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神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座海边的渔村里住着一个叫做浦岛太郎的年轻人,他尚未结婚,唯有一个母亲与之相依为命。有一次,浦岛太郎路过沙滩,看见几个孩子正围在一起,折磨一只小海龟。浦岛太郎非常同情小海龟,便花钱买下了它,将其放回到大海。
过了几天,浦岛太郎出海捕鱼。这时,一只大海龟出现在浦岛太郎面前。它告诉浦岛太郎:“别害怕,我是你前些日子救助的那只小海龟的父亲。龙宫公主乙姬知道了你救助我儿子的事情,打算奖励你,特意派我来接你到龙宫游玩。”
浦岛太郎听完,便爬到大海龟的背上,跟随它来到了位于大海深处的龙宫。在这里,浦岛太郎见识到了许多以前从未见过的海洋生物、奇妙的海底景观,以及美丽端庄的龙宫公主乙姬。乙姬邀请浦岛太郎在龙宫居住一段时间,浦岛太郎欣然应允了。
时光飞逝,一眨眼浦岛太郎已经在龙宫居住了好几个月了。有一天,浦岛太郎想起母亲还在家里等着他呢,于是向乙姬请辞。乙姬很理解浦岛太郎惦念母亲的心情,就派大海龟将浦岛太郎送回家。临别前,乙姬还送给浦岛太郎一个盒子,但警告浦岛太郎,无论如何都不准打开这个盒子。
浦岛太郎回到渔村以后,却发现渔村的景象大变样了。他走遍了整个村子,都找不到自己的家,或任何熟识的人。打听之下,浦岛太郎才知道此时距他去龙宫那天竟然过去一百多年了,他的母亲以及他所有认识的人早就去世了。浦岛太郎悲痛欲绝,不禁大哭了起来。哭完以后,浦岛太郎看见乙姬赠予他的盒子,忘记了乙姬的叮嘱,打开了盒子。就在浦岛太郎打开盒子的一刹那,一阵强光罩住了浦岛太郎。强光消失后,浦岛太郎惊讶地发现自己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白发斑斑的老人。从此,浦岛太郎拖着佝偻的身躯,怀着无尽的悲伤度过了余生。
上面的故事就是日本家喻户晓的《浦岛太郎的故事》。无独有偶,在凯尔特传说中存在着一个与此非常相似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莪相是芬尼亚骑士团团长芬恩的儿子,其本身也是一名优秀的骑士兼诗人。有一天,莪相遇到了来自青春之国的公主婻木,后者邀请莪相与她一起乘上白马,共赴美丽的青春之国。那是一片坐落于大海之中的神奇土地,岛上的植物永远不会枯萎,居民永远不会衰老。
莪相在那里居住了几个礼拜,想起了留在故乡的亲友们,于是请求婻木允许他返回爱尔兰看望亲友,然后再回来与之长相厮守。婻木心里有一万个不舍,但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莪相。她把载莪相来时所乘坐的白马交给莪相,并嘱咐莪相回到故乡后,切忌下马,一旦他的双足碰到大地,就再也无法返回青春之国了。
之后,莪相乘着白马越过大海来到爱尔兰,遭遇了和浦岛太郎一样的事情,他发现人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所有的亲友都已经去世了。而且莪相还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当他站起来时,白马化成一阵青烟消失了,而他自己则变成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
如果有人熟悉中国神话,还会联想到王质烂柯的故事,该故事出自南朝任昉所撰的《述异记》,其中讲道:
晋代信安郡,一个叫王质的人上山砍柴,看到几名童子一边下棋,一边唱歌,王质便停下来听他们唱歌。中间,有一个童子拿了一颗像枣子一样的果实给王质吃。王质吃完后饥饿感顿时消失了。又过了一会儿,一名童子问王质为什么还不回家,王质才想起此事。正当他起身准备离开时,发现手中握着的斧头的木柄不知什么时候腐烂掉了。等到王质回到家,又发现人间已经过了很多年,同时代的人都死光了。
这个故事当是改编自比《述异记》稍早的《异苑》卷五中记载的一则故事,其内容大同小异,在此不作赘述。后来,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还根据王质烂柯的故事写成了“到乡翻似烂柯人”的名句。
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在其著作《纯粹理性批判》中指出:时间和空间是两种先天的纯粹直观方式,意即时间和空间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认识一切事物的最简单最基础的方式。撇开空间这一点不谈,康德对于时间的这一论断反映了人类从古至今在理解时间观念时所经常陷入的误区。事实上时间绝对不是先于事物存在的。仔细想一下人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获知时间的,就会发现:所有测量时间的方法,无一不是通过参考某种物质的变化来实现的。以现代人使用的时钟和电子钟为例,前者是通过指针在表盘上的位置变化来体现时间的,后者则是通过电子显示器上的数字的变化来体现时间的。
我们还可以做一个思想实验:假设有一个人被放到了一个完全静止的世界中,这个世界里的任何物质都不会发生变化,那么这个人显然没办法确定时间。有些聪明的读者或许会提出,这个人可以在脑子里默默地读秒,但别忘了人类的思维活动也是一种物质变化的结果。
由这个实验可以得出,时间在逻辑顺序上是后于物质的变化的,或者说没有物质的变化就没有时间。这还引出了另外一个结论:时间并不只有一种固定的标准,有多少种物质变化,就存在着多少种时间。换言之,时间是主观的概念,完全取决于观察者选择何种物质的变化作为参照系。
那么人类为什么会产生时间是先验的而且绝对的错觉呢?这是由社会活动造成的。人是一种高度协作的生物,每个人在一生中都免不了要和其他人共同完成一些事情。《潜夫论·五德志》记载:“神农以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且不管神农氏有没有真的做过这件事,这里面反映了一个道理:当一群人从事同一项活动前,他们必须统一起时间观念,而要统一时间观念,就必须设定相同的时间参照系。而有了一种社会通用的时间标准(简称“社会时间”),人们就不会再特意使用一种非通用的时间标准了,因为前者的功能覆盖了后者。久而久之,人类就形成了社会时间是先天存在的错觉。
一般来说,一个人所服从的社会时间是由他的活动范围决定的。如果一个人的活动范围只局限在一个村庄里,那他只需要服从这个村庄的时间标准;如果一个人的活动范围扩展到一座城市,那他就需要服从这座城市的时间标准。今天,人类的活动范围已经扩展到了全国或者全球的范围,所以当代人遵循一种全国或全球通用的时间标准。这里的“活动”指的不仅是身体的活动,还包括了精神上的活动,比如:一个人就算一生从没有离开过自己出生的国家,但他也可以从电视上看到来自另一个国家的节目。典型的案例就是奥运会,它虽然每次只能在一座城市中举办,却能牵动全球所有人的神经,许多人哪怕熬夜也要收看奥运会直播。这里反映出了全球化的时间对人的宰制。为什么许多人要第一时间收看直播,而不是过一段时间再来收看转播呢?因为如果一个人过几天才收看转播的话,他的信息就滞后了,他在和朋友聊起比赛时就跟不上话题了。换句话来说,当一个人不能跟随众人按照同一种时间标准前进时,他就成了落伍的人。这种社会时间观也导致人类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整个宇宙具有一个主时钟。
下面再来说一种精神的时间。虽然上文说过精神的本质也是一种物质变化,但为了下文的讨论方便,必须将它单独提出来讲。精神的时间,指的就是以个人的精神活动为参照系的时间,它又可以称为“私人时间”。注意这里的私人时间意思不同于习惯语中表达的意思,它指的是与社会时间相对立的时间。
回过头来看前面列举的神话,我们看到一种相同的模式:主人公从正常的世界进入异世界,并在异世界中逗留了一小段时间,然而当他返回到正常世界时,却发现正常世界已经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的亲友全部都过世了。我且将这类神话称为“浦岛太郎型神话”,将其中出现的时间流速不同的现象称为“时间梯度”。浦岛太郎型神话里面反映出了两种时间的冲突,一种是正常世界的时间,另一种是异世界的时间。正常世界的时间即前文所说的社会时间,而异世界的时间就是私人时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遇见私人时间和社会时间不同步的状况:有时候我们以为今天是星期二,周围的人却一致告诉我们今天是星期三;有时候我们以为现在是下午三点,结果时钟上显示的是五点。这是因为私人时间受个人情绪、思维、心理状态的影响。当一个人集中注意力于某事或者心情愉悦时,他通常感到时间过得很快;当一个人无所事事或情绪糟糕时,他通常感到时间过得很慢。注意,这里讲到的时间过得快慢是在将私人时间和社会时间比对后才得到的,如果没有这种比较,就没有所谓的“快慢”。私人时间只是按照私人自身的精神活动规律运行的。
这种私人时间与社会时间的快慢之差,正是浦岛太郎型神话的核心。日本精神分析学家河合隼雄将浦岛太郎这样的神话人物称为“永远长不大的少年”,即这种人物在心理上拒绝成长,一直维持在少年阶段。所以他们的时间相对正常的时间是停滞的,或者放慢了许多倍的。同时永远的少年的精神也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反映在神话里,就是这些少年脱离了正常世界,进入到一个异世界当中去,这里的异世界就是他们的潜意识空间,在这里面他们享受着停滞或放缓的时间。
然而无论异世界多么美好,少年都不可能在里面躲一辈子,在某个时候,他们不得不离开异世界,回归现实社会。当少年回归社会,他们又得面对一个问题:他们在自己的世界中沉浸得太久了,自身没有成长,已经跟不上社会的步伐了。私人时间过得太慢,社会时间过得太快,这中间产生了一段永远无法弥补的落差。神话中少年失去亲友是一个象征,它并不一定意味着亲友真的全部过世了,而是指当少年沉浸在私人时间当中时,常人都在跟随社会时间匆匆前进,这样少年与常人的关系就被两种时间的差速越拉越远,直到断裂。这同时给少年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创伤,反映在神话里就是少年一下子变老了。而在王质烂柯的原始版本中,主人公最后虽未变老,却因承受不了这种打击而一命呜呼了。
变老同时也代表了社会时间战胜了私人时间。回到前面所举的例子,为什么一个人以为今天是星期二时,周围的人告诉他是星期三,他就接受了,而不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呢?显而易见,因为社会时间比起私人时间具有更强大的约束力,当私人时间与社会时间发生矛盾时,被纠正的肯定是私人时间。
再看一个过程相反,但结果相同的案例——绫辻行人的小说《钟表馆事件》。
该小说刻画了一对悲惨的父女,父亲古峨伦典是钟表生产行业的龙头,他的女儿古峨永远天生体弱多病。在永远七岁那年,算命师向伦典预言,这个女孩活不过16岁。古峨伦典对预言深信不疑,但他又知道女儿最大的心愿是在16岁时嫁人。为了帮助女儿实现这一愿望,伦典请人建造了一栋钟表馆,在里面放上了数百个时钟,全部以比正常时钟快的速度运行。馆内的其它部分也设计成能迷惑人时间感的构造。然后,伦典让女儿一直住在里面,希望她能够乘坐着这台时光机器提前到达未来。然而就在古峨永远到达她以为的16岁那年,满心期待着父亲安排好的婚礼时,却遇到了几个外来的孩子。这些孩子向她揭示了社会时间,令她知道自己还没有达到16岁。古峨永远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于是自杀了,应验了算命师的预言。
在这部作品中,社会时间又一次显示出它强大的威力。尽管古峨伦典费尽心机将它从钟表馆中驱逐出去,但它最终还是折了回来,夺走了其女儿的性命。永远的少年和古峨永远正好代表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成长心态,一个是拒绝长大,一个是急切地盼望长大,但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无法和社会时间对抗。
在浦岛太郎型神话中,异世界的时间总是慢于正常世界的时间,但是在中国唐代有两部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和《枕中记》(也就是后人所谓的“南柯一梦”、“黄粱一梦”的故事)反映出与此截然相反的模式。以《南柯太守传》为例,该故事讲述了:
主人公淳于棼一日和友人正在家中饮酒,突然有一队人马来到门前,接淳于棼前往大槐国。到达了大槐国以后,淳于棼被国王招为驸马,迎娶金枝公主,还出任南柯郡太守。在南柯郡驻守的二十多年期间,淳于棼与金枝公主生育了众多儿女,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是后来他打了一场败仗,金枝公主也病逝了。淳于棼心灰意冷,辞官返回国都,从此放浪形骸。又经数年,国王怀疑淳于棼有造反之心,遂将其遣送归乡。回到老家的淳于棼忽然醒来,发现这一切似乎只是酒后的一场梦境。然而他不甘心,出门寻找大槐国,最终发现所谓的大槐国竟然是一棵槐树底下的蚂蚁巢穴。
在这里我们看到异世界的时间比起正常世界的时间,不是变慢了,而是变快了。淳于棼在蚂蚁王国经历了大半辈子,回到正常世界,却发现连一天都没过去。《枕中记》的模式与此相同。我且把这两个故事统称为“南柯太守型神话”。考虑到浦岛太郎型的神话比较多,分布范围也比较广,而南柯太守型的神话只有两个,且都是中国唐代的作品,我认为后者应该是前者的变体。那么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变体呢?原因应该与当时的思想潮流有关。唐代盛行佛教和道教思想,这两教都排斥世俗生活,它们认为人生的一切经历皆是短暂和虚无的梦幻,只有脱离世俗社会,经过持之以恒的宗教修行,人才能进入到永恒而真实的世界。《南柯太守传》和《枕中记》正是这种宗教观念支配下的产物,特别是《枕中记》中直接出现了一个道士为主人公指点迷津。
和浦岛太郎型神话不同,南柯太守型神话中的异世界代表的反而是正常世界,而正常世界代表的则是神的世界。宗教通常认为神是完美的,或者接近于完美。完美意味着它不需要再发生任何改变,因为改变要么是变得更好,要么是变得更差,如果变得更好,就意味着以前的状态不是完美的,如果变得更差,就意味着本来完美的状态被打破了,对于宗教理论家来说,这两者都是不能接受的。另外也不存在从一种完美的状态变成另一种完美的状态,因为完美指的是所有指标都达到最佳,所以完美只有一种,不存在两种完美。由于神是完美的,或者接近完美,所以神就不需要改变,或者改变的空间很小。故而神的世界的时间是静止,或趋于静止的。古印度婆罗门教认为,众神的一天等于人类的1000年,而众神的老祖宗梵天的一天又等于众神的24000年。这种说法后来传给了佛教,再传入中国,演变成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说法,虽然比例缩小了几个数量级,但是它所表达的思想未变,那就是神的时间比人的时间慢。从某种角度来说,神的时间和永远的少年的时间很相似,神因为无需改变,所以他们的时间漫长,永远的少年因为拒绝改变,所以他们的时间也是漫长的。
1905年,爱因斯坦提出了其著名的狭义相对论,其中讲道:当一个物体以接近光的速度运动时,就会产生钟慢尺缩的效应。我不是物理学方面的专家,不想对这一理论本身妄加评议,只谈论它在文化方面的影响。毫无疑问,爱因斯坦的理论打破了绝对时间的幻觉,使人们意识到原来时间是可以有多种不同流速的,时间梯度现象随之成为科幻作品热衷表现的题材之一,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有:《超时空接触》《星际穿越》和《时间回旋》。
不过,科幻作品很多时候会倾向于展现科学技术和奇观,而忽略了人类的心理。以《超时空接触》为例,导演虽然呈现了时间梯度这个现象,但他只让艾丽在异世界中度过了十几个小时,相当于正常世界只有几秒,这样两个世界的时间落差被压缩到了极小。而在神话中,这种落差通常是几十年、数百年的。另外,导演也倒转了两个世界的时间快慢关系。按照爱因斯坦的理论,当一个人以接近光的速度旅行时,变慢的应该是这个人的时间,而在电影里面艾丽的时间反而变快了。这样处理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时间梯度给艾丽的生活带来的影响,因为时间梯度并不是这部电影的主题。
在《星际穿越》中,时间梯度则占有相当重要的分量。主人公库珀被迫和心爱的女儿分开,去太空执行一项拯救人类的艰巨使命。在整个过程中,他时时刻刻都思念着女儿,这固然是一份伟大的父爱,但它也可视为一种心理固着的表现,这种固着恰好对应了他变慢的时间。后来影片中出现了一个时间倒流,库珀被送回到了他和女儿分别的那一刻,这一方面是影片情节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也代表库珀一直无法走出分别的创伤。最后,当库珀回到人类世界,见到了弥留之际的女儿,他陷入了浦岛太郎式的困境。但是诺兰没有让库珀被痛苦压垮,而是给了他一丝希望:既然他与正常世界的联系已经断了,那他就获得了彻底自由,可以奔赴异世界,寻找另一份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