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添洋
(渤海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计量史学是历史学方法论中,较为成熟的理论方法论,它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来指导研究,用数量关系来解释社会历史。20世纪60年代初,美国、苏联、德国、英国等国的史学家们把握计算机技术飞速发展的有利时机,开始考虑是否能将数学方法和电子计算机技术运用到历史研究领域中,这就是计量史学的雏形。在那之后它开始了蓬勃的发展,1970 年莫斯科举办的第13 届世界历史科学大会上,计量史学得到了史学界的广泛认可[1]139。20 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计量史学传入我国,史学界的方家们由此开始了对计量史学方法论的探索,并尝试以计量史学指导历史问题研究。在这一进程中,前辈学者还存在一些对计量史学中国化问题认识上的阙如,笔者不避谫陋,拟以本文进行补充。
世界上,早期从事计量史学研究并推动其发展的国家是苏联。苏联主要研究计量史学的机构有:苏联科学院苏联史研究所、莫斯科大学历史系、原爱沙尼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苏联在20 世纪60 年代时,已经积累了一些计量史学运用方面的经验,开始有介绍计量史学的著作出版。进入20 世纪70 年代后,苏联的计量史学迅猛发展,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计量史学可运用的数据量进一步增加;计量史学可运用的具体方法和手段进一步丰富;计量史学可研究的课题范围进一步扩大。受政治因素制约,这一阶段史学家们研究的重点是俄国农业史,代表人物有科瓦尔琴科、赫沃斯托娃等。
美国计量史学的代表人物有劳伦斯·斯通、戴维·萨宾、查尔斯·蒂利等,一般认为最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是劳伦斯·斯通凭借对16 世纪到19 世纪英国社会流动情况进行大规模数据统计和计量史学方法分析,历时十余载创作的《英国的上流社会是开放的吗?1540—1880 年的英国》和《英国的家庭、性生活和婚姻,1540—1880年》两本著作。[2]283美国计量史学的最大特点是并不拘泥于本国历史,除涉猎欧洲历史问题外,对东方历史,包括中国历史也进行过比较详细深入的研究。
在法国,积极开展计量史学研究的是年鉴学派。我国学者多次介绍过法国计量史学的先驱是欧内斯特·拉布鲁斯的《旧制度末期的法国经济危机》和《18 世纪的法国物价和收入变化简论》[2]136。在英国,有研究人口和社会结构的剑桥小组。在瑞典,1965 年在乌普萨拉大学的历史部组建了由C·G·安德烈和S·隆德维斯特领导的研究小组。在联邦德国的科隆大学组建了历史和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并以此为基础创建了在历史学中运用计量方法的国际委员会。[3]41-48
中国史研究长期被诟病重视史学的“定性研究”而轻视“定量分析”,这也是计量史学在中国发展缓慢的原因之一。一方面是缺乏与“量化研究”相契合的史料,史学界不得不优先进行“定性研究”以框定中国历史的大致样貌;另一方面则是“史学研究者知识结构单一,不能满足计量史学对其的要求”[4]15。
计量史学的研究必须以详尽的数据为前提条件,“而我国史料的特点是古代史料的统计性数据保存少”[4]15,年代越久远则越难以使用计量史学进行研究。尽管我国古代史料的保存体系完善程度世界领先,但治史者多是文人,本身就缺乏足够的自然科学知识。史料中记载定量数据者一般也只有一些史书的表志部分,诸如天文志、地理志、艺文志等;一些研讨农业耕作技术的著作,如《齐民要术》《四民月令》《农政全书》等;以及一些技术类的专著,如《天工开物》《梦溪笔谈》《营造法式》等。即使是这些技术类图书所使用的语言,也受到孔子春秋笔法的影响,大多简练、概括,喜欢记录经验性的方法,而不注意保存具体数据。《齐民要术》中有一段转引西汉《氾胜之书》的记载,将这一特征反应得尤为明显:
夏至后八十、九十日,常夜半候之,天有霜若白露下。以平明时,令两人持长索相对,各持一端,以概禾中,去霜露,日出乃止。如此,禾嫁五谷不伤矣。[5]20
全文并未说明“夏至后八九十日天有霜”这一现象出现的具体年份及所覆盖的地理范围,显然记载此事的目的单纯就是为后世子孙保“禾嫁五谷不伤矣”。中国古代史籍的这些书写习惯对于发展要求数据精确性的计量史学而言当然是不利的。
中国近代史料中对数据型资料的记载,较古代有所丰富,但是由于近代中国积贫积弱,饱受侵略、战乱之苦,文献佚失严重。咸丰年间,太平天国起义席卷东南各省,诸如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杭州文澜阁等皆毁于战火,其所藏图书、文献、书版一并被焚。清末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时期,沙俄趁机侵占我国东北,有计划地掠夺了大量的中国地方档案资料,以黑龙江将军衙门损失最为严重。日本侵华战争时期,日寇对我国所存图书文物进行了更加疯狂地掠夺和破坏。“1932年1月28日晚,日军进攻上海……1月29日清晨日军飞机轰炸商务印书馆,商务总管理处,第一、二、三、四印刷厂和纸库、书库、尚公小学以及东方图书馆中弹起火。2月1日本浪人再次闯入东方图书馆,放火将日军飞机轰炸时未毁之图书全部烧毁,馆中珍本古籍及其他中外图书四十六万余册化为纸灰”[6]68。近代以来,列强还在中国划分各自势力范围,形成了一些“国中之国”,这些地区被租借或侵占时段内的第一手档案文书亦不为中国政府所掌握。以满铁为例,中国现存13000余卷满铁档案文书,是“遗存最多的日伪机构档案,但与原存量相比,则是较少的一部分”;返回日本的满铁高层人员携走了大量文献资料,学界称为“个人文书”,现今一部分“归由日本文化教育机关收藏”,另一部分“收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7]序,15-16。尽管中国史研究者们努力工作,先后整理出版了《满铁档案资料汇编》《满铁内密文书》等,却也很难准确复原满铁历史之全貌。
除各类档案资料缺失损毁外,一些部门统计有确切记载的数量指标时,也“显得零散、混乱,没有一个完整、综合的系统统计结果。”[4]15近代史资料的残缺不全,会导致计量史学统计结果出现一些“断点”;依靠存在“断点”的原始数据展开分析则可能误导研究者,得出不准确,甚至截然相反的结论。
由于中国传统史料、文献与计量史学的契合程度本就不高,加之计量史学进入中国后,研究者们不能马上挣脱原有思维惯性,试图将计量史学纳入到中国传统史学的版图之内,将其理解为传统史学框架下更注重数据统计和分析的一个流派。遂致中国计量史学之发展每进一步都显得步履蹒跚。
计量史学的基石是统计,“统计”并不是随着计算机等新技术出现的新名词,它本身的历史非常久远,传统史料中也经常出现特定时期户口数、土地面积等多方面的统计数据。不过计算机技术赋予了统计超多的样本数和超长的年代跨度,统计的样本数量不断累积,到一定程度后,计量史学中的“统计”概念就逐渐变得与传统史学完全不同了。
除统计资料广度上的差异外,计量史学还要求对所得数据进行量化分析,而要支撑这种定量分析,史学工作者们需具备一定的数学方法应用能力。马克思说过:“一种科学只有成功地运用数学时,才算真正达到完善的程度。”我国的数学学者亦认为:“数学文化是一种外延广泛的学科……把数学方法引入史学研究,所以产生了一门新学科——史衡学……由于数学方法的引进,开拓了史学研究的新领域,同时使加工、整理更科学化、准确化。数学的介入,排除了较多的人为主观因素。”[8]25-27对中国史研究者们而言,转变对计量史学的认知或许正可从读懂数学语言,提升个人函数解析能力,培养对数学信息的敏感性入手。
这里需要引入数学模型的概念。其实,数学模型有简有繁,建模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复杂,对此,我们可以分步骤对数学模型进行肢解。首先,要明确所有数学模型构建的目的,都是为了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可以把它看作现实世界的抽象化反映;任何数学模型要构建,前提是得有足够的数据,这部分工作由统计学来支持。接下来我们借助一些例子来具体说明,数学建模于我看来就是在两个固定地点之间搭建一条“长长的黑暗走廊”。比如说数学建模目的是调查“汉武帝征伐匈奴对汉代社会的影响”,那么首先必须统计出这条“走廊”两侧出入口的数据,一侧数据为汉武帝征伐匈奴的时间、规模、次数、征兵量、征粮量等,另一侧则是反映同期汉帝国各类社会问题的综合性统计,如户口数、粮食产量、赋税情况、中央施政变化、农民起义次数等;如果不能在“走廊”两端加上足够多的数据,数学模型就无法构建。前两步过后,进入数学的研究范畴,数学建模的关键一步是“作出假设”,即在充分考虑一众影响所研究课题的因素后,用精密细致的语言,对问题成因及后续发展提出大胆而合理的假设;在研究历史问题时,提出假设需要大量历史学专业知识作为铺垫,这也是数学系学生无法构建出优秀历史学模型的原因。再下一步是“模型构建”,这需要运用到一些《高等数学》和《概率论》的知识,比如“图论”和“线性规划”等;这是计量史学对史学研究者提出的又一个关键要求,实际上随着人类年龄的增长,对数学问题的理解能力和逻辑思考能力越来越强,很多时候回顾高中、大学时期曾经困扰我们的一些数学问题时,会惊讶于它们并不如我们记忆中那般难缠了;对于成年人,只要肯花功夫,数学能力不足对计量史学研究的桎梏是完全可以打破的。最后步骤是“模型求解”和“模型误差分析”,在现代,这些流程都可以由计算机来代劳。史学工作者具备以上数理研究思维与能力,利于融汇中国史量化分析和定性研究,从而进一步帮助他们论证说明历史现象并揭示其内在联系。
在中国史研究领域内开展量化分析这一方面,台湾学者起步得稍早一些,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魏秀梅著有《从量的观察探讨清季学政的人事嬗递》[9]93-119等为代表的论文多篇。而近年来内地史学工作者的历史量化研究思维、科研水平均有明显提升,例如有学者希望借助计量史学重新解读马克思主义的早期传播进程[10]1-4;亦有学者提出将“量化研究”作为中共党史研究新视野的观点[11]10-18。看来,计量史学强调的“定量”分析已经逐步与中国史研究的一些具体问题相结合。
这是一个历史学与计量学研究领域相交叉的过程。美国20 世纪著名的经济计量学家克莱因教授曾设计“克莱因-戈尔德伯格模型”和“沃顿经济计量模型”,分别被认为是“用作定期经济预测的第一个经济计量模型”和“一个成功的短期预测工具”[12]37-39。数学模型在经济学领域已经做到了初步预测经济发展趋势,辅助制定经济政策。这充分证明了计量学拥有与其他学科妥善结合的强大潜力,它预测事物发展趋势的能力对历史学研究尤显宝贵。计量史学被认为是历史学与数学、计量学、计算机技术的交叉学科,研究者在具备多学科综合科研能力的同时,还应清楚,计量史学所要求的数学能力与计算机技术是手段、是方式,对历史问题的探讨和研究才是其目的。
不唯计量学,回顾人类科学发展进程,历史学与其他研究领域相交叉总能迸发出绚烂的思维火花。黑格尔作《历史哲学》,是对历史与哲学,具体与抽象关系的思考;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历史学对哲学有修正与否定的作用。历史学与社会学在内容上存在交叉,是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前者主要发现历史规律,而后者主要解决现实问题。陈寅恪先生曾有“以诗证史”的主张,诗歌的繁荣一再证明了历史可以为文学提供最好的艺术素材,而文学作品本身就是历史研究的优质资料。还有历史学与民族学、天文学、地理学等学科上的交叉,多难胜数。
至于一些学者提及的“摆脱传统史学的思维框架”[4]15,笔者倒是认为大可不必。传统史学讲究“史笔如铁”“秉笔直书”,这是史家传承千年的优秀品质;依靠“二重证据法”,结合考古发现与史书记载还原史实;依靠广泛性阅读,旁征博引各类文献,寻找相关内容来补充史料的阙漏;这是最适合中国史料特性的研究方式。计量史学的引入应当是一个与传统史学互相适应的过程,如果单纯为了满足新学科、新领域的要求而丢掉了几千年来形成的优秀传统治史习惯,那就成了削足适履,难免有因小失大之嫌。史学研究者们更应该努力“充实自己”,以期突破学科壁垒;而不是盲目追求“改变自己”,抛弃本学科原有特色和优势。
总之,目前学界应当正视计量史学在中国发展所面临的客观、整体性阻碍。而在中国史研究领域运用计量史学至少需要研究者满足四个必要条件:第一,掌握一定的数学知识,拥有一定的数学能力,具备一定的数学思维;第二,对计算机等高科技设备的操作较为娴熟;第三,掌握尽可能多的史料数据为研究和数学建模提供支撑;第四,将计量史学视为理论方法论,使其可以独立地指导研究。国内历史学者的素质、专长、学习经历各有差异,可以鼓励具备以上条件的专家学者优先实现计量史学运用领域的个体突破;或组成跨学科项目小组积累计量史学运用经验。同时我们应当进一步加强国际间的历史学术交流,吸收国外研究之精华,争取早日将计量史学的中国化进程推上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