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顺
他们差不多是最后出来的。齐野推着行李车,车上有两个拉杆箱,加上一个双肩包,边走边扭头跟身边的女人说着什么。她穿了件白色紧身T恤,前面印着几个黑色英文字母,下身穿条牛仔裤,背着帆布双肩包,脚上是双帆布鞋。
有人拉着拉杆箱从后面急匆匆地奔跑,在出口处朝着齐野他们直撞过去,齐野把女人拉到怀里躲避,那个人一边冲他们点头表示着歉意一边毫不减速地拉着箱子继续往前冲,齐野看着他的背影说了句什么,环住女人的手在她肩上拍了拍。验过行李出门后,齐野朝接人的人群里扫了一眼,动作一下子僵硬了。
齐芳举起手,挥摆了几下,看他们走到近前。
“跟你说了不用接的,”齐野说,“我们都定好专车了。”
“你坐你的专车,”齐芳说,“我开车在后面跟着你们。”
“你好,”女人笑了,朝齐芳伸出手,“我是杨枝!”
杨枝的手跟她的名字一样,肌肤柔嫩,但骨节分明,软中有硬。
“欢迎来长白山。”
这些年齐芳在机场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针对不同客人,汉语、英语、韩语、日语,切换自如,流利至极。
“很高兴。”杨枝说。
三个人一起往外走,齐芳想,“很高兴”是指什么呢?很高兴见到你,还是很高兴来到长白山,还是说她现在的心情?之前齐野说她在国外读完了高中、大学、硕士才回国的,“很高兴”只是她的口头语?她如此揣摩一句口头语是假意还是真心是不是有病?
“我们真的叫了专车。”快走出大厅时,齐野对齐芳说。
“谁拦着你了?”齐芳沉下脸。
“跟专车司机说一声儿我们有车接就好了啊,车费照付。”杨枝拍了拍齐野,南方口音软软糯糯的。
出门后齐芳径自往停车场走,听齐野在身后打电话退专车,行李车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她的心里疙疙瘩瘩的。上一次齐野回来的时候,她来机场接他,一米八五的大个子从出口奔出来张开双臂抱住了她,“芳芳,想死你了!”
“别整没用的,”她把他推开,“啥时候领个女朋友回来?没有漂亮的,丑的也凑合啊。”
“女朋友分分钟换一个,老妈才是常青树。”他搂住她的肩膀,跟她撒娇,“今天晚上我要吃烤肉!明天吃紫苏汤年糕、榆黄蘑菇馅儿饺子,野生蓝莓给我买好了吧?多多益善啊——”
她打开车门上了车,杨枝坐到了后面,齐野开后备厢把行李放好后,也拉开后车门。
“你坐前面陪陪妈妈吧。”
“巴掌大的地方,坐哪儿不是陪?”齐野边说边上了车,在后视镜里对齐芳笑笑,“是不是,老妈?”
“说谁老呢?”齐芳瞪了他一眼,发动了车子。
要说老,杨枝倒是有点,三十四岁了。齐野跟她说找了女朋友的时候,说她如何酷,如何聪明,如何漂亮,如何阅历丰富、年轻有为。时间长了,她品出不对劲儿来,“阅历丰富”是几个意思?另外,再年轻有为,大学生或者研究生能是高级白领,在事务所的位置举足轻重?在她追问下,齐野才承认杨枝三十四岁,是他当实习生时的顶头上司。
齐芳把车停到客栈门口,让齐野和杨枝先下车。齐野把行李箱拿下车后,她把车开进车库里。走回来时,发现杨枝站在客栈前面,用手机拍照。
客栈的外墙是青砖,上面涂着白色油漆,涂得不厚(人工费越来越贵,最近三年都是齐芳带着张嫂李嫂自己动手,每次都预备涂三遍,最后都是涂两遍将就了),偏冷的灰白色在下午的光线中,透出橙红色的调调,大门右边用几块带皮的桦木板拼接出一块招牌,上面是黑色铸铁的几个字——白色猛虎。
“名字很酷!”杨枝笑着说,“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就随便那么一取。”
客栈装修的那一年冬天,镇上一共没多少居民。齐芳把齐野安顿在市里亲戚家,独自在山上,每天整这整那,忙得不可开交。那年冬天雪多,小雪天天都下,大雪隔三岔五,铺天盖地,齐芳有几天感冒窝在家里没动,等病好些了想出门,门已经推不开了。她走到三楼,费了好大劲儿打开一扇窗户,往下一看,大雪把半栋楼都埋进去了。客栈变矮了,再往远处看,整个镇子都被埋进白茫茫中。
雪湮没了所有。天、地、云、风。只剩下了白和冷。风在雪面上刮过时,会打起一个个旋涡,雪末儿扬起又落下。
她给林场场长打电话,说客栈被雪封住了。
他也被封在家里,闲着没事儿,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半天。他说以前也遇上过这么大的雪。“那会儿我还是青头小伙儿,刚成了林场正式工,得意得不行。那年冬天,我在林场值班,刚入冬那一个月没觉得怎么着,冷是肯定的,零下四十多摄氏度,大烟泡儿风能把我这样的大老爷们儿卷飞。有一天晚上下大雪,冬天日头短,睡得早,半夜里我们几个突然就醒了——屋外的风刮起来时像哀号,撕心裂肺的,那天晚上的风里还夹杂了别的声音,以及气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们把屋里能搬动的东西全摞到门口堵着门,围在火炉边上坐成一圈儿,一边烤着火一边打着哆嗦:我心里这个憋屈啊,刚有个正式工作,美了没几个月,命就要没了,我没孝敬过爸妈,也没娶媳妇儿呢,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了。我们听着外面的动静,守着炉子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坐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困在椅子里睡着了。天亮后推开门一看,屋外的雪地上,有好多脚印,一圈儿又一圈儿,岁数最大的老陈腿一软坐在门槛上,说:“妈呀,这是东北虎啊!”
而且不是一只,他们确定不了东北虎是因为风雪太大,借用房子来挡风;还是闻到什么味道把他们当成了食物。它们没撞开门,但雪地里冻的几只鸡、一头猪被它们发现了。它们吃光抹净,走了。接下来的两个月,林场值班职工们只有白菜土豆可吃,但他们仍旧庆幸不已。
“东北虎是吧?”放下电话,齐芳对着窗外的白色喊,“来啊!谁怕谁?!”
她站在窗口,不到十秒,身上就被寒风打透了,但她持续对着白色世界喊叫:“来吧,来啊!谁怕谁?!”
寒冷在长白山的冬季是看不见的固体,喊声刚发出去就被撞得稀巴烂。喊叫的碎片和寒风雪屑混在一起,反打回来,让她脸颊生疼。她关上窗子,在客栈里走来走去,像个困兽,不,她就是困兽!没到半分钟她又推翻了这个想法,不,她不配,她最多是只蛐蛐,在笼子里面转圈圈儿,叽叽咕咕,哭哭啼啼。
“来之前我上网查过这个客栈,”杨枝指了指门口的招牌,“是网红打卡地呢。下面还有很多留言,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什么‘威虎上山’,女孩子自称‘虎妞’,男人说自己是‘虎兄虎弟’,可热闹了。”
“年轻人喜欢搞事情。”齐芳笑笑,推开门,示意杨枝进来。
“老妈,”齐野把拉杆箱放在门厅,自己钻进吧台里面,在电脑上查找空房间,“我看‘美人松’被预订了,不是让你给杨枝留着吗?”
美人松是客栈里最贵的套房。旅游旺季时,一天的费用是八百八十八元。齐野订了机票后,齐芳一早在网上给这间房挂上了“已预订”,昨天一对情侣跟她商量只住一晚上她都没给。
“是给杨枝预留的,”齐芳说齐野,“你的房间也收拾好了。”
齐野顾不上拿行李,先拉着杨枝在客栈里转来转去:客栈一楼一进门是前厅吧台,往里面走分别是客厅、餐厅、小酒吧和厨房。客厅里摆了三组沙发,落地窗对着外面的广场,广场依湖而建,湖水幽蓝黑绿,湖边树林郁郁葱葱如一块海绵,时不时地飞起些鸟儿来,羽毛斑斓,惊飞了在广场上啄食的鸽子,湖面如上古宝镜,白天鹅和黑天鹅脖子弯成半个问号,悠游游走,鸳鸯在湖畔不远处耳鬓厮磨。穿过过道往里面走是餐厅,整面墙的落地窗,窗外的那片树林仿佛巨幅天然油画,除了白桦树,大部分是岳桦树。山里的树绿得纯粹,新生的叶片嫩黄或者浅红,蜷成小小蜗牛的样子,高山树种树干坚实而纤细,五六十年的树也瘦瘦一根,根系却是个巨大的爪子,在地下拼命地抓挠、纵深,抵御八级的大风对它们是家常便饭,十二级的风能把整个客栈刮成碎片,能把树拦腰折断,却拿地下的大树根爪子毫无办法。厨房摆着两张能容纳二十个人吃饭的长桌,吃饭、喝咖啡和喝酒,都在这里。厨房是开放式的,岛台和壁炉是前年客栈二次装修时添加的。齐芳在岛台和壁炉之间放了把自己专用的沙发椅,忙活累了,她喜欢坐在这儿喝茶,落地窗外的景色随着季节变换,春绿秋红,夏凉冬暖,山中日月如一段段哲思。
客栈是用石头、水泥、钢筋加固、垒盖起来的(花光了齐芳离婚时拿到的钱,银行贷款十年才还清),二楼和三楼是客房,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五间房。三楼上面加盖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一个客厅加上两间各带卫生间的卧室,是齐芳和齐野的家。其余的两百平方米阳台,春夏秋三季是空中花园,冬天如果放任大雪不清扫,几天就会把整个房子埋进去。齐芳带着张嫂李嫂在阳台的雪里面挖过地道,但大部分时间,她们及时把雪清扫成一个个雪堆,再把雪堆堆成一个个金字塔。每年冬天都有些艺术家在镇上搞冰雕雪雕,齐芳曾想找人雕个狮身人面像,但费用太高,就作罢了。
齐野带着杨枝四处参观,边走边介绍,杨枝听得津津有味。然后他们各自回房间淋浴、换衣服。晚餐是每次齐野回来必吃的烤肉,三楼阳台上,齐芳早早地准备好了木炭,新鲜玉米、山药和带皮土豆也早就洗干净,用锡纸包好了待用。
齐野带着杨枝上来,杨枝换了条墨绿色长裙,头发松松地绾了个发髻,穿了双夹趾凉拖,妆容精致,端庄大方又风情万种。齐野看着齐芳的目光落在杨枝身上,冲她挤了下眼睛,用口型说:我女朋友漂亮吧?
“去厨房里拿酒,”齐芳对齐野说,“想喝什么拿什么。”
齐野答应一声转身下楼了。
“这里太美了。”杨枝在阳台四周走了走,“我在朋友圈里发了几张照片,好多朋友以为我去了欧洲。”
“客人们都这么说,”齐芳说,“好多人来了就不想走了。他们觉得长白山很神奇,也很神秘。但他们只是这么说说,真正留下来的很少。”
“美是用来膜拜的,注定是寂寞的。”杨枝吟诗似的说,在齐芳身边坐下,“小野刚来公司的时候,话特别少,我们都以为他无比内向。有一天公司加班结束去吃烧烤,大家闲聊说起旅行,提到长白山,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手舞足蹈,说山,说树,说动物植物,说你,还有‘白色猛虎’,话匣子打开,跟滔滔江水似的,拦都拦不住。”齐野提着个篮子上来了,听见杨枝最后的两句话,笑了。
“你还不是被我说动了心?”
他把篮子放到她们面前,里面有冰镇啤酒、红酒和白兰地。
“公司里的人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不知道。”齐野说。
“有人可能会猜到些。”杨枝说。
齐芳用镊子翻了翻木炭,烧得正是时候,她把烧烤架支起来,把穿好的牛肉串儿摆上去。
“当地的黄牛肉,”她对杨枝笑笑,“小野最喜欢了。”
齐野以前回来,总是一手握着串儿,一手举着啤酒瓶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嘴里吵吵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人生豪迈”。这次他吃得很斯文,细嚼慢咽,啤酒倒在杯子里喝。他知道齐芳在盯着自己,转开目光不与她交集。杨枝在齐芳的介绍下,用紫苏叶片和野菜叶加上蒜片儿、辣椒段儿,卷着烤肉吃。
吃完饭张嫂李嫂上来收拾,杨枝说回房间回几个电话和邮件。
齐芳和齐野回了“自己家”。
齐野说吃了烧烤身上有味道,又冲了一次淋浴,出来时见齐芳坐在客厅,手里端着杯茶,他在齐芳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杨枝挺好的,”齐野说,“除了年龄,她几乎没有缺点。而且年龄这事儿也分怎么看,按社会标准来说,她还很年轻。”
“她是你领导,又比你有钱,别人背后会怎么说你?傍富婆,还是抱大腿?”
“她算什么富婆?我们是姐弟恋。再说了,你是客栈老板娘,长白山金香玉,我凑合凑合也算富二代,谁傍谁啊。”
“女人老起来很快的——”齐芳顿了顿,“我离婚那年就三十四岁。”
“你离婚跟年龄没关系,你遇上的是个浑蛋!”齐野犹豫了一下,“——田大雨最近联系你了吗?”
“——联系你了?”
“嗯。”
“——说什么?”
“他说他生病了,很重,问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你怎么回的?”
“我说你哪位?打错电话了。”齐野说,“然后我就把他拉黑了。”
一个半月前山上春光如同滤镜,随手一拍都是美景,整个镇子水绿水绿,桃花李花粉白粉白,客栈远看像是银子盖成的;客人多时,齐芳把茉莉花茶叶直接扔进杯里,冲上热水,得空咕咚几口。那天客栈里面就她自己,花香和春风潮汐般一波又一波地从窗子里涌入,春天轻盈而繁盛,齐芳拿出工夫茶茶具,给自己泡了一壶存了二十年的班章。那还是刚开“如意居”时,她去云南进货时买的。
门被推开,风铃响的时候,她刚喝了一口,感慨二十年的时光,发酵了茶的甘甜,浓郁了茶的香气。
她放下茶杯,刚站起身,来人已经进来了,很瘦,戴着帽子,捂着口罩,穿着薄羽绒服,走近时,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齐芳心里咯噔了一下,开店久了,什么事儿都经历过,这是来了硬茬儿?来人摘下口罩,叫了她一声“芳芳”,她眨了眨眼睛——
她从未想过田大雨会变成这样:皮包骨,脸色黑黄,眼睛四周青得像被人打了,脸颊凹进去,鼻子、眼睛显得特别大。
“——你生病了?”
“肺癌晚期,撑不了几天了。”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让他坐下,拿了个杯子放到他面前。
“咱俩离婚时你骂我做了亏心事,不得好死。”田大雨笑了笑,“让你说着了。”
“恶有恶报。”
话语涌上田大雨的嘴边,但随后而来的咳嗽声把他的话吞掉了,他转过身去咳嗽,声音大得吓人,他的身体内部变成了风箱,呼啦呼啦地响,背对着齐芳的肩胛骨隔着羽绒服支起来,仿佛两个翅膀要从他身体里面展开。
好几分钟后他平息下来,转身看着齐芳,“我都快死了,你就不能客气点?”
“你以为你死了就完事儿了?想得美!我爸在地底下等你呢,还有赵小环。你们两个狗男女欠的账,地上地下连本带利,一分一毫也别想少。”
十五年前齐芳妈妈生病住院,她去医院陪床,饭店忙,她把放寒假的齐野送回娘家,让他跟姥爷做伴儿。有天晚上齐野闹着要回家取寒假作业,齐芳爸爸拗不过他,打车去齐芳家里取,一开门,撞见床上两个人。老爷子一股气上来,脑血管迸裂,送到医院时,人已经走了。
齐芳手持菜刀满大街找人,就想砍死这对狗男女,杀人偿命!整整两天两夜,她不吃不喝不睡,在“如意居”和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翻找这两个冤家,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第三天的时候,齐芳满嘴火泡,嘴唇开裂,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她在“如意居”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下,整个人都虚脱了。
警察把齐野(那会儿他还叫田齐野)带来,齐野眼睛红肿,“姥姥一个劲儿地问你去哪儿了,姥爷去哪儿了。”
“姐,”刚认识两天的女警察劝她,“你杀了那两个王八蛋容易,但杀人得偿命,这孩子没爸没妈的,以后怎么活?还有你妈,现在还在医院住院,你忍心留下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
齐芳扔掉菜刀,把齐野抱进怀里,放声大哭。
一个月后,齐芳妈妈也走了。临走时,她握了握齐芳的手,她的手瘦得皮包骨,“握”也是象征性的。
“芳啊,”她看着女儿,过了好久,眼泪从眼角流出来,“芳——”
老太太咽了气,那滴眼泪凝固了似的,挂在她脸颊上。
齐芳盯着那滴眼泪,在床边坐了很长时间。护士提醒她再不换衣服人就硬了,她才起身去取寿衣。
“半个月前,田大雨死了。”齐芳看着齐野,“他留了张卡,里面有一百万元,说是给你结婚用。”
齐野嘴唇半张,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早上,杨枝先下楼吃早餐。她的T恤是紧身弹力的,胸部像藏着两颗果实,当她走动,或者做某些动作时,腰会露出来一截儿,白腻润泽。她边喝咖啡边跟加拿大中年夫妇聊天。他们很高兴遇上语言交流如此顺畅的客人,问了一大堆问题。
“从长白山流下来的那条河叫什么?”杨枝替他们问齐芳。
“白河。”
“山是白色的山,河是白色的河,所以名叫白河?”
“这么说也行,”齐芳想了想说,“一年之中有半年,河是封冻的,冰雪是白色的;其他季节瀑布和河流远远看上去也是白色的。”
加拿大人又说,他们昨天上山,看到岩石上面长着很好看的花朵,越野车开得太快了,他们看不清花朵具体的样子。
“野花有很多种,他们看到的可能是高山杜鹃。”
“这里有雪莲吗?”
“没有。有一种冰凌花,春天的时候开在冰雪里面,黄色的花瓣是透明的——”
齐芳从手机里找到照片,给他们看。“这么娇弱,”他们一片惊叹声,“却开放在冰雪里!”
“美强惨!”刚从楼上下来的齐野看一眼照片,笑着说,“最流行的。”
他坐在杨枝身边,和加拿大人互相问好。他们聊得那么愉快,齐芳把新鲜玉米磨碎煮粥时,给加拿大人带出来两份儿,上桌前,每碗粥里撒了几粒松子仁。
齐芳昨天订了温泉鸡蛋,鸡蛋是当地散养的本地鸡下的,在温泉水里面煮熟,蛋清是透明的,蛋黄是溏心的。她装了一小筐送到桌上。
“哇哦!”他们纷纷发出惊叹声,“太美味了。”
“这里有黑松露吗?”
“不知道——”齐芳说,“这里有松茸。稀少,很珍贵。”
“昨天晚上他们闻到烧烤的味道了,”杨枝扭头问齐芳,“他们问今天晚上可以在楼顶开烧烤派对吗?他们可以付费。”
吃完早餐,加拿大夫妇去大峡谷地下森林,齐野杨枝去看天池。几个人换了衣服背着双肩包出门,在门口互相告别。
“小野这女朋友,”张嫂打量杨枝,“性格挺好的。”
齐芳最不相信性格。当年的赵小环就是因为性格好,才被她挑出来,在饭店做最让人眼热的收款员,厨师满头油汗,服务员跑断腿,她坐着收款,工资不比别人少一分。饭店里忙起来从早到晚,她让赵小环三不五时地去家里做做保洁,照顾下齐野。可赵小环是怎么回报她的?
齐芳按杨枝嘱咐的,把晚上阳台办派对的消息写在黑板上,支在门口处,客人进出时一眼就能看见。
当天晚上客栈里有一半客人来参加阳台派对,加拿大夫妇穿上了西装和低胸碎花裙子,几杯酒下肚,笑得很大声。杨枝穿了一件抹胸小黑裙,腰细得像个漏斗,裸露的肩背奶油似的,男人们的目光时不时地黏在她身上。
齐野楼上楼下来回好几趟,把酒水饮料拎上来,再把空瓶收拾进空箱里搬下去。没活儿的时候他也拿了瓶啤酒,站在栏杆边往远处看。杨枝走过去跟他说了几句话,还用手在他头发上揉了揉。
墨蓝天幕上星星亮晶晶的,既近又远。音乐声欢快悦耳,有几个人手里拿着酒杯摇摆着跳舞,笑容灿烂,越来越多的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跳起舞来。
派对持续到半夜才结束,杨枝回了房间,齐野帮齐芳她们把阳台清理出来,把餐具酒具送到楼下。齐芳和张嫂李嫂在厨房一边清洗餐具一边准备明天早餐的备料,回房间都快一点了。齐野坐在客厅玩手机,听见她进来抬起了头。
“你怎么在这儿?”齐芳有些意外。昨天半夜她听见齐野轻手轻脚地开门、关门。她在监控屏幕上看着他穿过二楼走廊,走到最南侧的“美人松”套房门口敲了敲门,杨枝穿了一件吊带睡裙,把齐野让了进去。
“——等你啊。”
“想喝茶吗?”
齐野摇摇头,收起手机。
“——田大雨这笔钱,赵小环知道吗?”
“他们早就离婚了。”齐芳叹了口气,“我也刚知道。”
跟齐芳离婚后,田大雨带赵小环去了南方,开了家餐馆。赵小环以前眼热齐芳是老板娘,住大房子,有车开,在店里呼风唤雨,她如愿以偿后,才知道老板娘意味着什么。前两年她嫌辛苦哭哭啼啼,天天抱怨,田大雨被她哭烦了就一巴掌抡过去,打得她闭嘴。她开始藏心眼儿,收银的钱一半掖进了自己的小金库,再后来她遇到一个油嘴滑舌的帅哥,跟他走得头也不回。
“遭报应了。”田大雨太瘦了,笑的时候满脸皱纹动起来,更像哭。
“他怎么没回来找你?”齐野问。“拉不下脸吧。”
她接到电话后回去参加葬礼。以前的公公婆婆还活着,见到齐芳哭得稀里哗啦,把她弄得泪水涟涟。他们哀求齐芳,让他们见见孙子。
“‘三七’的时候,你回去一趟吧,上个香,烧点纸,”齐芳说,“也看看爷爷奶奶,八十多岁了,怪可怜的。”
“如果他没留这笔钱给我,你还会让我回去吗?”
齐芳自己也想过这问题。答案是不知道。“你有了这笔钱,是不是可以考虑找一个正常的女朋友?”
“杨枝怎么就不正常了?我跟杨枝在一起是我高攀她——”
“高攀容易摔下来,所以让你找个正常的。”
齐野看着她,叹了口气:“——我不想跟你吵架。”
“好像我想似的——”齐芳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她早上六点不到就起床,忙到这个时间,后背酸疼,腿像灌了铅,“你要去找杨枝就大大方方去,别偷偷摸摸跟搞外遇似的。”
“谁搞外——”
“客栈里到处是监控摄像头。”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可不,你都二十五了。”
第二天,他们一起下楼吃早餐。
“早安呀!”杨枝对齐芳露出笑容,她的牙齿整齐漂亮,白得像刚下的雪,跟齐芳打招呼的同时,冲正吃早餐的加拿大夫妇摆手。
“早!”齐芳也笑笑。
齐野像跟谁生着闷气,没帮忙往餐桌上拿东西,一屁股坐在杨枝身边。
齐芳也没像前一天那样,给他们额外准备小灶。齐野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去取咖啡面包。他把东西摆上桌的时候,杨枝正跟加拿大夫妇聊天,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看他。
齐芳给自己煮了杯咖啡,坐在她的“专座”上,看着落地窗外的树林,把咖啡喝完。开客栈,当老板,听着很酷,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累。干不完的活儿,操不完的心,每天晚上临上床前,腰都僵得跟块钢板似的。她花了十年还完银行贷款,又攒了三年的钱,前年重新装修了客栈,刚装修完,就闹了疫情,好多店铺撑不下去,关门大吉,齐芳算是幸运的,好歹没有贷款压力,能够撑到疫情消停,游客回来。
早餐吃了一个多小时,加拿大夫妇退房离开,杨枝和齐野送他们到门口,四个人互相拥抱,依依惜别,仿佛他们才是亲人。
把他们送走后,齐野和杨枝回房间换了衣服出门去原始森林“林中漫步”,齐芳在楼上库房听见齐野跟张嫂李嫂说下午回来。“美人松”房里,齐野比前一天小心多了,一些物品没再大咧咧扔在垃圾筐里,被褥也整理了一下,杨枝的衣物还是有些乱,出来玩儿,居然带了两个大拉杆箱,客栈衣橱被塞得满满的,拉杆箱里仍然有至少一半衣服没挂起来。鞋子也有四五双,洗护用品七七八八,都是大瓶,排成了一排,护肤品、化妆品房间里到处都是。小客厅茶几上也堆得满满的,电脑、平板电脑,以及几本书;杨枝还带了茶叶茶具、几盒挂耳咖啡,但都没用。她更乐意喝店里提供的饮品,直言没想到会这么好。
齐芳在房间里寻找齐野的痕迹,几乎没有,至少能放到台面上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他的——
房门被房卡刷开,发出嗞的一声,齐野走了进来。看见齐芳,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
“——你说呢?”齐芳扬了扬自己戴着胶皮手套的手。
齐野脚步僵硬地走进来,在拉杆箱里面翻了翻,拿出个眼镜盒,“我来取杨枝的墨镜。”
齐芳把垃圾袋系紧、收好,扔到门外,换了另外一副手套收拾卫生间。
“——我回来收拾就行。”齐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着齐芳,“你放那儿吧。”
“你是就收拾这一个房间,”齐芳直起腰来,问,“还是帮我收拾所有的房间?”
“你抬什么杠啊?”齐野变了脸色,“我哪儿惹着你了?”
“你这话说的,”齐芳冷笑,“就好像你以前不知道我打扫客房似的!怎么了?不好意思了?你不用不好意思,走的时候付房费就行。”
“我爸不是留了卡吗?”齐野转身往外走,“你从卡里扣。”
齐芳手里的抹布扔出去打到门框上,“留了张卡给你,他就又变成你爸了?!”
门外静了静,然后是齐野下楼的声音。齐芳浑身发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平静下来。她收拾完二楼所有的房间,把需要洗的床单被罩扔进洗衣机清洗,毛巾浴巾扔进另外一个洗衣机清洗,又把仓库收拾好才下楼。
“小野想吃蘑菇馅儿——”张嫂正和着面,抬头看她一眼,“——怎么了?”
“没怎么啊。”齐芳从她身后过去,倒了杯水。
“儿大不由娘,跟孩子较什么劲?”
“就是,”李嫂也劝她,“小野是男的,这种事儿上吃不着亏。”
下午有两个韩国女生和一个澳大利亚中年男人入住。他们在餐厅里跟杨枝相谈甚欢,晚上的阳台派对也得以继续下去。旁边旅馆的客人看到他们这边热闹,也跑来凑趣,虽然折腾了些,但收益倒很可观。
“你这未来的儿媳妇儿,脑袋瓜儿真好使。”李嫂说。
“卖了小野,小野还得谢谢她,帮她数钱。”
接下来几天,齐野大部分时间都在杨枝房间里待着。每天下午杨枝来餐厅喝茶,跟齐芳聊天,齐野有时候帮张嫂李嫂干点儿杂活儿,有时候出门跟朋友见面。
齐芳自己烤点心,烘焙的香气经常把客栈里的客人勾引出来,他们下来点杯咖啡,或者要壶茶。
“这是我想象中的生活,”杨枝说,“不紧不慢,岁月静好。”
齐芳煮了一壶咖啡,用玻璃茶具沏了壶菊花茶,血菊是当地的,小小的花头,入水后一朵一朵活了过来,茶水(或者说花水)冶艳无比。她们坐在沙发椅上,面对着玻璃窗外的树林,雨中的树木绿如新翡,通透、干净,开着的窗里,空气中流荡着植物鲜嫩的气息。
“我会想念这个地方的,‘白色猛虎’。”杨枝望着餐厅落地窗外的风景,隔着一层玻璃的森林,几近魔幻,雨停的时候张嫂李嫂带着篮子出去,一个小时就能捡回满满一筐的蘑菇,最近几天的食谱一直有蘑菇汤和蘑菇馅儿饺子。
“一想到明天就回去了,怪舍不得的。”杨枝笑着说,“我现在理解为什么每次提起长白山,小野就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
“你们可以再来。越来越多的客人喜欢冬天来这里了,虽然冷,但冰雪漂亮,山上雪大,有时候一下一整天,客栈快被雪埋到看不见了,网上订房的客人经常找不着门。客人里面,年轻的大部分是来滑雪的,年纪大的是来泡温泉的,一来都能住个十天半月的。壁炉里面的火炭不断,烤松子、榛子、核桃,还有地瓜、土豆,整个客栈香喷喷的。”
“听着都让人流口水,”杨枝笑着说,“冬天我带着欢欢乐乐来。”
“来这里的人都欢欢乐乐的。”
“——欢欢和乐乐是我的孩子。”
齐芳的笑容定在脸上,举到嘴边的茶也忘了喝。
“我结过两次婚。欢欢是女儿,今年七岁;乐乐是儿子,今年五岁。他们各有各的爸爸。”杨枝笑了笑,“——我就知道小野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我就说嘛,”齐芳喝了口水,仍旧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你这么漂亮、聪明、优秀,怎么可能——”
这些年齐芳开店,阅人无数。杨枝是个厉害的。温柔起来,嗲嗲的调调能哄得人骨酥肉烂;认真起来(齐芳听见她在电话里安排工作),领导的架子端得又稳又高;又是个贪玩儿的,疯闹起来不管不顾,烟酒都上手。齐野跟在她身后,就是个小迷弟。
“小野以前没正经谈过恋爱,喜欢他的女同学有过几个,他跟我吧啦吧啦地讲,听着挺热闹,但转眼就凉了;遇上你,他什么都不跟我说,我知道这回他是真动心了。”
“小野来我们公司应聘实习生,我觉得这小孩儿跟别人都不一样,气息清新,眼神儿干净,其实他的业务能力不太好,但我仍然把他留下了。”
“那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了,高兴的啊,”齐芳说,“说能进这个事务所实习,即使留不下,以后想找个工作也很轻松。那天他跟我说主管是个女的,气质好,气场大,气势足。我还逗他一句,领导这么多气,你以后不得变成受气包儿?”
“我没想到会跟他变成现在这种关系——”杨枝看着齐芳,“他就像个小老虎似的,让我招架不住——”
“你会和小野结婚吗?还是,只是跟他谈场恋爱?”
“你希望我们结婚吗?还是,希望我们只是谈场恋爱?”
他们走的那天天气晴朗。
齐芳开车送他们到机场,第一次,她希望齐野快点走,早点走,飞机千万别停航,别延误。
离开前,杨枝结了这几天的房费。
齐芳跟她在吧台前面争执了半天:“你是小野女朋友,是我们家的客人。”
“如果我住他房间,我就不会结账,”杨枝笑着说,“但我是住了你们最好的套房,我是客栈的客人,账是必须结的。”
齐芳说不过她,最后给她打了七折,收了她五千元。刷卡的一瞬间,齐芳觉得自己输了。
车上,杨枝坐在副驾驶位上,跟齐芳聊了几句对长白山的印象,对“白色猛虎”的喜欢。到了机场,齐野忙着打开后备厢搬运行李,她对齐芳轻声说:“我会对小野很好的,你放心吧。”
齐野找了个行李车把两个拉杆箱放上去,齐芳跟他们挥挥手,正要开车离开。齐野叫了一声:“妈!”
齐芳愣了愣。
杨枝冲她摆摆手,推着行李车先进候机厅了。
齐野绕到齐芳车窗外,脸都憋红了:“能不能把——田大雨那张卡给我?”
齐芳看着他。
“借我也行,我以后有钱了,会把钱还回去——”齐野低头说,“——过几天是杨枝生日,我想给她买个包。”
齐芳拿起自己的包,从夹层里面拿出张卡,随手扔出窗外:“密码是你身份证最后六位。”
她一脚踩上油门,车子忽地蹿了出去,一辆刚停下来的车跟她的车差点撞上。
“你有病啊——”那辆车的司机探头骂她。
“败家玩意儿!啥也不是!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齐芳骂个不停。踩着油门时,她觉得自己精神油耗在更快地消失。十五年前,齐野还小,需要抚养,但现在他不需要她了,他有了杨枝——性感上是女朋友,年龄上可以当姐姐,阅历上能充任妈妈——她算什么呢?“白色猛虎”和长白山金香玉不过是齐野跟人聊天时的一个噱头,一个逗趣?
齐芳抬头看着公路的前方,天蓝得像块冰,云彩丝丝缕缕,寒烟似的从冰面上掠过。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一个医生在阳台上对一个男人说话,语调平稳而魅惑:“多么蓝的天啊,一直朝前走,你就会融化在天空里——”
她把油门踩到底,就会融化在天空里,融化在蓝色里。
齐野乘坐的飞机像只银鸟飞过这同一片天空,落地开机时,他会接到消息,然后立刻再回来:他会难过,会后悔,但同时他也会觉得解脱,她和客栈就像一个被废弃的茧壳,遗留在长白山上,变成他的过去和记忆,它们在他的生命里所占的比例会越来越小,直至缩成胶囊——
齐芳的思绪回到了三十五年前,她是高一女生,一心想考个好大学,窗外的秋蝉叫声响亮,她的同桌田大雨才高一个头儿就蹿到了一米八,在操场上打球打到上课铃响才冲进教室,他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她为他那一身汗味儿皱起眉头,他冲她呵呵一笑,棕色的脸孔上,一口牙齿白得耀眼——阳光如一柄利刃,朝汽车穿刺而来,白得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