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的经典化再解读

2023-02-20 02:51:08王大威
延安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艳阳天长春斗争

王大威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还没有续上。”[1]1

一定年龄的读者或许对浩然《艳阳天》中这段经典的开头颇为熟悉。毋庸置疑,浩然确实是当代文学史上一位极为重要作家,他的文学创作在一个文艺作品不够丰富的年代里,滋润了相当数量的文学读者。同时,也因为他创作时间的独特,他的身上积聚着当代文学行进的特征。正如雷达所说:“通过他,我们有可能看到,在一个漫长时期里的文学曲折行进的身影。”[2]25然而,浩然作品经典性问题存在一定的争议,这显示了学界在寻求合理路径探讨作品经典可能性时存在的困境。关于文学经典化的可能性问题,朱国华在《文学经典化的可能性》中认为这是一个远远没有解决好的问题。他将经典化的可能性分为两种:一类称为本质主义经典化;一类称为建构主义经典化理论。本质主义经典化理论认为经典的构成条件在于文学作品内部。建构主义经典化理论则认为经典是由外部因素所发明甚至生产出来的,而不是自身的美学条件。最后作者在讨论经典化的结论上十分富有启发意义:“我们或许不再能问:在什么样的语境条件下,什么样的文本有可能被构建为经典文本?而是应该反过来问:如果一个文本被确立为经典,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被置于文学史或文学选本中的经典文本,它们之所以被经典化,可能来源于完全不同的历史的社会的以至文学的语境条件。”[3]50这样的经典化解释方式用在《艳阳天》或许也恰如其分。评价《艳阳天》的经典化文学地位如果仅仅关注作品的文学外部生产过程,那么必然忽略作家文学创作的主体性。同样,停留在文学创作的“内部研究”,而不关注文学创作的机制,又会陷入另一种偏颇,即无法从一个历史的角度,看清楚文学创作的真相,对《艳阳天》的评价就不免有失偏颇。因此,《艳阳天》在文学一体化的条件之下是怎样成了经典,即将《艳阳天》的经典化看成其内部文学性与外部文学机制共同作用下生发出的结果,或许对他的经典问题解释更为有效。

一、文学机制视域之下的《艳阳天》

由建构主义的角度看《艳阳天》的经典化问题,关键在于历史化地研究当时的文学生产机制对《艳阳天》的经典化产生了何种影响。在当代文学研究历史化转型的背景之下,研究者逐渐发现文学机制对文学创作的重大意义逐渐显现。《艳阳天》是为十七年文学拉上帷幕的代表作品,弄清文学机制对这部作品的影响对重新审定小说的经典性地位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当时,文学机制在文学的创作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它不仅包含了外部的统一出版,也包含着内部题材、主题等方面的质的规定性。浩然的独特性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巧妙地与主流宣传达成一致,甚至这所谓的束缚某种程度上也成就了浩然。这种互动与成就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斗争主题

五六十年代的一些文学作品常因存在概念先行的问题而为一些批评家诟病,一部分作品确实也因此降低了艺术价值。然而,情况却并非均是如此。这种先行的斗争思想对于浩然这样接受文化较少,思想力相对较弱的作家来说显得十分重要。早期创作的中短篇逐渐走向千篇一律,他对此异常苦恼,甚至曾写信致周立波寻求帮助。浩然写道:“这两年来,我不再满足写一些只是‘有生活气息’的作品了,我不愿意,也不应该踏着自己走熟了的路子走”[4]。浩然此时深陷写作困惑的原因,恰恰是他欠缺深刻艺术思想使然。“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给予了浩然创作《艳阳天》的灵感。这种斗争模式的书写唤醒了浩然阅读《水浒传》等古典小说的记忆,事实上他最初创作长篇小说的构想也是写出一部像《水浒传》《三国演义》一样的斗争性小说。也正因为这一号召,《艳阳天》中代表不同阶级的萧长春与马之悦展开了紧张的斗争。

十七年文学大多在续写着斗争的文学模式,这不应该被简简单单否定。主题是作品的灵魂,浩然的独特性正是在于他的思想与所谓的“先行”不谋而合。这样的结果就正如叶嘉莹说的“如果一位作者的生活体验和思想及情感,都是与他所要表达的政治目的相合一的话,那么政治的目的对于他的创作生命便不仅不是一种遏抑,且有时还会成为一种滋养”[5]475。正是在阶级斗争的启示之下,《艳阳天》不仅仅有了给人以智慧的启示,而且整篇小说也浑然一体。

(二)传播模式

同时,毋庸讳言,传播机制对作品的经典化也产生了重要的作用,新中国成立初,出版发行何种长篇小说是国家的一件大事。《艳阳天》最初受到《收获》杂志的青睐,后又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在之后的传播中,小说的教育意义在读者中逐渐达成一致,最终这种教育意义更是受到《文艺报》的肯定。这些均为《艳阳天》成为经典奠定基础。

同时,还应注意到,《艳阳天》创作后不久便进入了特殊的历史时期,浩然几乎成了唯一被认可的作家。茅盾所说的“八部样板戏,一个作家”其中一个作家指的就是浩然。当浩然几近成了唯一被认可的作家之后,有关浩然的文艺作品便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行。在文艺作品不多的情况下,艺术创新不易比较使得《艳阳天》被推到了极高的地位。此外,这种情况也塑造了当时的读者单一的审美趣味。正是这些原因的存在,《艳阳天》并未因为阶级主题而被当时的人诟病,反而因为极大程度推动情节的逻辑性发展而十分受人追捧。

(三)主体建构与游离

关于主体建构,邹建林在《〈穷棒子扭转乾坤>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主体建构》解释为“通过对人物和事件的描写,规范什么样的行为和思想符合农业合作化运动对主体的要求”,进而“影响读者的思想和行动,使之符合合作化运动的发展方向”[6]150-151。《艳阳天》的成就离不开浩然对主体建构的意识的接纳与认同。常存于文人心中的英雄情结与主体建构意识的不谋而合,使得浩然全心全意信仰萧长春式的英雄,并企图借用这一作品幻想参与现实世界的改造。

建构主体的理想与需求,浩然对主流文化的认同,这为《艳阳天》的发行得到了最为官方的支持。当然被决定着的作家的真心未必全然如此,只能说现实世界里文人的英雄情结在浩然这里与官方文化的相合是不争的事实。除此以外,浩然对文学机制的反应也不止于此。浩然创作《艳阳天》时,受到采访人物萧永顺的启发,萧长春以其为原型便是证明。小说初稿只有二十多万字,寄到编辑部时,当时的编辑觉得构思不错,因而有了后来126 万字的《艳阳天》。之前的二十几万字的《艳阳天》只有阶级斗争的部分,经过编辑的建议才有了后来真实的生活描写。之后浩然的文学肯定也大多存在于浩然的“补”的部分。

“补”的部分主要由生活细节、环境描写以及萧长春和焦淑红之间的爱情故事等方面组成。尽管披着“阶级斗争”的外衣,但不禁要问:二人日常化书写是否意味着游离在禁忌的边缘?对此,浩然似乎奇迹般处理得非常好。个中原因主要在于浩然用革命理想掩饰二人感情。除此以外,在一个婚恋生活不常被书写的情况下,能够阅读到一种理想化的恋情会满足相当一部分人的心理,焦淑红与萧长春就成了他们理想的婚恋对象。同时,不能轻易否定萧长春压抑自己的感情,觉得这样的人物不合实际。实际上在那样的时代里,为了建设忽略自己爱情的大有人在。这正像严家炎怀疑梁生宝的真实性,柳青却反驳当时完全有梁生宝那样的人物。另一方面,对于不懂恋情的人来说,他们无法评价什么是爱情时绝不会怀疑这种爱情的合理性。也就是在这个层面上说,《艳阳天》补偿了日常生活中欠缺的男女之情书写,所以不可选择地在意识里将焦淑红、萧长春想象成理想的爱情的模样。

(四)激进文化阅读氛围

萧长春这样的人物有着现实的人物原型,他是一种激进文化的产物。强调建设新中国,加快建设社会主义,这使得人人都沉浸在社会主义的想象中。读者喜欢的必然不是小资情调的艺术作品,相反只能是表现建设热情之作。激进阅读氛围使得文学界的标杆从赵树理转向柳青最终又转向浩然。这种不断强化的激进风气也解释了为何文学创作形成从《小二黑结婚》到《创业史》到《艳阳天》乃至《金光大道》的路径。激进的文化氛围催生出了《艳阳天》,也在这种程度上成就了《艳阳天》。

二、《艳阳天》经典化的本质可能

从本质主义的经典化的角度来看《艳阳天》的文学经典化过程,《艳阳天》的经典化过程除了来自文学机制的刺激之外,它从十七年文学作品中脱颖而出很大程度上来自自身的艺术价值。这里面包含叙事的流畅性、艺术的真实性,以及通俗传奇的艺术风格等。这些渗透于文本之中的艺术元素与当时的激进的艺术氛围、读者阅读水平普遍低下相适应。种种因素的成全,《艳阳天》终于在十七年文学中脱颖而出。

(一)叙事的流畅性

《艳阳天》叙事的流畅性很大程度上在于采用斗争叙事模式,它以萧长春与马之悦的斗争为线索展开叙事,126 万字的小说,只写了十五天的生活。这种成就一方面可以解释为浩然的文学天分,另一方面则是在斗争的主线上,每一个节点都可以不停地生发所致。虽写萧长春的斗争,但小说围绕与萧长春有关的焦淑红,萧长春的父亲,儿子小石头等又可以生发起来;虽写马之悦,但与马之悦相关的马小辫等又组合成新一轮的言说对象。这是浩然的叙述智慧,这种写作方式类似于闲谈——即不在乎说的结果,而注重说话本身。这样的好处便是非常符合当时人的接受方式,读小说就是想分享家常,农民读者会在《艳阳天》中找到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尽管他们也并未必能意识到这本身是叙事策略。

节点的无限生发最大问题便在于琐碎与凌乱。然而,浩然的文学素养与奉行的斗争写作方式让浩然时时不忘记拉回来。就这样,斗争暂未结束,叙事便有可能无限地延长。而且,浩然似乎十分明了读者的阅读情绪,越是在读者想要看到焦淑红与萧长春的爱情结局之时,或者萧长春与马之悦的斗争结果时,浩然越是用日常生活加以阻断。这样,小说的阅读快感便时时被激起。

(二)艺术的真实性

以往学界有研究在分析《艳阳天》的真实性问题时,时常把浩然等同于政策的宣传机器,认为浩然可能在夸大事实、俯就政治,由此避而不谈《艳阳天》的艺术成就。浩然的文学创作固然容易从文学性的角度诟病,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本身缺乏真实性。艺术的真实性常被认为来源生活,超越生活。对此,应注意到这种论断实易用现实生活真实代替了艺术的真实。前者强调生活真实对艺术真实的决定性作用,而艺术真实的本质在于真实感,所谓的真实感即在于读者觉得很真实,二者本身并不存在绝对的依赖关系。衡量艺术真实不能用理性客观生活真实作为标准。当下,十七年乃至“文革”离我们渐行渐远,时间上的跨度拉开了现实的距离,对于没有接触那段生活的人来说,《艳阳天》所带有的艺术的真实感反倒愈发浓烈。

《艳阳天》的真实感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想象性真实和现实生活。对于斗争的书写,浩然虽然以现实人物萧永顺为原型,但斗争很大程度上有虚构的成分。然而,巨大的年代感使当代读者“误以为真”。建立在想象中的真实,改变了亲身经历的一代人的看法,真实性因此得以流传。另一方面,浩然的艺术真实性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真实生活的再现。尤其是书中的中间人物,活脱脱是当时农民形象的化身。除此以外,在《艳阳天》中,浩然大量书写周围的现实环境,写实的环境极大地增强了真实感,拉近了艺术与现实人生的距离。同时,小说的真实性还依赖于浩然内心的强烈真实判断。浩然坦诚自己的创作绝非虚假,不管现实与浩然的内心真实是否完全一致,浩然的内心真实无疑使作品的真实感大大加强。正是强大的艺术真实感,使得广大读者在接受《艳阳天》时减少了心理障碍。

(三)浪漫传奇书写

《艳阳天》的浪漫性书写主要体现在萧长春与焦淑红两个人的感情方面。小说开头萧长春将娶什么样的媳妇成了一个谜般的存在,焦淑红又是东山坞最漂亮也是手最巧的人。普通读者大多以男女之事最为上心,不像试图在小说中研究政治的读者更关心斗争。焦淑红与萧长春的爱情交往短暂,却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浩然安排他们见面的迷人的风景描写尤为打动渴望爱情读者的内心。同时,焦淑红对萧长春的爱情似乎一直没有得到表露,只是在后来提起“表叔”这个称号时,焦淑红才隐隐约约表达了对萧长春的爱意。

浩然觉得这或许还不够,一段爱情如果没有第三者的加入自然便会少了很多乐趣,所以浩然加了一个一直追求焦淑红的马立本。这人俨然小丑一般,一方面与他使得焦淑红与萧长春的感情有了波澜,另一方面又使得故事增添了很多趣味。尤其是那段错认焦淑红,读者一定会因此捧腹大笑。除了乡村爱情本身的浪漫性,《艳阳天》的浪漫性更在于浩然主观的浪漫感情,浩然对新中国的建设投入了大量的感情,《艳阳天》传递了浩然的审美理想以及个人的现实追求,尽管今时再难理解往日人物内心。

传奇性则是小说的另一面,小说中的传奇书写又在另一方面吊足了读者的胃口。萧长春与马之悦的斗争扣人心弦,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究竟谁会取得胜利。尽管读者似乎知道最终的结局一定是萧长春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内心里一定要为萧长春紧捏一把汗。这方面,浩然像是讲故事的专家,一个故事在浩然那里总会翻出新花样。浩然极其善于将寻常的故事加工得波澜起伏,这样,情节的延长却并未显得拖沓,读者激动的阅读体验大大地延长,这些恰恰都显示了浩然非常智慧的叙事能力。

结语

当下,《艳阳天》这样的作品或许成为过去时,《艳阳天》的经典地位也存在争议,浩然热也不再有。然而浩然身上的真实热情,以及叙事的艺术天分,文学史理应为其留有一番位置。不仅如此,在当代路遥《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的《白鹿原》中似乎又见浩然的影子。乡村斗争与孙家生活,萧长春与白嘉轩在小说开头均死了媳妇……浩然对一代人的文学影响或许不必讳言。所以,在当下,怀着“感谢这位已经死去、在晚年受过许多委屈的寂寞的作家”[7]36这样的态度似乎更为妥帖。

正如开头所说的,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的二元对立经典化解读似乎都不是解决《艳阳天》经典化困境的最优路径。不是因为文学史无力处理文学发展的外部环境,因此才不得不把重心放在文学性标准上,而是建构与本质的共生才能从一个动态的角度解释《艳阳天》的经典化过程——建构与本质两种经典化的可能是如何在成全《艳阳天》的经典化过程中发挥着作用。关于经典的想象实质上并不能决定经典的生成,曾经的《艳阳天》,或许也会是永远的“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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