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锐
(中国地震台网中心,北京 100045)
吴冠英教授是清华美院的一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因病于2022年12月20日离世,享年67岁,令人扼腕叹息。观赏他2015年的遗作《张衡地动仪成功测到陇西地震》(图1),感慨万千。这是一幅用心血凝聚的历史画作,在国内外以张衡地动仪为历史题材的绘画中是最优秀的,已经成为经典艺术品,广泛采用于教育系统、科技展览、地震系统,也远播海外。
图1 张衡地动仪成功测到陇西地震Fig.1 Longxi earthquake was successfully detected by Zhangheng’s seismoscope
追忆好友之际,他的创作过程浮现在眼前……
张衡是世界公认的伟大科学家之一。他于公元132年发明了人类第一台地震仪器−地动仪,成功测到134年陇西地震,对现代地震仪的诞生起过重要的思想启迪作用。中国地震局和国家文物局联合完成的地动仪复原模型已经于2019年收入国家课程教材−小学《科学》课本。为了发挥它启迪思想、普及科学知识和开展爱国主义教育等方面的作用,人民教育出版社早在2014年就尝试用美术方式加以宣传。
科学发明的原始过程往往简单明了,牛顿的苹果、伽利略的天文望远镜、琴纳的牛痘接种等,都能最朴素地展现出自然规律,揭示诞生科学思想的物质基础。不少人可能会认为要想将它们展现出来并非难以企及,但现实中的艺术表达绝非易事。目前,古代科学家的肖像画很多,且不论造型是否泛泛雷同,缺乏科学内涵是一个普遍的弱点。把二者兼顾起来的好办法是描绘科学发明的场景画面,这就要求画家必须有很好的科学素养和严谨作风。
以地动仪为例。美国1984年的大学课本里介绍了张衡的发明,但是插图(图2a)中张衡的形象既无学者的睿智,又没有文人的儒雅−这恐怕反映了他们对中国古典文化的误解。图2b是美国加拿大的中文课本插图,张衡像个骨瘦嶙峋身着女装的病人,皇帝一行玩耍般地围在近旁,没有什么科技内容。如此糟糕的艺术表达只会让学生们莫衷一是,搞不清中国的伟大发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图2 美国大学课本里的张衡插图(a) 和美加中文课本里的地动仪插图(b) Fig.2 Zhang Heng’s in American textbook (a) and seismoscope in Chinese textbook in USA and Canada (b)
眼光放开一点,国外有很多好的科学画作。诸如描绘法拉第发现电磁感应、达尔文提出进化论、爱迪生发明电话、门捷列夫发现元素周期表等,都非常成功,让科学家有尊严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他们的发明或使用的仪器也有着十分严肃而逼真的描绘,对年轻一代产生了深刻而直观的教育效果。比如《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图3)里的哥白尼,他在波兰天文台的屋顶上仰望着夜空,身体却又后退到几乎跌倒,测量桅杆和星图垮塌下来,意味着旧日的信念被摧毁!原来太阳才是中心、上帝本不存在,场面令人动容。
图3 哥白尼提出日心说Fig.3 Heliocentric theory proposed by Nicolaus Copernicus
图4的两幅《居里夫人发现放射性镭》属于不同的作者。但夫人在图画中的服装、发型、实验烧杯、过滤器皿、笔记本、灰暗的实验室和光照角度都有真凭实据。站在她的面前,怎么能不为这位伟大女性的气质和风范折服?让心灵经受脱胎换骨的洗礼……
图4 居里夫人发现放射性镭Fig.4 Great madam Marie Curie
今天我们所希望的,就是用这样水准的艺术来宣传张衡的科学贡献。
大约在2014年底前后,在我们的建议下,人民教育出版社决定拨专款请人为张衡地动仪作画,应用于相关教材和图书中。遗憾的是,几经周折,屡屡失败,画稿远达不到要求。
于是我们请清华美院的老朋友王培波教授想辙,地动仪模型的外部艺术雕塑就是由他完成的。就这样,吴冠英教授−培波的多年挚友,在百忙之中接受下来任务。
我们将基础资料、学术论文发给了吴先生,有张衡及灵台的基本材料、史书记载、汉代仪器、汉代悬挂物、汉代服饰、新复原模型图片、前期的绘图、国外科学艺术图画……这么多的专业材料,真够他看的。
吴先生的前期工作主要是在装潢设计艺术上,讲授动漫创作等课程,曾为连环画《红与黑》做图,也有过很多写生画和随笔。他的办公室里,桌子、椅子、墙壁上一片画稿,什么福娃、贺岁小孩、十二生肖、鸭子兔子老虎……充满着生机勃勃的乐趣。现在,被硬性拖进我们的地震学、考古学里,只怕他受不了这种实验型的抽象思维,会感觉枯燥乏味。不过和吴先生接触后,完全不是这样。他竟然兴趣盎然,不断地发问和思考,如饥似渴地学习地震学知识。
我们在清华美院拜见了吴冠英教授(图5)。他和培波先生一样都很内秀,静静倾听、认真深思,讲起话来慢声细语。这样的谦逊态度决定了他必然成功。吴先生端详了我们送给他的小型地动仪复原模型,边讲想法边刷刷几笔画了一个大体占位……大家越谈越热乎,越谈越投机。
图5 讨论画稿,吴冠英(左一) ,人教社王喆(站位) 和笔者Fig.5 Mr.Wu discussed drawing with us
讨论中,吴先生的提问一个接一个,俨然进入两千年前的东汉。
首先,他对我们 “张衡形象要平民化” 的基本要求不甚理解,反复追问为什么?
我们解释,张衡是一位淡泊名利、在朝而游离于政的人。虽然任太史令执掌灵台工作,但俸禄不过600石,跟京师洛阳12个城门楼的廷尉待遇一样,只有皇帝来灵台祭天祀地,他才有必要身着官服。张衡对天文历法的观测和研究属于严谨的科学工作,要亲自做观测和实验,因此,穿着上没什么冠帽官履、绶带玉佩等杂物,平民化的造型会更真实。服饰以直身的单衣和长裤为主,工匠穿粗布短衣,领口、袖型、束腰也很实用。陇西地震发生在134年12月13日,已是初冬季节了,当时张衡56岁,不会大腹便便,应该穿布靴而不是单薄的屐。总之,张衡跟今天清廉正派的学者们一样:外表的光鲜玩意越少,学问越深;反之,就不真实。吴先生连连点头,赞同。
安置地动仪的房间大吗?他十分关切。
不大,窄条型。我们曾到现场考察过,观测室长约 10 m,宽 2.2 m,地动仪底边已经阔约 2 m 了。看了考古发掘的照片后,他对画图的大场景已经基本有底,建议只出现三五个人物。年轻徒弟的造型没有问题,困难的是如何表现工匠师傅。我们讲了曾向别的画家建议过但不被理睬的想法:画一个甘肃地区彪悍的男子汉。原因在于,秦汉的发展是从西周扩展到东部的,公元前770年周平王的封地就在陇西天水一带,上古时期大量优秀的青铜器都出土于西部。因此,这个地区的青铜工匠一直很多,他们是藏族、羌族、犬戎、匈奴、鲜卑等民族的人,关中地区也有。吴先生满面兴奋,桌子一拍:定啦!这样的男子有络腮胡子和红光满面的相貌,适合工匠师傅的造型。于是,我们后来在他的画作中看到:一个大胡子的工匠师傅蹲在地动仪旁,与张衡对话,以健美双臂的伸展、冬天短袖的干劲烘托出了一片热腾腾的氛围。
吴冠英先生的工作态度十分认真,他创作历史画卷不搞臆造,孜孜不倦地追求每一个细节的根据,牢牢地把握着 “细节决定成败” 。记得,他当时还提出过 “张衡有没有子女?” 的怪问题,弄得我们一头茫然。
两三个月后我在电话里告知他:有。
《后汉书》等史料中是只字未提的,但从《晋书•列传第六十》中查到一个信息:西晋的张辅( ? ——305)是张衡170多年后的一位晚辈。张辅曾任过秦州刺史,年轻时颇有才干,著文评史,并有惩治豪强、肃清朝风的事迹。吴冠英得知这个信息,放心了。事后我们才从画中明白了他的心结:他在图画中增加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小朋友,红红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兴味盎然地抓着蟾蜍听响声。这里有个史实细节:孩子的衣服是淡紫色的!那是东汉时期惟贵族衣服才许可穿戴的衣服颜色。
引申一步,东汉的灵台是和明堂、辟雍、太学一起位于京师南郊的,灵台是天子通达天地、占卜凶吉的神圣地方,一般人不可能进入,也不会有女眷和孩子。不过,正值地动仪的龙首吐铜丸、“京师学者皆咸其怪”的紧张时刻,作为领导人的张衡自然不得不匆忙携子赶来……于是,情理中的故事又多了一层光鲜的色彩。吴冠英先生的这一笔,真绝。
坦率地讲,新画作的科学关键是吊灯。
张衡的吊灯就是牛顿的苹果。
“地震没地震,抬头看吊灯” ,吊灯晃了,肯定是地震。吊灯没晃,要么不是地震,要么地震很远很小。悬挂物对地震反应的这个特点,是诞生张衡科学思想的物质基础。道理在于,所有非地震的地面振动都是以垂直方向的颤抖、颠簸为主的,自然界中唯有地震是以地面的水平摇晃、摆动为主的,这是由于地震震源是一种特殊的剪切位错所造成的。对这个科学问题,吴先生有过一个深入理解、逐渐明白的过程。他懂了,艺术品就活了。
对于画作里的悬挂物,他赞同我们的想法:选取汉代的出土文物−人形吊灯。于是,图画中的4个人−张衡、小孩、徒弟和工匠,被吊灯、地动仪、铜丸、振声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科学发明的场景复活了,艺术品有灵魂了。
大约一个月后,吴先生完成了第一稿草图(图6)。我们看后,又提出了修改意见。
图6 第一稿草图Fig.6 The first sketches by Mr.Wu
主要涉及到地动仪和人物间的尺寸配套问题:蟾蜍的高度不能画的太小,应该是45 cm左右,要把小朋友改成怀抱状;地动仪的龙首高度约1.5 m,张衡的眼睛高度也需要和它持平;人形吊灯的悬链角度和火苗的方向,不符合力学关系;地面要追加方砖,灵台方砖的尺寸是48 cm,要用张衡鞋子的长度约28 cm来比照;建议用方砖和门窗的透视关系来加大房间的纵深感,等等……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做这么大的改动,难啊。
吴先生没有一丝抱怨,坦荡荡地接受了意见,他甚至还想进一步搞清楚铜丸的尺寸和汉代纸张的使用情况,让人很感动。
查过青铜模型的参数后,我告诉他:铜丸直径4 cm,重约600 g。嘿!他根据这个数据竟然还真发现了问题:这样重的铜丸拿在手里,手指是不能平展的,也不能用拇指和食指掐着观看,只能是五指呈弯曲的环抱状托举着铜丸。当即做了修改。
关于东汉的纸张问题。蔡伦虽然和张衡是同一时代、同一朝廷的人,并于105年改进了造纸术,但还没有推广开来,直到117年朝廷要向全国提供儒家经书的标准文本,纸张的使用才算正式开始。所以张衡在134年不会有太多的纸张,他能有一两张还凑合,更多的情况还是在竹简上写字。吴先生明白了这一历史背景后,又改了画稿。他把案头的东西改成四五捆竹简摞在一起,徒弟手中的纸张也没了,只让张衡的右手握着一卷不大的白纸。
当所有的修改都已经到位、即将着色之前一周,我们又不自量力地提了非分要求,而且发给他两张他肯定极为熟悉的油画。一个建议,学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给张衡和工匠的衣袖上多加几道衣服折,增强质感;其次,学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把工匠的食指再加长一点,让深层的意境能紧密联系起来。他当时没吭声,显然在权衡再三,因为布料衣服不同于绸缎,改不好会闹笑话。后来我们看到的衣服折纹和工匠的手指都是做过修改的,改得很有分寸,说明吴先生在这些细节上下了功夫。
吴冠英先生忘我地追求艺术的完美、历史的真实,让自己的每一笔都有坚实的研究依据,大踏步地逾越了艺术和科学的界线,深深地触及到科学研究的实际。在他的世界里,现实与历史,逻辑与感性,早为一体。他是那样游刃有余地荡漾在这个自由的世界里,快乐地陶醉于真善美的光影中。我们理解他,羡慕他,欣赏他。
从一开始,我就请他把每次的草图保留下来。但是,很快我就发觉他的修改是在原图上进行的,这说明他当时的工作压力已经非常大,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这些了。还好,我保留了他最早的两幅草稿电子版,非常珍贵。
2015年秋,作品完成,同事们与他喜悦的合影恍若昨日(图7)。他的这幅作品已经印在各种图书和学生的课外读物里,传递四海。这幅画把一个活生生的辉煌历史重现于今天,吹散了久远的迷雾,向艺术、科学和后人述说着经典。
图7 交稿时的合影,人教社张军霞、王喆(左起一二) ,吴冠英(左三) 和地震局武玉霞(左四) Fig.7 Group photo of Mr.Wu and us
放心吧,吴冠英先生。后人会从你的作品中学到科学和艺术,会更加自豪于中华民族的历史和未来。安息吧,吴冠英先生。国家会为有你这样优秀的人才而骄傲,你的精神、你的成就、你的英名将与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