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e Agostino 谢宗旭
吴振臣(一作吴桭臣),清代流放文人吴兆骞之子,康熙三年出生于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市),并在此地区生活了20多年之久。在这段时间,身为汉族流人的吴振臣观察了以满、通古斯族为主要族群的宁古塔一带的社会风俗,感受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并最终对此地产生了归属感。其所著《宁古塔纪略》一书,记载着当地居民的生活状况、日常活动、风俗习惯以及不同民族文化的并存与交融。作品中一方面体现着汉族文人的文化自豪感,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了对当地满、通古斯等民族人民的淳朴文化及直爽性格的敬佩。本文将从《宁古塔纪略》入手,结合对宁古塔地区的社会结构的洞察,分析作者在东北生活的多种感受及其对宁古塔一带各族群的认知。
0 概述
順治十四年(即公元1657年),江苏吴江文人吴兆骞参加科举,受“科场事”指控而被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市)。于是,吴兆骞忍辱负重,携家带口移居气候寒冷、人迹罕至的宁古塔地区。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生一子,名吴振臣。1681年吴兆骞获赦,吴一家终得还乡。从出生到青少年,吴振臣在宁古塔生活了20多年之久。他以汉族流人这一“他者”的眼光,深入接触了当地满、通古斯族群的社会与文化。返乡后便将当年所感受的宁古塔的风土人情、风俗文化写入《宁古塔纪略》一书。《宁古塔纪略》虽只有一卷,但作者对当地的自然风景、社会特点、日常生活描写得形象生动,令读者身临其境,为后者了解宁古塔一带的方方面面,感受东北流人的状态与心境,做出了颇大贡献。书中所反映出的作者的感触主要有四种:一是宁古塔流人对自己的悲惨命运的感慨与回归家乡的渴望;二是汉族书香门第出身者的文化自豪感;三是对满、通古斯等族人民的威猛勇敢的推崇;四是对当地族群的简单朴素、淳厚直爽的动容。
1 流人的苦命
对于一位南方的知识分子而言,被流放到山海关外的偏僻区域无疑是奇耻大辱。并且,当年宁古塔一带的居民以满、通古斯族为主体,汉族流人在此生活是以少数的“他者”的身份,一定很难适应。宁古塔地区又苦寒无比,如吴振臣所说:“我父初到时,其地寒苦。自春初至三月,终日夜大风,如雷鸣电激,尘埃蔽天,咫尺皆迷。七月中,有白鹅飞下,便不能复飞起。不数日即有浓霜。八月中即下大雪。九月中,河尽冻。十月,地裂盈尺,雪才到地,即成坚冰,虽向日照灼不消。初至者必三袭裘,久居则重裘可御寒矣。至三月终,冻始解,草木尚未萌芽”[1]。若不是驻防八旗将军巴海看好吴兆骞并重用他[2],“镇守巴将军聘吾父为书记,兼课其二子”,吴全家的生计都会难以维持。读者通过阅读《宁古塔纪略》就能够感受到生活在宁古塔的不同民族在生活习惯上和心理状态上的区别:“近来汉官到后,日向和暖,大异曩时。满洲人云:‘此暖是蛮子带来。可见天意垂悯流人,回此阳和也”。这一点“阳和”,对流人来讲是老天爷的恩惠,而对当地满洲人来说则是那些“南蛮”(满语man或者mandzi)[3],即汉人带来的气候异常。宁古塔地区人口密度较低,尤其是汉族更是寥寥无几,并且顺治到康熙初年大都散居于宁古塔外城。因此,流人除了怀念内地的温暖气候外,还想念家乡的喧哗与热闹:“有木城两重,系国朝初年新迁,去旧城六十馀里。内城周二里许,只有东、西、南三门,其北因有将军衙署,故不设门。内城中惟容将军、护从及守门兵丁,馀悉居外城。周八里,共四门。南门临江。汉人各居东、西两门之外。予家在东门外,有茅屋数椽,庭院宽旷……后因吴三桂造逆,调兵一空,令汉人俱徙入城中,予家因移住西门内。内有东西大衔,人于此开店贸易。从此人烟稠密,货物客商络绎不绝,居然有华夏风景”。从这一段文字中可以看出,宁古塔汉人集体移居内城后,城中逐渐热闹起来了,贸易开始发展,居然呈现出了与内地相似的喧哗景象。最后这一句,尤其能够感受到宁古塔流人遥客异壤,怀念故乡的情绪。
书中的另一段叙述中将流人对自己的苦命的感慨书写得尤为情真意切。吴振臣有一同窗,名叫陈昭令,昭令年少而精通满汉文字,才华出众。通过吴兆骞的推荐,得到八品笔帖式(满语bithesi,书吏之意,主要掌理满汉文书的抄写与翻译)。后深受巴海将军的赏识,升为山西太原府阳曲县丞。喜讯一到,老乡们“以昼锦相贺”。按照当时的规章制度,流人不可选授内地的官职。于是陈昭令赴京师吏部询问,结果,吏部尚书熊赐履认为“八品笔帖式不宜选县丞”,于是取消了陈昭令赴任山西的资格,将其遣返宁古塔担任当地的驿站章京,“昭令叩头固请,终不可得。大概久沉渊底,无升天之望,其可悲悼如此”[4]。由此可见,在流人眼中,尤其是流放文人,宁古塔等地是“沉渊底”,而回到内地则是“升天堂”。
2“内地”读书人的文化自豪感
吴振臣是“江左凤凰”之子,饱读诗书,文采出色,在宁古塔接触擅长骑射、粗犷彪悍的旗人的过程中,想到尚雅端庄、历史悠久的汉文化,产生了较强的文化自豪感。与悠久、灿烂的汉族文化相比,满族文化在学问、礼仪以及技术等方面,显得较为落后。在《宁古塔纪略》一文中,作者经常使用“不知”二字以指出当地人文化的劣势,例如“不知岁月,不知生辰”“所赐之扇不知用”等。在礼仪方面,当地的通古斯各族之人显得尤为粗俗,有时甚至是可笑:“赐以官爵,亦不知贵。将军尝谓有爵者曰:‘今已有官,须学礼仪,一体上衙门。次日,有官者约同齐到,有戴笠者,有负叉袋者,有跣足者。见者无不大笑。后命进京,有不愿者听归本土。一日,数百家聚于郊外送别,哭声震天。男妇相抱亲脸,唧唧有声”。在传统的儒家文化中,“礼”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汉族又是矜持、内敛的民族,主张“男女授受不亲”。不难想象,通古斯人的随意、豪放,男女之间非常直接的感情表达方式,在出生于汉族文人家庭的吴振臣的眼里,无疑显得颇不知礼。
关于被冤枉而流徙宁古塔的内地文人,吴振臣有这样的感慨:“负耒传经,据鞍弦诵,彬彬乎冰山雪窖之乡,翻成说礼敦诗之国矣”。他认为他们把内地的优秀文化带到了荒僻的塞外地区,用文明之光温暖了这片苦寒无情的土地。
3 对勇猛无畏的满、通古斯族的敬仰
吴振臣虽深受儒家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但这不代表他不欣赏他长期接触的满族与通古斯族的风俗习惯与文化特点。上文已提及,宁古塔驻防八旗将军巴海重用吴振臣之父吴兆骞,把他聘为自己的秘书,并请他做两个儿子的教师,吴振臣与八旗高官的儿子们共同参加课程与训练。学子们“昼则读书,晚则骑射。各携自制小箭一、二十枝,每人各出二枝,如聚五人,共箭十枝,竖于一簇,远三十步,依次而射,射中者得箭。每以此为戏”。由此可见,吴振臣在少年时期就练习骑射,接触满族文化。此外,吴振臣对满族的围猎活动也颇有了解:“四季常出猎打围。有朝出暮归者,有两三日而归者,谓之打小围。秋间打野鸡围。仲冬打大围,案八旗排阵而行。成围时,无令不得擅射。二十馀日乃归。所得者,虎、豹、猪、熊、獐、狐、鹿、兔、野鸡、雕羽等物。猎犬最猛,有能捉虎豹者。虎豹颇畏人。惟熊极猛,力能拔树掷人”。吴振臣深知,“打围”,即集体狩猎,是满洲八旗在和平之时进行的军事演习。野猪、老虎,甚至是“力能拔树掷人”的熊,再凶猛的野兽都会成为严整有序、射法无敌的射手队伍的猎物。至于宁古塔地区的通古斯各部,其武力与满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三处(指赫哲、费雅喀及虎尔哈三部)勇不畏死,一人便能杀虎”,难怪康熙帝“爱其勇,赐以官爵”,并且要把他们编入八旗之中,封为“新满洲”。可见吴振臣是非常肯定当地剽悍勇猛的少数民族的骑射文化的。
总而言之,吴振臣看待宁古塔一带的满族与通古斯族时,一方面觉得他们不喻诗书礼乐,但另一方面又敬佩其勇猛善战[5]。
4 欣赏当地民俗的简单淳朴
除了崇尚宁古塔一带满族、通古斯族的勇士精神外,吴振臣还被当地民风,尤其是通古斯族的淳厚朴素所打动。《宁古塔纪略》中,作者重点描述了赫哲、费雅喀及虎尔哈三部(因其着鱼皮而总称为“鱼皮鞑子”)的衣着打扮与生产活动:“黑斤(即赫哲)人留发梳髻,耳垂大环四、五对,鼻穿小银环。所产貂皮为第一。富者多以雕翅盖屋,貂皮为帐为裘,玄狐为帐,狐貉为被褥。非牙哈(即费雅喀)亦留发,男、妇不著裤,耳垂大环,鼻穿小环。所产貂皮略次。以桦皮为船,止容一人,用两头浆。如出海捕鱼,则负至海边,置水中。遇风便归。呼儿喀(即虎尔哈)则剃头,男人带环者少。所产貂鼠为次,惟黄狐、黄鼠、鱼肉干颇佳”。在详细而又形象地描写其外表特点与生活习惯后,作者又写道:“有与店家赊绸缎蟒服者,店主择黑貂一张为样,约来年照样还若干,至次年,必照样还清。有他故,亦必托人寄到。相去千里,又非旧识,而不爽约如此”。鱼皮鞑子很喜欢“大红盘金蟒袍及各色锦片妆缎”,他们会与内地商人交易,拿貂皮换绸缎等物品。商家先把自己的商品给他们,跟他们约好第二年交貂皮。虽然双方相去千里又不曾相识,还要等待整整一年的时间,但商人知道鱼皮部落是值得信任的。因为不论如何,魚皮鞑子每次都会按约交货。看到这种情景,吴振臣颇有感触。他得出结论说,“此三处俱无官长约束,为人愚而有信义”。赫哲等部社会结构较为简单,最大的社会单位通常是氏族,各个部族分为若干个氏族而没有行政制度,因此人的性格单纯朴实[6],与讲究委婉含蓄的汉族差别较大。
直爽豪放,简单朴素,也正是现代东北人的性格特点。中国是个多民族的庞大家庭,各个民族长期相处而相互影响。当今中国东北人的性格特点,以及东北一带的文化特点,不排除是在与满、通古斯等民族的相处与交融中形成的。
5 结语
清代著名文人吴兆骞之子吴振臣出生于其父流放之地宁古塔。在宁古塔度过的20余年时间中,吴振臣感受了当地的风土人情,深入地接触了当地各个民族,了解了其不同的风俗文化。还乡后,他将塞外生活的回忆写于《宁古塔纪略》一书中,为后世研究清代东北的社会文化及不同民族的互动与交融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总览《宁古塔纪略》一书,可以看出作者所传达的几种感受:其一,东北流放文人命苦,蒙冤流放到苦寒之地,因而不仅忍辱负重,生活又极其艰苦;其二,在与当地旗人及各部族的接触中,作为汉族知识分子的吴振臣有着较为明显的文化自豪感;其三,吴振臣从小就接触满族特色文化,尤其是骑射与狩猎,对满、通古斯各族的威猛无畏很是敬佩;其四,作者又被当地各族直率豪放,简单朴素的性格特点所打动。总之,吴振臣所著的《宁古塔纪略》能够让读者了解、感受到清初东北地区的风土人情、各个民族的文化特点以及各族对彼此的印象与认知,是极具史料价值的一部作品。
引用
[1] 吴桭臣.宁古塔纪略昭代丛书庚集埤编版[Z].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 盛京通志乾隆元年版[Z].卷20:91.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
[3] Erich Hauer. Handw?rterbuch der Mandschusprache[M]. Tokyo: Deutsche Gesellschaft für Natur- und V?lkerkunde Ostasiens,1952:638.
[4] 吴桭臣.宁古塔纪略渐西村舍丛书版[Z].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5] 张杰.韩国史料三种与盛京满族研究[M].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9:21-22.
[6] Sergej Michajlovi? ?irokogorov. Psychomental Complex of the Tungus[M]. London: Kegan Paul, Trench, Trubner, 1935:114-116.
作者简介:Sepe Agostino 谢宗旭(1987—),男,意大利人,博士,就职于意大利锡耶纳外国人大学人文学院(Università per Stranieri di Siena, Dipartimento di Studi Umanistic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