补第二下。贵樱抬腿挡,惨叫一声。七奶奶喊“不可以”,一伙拳师冲上,十余支木棍将沈岸叉住,蛛网一般。

贵樱被抬去医院,彩哥带拳师们去了门外,厅内仅留下馆长身份的人,聚拢坐地上。走镖时代的规矩,密谈不坐椅子,坐地上说话不正式,说过等于没说,不许再提。

女子坐地不雅,独七奶奶坐个小板凳,俯视群雄:“事情闹得够大了,孟会长的死,忘了吧。街面上每年都死人,大多数莫名其妙,几十年查不出原因。查,只会祸害还活着的人。让事情过去,是你们这代要学的。”指沈岸,“你师哥还是所长,你接替孟会长,当武行的头面人物,我们老几位会帮衬你。”

沈岸回应:“谢了,知道您照顾我。”看向齐铨,“按说好的,比武输了,你该怎样?”

齐铨眼光未躲:“承担孟会长之死的罪责,退出武行。”

稍感意外,原以为他会仰仗七奶奶而赖账。沈岸说:“看你做。”

齐铨食指上举:“诸位见证,武行没我了。”

馆长们诧异,纷纷说不必。

齐铨起身,向七奶奶鞠躬:“辜负了您的看重。但我这人,说话算话。”

还以为有什么隐情,原来只是面子上过不去,众人放松。

七奶奶说:“不用这样,武行还要靠你。”一指沈岸,“我给你句话,你师兄不算毁约,是大伙要留他。你给大伙句话,你认了这事。”

沈岸不语。

七奶奶渐急了脸。

齐铨冲七奶奶一笑:“您以后,照顾我师弟就好,别担心我。我收编的人,已超过各武馆总和,我可以另造武行。”

众馆长被激怒,站起一二人。

七奶奶眼光如钩,似要剥下齐铨面皮:“你这人,没法帮。老哥儿几个,还坐着呢?”

所有馆长都起来了,谈崩了的表示。齐铨要不给句软话,便是与全武行为敌。

齐铨行了一圈礼:“诸位伯伯叔叔,向你们禀告件事,八年前,师父让我去广州闯荡,我就招收洋弟子了。祖宗的东西传给外族,犯了大忌,你们知道了,不会容我。我势必另立武行!”

事情突然闹大,七奶奶反而冷静,判断齐铨背后有军方支持,不会是北洋军,是南方军阀,广东的或江苏的,湖北的也有可能——总之,想换掉他们这些老骨头,染指天津街面。

七奶奶起身,笑容和蔼,大人不跟小孩置气般,道句“怎么说你好”,踢倒坐过的板凳,出门。众馆长随她而去。

茶杯可以摔,凳子不能踢。摔茶杯,是表达气愤,还有得谈,事能挽回。踢了自己坐的凳子,是蔑视谈话的对方,表达“你不配跟我说话,刚才跟你谈上,是我糊涂”。事无延续,绝了人情。

七奶奶留下十位拳师,监督齐铨从沈氏拳法研究所搬出,限一小时。如此逼迫,是敲山震虎,让他背后的势力早点露头。

东西不多,四个行李箱。沈岸帮忙提一个,彩哥提一个,其余是武馆学员们提,让齐铨空着手。毕竟曾是所长,需要送行。

三十多人往外走。人心所向,以沈岸为首。沈岸在齐铨身前引路,小声询问:“师哥,请教一事。七奶奶明明偏袒你,你怎么跟她翻脸?”

齐铨没好气:“唉!还不是因为你,看她逼你表态,大辈压小辈的嘴脸,惹恼了我。师父不在了,见不得别人欺负你。”

沈岸笑:“是这样吗?快出武馆了,还说假话骗我,可就没意思了。”

齐铨也笑:“刚跟你说的,我自己也不信,得多没心没肺,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我可是个比你有心眼的人呀,但事便这样发生了。为比武,苦练十五天,练得我,简直又成了八年前离开天津的那个人。那个人,功夫真高,人够傻。”

终于确定,孟大人不是他杀的,沈岸竟有一丝庆幸。听齐铨嘀咕:“师弟,好手段,算计了我。”

沈岸看他:“我用的剑法,你也会,哪来的算计?”

齐铨说:“会演戏!”扭脸前行,不再理他。

彩哥事先叫了两辆人力车,一辆放行李,一辆供人坐。三十人止步在大门台阶前,彩哥向齐铨宣告:“出了这门,你就是大街上的人了,死在外头,别回来。”

齐铨应一声,一个人下台阶。

等车夫绑行李箱,齐铨瞥了沈岸两眼,第三次瞥来,开了口:“我承担后果,但不服气。下来,跟我再打一场。”

彩哥不让沈岸出声,呵斥齐铨:“别想啦!在街上打架的是混混。”

沈岸忍着不往下看。

彩哥加重语气:“贵樱还在医院躺着呢,你只会祸害大伙。痛快走吧。”

贵樱是被沈岸打伤,齐铨起了恨意,说句:“你没种。”

齐铨走后,彩哥落泪:“其实,刚才我盼着你下去,证明你能接下父亲的武馆。拦你,我对得起我这职务,对不起老所长,让人骂你没种。”

提到“种”字,不应战,辱没父亲。沈岸单手指天:“关门,等我回来。”

齐铨和沈岸并肩而行,人力车跟随,行入条街。迎面来伙人,接走行李,以广州口音称齐铨“大哥”。

混混打群架,要封街。叫嚷“洒水扫街,您走吧”,追着行人送橘子,表示歉意。行人哪敢接?吓得出街。进左右店铺,柜台上放个橘子,说“耽误您生意啦”,店家便要停业,关门关窗。

按混混做派,齐铨手下清空了街面,人力推的运货大木车堵住两端街口,车上装水桶、扫把,摆出洒水扫街的姿态。

齐铨递给沈岸一对短刀,是自己比武的款式,要他拿这个打。沈岸表示不会,齐铨一愣,随即明白:“噢,你不用会,这是让我输的东西,你要练剑!”忽然起怒,“发明刀法的祖师是个人,你也是个人,也可以发明。”

猞狸为首的十个混混现身,持弹弓瞄沈岸。

齐铨说:“用它吧。你不用,弹弓立刻打上来。”挥手,他在广州收的三位白人弟子上前,持齐胸高的棍子。

沈岸说:“我是冲你来的,你不打?”

齐铨说:“咱俩打不合适。你家的刀法,为中了埋伏能突围,本就不是一对一用的。”

沈岸说:“这算什么!”

齐铨说:“算计你。你算计我,我算计你。”

三个白人冲上。沈岸速退,利用街边杂物躲闪,尽量不陷入三面受攻的处境。看出三人功夫程度,沈岸果断出手。出手即后悔,判断他们差自己一大截,是忘了要用刀。

短刀接不住棍子的力度,被打飞一支。左腿受一棍,肋骨挨一棍,沈岸倒地。仨白人上前补棍,飞来土丸,在身上开花,飘出大簇烟。

猞狸打的,向齐铨求情:“这人饶过我一次,我起码得为他说次话。让他把刀捡起来。”行了个法国兵的军礼。

齐铨被逗笑,允许。猞狸捡刀递去,沈岸爬起,自言自语,说摸到点窍门,喊仨白人再来。一接触,还是不行,又倒了。仨白人围住他,补棍乱打。

见沈岸没有打群架的经验,不知保护后脑、腰椎,担心给打残了,猞狸带混混们冲上,连推带扑,将仨白人逼退。因为属于自己一方人,仨白人也不好动武。

猞狸振振有词:“一对一,我没话。三个打一个,不行!”

齐铨说:“你要造反?”

街里共有六十名手下,听出齐铨怒了,便向猞狸围去。

猞狸显出戾气:“反了!”吩咐混混们换铁丸。

十把弹弓齐发,铁丸力度可打裂店铺门板。齐铨手下急退,混混们架起沈岸往外走。猞狸快跑,去推堵街口的大车,雷劈似的一声响,猞狸狠摔在地上。

猞狸中枪,嘴里淌血,冲沈岸嘀咕了句“帮你,帮到这儿了”,要行个法式军礼,却胳膊松软,手砸地面,就此过世。

齐铨跑来,责问谁开的枪。两侧屋顶上,站起两名白人枪手,大声指责是对方,都说不是自己。

齐铨狂吼,叫他们闭嘴。他的手下已将混混们围住,沈岸被五人按着,露个脑袋。他这样子有些滑稽,齐铨笑说:“师弟,开了枪,官人就该管了。咱俩换个地方。”

沈父不习惯叫警察一词,按前清习惯叫官人,齐铨随了沈父的口。众手下揪起沈岸,架着往外走。堵街口的大车拉开,窜进辆自行车,是名邮递员。

这条街没有邮筒,难道是条邮递的捷径路线?齐铨疑惑。沈岸看出,邮递员工作帽檐下,是夏安的脸。

整街人都看着她。她车把一歪,失控撞向押着沈岸的一团人。这团人大喊“小心”,趁着他们手松,沈岸挣扎而出,跳上自行车后座。

夏安奋力蹬车,女人腿力有限,压上个人后,车速提不起来,不及跑的快。齐铨手下跟在车后,能够着沈岸,却不出手。前方无人挡路,车到了,便都闪开。

齐铨知道,他们怕邮局。邮局都是洋人开办,还搞储蓄、管治安,等于半个银行、半个警局。吩咐一名天津本地的手下去谈判。

手下追上:“姑娘,这样不好吧?我们在办事。”

夏安没理睬,按铃前行。

手下又问沈岸:“要不,你下来?”

得不到应答,手下跑回齐铨处。

齐铨说:“留下一半人,把街洗干净,官人来了,你会说吧?”带另一半人出街。

夏安拐到条行人少的巷子,墙边候着十余名邮递员,白人,高鼻深目,都手拎棍棒。她向沈岸解释,他们的作用只是接应,没敢让他们进打架的街,人一多,会激发敌意,容易真打起来。

“我一个人,才能救出你。”

沈岸说:“你有胆。”

“不,是聪明。”

十余名邮递员跟在车后小跑,他们与夏安一样,是混血儿。看着他们,沈岸才明白,齐铨的白人手下,其实是混血儿。洋人看混血,壁垒分明,一眼辨清;华人看起来,则是太像了。

夏安笑:“都说混血儿聪明,聪明有什么用?天津混血的孩子太多了,大多跟我一样,从小见不着父亲。有良心的,给安排在邮局工作。外人不敢惹邮局,看我们等于是看洋人。其实我们不受待见,进不了洋人圈子。”

她高兴起来,迎面出现一座浅灰墙面的邮局,门窗为深灰色,油漆老化,鱼鳞般裂纹。以脚支地,停住车,夏安放沈岸下来,指着邮局,眼里满是爱:“舞场十年,它归了我。五天前的事。”

埋伏在门里的齐铨手下冲出。十几个混血儿未及动手,即被叉住。

齐铨的手下大喊:“手别抬起来!抬手就是打架了。你们吃亏!”

领头的手下拎双短刀给沈岸:“公子,我们都准备好了,离这儿不远,走两步就到。”前方有个岔路口,有一辆人力推的运货大木车挡着。

沈岸不接刀:“不会用。不公平。”

领头的手下说:“您要换兵器?行。等回话。”随后往大车处跑。

夏安背后喊:“人给打成这样,我要带他进去喝口水。”进了邮局,有逃的机会。

领头的手下回复:“喝水可以,门口。”

齐铨手下和混血儿分开,都坐马路牙上。邮局里端出热水盆,沈岸洗了把脸。

齐铨从岔路口走出,拎双短刀,对沈岸说:“你还用它。因为比武,我用它。为了公平,传你口诀。”

二人移步到路边邮筒处,齐铨讲解:“道理简单,只是常人想不到。一刀出去,等于三下。对手挡住第一下,挡不住第二下、第三下。”

沈岸说:“一下就是一下,怎么可能是三下?”

齐铨揶揄:“你家的刀法。”他离开邮筒,招呼坐马路牙上的手下都起来,“走啦,他不会逃。逃过今天,逃不了一辈子。”回望沈岸,“今天打完,不再有麻烦。”

沈岸说:“你这话说的,像个混混。”

齐铨嗤笑:“等你。”

过去二十分钟,沈岸若有所悟。知道这事要打了才明白,再想下去,将失去勇气,永不能应战。

沈岸前行,夏安离四五步,跟在后面,以他刚好能听见的音量说话:“当初你父亲让我带你出武行,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不是钱,是个木箱,里面有四十本蓝皮册子。是你家家谱。”

沈岸放慢脚步。

夏安说:“最后一本上,写了我名字,在你旁边。这是我无法拒绝的条件。”比婚礼更有效的家谱上,她是他夫人。

感念父亲大度。她向自己交过底,之前睡过四十六位男士,从不觉得她是婚配对象。按她的烈性,写名字前,一定向父亲坦白。沈岸望了眼天,继续前行。

夏安追上:“你成为了我丈夫,我才喜欢上你的。男人间的游戏,太蠢了,不要去。”像那日在舞场行吻别礼,她贴上他脸颊,耳畔留言,“逃得掉,我安排。”

睡着般,沈岸任由她拉转,向回走。

第一次触上她的唇后,便发誓以后要尽量触。尽量的含义是,尽此生。她带他做过一个实验:抱在一起多久,两人才会产生厌恶,非得分开?

一小时后,他睡着了,很快被她拍醒,说不能取巧,睡着也等于分开。又过了一小时,她睡着了,醒来后说,实验结束,她饿了。

饭后,他要继续实验。她落了泪,说实验失败。

孟大人的死,犹如梦幻,怎么想都不合理,没人有动机。猞狸的死,犹如梦幻,完全不理解他突然爆发的友谊。或许该离开这一切,去她家继续那个实验,身边备好水和饼干,这次能成功,起码会超过十天十夜——

快到邮局门口,沈岸才醒,挣脱她的手,向岔路口跑。她大骂,追他。沈岸回手一刀斩在墙面:“别跟上来,我会分心。请相信,我家的刀法会保佑我们。”

心知,此举浑蛋,她脸色难看。

沈岸进去十分钟后,夏安走近岔路口。守大车的齐铨手下一起向她鞠躬,请她别再靠近。夏安知趣,掉头走开。

二十分钟后,大车拉开,搀出一位左臂受伤的人,之后是三个担架,再之后是齐铨,由人扶着,胸口、左腿有血,伤口浅,衬衣领口被划开,残荷败叶般垂着,但脖子上没伤口。

原本是致命的一刀,没往血管上走,划在衣领上。

齐铨之后,陆陆续续走出二十余人。夏安近乎绝望时,走出了沈岸。

沈岸身上有五处剑伤,创口不深,最多日后留疤。击败四个人后,齐铨同意跟他打,用的是研究所比武时沈岸使的单手剑。兵器因形制不同,存在天然克制关系,双短刀防不住单手剑,基本上,持剑者想往持刀者身上扎几个眼,便是几个。

沈岸悟出的“一刀三下”口诀,是刀剑相碰时,刀不抵住,而是从剑上滑开,继续前劈。这是思维的死角,常人不敢,想当然地以为刀离剑后,剑会刺中自己。其实刀滑开,持刀者本能会随刀移动。剑只会刺到持刀者原来位置,一定落空。

齐铨的衣领被划开后,说:“咱俩的事完了。”又露出沈父一样的雪白牙齿。

赢了的感觉,如此不真实。沈岸跟着大队人往外走,忘了自己,仿佛是齐铨的一名手下。响起嘹亮口哨,双手插入口腔的吹法,美国西部牛仔用于招呼远处赶牛群的同伴。

沈岸看到夏安。她靠墙,迈不动腿:“我在想你死后的事,想得很认真。”

沈岸向她行去,心是空的,泪却滴下。

将近时,窜出一伙白衣女子,持网兜绳索,将沈岸扑倒,照腿上打几棍,迅速架走。打的是脚踝、膝内侧,人会疼得站不起。

直到沈岸被架出二十米,夏安才反应过来。听到她追上,走在最后的白衣女回身一棍,正中她脚踝,将她打瘫。邮局门口的混血儿们望见,持棍抢夺沈岸,白衣女子们亮出两支草席包裹的步枪,逼住了他们。

沈岸最终被捆手脚,放到艘船上。

七奶奶在岸边现身,说:“你离开三年,有话,三年后说。”

齐铨一行拐过街角,冲上六七十人。没得打,就是人挤人,将他们往墙上、地上压。齐铨被揪出来,打伤腿后架走。

送他离开天津的人,是彩哥。解释:“孟大人是大学生,水平高,她描述武行的话最准确——武行是个小木片,是插在房梁、柱子中间减压的楔子——你今天,闹大了。楔子乱晃,大梁大柱不高兴,由我们送你走,对你是最好的,明白吗?”

齐铨表示听懂,但想问问,大梁大柱是谁。

彩哥叹息:“不知大梁大柱,是你的败因。”

研究所门口,沈岸随齐铨走后,彩哥赶往“国技发展会”,向七奶奶投诚。之前开会,七奶奶力挺齐铨,彩哥作为沈父留下的亲信,反水孟大人、沈岸,七奶奶看不清,不知他是忠于职守,谁当所长就帮谁,还是在向自己示好。

等着他来的这一天。

齐铨南下八年的经历,沈父早向武行公开。因个性强,不善于处理同事关系,在学校、企业、部队都干不长,最终还是回归本行,教拳维生,做了家庭教师。

教会一个人拳,得二三年,八年很短,教不了几人,走不了几家。沈父不忍看他岁月蹉跎,因而召回天津。

七奶奶不信。齐铨回天津五个月,查了他五个月。

齐铨当家庭教师的人家,一家都查不到。如不是名门望族,有祖产,在流动频率高的广州,因搬家而失联,是常态。但全部失联,便像是谎言。

彩哥汇报,齐铨南下,干上了走私。广州混血儿多,受白人、华人双双歧视,谁对他们好,就为谁拼命。他教混血儿武术,当徒弟当手下。

获暴利的走私是武器、药品、橡胶,轮不到他干。他干的是南洋产食用油,盈利九成分给沿途警察、土匪,自己和手下分一成,赚的是辛苦钱。这种级别的人,接触不到军方高层。

七奶奶说:“所以他回天津后的作为,没有背景?”

彩哥说:“他的胆大妄为,只是胆大妄为。”

唯一疑惑,沈父明知此徒劣迹,为何还要让他接班?彩哥回答,沈父的思路是,上一代人能办武行,因为年轻走镖,都有跟土匪打交道的江湖经验,武行的下一代经历单纯,生在武行,只知武行,遇上变故,怕撑不住。

武行表面上跟江湖相反,模仿的是绅士文明,但武行的底色是江湖,需要有江湖经历的人接班。

七奶奶笑道:“沈大哥看齐铨是人才难得。在我这儿,还算不上人才。”之前支持他,只为打压孟大人。

不提七奶奶,彩哥向齐铨解释,大梁大柱是租界外的北洋军、租界里的洋人,经过二十年角力,双方才达到平衡,厌恶意外与新意。

水边停着辆烧煤的小汽艇,可跑远程。

彩哥说:“有个人要跟你走。”

舱内,有从研究所取出的四个皮箱,英租界租房里的重要物品,彩哥办事周到。还躺着贵樱,右小腿上石膏,挂矫正锁骨骨裂的吊带,说:“帮公子,是道义。我对你的承诺还在,你可以带我走。”

齐铨请两名抬担架的女拳师出舱回避,凑近她说:“不了。什么都没了的人,脑子会突然好使,想到件事。沈家,到底有没有刀法?”

贵樱的愁容转为小女孩童真的笑:“他家没有,是我家的。”

齐铨说:“我唯一的错,就是没早点娶你,否则你会帮我。”

之前算准,按齐铨的傲气,落魄时不会拖累女人,况且骨折不适合乘船,会劝自己下去。话谈开了,更可下船。

研究所比武时,拼死为他挡剑,是总以为沈岸会犹豫,没想到真下杀手,未经大脑,即冲了上去。教刀十五天,整日相处,看来自己对此人有一丝喜欢。

事已至此,他会认为是别有心机的一场苦肉计。

贵樱感到一切无趣,喊人抬担架,下船前嘱咐齐铨:“不要记仇,不要回来。”

三年后,沈岸乘火车回天津。三年内,没受过什么苦,七奶奶将沈父的钱转给了他,他无意在外地混武行,拿钱做投资,狠赔几笔后,不敢再投,当了守财奴。

曾潜回天津看望过夏安一次,离去时被几位女拳师截住,问:“七奶奶的话怎么说的?你不拿她的话当话,三年后就回不了天津了。你该学学你大师哥。”

齐铨出了天津后,江湖传言,是回了广州,放胆抢下条军火走私线,发了家。还有说法,是他没到广州,出天津地界不久,汽艇遇上水匪。来天津,他不断收编人马,养人最费钱,五个月花光八年积蓄,原想改造武行后,运转起来,自然会来钱,没等到这一天。水匪搜不到值钱东西,开枪泄愤,打死了他。

不信是水匪,沈岸再没回天津。

沈岸四天给夏安写封信,写多了后,夏安来信说:“别写了,不想你地址暴露,别总在一个地方,你游山玩水吧。”

从此他四天换一地方,熬到第三年。坚信七奶奶会守约,死也要回天津。

出了火车站,站台上站着彩哥,说:“回来了,怎么不打声招呼?大伙儿好去接你。”沈岸回应:“不说,你们不也知道了吗?”

天津的消息,外地可听到。七奶奶一直在幕后,请贵樱从学校辞职,出任武行会长。彩哥不是习武人,当选副会长,这是他在武行的极限。

出站,驶来辆马车,坐着贵樱,戴墨镜、男装打扮,恍如当年孟大人。她说:“七奶奶不见你,‘有话,三年后说’的约定,由我兑现,有话,请说。”

沈岸无话。

当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时过境迁,便会明白。“引诱齐铨学刀,被剑击败”的设计,是孟大人找贵樱定下的,保证比武时沈岸获胜,将齐铨逐出武行。齐铨主意大,不好控制,换沈岸回来,沈家旧部会妥妥地支持她。

贵樱联合彩哥,将两位比武者都逐出天津,她回武行主事——如此推想,沈岸并不恨贵樱,她和自己一样,都有习武的天赋,因父亲起了“咱们的孩子要往高处走”的心,给逼出武行,去干不喜欢的职业。

两人的区别,是她有本事回武行。当年,沈岸跟齐铨决斗前,有片刻迷惘,打败师哥,为体面地回到武行,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武行。贵樱是知道的,对于她,沈岸甚至还有些羡慕。

只是,打猞狸的一枪,是谁?

齐铨的两名枪手都说没打,也许是推卸责任,也许屋顶上还隐藏着一位枪手。开了枪,事闹大,大人物有理由管了。

如果这位枪手是贵樱安排,那么打孟大人的一枪,也会是她。她不是顺势而为,是造势者,当孟大人向她口述“以剑破刀,驱逐齐铨”的计划时,她已决定将孟大人除掉——

不愿这么想她。宁可是自己想错。

沈岸谢绝上马车,说要走路,刚回来,想接接地气。走出四五步,听贵樱在背后说:“孟大人的死因,警局查出来了。”

“孟大人出事的地方,是洋人居住的街,一个十岁的哥哥和他八岁的弟弟,闲在家里,发现了父亲的猎枪,见窗外有人,就瞄准玩。没想到枪里有子弹。”

沈岸说:“是这样吗?”

“当这样吧。你不问问七奶奶好不好?”

沈岸问:“好不好?”

“这两年,老得快,管不了事了。唉,她总说下一代人才少,可你跟你师哥都是人才,在她手里没保住。”

沈岸垂头。外省听到的传言不准,七奶奶不是幕后操盘,是被贵樱废黜。作为归国华侨,她自小在洋人群里长大,压得住读洋书的孟大人,玩不过本土滋生的贵樱。

贵樱说:“你父亲的武馆,我给你维持得好着呢,等你回来接手。”

沈岸说:“不了,我有工作。”拎箱子,跳下马车。

马车后面跟着十二名骑自行车的保镖,身为副会长的彩哥也在其中。谦受益——二把手跟一把手的关系,不是次一等,要主动拉低。对贵樱持主仆礼,他已很久。

马车追上沈岸,贵樱拉高声:“是在邮局吗?哈哈,那你成了天津城里第一个进邮局工作的华人。大伙儿都为你骄傲。”

沈岸看她:“我回来,是与夫人相聚,不为跟你争。”

车上车下,她陪他行了六七秒,道声“谢了”,做手势让马车加速,超越他而去。彩哥回头望沈岸一眼,似乎是说,答得好。

十一

夏安的邮局,经过翻新。粉刷的颜色是天蓝、橙黄、橘红,艳丽得不像是法租界。走进,她在三号柜台。

趁上位顾客刚走,她手上还有余活儿,沈岸凑上,问寄信最远能寄到哪儿,她回答“巴黎”。沈岸问巴黎谁最有名,她抬眼,眼神认出了他,大脑惯性,口说的是“毕加索”。

沈岸掏出三年前比武的双短刀,放上柜台:“寄给他。”

一日,两人去上班,走到邮局门口,她怎么看怎么满意,望了望左右,想起他开过的玩笑,说:“刀别给毕加索了,给我吧。我要让左右一百米太太平平,什么坏事都没有。人人喜欢来,人人觉着好。”

沈岸黯然:“武行就是这么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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