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义涛
过了正月十五,三弟给我打来电话,说是他找了个先生来看坟地,那先生说母亲的坟墓和四弟的坟墓都需要整修。他的话寡而淡,不过十多秒,就匆匆挂了电话。
想我打十七年前随着妻子搬到了山外边,三弟与我的关系就日渐疏远。而当初四弟走时我未能赶回去送他一程,家里的大姐和两个弟弟更是怨气盈胸,过了一个月母亲也病危时便没有再通知我。后来我偷偷回去祭奠,在村东边荒凉的山坡上,母亲的坟墓和四弟的坟墓并排挨着。我跪在母亲的坟前深深无言,别有滋味的泪水混入了纸灰。虽说与家里人有诸多矛盾,但至亲的相继离去怎能不令人大哀。倘母亲与四弟泉下感知,想必也是与我一样有泪无言。许是因为愧疚与怯懦日渐沈郁,那之后我便再没有心情回去,依家里人的看法,我是忤逆不孝,扪心自问,亦是不孝。
正月十八,历经六个小时的颠簸,我又一次回到了久违十四年的故土。我先去了母亲的老宅。那是盖在路边的三间土房,众人生活在那里不免拥挤。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众兄弟成家都早,其中四弟在十八岁时就已经攒够钱盖好了自己的房子。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向老宅走去,可那的一番景象使我心凉了半截。早前兄弟几个和父母亲一起生活的土房子竟已经被推平,硬黄的土地上只站着几株野草。剩有半堵低矮的土墙未被推倒,墙边落下一堆秸秆来,这里已成为玉黍地了罢。院子里的鸭梨树自然被砍斫去,被一并砍斫的,还有飘绕在味觉里十七年的香味。我想起四弟还小时,曾骑在三弟的脖子上往鸭梨树上摸索,最后竟尿在了三弟的脖子上。三弟没有生气,他生性乖戾,却一贯宠溺四弟。只是不知,摆在堂屋窗前的那张写字桌命运如何?四弟尚在世时便对那古朴的写字桌喜爱不已,父亲说倘使以后众兄弟分家,桌子便留给四弟。想父亲走时正当壮年,而四弟走时只不过青年而已。往景如幻,昔人已矣。茕茕孤影,寒风萧瑟。
沿着老宅往东走一里地就是二弟家。
我不敢敲门。
十几年我都未曾和二弟通过电话,他的脾气像个炮筒,说起话来难听至极,而说到气愤处会抑制不住动起手来。故此我虽怀着一种任何情绪都会随着年岁的流逝而黯淡的希冀,但终于不敢踏出一步。
天意弄巧,我正要接着往前走去四弟家外面看看时,二弟竟直接推开门出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话中既有惊愕,也含怒气。
“我……我去给咱娘上坟。”
“哪还用你去?你赶紧从哪来回哪!”二弟的脸霎时变得通红,那声音像雷一样从耳朵径直劈进我心里。
“你身体还好吧?”我走到了旁边给他让开了路。
二弟的嗓门虽一如往日,但神情已显颓然,猛地看去竟比我还要苍老些。
“肯定死在你后面!”二弟气冲冲地说道,他简直是吃了火药。
二弟把小门使劲一碰,看都不看我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我这时才发现他的左腿出了毛病。
“你的腿怎么了?”
他走得更远了,恍若没有听到。
我按照原来的打算去四弟家,他家的周遭也变了。门西面的小岸上,每逢下雨便不堪行走的土路被水泥路取代,原本水儿种槐树的地方竖着路灯。我沉吟良久,终于决定去敲开门看望一下弟妹琴和侄子阿危。
“琴,在家吗?”我敲着门问道。
“来了,谁啊?”
待琴推开门,她脸上是与二弟一样的惊愕,不过她的脾气比二弟温和得多。
“大哥啊,进来吧。”
我们坐在院子里谈起话来,院子虽大,却被琴收拾得很干净。
琴问道:“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给咱娘上坟。”因为羞愧,我的声音尤其低弱。
“噢。”她回了一声便不再问了。
“老院怎么推了?”我开口问道。
“前几年整改,不拆的话只能花钱往上面盖彩钢瓦。”琴解释道。“现在是二嫂在那里种地。”
我点点头又问道:“你二哥腿怎么回事?”
“他在外面打工时生了怪病,做完手术腿就不好使了。”琴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自那以后二嫂身体也渐渐变差了,现在两个人都得吃药。”
“唉……”这些我自然都不知道,便是三弟经年隔世打来一个电话,也从未将这些事告知我。
“你呢?你身体还好吧?阿危呢?”
“阿危去找阿华一起去南庙了,那里这几天一直唱戏。我倒是没事,只一些腰腿疼,上了年纪都是免不了的。”
阿危是四弟的儿子,阿华是二弟的儿子。
琴一直侧着脸,我看向她时,发现同辈里最年轻的人此时也是皱纹携着褐斑,白发覆着黑发。
“听你三哥说,坟地需要整修是吗?”
“是啊,你看看咱家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走的走,病的病,三哥也是没办法了。”
“什么时候修整呢?”
“昨天已经修整过了,二嫂一家、我和阿危都去了。其实就是把坟南边的岸拆了,又在东边垒了一道岸。”
沉默良久,我不知该说什么,竟扯来一句不该说的话:“现在村里是变好了,我看外面都打了水泥,种槐树那地方竖了路灯。槐树卖给木匠了吗?”
哪曾想琴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小声啜泣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我顿时惊慌失措,心里疑惑哪里伤害了琴,更不解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怎会凭空失态。
琴用衣袖擦拭了眼泪,她小声地说:“那年我在地里干活时,有人打电话来问能不能钩一些槐花,我自然答应了,没曾想他们不要脸,竟把四棵槐树……都从上面横砍去了!”
“我多想拿着锄头锄他们脸啊。”琴身体气得颤抖,虽然说着狠话,眼泪却接着流了下来。
“哪有这样钩槐花的呀?”琴泣涕道:“我在光秃秃的树下坐着哭喊水儿的名字,我心里疼啊,我骂他们这些不要脸的说要是水儿还在的话他们还敢吗?”
水儿,是四弟的名字。
“谁当头砍的?”我亦气得发抖。
琴正擦着眼泪,她摇了摇头不想告诉我。
我叹了一声,琴的性格像我母亲,惯于忍气吞声,常常受人欺负。
“我去看看咱娘,看看水儿。”我站起身来告辞。
琴把我送到门口,正当我要走时她叫住了我。
“大哥!”
我转过身去看向琴。
“你听三哥说了吗?”
“什么事?”
琴想要开口,却又停了嘴巴。
“怎么了?”我不免有些着急。
“我三嫂她……也不在了。”
村东的坡上,母亲左边躺着四弟,右边趟着三弟妹。凄寒的风将坟旁几棵瘦小的松树吹得发抖,将人吹得酸泪欲流。坟纸呻吟,枯草低俯。
时隔十四年,我再次在母亲坟前恭恭敬敬地叩首,欲吐言语万般,终于惟哀而已!往前数二十个年头,大年初一的早晨,四个兄弟携家带口共十五人一齐给母亲拜年时何其意气!而自四弟一去,母亲紧赴其后,一大家族竟如大树枯死,摇落不堪!
曾经琴对我们说:“我前几日回娘家时,俺娘说五个姐妹数我嫁得幸福!”
昔年父亲病重时也曾对众人说道:“你们都成了好家,得了圆满,我虽然不免走得早,但走时终归是没有遗憾的。”
如今看来,幸福圆满之词,何其悖也!
先是大姐早年丧夫,精神本就受到了刺激,而后在楼上工作时稍一恍惚竟摔下来。这以后的许多年里她精神不时失常,曾数次将幼小的阿危吓得大哭。自精神彻底恢复后,大姐变得沉默寡言。有好事者在背后说她是神经病之类,她听了也倦于理睬。大姐性格刚强独立,她的儿子上学结婚的费用,从来都是由大姐一人承担。生活最艰难时,她险些卖掉自己的房子。众兄弟每每说要援济她,都被她一口回绝。
四弟年纪最小而本事超群,十八岁时他盖了自己的房子。之后去朔方开工,未几年便成了乡里有名的富人。一时之间,慕名而从者云集。迨他去时,年不过四十,正该是人最辉煌的华年,如何天意践人,竟将众乡人都艳羡的他接了去!
忆我尚在家时,四弟身体健康如常,我曾嘱咐他道:“你在外开工时也注意身体,如今各家情况都属不错,不要像以前那样拼命。”
四弟回道:“大哥,不能停下,如今我手下跟了很多人。”唉,若非是四弟宵衣旰食、呕心沥血,怎至于病来如北海浮冰,病发如大山疾崩呢!唉,我叹四弟立身无愧而识人不淑,昔日故旧多承蒙其恩,如今竟连几棵槐树也不能帮琴看顾吗?又可笑宵小之辈在四弟在时嫉妒发狂而不敢吱声,等他一去便如蚊蝇一般来招人恶心。
四弟去后不过一月,饱经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的母亲亦随之而去。母亲没有文化,却是个心眼实在的好人,村里小辈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六婶。阿宝在卖菜时,曾多给了母亲一个茄子,母亲发现后坚持要退回去。阿宝推着拒绝,他笑道:“六婶,就一个茄子而已。”母亲对阿宝说:“你卖菜不容易,六婶怎能拿你的东西。”母亲使劲推让着,阿宝怕母亲摔倒,便只好把茄子收下。母亲性格执拗若此,大姐真与她相和。母亲最疼阿华与阿危,二弟与四弟常年在外,阿华与阿危就在老宅吃住。两个小子曾抱怨道:“奶奶喊我们吃饭太早,还未到十二点!”还说:“奶奶比老师还要严格,每天都要检查我们的课业。”唉!母亲左眼失明,右眼也是模糊不清,且她目不识丁,写不出自己的姓名,竟还要装出一副样子来催两个小辈做课。如今阿华和阿危都已长大,吃饭做课不必催喊,而催喊他们的人早已不在人间,若是一朝念及便只能徒然地去回忆里寻找了!
三弟妹是外乡人,三弟为了与她成亲可谓颇费周折,得罪了不少人。所以三弟立业,三弟妹全心支持,二人齐心从小本生意做大,最后开出个厂来,本来应是各家里极幸福的。但也就在那时她查出病来,未闻肉味而先戒荤腥。只是我不知,她的病会如此严重。联想到三弟前日请先生来看坟地,想必他亦是倍受思想折磨,终于对命运无可奈何而病急投医。
而今二弟身残,做工便成奢望,弟妹有疾,买药已是愁事。侄女燕子远嫁南国,想要照顾有心无力。还有阿华尚未成家,娶妻买房如何筹算?琴因失愧而泪下,非独念及水儿,亦是悲哀全家也!诸兄弟各有各的不幸,或有乡人认为我这不孝子竟独得圆满。他们又知道什么呢?我的乖孙七岁便意外夭折,已经令我肝肠寸断,而亲眼看着爱女因白血病被折磨致死,妻子与我更是大伤欲绝啊!况且我早年身染慢疾,近来已愈加严重,枯木填海尚有期盼,我欲再归绝无归日!身死异乡,魂消茫茫,当年背众亲而去早埋其因,今日之孤独落寞便食苦果!
我又到四弟坟前跪了下去,念及琴的哭声,不禁生出来一分悲凉一分羞愧,固恼一些乡人粗野愚昧,亦怪身为长兄未尽己责。
“此生全算大哥的错,来生……希望不要有来生了……”
及我返回去想与琴告别时,琴已经不在家了。我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我没有走原来的路,而是走了南庙的路,临走前我想见一见两个侄儿。路上去庙里或回家的村民很多,不认识我的都向我这生面孔投以好奇的目光,或有一二认识我的朝我招呼,我则全没心情理会了。隔着老远,我就看见两个全身穿黑衣服的年轻人在庙前背手站着,目光则朝向戏台。走得近些时,凭着与二弟和四弟一样模子的脸,我才认出他们俩就是阿华与阿危。
“阿华?阿危?”
两个人的目光转向我。
“叫我们吗?你是?”阿危已经不记得我了,毕竟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才不过八九岁。
阿华则是看了看我,没有说一句话。
“我是……大伯啊。”我不免苦涩地说道。
阿危呆住了,阿华的脸上倒是很平静。
“啊!大伯。你怎么回来了?”他们的第一句仿佛是早已串通好。
“嗯……回来看看你奶奶他们。”
“噢。”阿危不说话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往前低着头。
“阿危在上大学吗?”
“嗯,不久就毕业了。”
我很是欣慰,阿危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
“阿华呢?”
阿华摇了摇头,朝庙里走去了,他依然没流露什么表情。阿华的性格就是这样,即便是二弟在这里,他也不会多说几句话,但他与阿危的关系很好。
“哥!”阿危想叫住阿华,但阿华没有听到。
我看向庙里,一切的摆设如十几年前一样,我分明记得西屋是供孔圣的。
“去磕头了吗?”我笑着问阿危。
“这满庙神仙,若拜只能拜孔圣关公!”
“这是为什么?”我来了兴趣。
阿危摇摇头,他沉吟了一会说道:“拜神有什么用呢?爸病重时,我曾同三伯一起去各个山头参拜,每个神前要磕九百九十九个头,可有什么用呢?”他看了一眼庙里接着说:“所以能拜的只有孔圣关公,是因感恩孔圣著书立说,敬佩关公忠义传世。”
我暗自赞赏,阿危有自己的思想,不信神鬼之说,这是极好的。事实如此,我虽常说天意弄人,可“天”是否存在我却持怀疑态度。几十年风雨阅世,我早已看清善恶有报是安慰人的谎话,无论人之善恶,幸与不幸总随机而至。
“阿危?”
“嗯?”
“你帮我跟你二伯带句话。”
“好,什么话?”
话到嘴边我又犹豫了,终于还是没说出。
“算了,没什么。”
阿危低头叹了一声,他似乎理解什么。
“你要回来工作吗?阿危。”
阿危点头道:“我想会吧。我总得离家近些方便照顾我妈。”
我很欣慰阿危这样说,毕竟故土是最亲切的地方,而乡人虽野,但人情似乎各处都是这样淡薄冷漠。
“大伯,你身体还好吧?”
“嗯……我很好,我很好。”我心里很舒服,但旋而又压抑起来。
我看向阿危,我四弟的乖儿子,家中诸人所遭受的痛苦他小小年纪就遭受了,从不到我腰间到比我高一头,他的个子长了那么高,而愁苦也是长了一般高吧。
今天已不能回去,我与阿危告了别,便沿着公路去镇上寻旅舍。老大归乡,无家可依,只能苦笑一声了。
在公路上,我不禁回头望了故乡最后一眼。
春氛惨淡,白日西沉。